第二十章 補天劫手(1)
「你記得那句話么?」虞照一字字地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
仙碧恍然道:「是啊,除了劫主,世間還有這三人能封住『三垣帝脈』,如今萬歸藏仙逝、魚和尚坐化,這世上能救陸漸的,便只有一人了。」說到這裡,三人的目光俱都投在谷縝身上。谷縝皺眉道:「你們是說我爹?」
虞照嘆道:「穀神通若能出手,在魚和尚的禁制破掉之前,再設兩道禁制,陸兄弟或許還有救。」
陸漸見谷縝木然無語,深知他的難處,便笑了笑,嘆道:「多謝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強求不來,我只活了二十年光陰,能交到這麼多朋友,卻也不枉了。」
仙碧聽得心中大慟,流下淚來,忽聽陸漸又問道:「仙碧姊姊,阿晴她,她還好么?」
仙碧拭了淚,嘆道:「你這傻弟弟,真是痴絕。我幾次想要岔開這件事,終究是岔不掉的。」陸漸失色道:「難道她……」
「你別瞎猜。」仙碧道,「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後她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陸漸轉憂為喜,拍手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先別高興。」仙碧冷冷道,「那妮子雖然入我西城,卻不是安分之人。她面上裝得老實,心裡卻將焚庄殺父之仇算給西城。數月前,她忽然發難,打傷同門,盜走地部秘笈《太歲經》和祖師畫像,逃出西城,一路向東而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
陸漸聽得吃驚,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亂,恨不得立馬去找,可一轉念,又想到自己壽命不永,見到姚晴,徒增感傷。想著想著,他默默起身,信步走出房門,來到湖邊,倚著那一排朱紅欄杆,遠遠眺去,只見湖邊林莽慘碧,水上煙靄凄迷,偌大的玄武湖,無時無處不透著幾分悲涼之意。
不多時,忽傳來仙碧的嬌叱聲:「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鬧事,招惹是非,這次闖禍了么?這麼多年,家母一直避免輕啟戰端,不和東島決戰,如今就憑你幾句話,十年之功,毀於一旦。」
虞照哼了一聲,悻悻道:「我就說你定要嘮叨我三天。」仙碧氣道:「你還有理啦?」虞照介面道:「沒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無話可說,只是呼呼嬌喘,余怒難消。
忽聽腳步聲響,卻是谷縝過來,與陸漸並肩依欄,嘻嘻笑道:「那邊吵起來啦。」說著瞥他一眼,說道,「不開心么?實在不成,我去求我爹。」
陸漸搖頭道:「你如今冤屈未雪,只怕救不了我,反將你自己陷進去。」谷縝望著陸漸,眸子清亮逼人,忽而笑笑,嘆道:「這麼說,你我當真成了生死之交啦,若我洗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能同生,便要共死了。」
陸漸啞然失笑,轉念間,將無意中發現徐海的情形說了。谷縝喜得手舞足蹈,大聲道:「真是送上門的買賣,若不做成,豈非不給老天爺面子。」
陸漸道:「但我打草驚蛇,如今那賊子也不知逃到哪裡去了?」谷縝擺手道:「不打緊,蟹有蟹路,蝦有蝦路,徐海怎麼也在地上,不會飛上天去。如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搶先一步,在沈舟虛之前,拿住此賊。」
陸漸皺眉道:「可惜,我若不能借用劫力,便和廢人無異,幫不了你!」
谷縝未及答話,便聽一個嬌脆的聲音遠遠道:「劫力雖不能借,卻可以用的!」兩人轉眼望去,仙碧與虞照並肩行來,一個嬌美嫵媚,一個英武豪邁,聯袂之間,真似一對璧人。陸、谷二人見了,心裡均是喝了聲彩。
仙碧問道:「陸漸,你的劫力聚在哪裡?」陸漸道:「在雙手。」
「雙手么?」仙碧沉吟未決。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術應是『補天劫手』。」仙碧吃驚道:「你能斷定?」虞照道:「不會錯,我瞧過他出手。」仙碧知他眼力極高,言不輕發,不覺亦喜亦憂。
陸漸聽得茫然,心道:「沙天洹也曾說過這『補天劫手』的名字,卻不知有何玄機?」
仙碧看出他心中迷惑,便道:「『補天劫手』是一門劫術。《黑天書》的劫術分為『四體通』和『五神通』,『四體通』強在力量,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無窮。」
