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補天劫手(2)
「陸漸。」仙碧將竹籃擱在地上,「你拈了落葉,便丟在籃子里,便於計數。但出手之時,須得不忘定脈。」
陸漸點點頭,望著那滿樹綠葉,忽覺面紅心跳,無由地緊張起來。仙碧一抬手,拍中樹榦,掌力所及,落葉亂墜,陸漸一邊用心定脈,一邊揮指拈葉,不由得手忙腳亂,待得樹葉落盡,也只抓住三四片,抬眼望去,只見仙碧抿嘴直笑,心中好不羞慚。
仙碧嘆道:「你太著意於雙手,劫力反而難以發揮。須得記住啦,出手之時,不可老想著拈幾片葉子,而要順其自然,心念在若有若無之間,不是以心馭手,而是以手馭心哩!」
陸漸心頭一動,喃喃道:「以手馭心。」忽見仙碧揮掌擊樹,慌忙出手,此次卻多拈了十片葉子。
如此這般,仙碧反覆震落樹葉,陸漸則反覆拈取,但覺雙手知覺漸趨敏銳,每片落葉下墜時的軌跡,他均能清晰感知,初時尚且笨拙慌亂,練了一陣,手揮目送,漸漸從容起來。
練了一陣,到了午飯時間,陸漸匆匆用了飯,繼續苦練,練到後來,只覺舒展開來,再不是身心帶動雙手,卻是雙手帶動身心,身隨手轉,勁在意先,往往心念沒動,手已搶出,拈了好幾片葉子,心中方才明白過來。
又練時許,忽聽仙碧笑道:「且慢。」陸漸應聲住手,仙碧叫來燕蟬,將地上的落葉掃盡,又將籃中的葉子傾空,說道:「這次我將一樹的葉子全都震落,瞧瞧你能否一片不落拈到籃子里,若是能夠,算你厲害。」
陸漸抬眼望去,樹上綠葉稀落,經過這一陣修鍊,樹葉落了大半。
仙碧一整容色,圈轉手臂,肩肘關節發出輕微響聲,凝神片刻,驀地手臂掄圓,如風擊出,勁力四通八達,傳至樹梢,只聽颯然一震,滿樹葉子不分先後,齊齊下落。
素手中樹,陸漸心中便生異感,但覺每片葉子離樹之時,便已落入掌握之中,一飄一轉,瞭然於胸。霎時間,那光陰也似凝固了,滿天落葉如被無形之力托在半空,悠悠飄落,等著他一一拈取。
一轉眼,陸漸拈取大半樹葉,忽見前方七片離地不遠,正要躬身去撈,不料一陣疾風掃來,樹葉應風落地,陸漸情急間只搶到兩片,轉眼望去,仙碧正笑吟吟收回掌去。
陸漸怪道:「仙碧姊姊,這是做甚…」仙碧斂了笑意,正色道:「好弟弟,你須記住,這葉子是死的,敵人卻是活的,可不會像樹葉一般,呆在那兒等你來捉。」
陸漸恍然道:「姊姊說得是,我受教了。」仙碧望著他,暗暗稱許:「我這弟弟人雖老實,氣量卻不窄。」便又笑道:「你瞧,這次地上落了幾片葉子?」
陸漸低頭望去,只有八點綠色,竟不滿十,心中頓時驚喜交迸,忽聽一陣掌聲傳來,轉眼瞧去,卻是虞照和谷縝走了過來。
虞照笑道:「『補天劫手』果然了得,動轉如電,取萬物如拈草芥,不但極快,而且極准。」陸漸只顧專心習練,是快是慢,全無所覺,聞言訝道:「是么?」谷縝笑道:「雷帝子的評語,必然不虛。」
仙碧冷笑一聲,道:「拈上一兩百片葉子算什麼?何況還漏掉多多。陸漸,你還要苦練,依我看來,須得用光三百棵大樹上的葉子,『補天劫手』才算小成呢。」
虞照「嗤」了一聲,道:「危言聳聽。」仙碧白他一眼,道:「總比你信口胡誇,引人自滿要好。」
