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開拓山坡地建校的K大,擁有形狀奇特的廣大校園;學校一隅的三層盒型校舍里,聚集著大學校園裹的各社團。
角島十角館發現六人屍體的第三天,也就是四月二日星期三下午,社團會館二樓的推理小說研究社,大約集合了十名能夠出席的社員。
嘈雜的狹窄室內擺了兩張會議用長椅,學生們擠著肩膀坐在一起。其中,當然也有前社員江南孝明,卻不見組長之弟島田潔的蹤影。
(他是客氣呢?還是有事不能來?)
不安瞬間湧上守須恭一心頭,又立刻打消。
(沒關係,他什麼都不知道。不會注意到什麼,不可能會注意……)
島田修組長帶著一名便衣人員,稍微遲到了幾分鐘。
他望著蒙蒙煙氣蹙起眉頭,瞥見江南和守須后,親熱地打了個招呼。隨即,向聚集的眾人說:『謝謝各位撥冗參加,我是島田。』他親切地寒暄幾句,便穩穩落坐在備好的椅子上。
全員自我介紹后,警方約略說明了事件概要。接著,胖組長手持備忘錄對照學生面孔,然後才進入正題。『再重複一次角島六名死者姓名,山崎喜史、鈴木哲郎、松浦純也、岩崎杳子、東一,以及大野由美。各位對他們應該都很熟悉……』
聽著組長沙啞的聲音,守須眼前逐一浮現六人臉龐。
(愛倫坡、卡、艾勒里、阿嘉莎、陸路,還有歐璐芝……)
……六名中,有五人在火災當時早巳死亡。東及大野分別死於擊殺和勒殺,山崎、鈴木、岩崎三人死於誰殺的可能性極大。剩下的一名松浦,火災發生時還沒死,根據初步判斷,可能是在房間和自己身上淋遍燈油,然後引火自焚。』
『松浦學長是否殺害五人後自殺?』一名社員提出問題。
『正是如此。至於殺害三人的毒藥來源,事實證明松浦的親戚在O市開設藥方,他經常在那兒出入,很容易弄到藥物……。目前,我們是這種看法。不過,動機就難找了。所以我們今天勞駕各位,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有沒有考慮過第三者下手的可能性?』
『這一點絕對不可能。』
由於組長一口否定,守須好不容易才忍住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無論如何,已經斷定松浦純也死於自殺。此外,五人的殺害方法及死亡推定時問,都有很大的差異。其中甚至有死亡已經三天以上的……其它也各有不同。聽說那一帶很少有漁船經過,根據常識推測,不大可能有人偷偷搭船過去,花三天以上的時間干下連環血案。』
『可是,組長?』開口的是江南。『去年藍屋事件里,在類似狀況下燒死的中村青司,不是被認為死於他殺嗎?』
『那件案子的判斷,具有各種微妙的理由……』組長睜大大象般的小眼睛。『判定為他殺的最大因素,是因為那名失蹤園丁的存在。應該在島上的一個人無故失蹤,自然會惹來嫌疑。無可推諉地,這名園丁就是主要兇嫌。
『不過——沒看到昨天的報紙嗎?焚毀的十角館發現秘密地下室,裡頭有具死亡多時的男屍,極可能是那名園丁的屍體。』
『哦,原來如此。』
『因此,現在不得不急遽改變去年角島事件的解釋。就是說,中村青司確實是自焚而死,整個事件是他本人計劃的一種強迫殉死。而且——』組長意味深長地使了個眼神。『某方面出現了掌握此點的新證據。』
是島田潔吐露的嗎?守須心想——
不,他說過自己明白真相就好,不會告知警方。不知什麼緣故,總覺得這句話確實可信。即使他的親哥哥是警界人士,也不會改變他的承諾。
(那麼——或者是中村紅次郎供出真相……)
『——這件事暫且不談。』島田組長環視眾人的臉。『你們當中,有幾個人知道他們要到角島?』
守須和江南雙雙舉手。
『嗯,只有你們。知道是誰提議這次的角島之行嗎?』
『他們老早就有這個打算了。』守須答道。『這次正好有點關係,可以住在十角館……』