陸漸恍然道:「就像燕未歸?」
「他算一個!」仙碧道,「『無量足』日行千里,踏水無痕,已是『四體通』里頂尖兒的角色。至於『五神通』,奧妙則在於神意,『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天部六大劫奴中,除了燕未歸,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四體通』得來容易,『五神通』卻極為難得,某些劫術百年難得一見,而沈舟虛一人便練成五種,可說當今劫奴之強,不出天部。」
谷縝冷笑道:「那幾人我大多見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話不對。」仙碧曼聲道,「若說打鬥,或許『五神通』沒什麼了不起。但『五神通』的神奇,卻大多不在打鬥上,這種劫奴,往往身負絕世異能。好比『嘗微』秦知味烹飪之術古今無雙,『聽幾』薛耳能聽世間任何宏聲妙音,『鬼鼻』蘇聞香嗅覺通玄,『不忘生』莫乙過目不忘,至於『玄瞳』寧凝,世人都當她只會『瞳中劍』,卻不知她畫得一手神妙丹青。」
仙碧說到這裡,輕輕嘆了口氣,「只不過,『補天劫手』,卻有些與眾不同。」虞照點了點頭,長聲道:「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當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道,「『補天劫手』,說它是『四體通』也可,說它是『五神通』也不錯,因為『補天劫手』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這是『四體通』吧。但它僅憑雙手,能知水中游魚,能知地下蟲豸,練到神妙處,遠方鳥飛蟲動,俱能感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沉默半晌,喃喃道:「怎麼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
虞照冷笑一聲:「這廝巨奸大猾,包藏禍心。『補天劫手』威力極大,他若讓你練成,將來勢必難制,故而便藏私瞞著你。」
陸漸回想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感,寧不空要麼裝聾作啞,要麼支吾其詞,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當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想到這裡,聽得虞照又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四律』;第二篇『元體』,講的是如何修鍊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如何運用劫力。你如今不過練成劫力,對運用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形成借力之勢,不但極易引發『黑天劫』,也不能發揮『補天劫手』的威力。」
陸漸拱手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大笑,目視仙碧,仙碧半笑半嗔道:「傻弟弟,你真沒眼力,他就是嘴巴會說,又知道什麼運用法門了?說到運用劫力,姊姊我才是大行家呢。」說罷瞪了虞、谷二人一眼,笑罵道,「呆站著做甚?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到十萬八千里去。」
虞照一笑,挽住谷縝道:「聽說這蘅荇水榭里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味獨特,咱們倒去偷一大壇嘗嘗。」谷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拍手笑道:「好,好,咱們就去二人一月刀。」
兩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著二人背影,皺眉道:「這位東島少主當真不凡,阿照從來目無餘子,竟也和他恁地投契。」陸漸笑笑不語,心道:「他不凡的地方你還沒全瞧見呢。」
仙碧低頭想了一會兒,忽地問道:「陸漸,你聽說過『定脈』么?」
「定脈?」陸漸道,「是一種經脈么?」
「不是。」仙碧搖頭道,「你且閉上眼,感知到你體內『劫力』現在何處?」