虞照冷笑道:「我怎麼信口胡誇了?」仙碧輕哼一聲,正要駁斥,忽聽陸漸道:「仙碧姊姊,你對劫力運用知道得這樣多,以前也煉過劫奴么?」
仙碧笑了笑,反問道:「你瞧我是養劫奴的人?」陸漸想了想,搖頭道:「不大像,你對燕蟬她們都很和氣,據我所見,煉奴的人多半心狠。」
「算你會說話。」仙碧笑道,「也難怪你心疑,我雖不煉劫奴,本身卻是半個劫奴。」
陸漸、谷縝均是大驚,谷縝更奇道:「既是劫奴,怎麼會是半個?」仙碧笑道:「你們知道『有無四律』的第四律么……」話未說完,虞照忽道:「仙碧,罷了。」仙碧瞥他一眼,微微皺眉,正要說話,虞照又道:「啰里啰唆,外面還有人找你呢!」
仙碧奇道:「誰找我?」虞照道:「是個小尼姑,想要見你。」仙碧笑道:「這卻奇了,本姑娘素來不和空門中人交往,怎麼會來尼姑?」當下來到正廳,還沒進門,便聽到嚶嚶哭聲。
仙碧更覺奇怪,入門時,卻見一眾女弟子笑嘻嘻圍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尼姑,那小尼姑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哭得傷心。
仙碧輕輕哼了一聲,呵斥道:「燕蟬,你又欺負人家?」燕蟬委屈道:「才沒有呢,是虞師兄嚇哭她的。」虞照怒哼一聲,森然道:「小丫頭,說話當心。」仙碧見燕蟬臉色發白,不覺瞪了虞照一眼,說道:「燕蟬,不用怕他,老實跟我說。」
燕蟬這才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看虞師兄慌慌張張跑進來,叫我們來陪這位小師父,我們來時,她就在哭,定是虞師兄嚇唬她了。」仙碧臉色一沉,冷冷望著虞照,虞照一皺眉,卻不作聲。
「仙碧姑娘誤會啦!」谷縝忽地嘻嘻笑道,「我和虞兄本在門前喝蓮子酒,邊喝邊聊,忽見這小尼姑鬼鬼祟祟走過來,趁人不備,就往水榭里鑽,虞兄便攔住她說:『光天化日,私闖民宅么?』小尼姑便說:『我找人。』虞兄問:『找哪個?』小尼姑氣哼哼的,說道:『反正不是找你,我找一個頭髮墨綠、眼睛藍藍的女施主,又漂亮又乾淨,才不像你這麼髒兮兮的,師父說的臭男人,一定就是你這個樣子。』……」
說到這裡,眾女子紛紛掩口偷笑,虞照惱羞成怒,目生厲芒,地部眾女被他目光一掃,個個花容失色,噤若寒蟬。
仙碧也是莞爾,問道:「那虞照怎麼說?」谷縝搖頭道:「虞兄什麼都沒說,只是像方才瞧這各位姐姐一般,瞧了小尼姑一眼,不想就把她嚇哭了,邊哭還邊埋怨:『原本來找女施主,沒想碰到了兩個臭男人。』說完還連叫師父。虞兄失了法度,還是我好勸歹勸,才將這小師父勸到客廳來的。」
仙碧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嗔怪道:「虞照,我說了多少次?你眼神太厲,尋常人經受不起。」虞照怒道:「我生來如此,有什麼法子?難道將眼珠子挖了不成?」
仙碧罵道:「又說渾話。」說著走到那小尼姑身邊,溫言道,「小師父,你找我么?」那小尼姑抬起頭,淚汪汪看她一眼,精神陡振,拭淚道:「你頭髮是墨綠的,眼睛又藍藍的,一定就是仙碧女施主了。」