『關係?怎麼說?』
『哦,我的伯父——巽——經營大規模的房地產生意,從前地主手中買下那片土地。是我拜託伯父……』
『是不是巽昌章先生?原來你就是他的侄兒——你沒有一起去?』
『思,我不想去曾經發生命案的地方。大伙兒都興高采烈,偏偏我不喜歡,而且房間也不夠……』
『房間不夠?不是有七間客房嗎?』
『其實只有六間,你問伯父就知道,有個房間根本不能使用,下雨時漏得很厲害……——那個房間只是個空殼子,什麼都沒有。大概是打算修理,所以把傢具搬空了。天花板全是烏斑,險些就要塌下來。部分地板也破爛不堪,幾乎可見底了……』
『原來如此——那麼他們六人當中,怎麼說呢?誰擔任旅行的幹事?』
『我向陸路——對不起,應該是東,我向東提起這件事。東是這次的總編輯——也就是研究社的領導人。不過,他總是找松浦商量事情。』
『就是東和松浦兩個人羅?』
『是的,就是這樣。』
『除了個人的行李外,好像也帶去不少食品和毛毯,那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伯父準備的,我幫他們送過去。就在他們出發的前一天,雇漁船送到島上去。』
『唔——待會兒查證一下。』
組長摩挲厚實的下巴,再度環視眾人。
『各位可曾想到松浦純有殺人的動機?』
嘈雜中,社員們開始低聲討論。守須也適時加入其間,然而心中所想完全是別的事——
白皙的臉龐——
用力摟住彷彿就會破碎的嬌軀——
披肩的烏黑長發——
總是浮現幾許困惑的細眉,帶怯的落寞眼神——
含著微笑的櫻唇,小貓般嬌柔的聲音……。
(千織、千織、千織……)
他倆悄悄避開別人的眼光,默默地深愛著。
研究社的夥伴及其它朋友,誰都不知道這件事。這並非故意隱瞞或是羞於啟齒,只不過兩個人都有點膽怯,生怕公開戀情的結果,會破壞屬於自己的小天地……。
然而——所有的一切那天突然化為泡影。去年一月的那個晚上……她的生命被奪走了。毫無疑問,是那六個人,沒錯,就是他們。
(當時如果一直陪在她身邊……)
他不知多麼責備自己,更痛恨那六個人。
昔日,父母及妹妹也同樣突然被帶走。別人蠻強地、擅自地,以殘酷的手拆散溫暖的家庭,一言不發地把親愛的家人搶到遙不可及的地方。後來——好不容易才尋覓到生命中最寶貴的干織,不料又……。
(那決不是意外。)
她絕對不是縱情飲酒的女孩,況且明知自己心臟不好。一定是那些醉得失去理智的人半強迫地勸酒,她在無法拒絕的情況下,終於……
她是被那些傢伙害死的。
(被害死的……)
『守須?』旁邊傳來江南的聲音。
『啊——什麼事?』
『那封信怎麼辦?』
『嗯?怎麼回事?』聽到二人對話,島田組長忙問道。
『是這樣的——上次忘了告訴你——』江南從口袋掏出那封信,回答說。『他們啟程到島上那天,我接到了這樣東西。守須那邊——也收到一封……』
『信?中村青司寄的?』
『嗯。』
『你們也接到了?』組長接過江南遞來的信,看著裡面的內容。
『被害人家裡,-包括松浦——全都接到同樣的東西。』
『這和島上命案沒有關係嗎?』
『很難說。不過,先把它當成一種惡作劇此較正確。無論如何,寄信人總是個死人。』島田組長露出一口黃牙,苦笑著。
受須附和似的放鬆嘴角,另一方面,卻悄然跌入回憶之中……。
2
原本——千織的父親是中村青司這件事,是她親口說的。她還說,青司在S區一個叫角島的小島上,過著獨特的隱居生活。失去千織半年多以來,始終沈溺在悲痛輿憤恨中,天天病人似的凄慘度日。直到去年秋天,得知她住在角島的雙親慘死後,內心更加不安。不過當時並未想到,那次事件居然會以此種形態助他解決心中的激憤。
日復一日,他經常思忖著以某種形態,讓害死千織的那六名男女了解自己的罪惡。他的痛苦並非大聲譴責一句——千織是你們害死的,就可以了事。生命中無法取代的珍寶已經被奪走,而且是被他們奪走的。
