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那一天,是二月初的某日,深夜午時左右,邦枝用雙筒望遠鏡觀察自己的鏡中領域。她把鏡片的倍數放大到極限,那裡居民的生活,大體都能看個清楚。
她的鏡中領域又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一天,行將入夢了。這時,已經是燈火俱熄、窗門緊閉的時分。
晤?窗帘中朦朧透出粉紅色燈光的那一家,一定是新婚洞房吧?邦枝對於雙筒望遠鏡無法攝入的新房內景,對於那甜蜜而又惱人的愛海情天,竟壓抑不住心房的劇跳,無端地升起一縷嫉妒之火。
「我也該睡了!」
可是不同於新婚之夜,沒有人在錦榻之中緊緊地擁抱她。假如趁著豆蔻芳齡就注意尋找,也許早就有了愛人。可是,她在「女兒國」里工作,沒有機會接觸男人,不知不覺,就疏懶下來了。好在她總算粗通一點專業技術,又有一定的經濟力量,也就沒有必要靠男人養活。
如今再去物色對象,更是心灰意懶,毫無自信。
「唉,我有了你,也就心滿意足啦。你永遠不背叛我,總是聽我的話,叫幹啥就幹啥。是吧?」
邦枝撫磨著雙筒望遠鏡那硬梆梆的無機質,陡然襲上心頭的寂寞感,似乎得到了一點安慰。恰恰這時,有一輛下行電車馳進了車站。
離車站稍遠些的乘客,為了搶先坐上出租汽車,電車剛一開門,就竄了出去,連蹦帶跳,飛過台階,展開了十分激烈的出租汽車爭奪戰。後邊的人也大步奔向驗票口。
「天天如此,到公司去,從公司回來,不知不覺,人都老嘍!」
回頭一想,她自從離開高等學校,已經無味地虛度了十幾個春秋。
她無故曠工,今天是第三天。公司沒有任何通知,他們的心意也就不難而知了。這等於默默聲明:已經不需要邦枝這個人,這便是公司對她十多年來獻出青春、辛勤勞動的報酬吧!是啊,何必花那麼多工薪用一個被榨乾了油水的女人呢?何妨不用更少些的錢僱人,水靈靈的小姑娘不是要雇多少有多少嗎?
公司連個口信也沒捎來,這可十分不妙。然而儘管這樣,從暖洋洋的房間里,遠眺那些下班后還要為搶雇汽車而疲於奔命的可憐蟲們,她那被公司拋棄的憂鬱,似乎就減輕了一些。
「那種生活,告辭了吧!」
既然幹了這麼多年,總會領一筆可觀的退職金的。她想憑這些錢,今後總可以安然地度過「獨自的一生了」。
電車開走了,乘客們也全都走散了。一時熙熙攘攘的站台,又恢復了凌晨特有的冷清與靜寂。
「呀!還有一個人。」
邦枝望見站台旁晃動著的一個人影。她就把雙筒望遠鏡貼近眼睛觀看。是個中年男人,似乎在耍酒瘋。兩腳走路都沒有跟兒了。
「哎呀呀,躺在站台上了。」
那個醉漢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就倒在站台上,形成個大字,仰面朝天地睡熟了。
從站台中心跑過來一名車站服務員,來到醉漢身旁,把他扶了起來,好像說:
「睡在這可不好辦!」
醉漢似乎不住口地嘟噥一些什麼。服務員扶著他的肩膀,送他到站台中心的一張公用長椅上。
「喂!在這兒歇一會兒,然後回家吧!家人們一定挂念著你哪!」
從服務員耳提面命的樣子可以斷定,說的是這一類話。醉漢比比劃划的,不住地點頭:
「知道啦,知道啦,沒有事兒。」
「一會兒來車啦,小心點呀!」
「知道啦,真討厭!」
這就是望遠鏡里映現的一個對話場面。服務員讓醉漢坐在長椅上,他一面擔心地頻頻回顧,一面回到辦公室。他大概是公務太多,覺得不應該被一個醉漢纏住身子。
服務員一進辦公室,醉漢就又從長椅上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上了站台,眼見就要從站台一頭栽到鋼軌上了。
「哎呀,危險!」
邦枝嚇得氣也不敢喘,直盯盯地望著。這時,從長椅背後站起一個人來。
「啊?那裡還有一個人!」
邦枝連忙對這個剛剛進入視野的人物對好了焦距。剛才他躲在背後,所以沒有看見他。
此人環視一下周圍,就大步靠近醉漢。恰好,朦朧的遠方傳來了快車即將到達的聲音。這個電車站快車是不停的。
「哦,原來是快車來啦。那個人是去告訴醉漢多加小心吧?」
那人不會知道邦枝正在凝神地望著他吧?而他的所作所為正和邦枝的期望背道而馳。他靠近醉漢以後,裝作十分關心的樣子,扶醉漢走到站台邊沿時,他猛然一拳,將醉漢打倒。那醉漢本來就腳跟不穩,吃這突然一擊,怎能受得住,立刻摔倒在路軌上了。
兇手四下看了看,從站台另一端跳下去,便逃之夭夭了。
「不好啦!」
驚呆了的邦枝,慌慌張張地把眼前的窗扇推開。逃犯也許聽到了聲音,回頭看了一眼。邦枝更加驚慌,又一下子關了窗子,拉上窗帘,熄了燈。
加快電車鳴著汽笛馳來了,突然來了個急剎車。大約是為了搶救那條生命,電車齒輪與鋼軌擦得火花四濺。
邦枝不由得捂起耳朵,閉上了眼睛。從緊閉的窗子透進來的急剎車的傾軋聲,遇難醉漢的慘叫聲傳進了耳鼓。她縱使堵上耳朵,也擋不住那悲號的聲音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