仙碧含笑道:「我便是。」那小尼姑從袖間取出一個鑲銀的四方木盒,說道:「貧僧是無漏庵的凈修,這是一位神仙大哥托貧僧轉交給你的。」眾女見她稚氣未脫,卻口口聲聲自稱貧僧,頗是不倫不類,忍不住又笑了一回。虞照卻是目光生寒,凝注在那盒子上,臉上破天荒露出緊張之色。
仙碧秀眉微顰,接過盒子,問道:「那位神仙大哥,是不是白衣白髮,還撐一把白傘?」
「是呀是呀!」凈修露出傾慕之色,歡喜道,「他一塵不染,從天上飛下來,給了貧僧這個盒子,讓貧僧轉交女施主,然後一撐傘,又飛走了。」仙碧問道:「他一個人嗎?」凈修搖頭道:「不是的,還有一個蠻漂亮的女神仙,撅著嘴巴,看起來不大高興。」
此言一出,虞照臉色忽變得煞白。仙碧微一沉吟,忽向燕蟬道:「你備些齋飯給這位小師父,用完了飯,再送她十兩銀子,派車馬送她回去。」
凈修合十道:「齋飯貧僧可以吃些,至於銀子,神仙大哥已經施捨過啦。」忽聽虞照冷笑一聲,道:「那個不男不女的假神仙,竟花錢讓尼姑送信?端地莫名其妙。」
凈修偷偷望他一眼,怯懼之外,還有幾分氣惱,嘴裡嘀咕道:「神仙大哥說了,仙碧女施主生性好潔,若派男子送信,開口便是一股男人的濁氣,勢必沖犯了她;若派女子來,又怕仙碧施主對神仙大哥生出莫須有的誤會,至於貧僧出家之人,又是女身,既無沖犯,也不會生出誤會,神仙大哥說的話,一定沒錯。」她邊說邊瞅虞照,那意思儼然便是,神仙大哥沒錯,自然都是你大錯特錯了。
虞照越發惱怒,冷笑道:「那廝就是滿肚皮花花腸子,送個信也這麼多彎曲。哼,男人是一股濁氣,他就不是男人了?濁氣,濁氣,分明滿嘴放屁。」
眾女聽得無不皺眉,仙碧笑了笑,嗅了嗅空中,說道:「我濁氣沒見著,卻有好大一股醋酸氣,要熏死人呢。」
虞照臉上陣紅陣白,跌足便走,卻被仙碧扯住,說道:「先開了盒再走。」虞照呸了一聲,怒道:「他給你的盒子,跟我什麼相干?」仙碧面色陡沉,喝道:「你真箇不聽?」虞照揮手道:「孫子才聽。」說著大步去了,仙碧望他背影,只氣得淚花亂滾。
「這盒子是風君侯送的么?」谷縝忽地湊上前來,瞧著那盒子,嘻嘻笑道,「久聞西城『傳音盒』大名,不知能否有幸一觀?」仙碧瞧他一眼,碧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笑道:「好啊,你和陸漸,都隨我來。」
三人來到內室,仙碧將盒子放在桌上。那盒子為紫檀雕成,嚴絲合縫,六面均有細銀絲勾雲描卉,每面凸出一個銅質方塊,分別鐫著「甲、乙、丙、丁、戊、己」六個天干數字。
仙碧道:「這盒子名為『傳音』,其實叫『藏音盒』更貼切。盒裡藏了人聲,若要聽時,便放出來。不過聽聲一方,須得事先知曉說話者的暗碼,若不知暗碼,不僅聲音無法放出,強行開盒,聲音還會消失。西城同門時常約定一組暗碼,或是『甲乙丙』,或是『丁戊己』,一方接到『傳音盒』,便可依照暗碼,按下相應銅塊,放出聲音。」
「好設計。」谷縝由衷贊道,「姑娘和風君侯也有一組暗碼吧?」
「有是有的。」仙碧蹙眉道,「但我也不知道,這盒子當不當開?」谷縝笑道:「仙碧姑娘多慮了,虞兄脾氣雖大,心眼卻不小。」