滿心期盼的,除了復仇再無他物。自從知道伯父巽昌章買下十角館后,這種想法在明確的意志下,開始凝結為使用殺人手段的形態。
千織的出生地角島藍屋,那兒曾經發生她父母的慘劇——那六名罪人居然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興高采烈地渡海登島……。這幅畫面刺激著他,使他有股衝動想以某種鮮艷的色彩,將他們完全抹煞掉,修正畫面。
起初,他打算在角島殺了六人後自殺。但是這麼一來,自己也會埋沒在罪人的行列中。自己該做的是審判,以復仇為名的審判。
一再思考後,終於擬定計畫。讓六人命喪角島,自己全身而退的計劃……。
於是,當三月初確知獵物即將躍入陷阱時,放出了開啟序幕的第一箭。
『我伯父買下了十角館,如果想去,我可以向他說一聲,怎麼樣?』
不出所料,他們輕易地上鉤了。
談妥事宜后,他主動著手準備。並且研究六人的情況和氣象台長期預報,然後檢討最適合的日期。
按照計畫,必須是天氣晴朗及波浪平穩的日子。所幸,三月下旬不至有惡劣的氣候。但是完全依靠天氣預報,是項危險的賭注,萬一下手那幾天條件十分惡劣,也只好罷手不幹。
就這樣,決定由三月二十六日起一周的日程。
準備好寢具、食品,以及其它種種必需品,可以啟程了。租來的寢具是六人份,這當然有原因。總之,為了讓同行者認為自己也一起去,同時使其它人相信自己不去,只有六個人到角島旅行,非細心部署不可。
假藉中村青司的名義制妥九封信,目的有二。
其一,當然是『控告』。向人控訴中村千織這個女孩,死於他們的手中。其二,藉『死者的來信』這種極富魅力的餌,推動江南孝明展開行動。
至於以青司名義寄給中村紅次郎的信,純粹是針對江南可能採取的調查路線,所設的一種布局。他很了解江南的個性,早巳預料接信後到處調查的結果,還會來找自己商量。此外,倘若必須主動連絡江南時,怪信的流傳是種絕佳的借口。
九封信一律以大學研究室開放給學生使用的文字處理機印成,又到超級市場買來材料,做好兩組塑膠板。
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二——出發的前一天,先在O市寄出九封信,再到S區諸事先雇好的漁船把行李運到島上。然後回S區謊稱要到國東,借用伯父家的車。車後座行李箱布妥裝有引擎的橡皮艇、壓縮空氣筒、燃料用罐裝汽油等物。
橡皮艇是伯父釣魚時所用,平常放在車庫的儲藏室。伯父只在夏秋之際的釣魚季節才用得上,現在暗中借用一下不必擔心被發覺。
丁崎後面一帶,即使白天也罕有路人。把小艇和空氣筒藏在海岸附近的草叢,適當地消磨時間后再去還車。按照預定計畫,告訴伯父今夜返回O市,明天又要去國東。事實上,雖然回到O市,入夜後使騎摩托車再赴丁崎。
從O市到丁崎,白天約需一個半鐘頭車程。但是晚上騎二百五十CC摩托車飛馳,一個鐘頭便足足有餘。若是越野車,只要小心駕駛,也可騎入馬路以外的荒地或草叢。把車放倒在海岸的雜樹林裹,上面用褐色罩布蓋住,根本沒有人會發現。
把事先藏好的小艇組合起來,換上橡皮潛水衣。借著月色和丁崎無人燈塔照出的光影,獨自划向角島。
風並不大,卻沉重而冰冷,雖然以前曾經向伯父借用過小艇,早巳熟悉操縱法,但由於夜晚能見度不佳,加上身體不適,行路比預料中來得艱苦。
身體情況不佳,是因為從前一天起就沒喝過水。為了往後的計劃,必須滴水不沾。
丁崎到角島,大約三十分。
抵達地點是岩區,船預定藏在這兒。
首先收疊橡皮艇,和空氣筒一起用防水布包妥,再輿密封在塑膠袋的引擎綁緊。然後放在大岩石間,沈入波浪不會直接打上來的水中,上面用石頭壓住。此外,又把繩子的一端系在突出的岩角上。補給燃料用的罐裝汽油,分別藏在這兒的岩石後面和丁崎草叢。