陸漸閉眼凝神,默察半晌,方道:「全身上下,無處不在。」仙碧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嗎?」陸漸茫然搖頭,仙碧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因為你的劫力散亂無章,如行雲流水,殊無定質,故而才會全身上下,無所不在。」
陸漸道:「這樣不好么?」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是故小者密布體內,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則強,力分則弱,況且劫力本就奇特,若是離開隱脈,散入顯脈,氣血一動,就會轉化為內力外力,根據第二律『有借有還』,這個算是借力,必要償還的。」
陸漸想了想,問道:「如此說,只要劫力留在隱脈,便不算借力?」仙碧笑道:「你還不算笨哩。」陸漸訕訕笑道:「但怎樣才能讓劫力不離開隱脈呢?」
「這就需要『定脈』功夫。」仙碧道,「劫奴越強,『定脈』功夫就越強。所謂『定脈』,就是將劫力盡數納入隱脈,不令之散入顯脈。這個功夫,『五神通』先天較強,『四體通』則弱了許多,但任何劫奴,只需依法修鍊,均能做到。」
說罷,仙碧便用心傳授陸漸『定脈』之法。陸漸依法吐納凝神,散漫於全身的劫力慢慢聚攏,一點一滴納入三十一條隱脈中。
仙碧見他精進神速,驚喜道:「『定脈』的法子雖然不難,『定脈』的念頭卻絲毫不能鬆懈,便是激斗之中,也要時刻不忘,要不然劫力一散,可就糟啦!」說到這裡,她招手笑道,「你隨我來。」
二人來到一棵茂密大樹下,仙碧又問道:「陸漸你說,人體之中,哪兒是隱脈的樞紐呢?」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三垣帝脈』了。」
「大錯特錯。」仙碧搖頭道,「你這念頭還是拘泥於『顯脈』的道理!顯脈的樞紐是丹田,在臍下三分,無論誰人,都是一樣。而隱脈的樞紐呢,卻是因人而異。比方說,你的樞紐便在雙手,一左一右,共有兩個,而『嘗微』秦知味的樞紐則在舌頭,只有一個。這樞紐,正是《黑天書》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陸漸皺了皺眉。仙碧笑著點頭,說道:「若說丹田是顯脈的『氣海』,匯聚了人體內大半的真氣,『劫海』則匯聚了一大半的劫力。」
陸漸沉吟道:「但丹田不離臍下三分,『劫海』卻因人而異,修鍊劫力,豈不是多出許多變化?」
「這話問得聰明。」仙碧頷首笑道,「若說修鍊『顯脈』的要旨在於換鉛汞、煉丹田,那麼《黑天書》的要旨便在於修鍊『劫海』,劫奴的『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臟,各各不同,是故運用劫力的法門,也就因人而異、無有常法,『劫海』在哪兒,就煉哪兒!」
陸漸道:「這麼說,補天劫手就練雙手啰!」
仙碧微微一笑,忽地舉掌拍中樹榦,這一掌看似輕飄,那株合抱大樹卻是猛然一震,落葉簌簌,有如雨落,仙碧飛身縱起,十指縱橫,落地時,十指間拈滿了翠綠葉片。
陸漸瞧得佩服,拍手贊道:「好功夫。」仙碧隨手撒落,搖頭道:「這算什麼好?我只是給你做做樣子。從今兒起,在這些樹葉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將它們全都拈住,不得錯過一片。而且只許用劫力,不許借力,更不許用魚和尚教你的武功。」
陸漸聽得發獃,但見仙碧神色肅然,方知並非戲言。
仙碧忽一揚聲:「燕蟬。」遠處有人應了一聲,一個粉衣少女急匆匆奔來,嗔怪道:「仙碧姊姊,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麼?」
「死丫頭就知道玩兒。」仙碧佯怒道,「就不怕我的家法么?」燕蟬笑道:「怕,怕得要死呢!」仙碧沒好氣,伸指在她雪白粉嫩的臉上彈了一下,罵道:「你們這些死丫頭,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個籮筐來。」
燕蟬一溜煙去了,半晌提來一個大竹籃,說道:「沒見籮筐,就看見一個空籃子。」
「盡會偷懶。」仙碧瞪她一眼,忽又嘆道,「也罷,丟在這裡,玩你的去吧。」燕蟬道:「我們在抹骨牌,你也來玩么?」仙碧道:「你眼睛長到後腦勺了?沒瞧見我有事嗎?」燕蟬撅起嘴道:「不來就算了,幹嗎挖苦人?」說著瞥了陸漸一眼,露出好奇之色,繼而一陣小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