「若只心眼小,倒也好些。」仙碧神色一暗,「只因當初左飛卿與我有約,擒住姚晴,便送『傳音盒』給我,可是……唉,但若他擒住姚晴,取回《太歲經》和祖師畫像,依照諾言,我就得嫁給他。」
陸漸、谷縝聽得目定口呆。谷縝心道:「無怪虞兄那麼憤怒。」陸漸卻想:「姚晴竟然落到了風君侯的手裡?」想到這裡,不禁如坐針氈,恨不得立馬趕將過去,將姚晴救出來。
谷縝沉吟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仙碧姑娘可否相告?」
「說來話長。」仙碧嘆息道,「我和虞照、左飛卿自幼一起長大,相處日久,不免生出情愫。這十年來,左飛卿多次向家母提親,家母每每問我,都被我婉言謝絕。」谷縝笑道:「這麼說,姑娘心中喜歡的,還是虞兄了?」
仙碧雙頰泛起一抹霞紅,語調轉沉:「若論人才風華,左飛卿天下少有;但說到性情,我和虞照更加投緣一些,可恨造化弄人,虞照偏偏是雷部之主。」
陸漸奇道:「雷部之主又怎地?」仙碧道:「八部之中,數雷部的『周流電勁』最難修鍊,煉成之後,還有一個極大的弊端……」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谷縝眼珠一轉,說道:「我來猜猜,是不是有關男女之事?」仙碧面上又是一紅,啐道:「只有你這不正經的小子,才會一猜便著。不錯,若有『周流電勁』在身,便不能親近女色。如今虞照雖已養成『雷音電龍』,但我與他……」說到這裡,不禁語塞。
谷縝想了想,問道:「有無解救之法?」仙碧道:「有是有,但很難辦。」陸漸不由問道:「什麼法子?」
「那便是散去一身『周流電勁』!」仙碧道,「只消電勁一失,便可回復如常。但虞照疾惡如仇,平生仇家無數,若是沒了武功,必有性命之憂。再說八部群龍無首,爾虞我詐,雷部又人丁單薄,虞照一去,勢必淪為他部魚肉,故而這散功之法,萬不可行。」
谷縝道:「因為如此,二位才延迨至今,不能琴瑟相諧么?」仙碧苦笑道:「此次姚晴反出西城,家母十分震怒。恰遇左飛卿又來求婚,便許諾,只消他拿住姚晴,便讓我嫁他。只因姚晴是我帶回的,她惹下大禍,我難辭其咎,家母這麼說,我也無法。」
「我明白了。」谷縝笑道,「你此番前來南京,是想在風君侯之前抓住姚晴,好讓這婚約不能實現,誰知風君侯神通廣大,仍是佔了先手。」
仙碧瞪他一眼,叱道:「讓你來商量,你倒好,只知道嘻嘻哈哈的,幸災樂禍。」說到這兒,眼眶倏地紅了。
谷縝忙道:「好姐姐莫惱,山人自有妙計,包管轉敗為勝。」仙碧又驚又喜,忙問道:「什麼妙計?」
谷縝道:「我去叫來虞兄,徐圖商議。」仙碧搖頭道:「他稟性高傲,既說了不聽傳音盒,死也不會來的。」
谷縝笑道:「這一計若沒了虞兄,就好比炒菜無鹽,砍柴無刀,那是萬萬不成的,你放心,我去叫他,包他前來。」說罷出門去了。
仙碧、陸漸正覺疑惑,忽見人影晃動,虞照一陣風闖將進來,瞪著仙碧,初時一驚,隨即轉為惱怒之色,厲喝一聲:「谷縝,你給我滾過來。」這一喝有如雷霆,偌大房舍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