月光下,肩掛著大型手電筒,緩緩步向十角館。預先選定玄關左方會漏雨,沒有傢具的房間自己使用,睡覺時可用白天運來的睡袋。
就這樣,迎接六名罪人的陷阱準備妥當。
3
隔天三月二十六日,六人抵達島上。
他們沒有察覺任何異狀,更沒有起疑。整整一周的時間,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無法和本土取得連絡。但他們毫無危險的預感,一味沈迷於冒險氣氛中。
當天晚上,他以感冒為由提早回房。滴水不沾的作用,也就在此。
雖然早知輕微脫水狀態,會引起類似感冒的癥狀。為了瞞過醫學院學生愛倫坡的眼睛,裝病絕對不能失敗。倘若經他診視確實身體不適,就可確保無人懷疑。
正當大廳真的人繼續歡談之時,他便換上橡皮衣,帶著裝有必需品的背包,從窗口潛出去。來到岩區組好小艇,趁著夜色划向丁崎,然後騎摩托車趕回O市。
回到自己的房間,大概十一點左右。身體已經疲憊不堪,然而重要的事這才開始。
馬上打電話到江南寓所,利用他當做自己確實在O市的證人。
當時電話沒打通,不過沒關係,倘若他如預期中展開行動,一定會有所連絡。說不定,已經來過電話了。果真如此,可能會問起今天的行蹤。到時借口也早巳準備好,就是那幅畫。
為了證明六人赴島期間,自己確實在本土活動,事先準備——那幅磨崖佛的畫。不,正確地說,應該是那些畫。因為,畫一共有三幅。
三幅畫分別是炭筆素描淡彩階段、全圖以畫刀抹上厚彩階段,以及完成階段。當然,三張構圖完全一樣。
去年秋天傷心之餘,漫無目的地瀏覽國東半島山中風景。憑著當時的記憶,將季節改為早春,事先畫好作畫過程各階段的圖畫。
把第一階段的畫擺在畫架上,盯著寄給自己的信,等候江南的連絡。萬一和他連絡不上,必須找其它的『證人』……。微微發熱的腦中捲起漩渦般的不安,強自忍耐,拚命使自己鎮定下來。
將近十二點時,電話終於響了。
不出所料,江南吞下了餌食。當天,他已拜訪過中村紅次郎。然而對於島田潔那名男子的出現,不覺有些許困惑。
『證人』成為複數雖然再好不過,但是過度介入反而不妙。只有讓自己適當地加入偵探遊戲,才是上策。
幸好他們關心的不是現在,而是過去。看樣子,至少不必擔心他們會追蹤六人到島上去。為了加深二人對自己『存在』的印象,故意放言擔任『輪椅神探』的角色。並且表示還要到國東寫生,約好翌日晚上再行連絡。當時靈機一動,建議他們走訪安心院的吉川政子,目的是將二人的注意力移開現在的角島……。
二人離開后,稍事休息。黎明前又騎摩托車趕往丁崎,換乘系在岸邊的小艇回角島。
回到十角館,確定大廳無人後,把塑膠板擺在桌上。
(那些塑膠板究竟意味著什麼?)
是否希望他們知道即將成為『被害者』?或者自覺有種奇妙的義務感,倘若不事先發布『處刑』宣告不算公平?抑或在不同層次上,含有更加痛烈的諷刺意味……?
恐怕自己複雜的心理反映,已將三者全部包含在內。
第二天晚上比第一天更早回房,離開大廳前雖和卡差點起衝突,也設法克服了。
由於缺乏水分的滋補,身體虛弱得幾乎站不住腳。潛出房間前,把阿嘉莎交代服藥用的水喝個精光。第三天以後預定不回本土,必須補充水分,及早恢復身體狀況。
從角島回O市的路途,比前一夜更加艱辛。途中,甚至屢次打算放棄……。自己單薄的身子何以有那股毅力,至今仍覺不可思議。
回到房間,首先努力補充水分。江南和島田來了以後,開始討論角島事件時,他一連暍了幾杯紅茶……。
依照預定計畫,翌日起便不再回O市,因此扮完自己的角色后,必須對二人的話採取否定態度。當下斬釘截鐵地宣布自己退出此事,以免翌日以後他們再行連絡。
不過,當時聲色俱厲地向島田吐露的那番話——全是由衷之言。尤其得悉二人打算挖掘千織身世之謎時,頓覺義憤填膺。
和前一天同樣地,黎明時分趕返角島。回到十角館房裹,暫時在黑暗中平復激動的心情。
4
選擇歐璐芝為第一個被害者,有若干理由。
首先,對她而言也可算是某種情分——早點死掉可以避免知道以後的混亂及恐怖。
歐璐芝——她和千織非常要好,含羞帶怯的表情頗有千織的神韻。可能她並未積極加入殺害千織的行動,而僅僅是個旁觀者。但是——雖然如此,也不能單單放過她。
另外一個極大的理由,就是歐璐芝左手中指戴著那枚金戒指。
歐璐芝一向沒戴過戒指,突然戴上格外引人注目。那枚似曾相識的戒指,或許正是自己送給千織的生日禮物。
歐璐芝是千織的好朋友(千織的喪禮上,她哭腫了雙眼……)。由此推測,她很可能收下千織的戒指當做紀念品。
既然她和千織那麼親密——,應該知道角島是千織的故鄉,或者甚至知道自己和千織的關係……。
那枚戒指內側刻有自己和千織的英文名字縮寫——K·M·&C·N·。即使千織沒直接說出口,千織死後,歐璐芝發現戒指所刻英文字母的可能性也很大。一旦島上果真有人遇害,她推想出動機和兇手的或然率相當高。
因此,不得不先結束歐璐芝的性命。
於是潛出大廳,直接到歐璐芝的房間。為了方便辦事,當然瞞著六人私藏一份伯父給的十角館預備鑰匙。開門溜進房間,趁她熟睡時在脖子纏上繩子,使勁緊勒。
歐璐芝的眼球彷佛即將進出,眼凸唇歪。手腳抽搐一陣,腫脹的臉逐漸發紫……很快就斷了氣。放好她的屍體,是因為內心深處總覺得她太可憐。
原想從屍體手上取下戒指,收回千織貼身的紀念品,另一方面也為了避免有人注意到屍體手上的戒指,而展開推論。然而——或許是還不習慣島的環境,歐璐芝的手指脹得褪不下戒指。
如果戒指一直戴在手上,從外表看不到英文縮寫。不,不行——,不能把含有千織和自己珍貴回憶的紀念品丟在那兒……。
於是決定採取強硬手段,切下手腕。
倘若只切掉中指,會使人更加留意那枚戒指。況且,切除左手腕的行為可解釋為『模仿』去年的藍屋事件。同時期待這種吻合會產生一種效果,也就是向島上人暗示後來島田潔所說的『青司之影』。
使用預備為兇器之一的刀子,辛苦地切下屍體手腕。暫時把手腕埋在建築物後面的地中,打算事成后再行挖出取回戒指。
為了留下第三者由外侵入的可能性,特地打開窗戶掛鉤,也沒鎖門。然後辦最後一件事,從廚房抽屜拿出『第一個被害者』的塑膠板,貼在門上……。
在阿嘉莎的口紅塗上氰酸,是前一天——第二天二十七日下午的事。當時塑膠板雖已出現,但由於他們警戒心不夠,才有機會潛入房中下毒。
按照預定的計畫,應該很快便會發現阿嘉莎的屍體。不料事輿願違,使得『毒煙限時裝置』行動遲遲不敢推出。
下一步,所用的是十一角形杯子。
那個奇妙杯子的存在,是在抵達角島第一晚所發現。讚歎之餘,便決定加以利用。
第二天早上擺好塑膠板后,偷偷把那個杯子帶回房裡,另從餐具架拿個杯子代替。
使用的毒藥是從理學院實驗室偷出來的氰酸鉀和亞砒酸,杯上塗的是無臭的亞砒酸。然後三天晚餐前,趁他們不注意時,把毒杯子和廚房櫃檯上六個杯子之一掉換來。
自知有六分之一的機會拿到十一角杯,果真如此便避不沾口。但沒有那個必要,卡成了『第二個被害者』。
眼睜睜看著卡的死——比歐璐芝更加鮮活可怕。心扉一隅不禁為自己的恐怖行徑感到隱隱作痛,然而如今已經不能罷手。無論如何,必須冷靜、大膽地完成大事……。
黎明前,大家終於解散。等眾人就寢后,從另備一組塑膠板中拿出『第二個被害者』,貼在卡的房門上。進一步切除卡屍體的左手,丟到浴缸里。保持『模仿』;一貫性的目的,是為了掩飾歐璐芝不翼而飛的左手腕。
接著,轉向藍屋廢墟。
卡倒地前,艾勒里聲稱藍屋可能有地下室……。
早聽伯父提起地下室的事,混在打李中隨漁船運來的塑膠燈油桶儀藏在那兒。
既然艾勒里懷疑有人躲在地下室,遲早會去調查。
於是故意清掃地下室地面的松葉,製造出有人出入的痕迹。然後用從愛倫坡釣具箱里偷來的天蠶絲釣線,在樓梯口設了個陷阱。不出所料,翌日艾勒里果然中計。
(愚蠢的艾勒里……)
的確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居然雀躍不已地沖入可疑的地下室,簡直辜負『偵探』之名。算他命大,只是摔傷足踝並無大礙。雖不否認對於陷阱含有若干期待,卻也不渴望如此輕易便獲得一具屍首。
期待落空的,倒是阿嘉莎的口紅事件。仔細觀察,才發覺所用口紅顏色和下過毒的不一樣。倘若翌日她還安然無恙,就得另謀計策了……。
愛倫坡提議搜查各人房間時,難免有些焦急。
當然,這種情況事先已列入考慮。塑膠板、黏著劑及刀子等物品早就藏入外面的草叢,切手腕時的血衣也已埋入土中。裝燈油的塑膠桶在地下室,毒藥隨身攜帶。檢查歸檢查,總不會搜身吧?房裹只放了一件橡皮潛水衣,一旦被察覺也可設法瞞過。
不過,被人發現房間的狀態總是不妙,還好可以推說因為擔任準備工作,有責任選住最差的房間。儘管有此借口自圓其說,但最好還是不要泄露機密。因此,當時自己極力反對愛倫坡的建議。
然後,當天晚上。
由於阿嘉莎突發歇斯底里,意外地使大家提早回房。
本來當天晚上並不打算離島,又覺白白浪費一整晚實在可惜,不如回O市和江南連絡,以期加強不在場證明。
身體狀況還差強人意,雖然有點擔心多雲的天氣,但根據收音機的氣象預報,天氣不會轉壞,波浪也算平穩。隨即下定決心,循前兩次同樣路線朝向O市,返回自己的住處。接著,佯裝剛由國東回來,摩托車后載著畫架走訪江南寓所……。
5
夜裡下了點雨,倒不致造成妨礙。第五天——三月三十日清晨,天剛發自便平安回到島上。
駛近岩區時關掉引擎,操槳划到岸邊。把繩子系在岩石上開始收疊小艇時,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突然聽到有人悶叫一聲,抬頭只見陸路佇立階梯中央,愕然望向這兒。
(被發現了!)
非殺不可,瞬時滅口的念頭閃過。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根本來不及細思膽小的陸路何以此時獨自來到岩區。或許他無意中發現系在岩上的繩子,一時好奇所以跑來看個究竟。無論如何,被他撞見總是不爭的事實,即便他全不知情,也會逐漸了解事情的真相。
心中念轉,隨手拿起一塊石頭奮力追趕逃命的陸路。
追趕者心急如焚,而陸路更是有過之無不及。跌跌撞撞地邁不動腳步,因此兩人距離一下子就縮短了。他驚悸之餘,朝著十角館大聲呼救。這時已經幾乎追上,便陡然將石頭擲向他的後腦。隨著沉重的聲音一發擊中,他登時向前仆倒,撿起掉落的石頭,再度砸向他已經裂開的頭,一次又一次……。
確定陸路不可能活命后,急忙趕回岩區。途中雖然注意到地面的腳印,但焦急之下無法冷靜地處理。萬一有人聽到陸路慘叫趕來探視,事情就更加不好收拾了。還是趕快離開吧,混亂的腦子命令著。
臨走前,約略環視四周的腳印,並且斷定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特徵(他們不是警察,這種程度的腳印應該不成問題……)。於是,腳印的事不再縈繞腦海。
最可怕的是突然有人出現,小艇被發現就糟了。
當下離開岩區繞到海灣,暫時把小艇壓在棧橋下水面間的廣闊空間,躲在那兒窺視上面的動靜。很幸運地,並沒有任何人被驚醒。
回到海灣收好小艇,藏在棧橋一端的小船屋裹。雖然得冒點風險,總比再返岩區好得多。
潛入十角館,在陸路房門上貼妥『第三個被害者』的塑膠板,這才回房鑽進睡袋。
當時情緒激動,全身神經緊繃,只能淺淺小睡。渾身麻痹發軟,胸口微覺思心。不久即被手錶的鬧鈴裝置吵醒,便走出房間打算暍口水。不料——阿嘉莎的屍體赫然出現。那天早上,她終於換了口紅顏色。
人命夠多了,我不願再見到屍體!——心中吶喊著。脫離桎梏似的,無法抑止的嘔吐感自體內翻湧而上。精神上或肉體上,都已經達到極限。
然而——不能放棄,絕對不能罷手……。
為痛苦所纏繞的內心深處,不斷閃爍著永不復返的戀人音容笑貌。
艾勒里,以及愛倫坡——和僅存的兩人圍坐在十角形桌邊,已近大結局了。
當時的情勢,不利的箭頭完全指向愛倫坡。若不是後來艾勒里加以否定,演變下去,或許愛倫坡會被當成所有命案的兇手。
在陸路遇害現場,當艾勒里對腳印表示興趣時,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鎮定下來,不會有問題的。鎮定下來……)一面抗拒胸口湧上的嘔吐感,一面告訴自己。艾勒里旋即轉身。(沒事了,沒事了……)不由得撫胸鬆了-口氣。
可是——
艾勒里突然又提起腳印的事。
(是否犯了什麼錯?犯下什麼致命的錯誤……)
追隨艾勒里趕到現場,當他要大家記住腳印的狀態時,才恍然明白自己所犯的錯誤。對於自己的愚昧無話可說,心想一切都完了。
原本早有心理準備,當被害人數增加,嫌犯範圍逐漸縮小時,自己可能陷入動彈不得的地步。果真如此,就必須順應狀況,隨時準備採取應變的各種手段。最惡劣的情況,可能是以寡敵眾的格鬥——暗自思忖著,不禁揑緊了經常暗藏在上衣口袋的小刀。
艾勒里進行腳印的檢討當兒,數度想持刀刺殺二人……。一旦失手反被控制,就真的大勢已去。況且,至於艾勒里是否將嫌疑指向自己,還有考慮的餘地。
蜷縮身子聆聽艾勒里高談闊論,忍受著龐大壓力,拚命思索最佳的應對法。然而。
艾勒里把結論發展到錯誤的方向,居然斷定兇手由島外搭船而來,並非三人中任何一個。
言下之意,箭頭指向中村青司。看樣子,他真的相信青司還活著。『青司之影』會到此以這種決定性的方式保護自己,這倒是始料未及……。
頓時,腦筋開始清晰靈活。
艾勒里的香煙抽完了,愛倫坡隨即遞上煙盒。這是個絕佳的好機會,千萬不能錯過。
倏地從口袋掏出一樣東西,細長的小盒中——放著一根摻有氰酸的雲雀牌香煙。這是事先準備好,一有機會就用來對付愛倫坡。
借口自己也想抽煙,把煙盒弄到手。然後,在桌子底下進行掉包。從煙盒裡取出兩根煙,一根叼在口中,一根藏進口袋。接著,把毒香煙放回煙盒。
愛倫坡煙癮相當大,拿回煙盒后可能馬上又再來一根,倘若愛倫坡沒拿到有毒的香煙,艾勒里就可能中頭彩。無論如何,兩人總會死一個。到時侯,最後的一個人就好解決了。
終於——愛倫坡吸入了毒香煙。
6
大廳剩下兩個人。
愛倫坡死後,艾勒里仍深信青司是兇手。對於眼前的夥伴,絲毫沒有警戒的模樣。
看來不必急著動手,大可慎重地等待機會。最完美的方式是讓最後一個人『自殺』身亡。
(愚蠢的艾勒里……)
結果,他到了最後關頭始終合作無間。這個艾勒里自以為是名偵探,其實只是個無可救藥的小丑。最諷刺的是,自己無意的奇妙宣告竟然成為事實。最後剩下的兩個人,果真是『偵探』和『殺人兇手』。
不過,對於他最後由十一角杯引導出十角館中存有第十一個房間的敏銳推理,不得不表示敬意。自己也曾經疑惑何以有那樣的杯子,卻不曾想到居然是機關的一部分。雖在本土聽江南他們說過建築家中村青司對機關的特殊興趣……。
即使如此,這件事並不會危及自己的立場。或者說,密室的發現反而更加確定艾勒里所謂青司即兇手的論調。
兩人進入地下密室,艾勒里開始探索通到外面的密道。在那兒,出現了另一具屍體……。
念頭一閃,立刻知道這是下落不明的吉川誠一屍體。
吉川果然在半年前便已遇害,他可能在藍屋遭瘋狂的青司襲擊,帶傷逃到這兒力竭而死;或者青司本人帶他到此,加以殺害。
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佇立屍體面前啞口無言的艾勒里。他掩著鼻子杜絕腐臭,點點頭說道:『話是不錯,如果這樣,青司從何處找來當做替身的屍體呢——』接著,他又開口:『走吧,凡斯。我們必須調查這條密道通往那裹?』
避開屍體,步入密道裡頭。一面走著,一面思忖;既然如此,就奉陪到底。
或許,艾勒里根本就懷疑自己(比方說,注意地面塵埃的狀態……)。他是否佯裝沒留意,伺機幹掉自己……?剎那間,不安閃過腦際。於是右手暗中握緊口袋裡的刀子,跟著艾勒里走在混濁的黑暗中。
不久,密道盡頭出現一扇門,傳來陣陣波浪聲。
艾勒里打開門,浪濤更響了……。
密道出口在面臨海灣的斷崖中央,門外只有一個類似窄陽台般突出的空間,下面是一片漆黑。看來,距離海面還相當遠。
艾勒里看準立足點,慎重地往外踏出一步,以手電筒環視周圍的情況。不一會兒,他若有所悟地回過頭來,說道:
『這個角度正好從屋上或下面的海都不易發現,勉強可由岩塊走到石階那邊。青司果然從這兒來……
『青司今晚一定會來。』回到大廳,艾勒里說。『現在,秘密通道已經找到。不管他從密道或玄關來,只要兩人在一起就不必怕。可能的話,我們反過來逮住那傢伙。』
他隨聲附和著,沖泡兩人份的咖啡。同時把從愛倫坡那兒私藏的幾顆安眠藥,溶入其中一杯咖啡,然後若無其事地交給艾勒里,而那傢伙竟不疑有他的一飲而盡。
『……我有點困,也許是鬆懈下來的緣故。凡斯,你不要緊吧?——我睡一下,如果有事立刻叫我……』
這就是名偵探下台的台詞。
沒多久,艾勒里趴在桌上,發出天真無邪的鼾聲。他確定艾勒里熟睡無疑后,便把他抱回房間放在床上。
計畫中,決定讓艾勒里『引火自焚』。警方遲早會從屍體中驗出安眠藥,去年狀況相似的青司屍體,可能會因為吉川誠一他殺屍體的出現而判定為自殺。這種情形對警方論斷此次事件,多少會有所影響……。
雨早巳停息,彷佛不會再下。
先到海灣備妥橡皮艇,然後從廢墟地下室拿出燈油。接著掘出歐璐芝的手,取下戒指,把手腕放回屍體邊。
剩下的塑膠板、血衣、毒藥、刀子等物,以及所有不宜留下的東西,全部搬到艾勒里房間。打開窗戶,在整個房間灑遍燈油。其它房間也適量淋上燈油后,把丙烷筒帶進大廳。自己從外面繞到窗口,最後剩下的燈油全倒在床上的艾勒里身上,順便把空塑膠桶丟進去。
艾勒里好像快要醒轉,然而這時點了火的打火機,已經扔到沾滿燈油的床上。
火舌的出現輿關窗的動作幾乎同時。
他不由得後退身子,閉上眼睛。眼眸中,瘋狂的紅色透明火焰跳躍成漩渦,逐漸擴散……。
翌日早上,他仍死透了般的沉睡著。
被伯父通知事故的電話吵醒后,連絡過江南,自己立刻趕到S區。
先到伯父家中,借口到丁崎探視島的情況借出車子。然後依言到丁崎,把隱藏的小艇和汽油桶放入後車箱。這時人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角島,誰也不會留心丁崎這邊。
回伯父家還車時,順便把橡皮艇放回原位。收拾妥當后,才到港口和江南他們會合……。
7
在K大社團會館所舉行的集會一結束,守須恭一獨自匆匆離去。
艾勒里——郎松浦純也在不為人知的動機,或精神失常的狀態下,殺害五名同伴后引火自焚……。
看來,警方的觀點終究會是這樣。今天的集會中雖未找出具體動機,然而艾勒里個人行為及若干特立獨行的小插曲,似乎引起島田組長極大的關心。
總之,事情的發展比預料中來得順利。
用來當做本土行動證明的畫,不需要的兩幅已經處理掉。一切均已辦理妥當,再也不必擔心任何事。是的,再也不必……。
全部結束了,守須思忖著。
全部——復仇已告落幕。完全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