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何方小路

第03章 何方小路

1

札幌的演奏會也是盛況空前。據說當天晚上,排了隊但最終沒能入場的觀眾在入口處與大廳的管理人員推搡了半天,只差沒打起來。

「至少一周搞個兩次……不,哪怕是十天搞兩次也行啊,你的演奏會實在是太少啦!」

矢代在演奏會結束后感嘆道。

一周舉辦一次,這是目前夕鶴雷打不變的原則。就算這樣,她還覺得太多了呢。

夕鶴還無法達到盡情地去享受公演的境界。每當看到世界級的鋼琴家在舞台上一邊自我陶醉其中一邊演奏的情景時,她就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還差得遠著呢。對夕鶴來說,哪裡談得上是什麼享受,那些觀眾要求冉來一個的掌聲和歡呼聲甚至使她痛苦不堪,幾乎耗盡了她的全部精力。

晚上演出時,她情緒亢裔,熱情高漲,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會備感疲倦,彷彿全身綁滿了鉛塊兒。

與有關人員共進了晚餐之後。矢代還要應邀去蒲野參加一次會。

「明天是十一點的班機噢!」欠代把打算回房間的夕鶴送到電梯門口時,又叮囑她道,「旅館的房間最遲九點鐘要結賬。」

「知道了。」夕鶴回答著上了電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跑到大廳喊道:「喂,等一下。明天,我想活動一下再回去。」

「啊?是嗎?」

矢代一副為難的樣子。

「我想睡個懶覺,再去札幌的街上逛逛。」

「是這樣啊……那麼我也陪你去吧。」

「不,不用了,我想一個人。那樣我也能隨心所欲一些,而且,都是女孩子樂意去的地方,你會感到很無聊的。」

「嗯,話是這麼說,可是……我還是擔心你啊。因為有各種各樣的發燒友,要是傷著你可就不得了了。」

「沒關係的。我用帽子或者什麼的化裝一下就沒事了。」

「是嗎?真的沒關係嗎?」

矢代臉上的表情顯然是不太贊成,可是他最後還是死心了。

回到房間之後,夕鶴就向服務台詢問去山形的航班。札幌到山形的航班一天只有一次,起飛時間是十點二十五分。

隨後,她又拿起了剛放下的電話,往淺見光彥家打電話。

在晚上給一位男性打電話,而且對父母又是保密的,這種事對夕鶴來說還是頭一次。她手上撥著號,心也跟著撲騰撲騰地亂跳,感覺就像是站在選拔大會的舞台上一樣緊張。

「你好,這裡是淺見家。」

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夕鶴有些猶豫了。她原以為會是淺見本人那渾厚的男中音出現的。

「啊,請問是淺見家嗎?」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心裡罵著自己,你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蠢話呀?明明電話都已經打到淺見家了,還傻乎乎地問什麼「是淺見家嗎」?

「是的。這裡就是淺見家,您是哪一位?」

對方也一定感到很奇怪。

「打擾了。我是三鄉,請您幫我叫一下淺見光彥先生。」

「是找小少爺呀?小少爺現在不在家……」

對方非常冷淡地回答道。聽她說話的語氣好像是位女傭。

(還稱他什麼小少爺呢——)

都是三十三歲的大男人了,想到這兒,她感到很奇怪。

「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這個嘛,我也說不準。」

「是這樣啊……那麼我稍後再打來。」

「對了,如果有什麼事我可以給他傳個話。」

「不了,沒什麼,那麼打擾了。」

夕鶴多少有些不高興,掛上了電話。她對接電話的女人所用的語氣,有種說不出來的敵意。

(也許,那個女人一直愛著「小少爺」。)

憑著女人的直覺,夕鶴這樣想著。

更令人驚訝的是,夕鶴在嫉妒對方。那個女人呆在淺見的身旁,就像她的經紀人矢代那樣,輕而易舉就能把淺見這樣的男人與外界「隔開」。對此,她艷羨不已。

「好傻呀!」

夕鶴自我解嘲般地說了一句。她打算就此拋開無謂的煩惱,可是上床之後,很長時間都無法入睡,滿腦子都是那位素未謀面的女人的幻影,令她氣惱不已。

第二天早晨七點,鬧鐘響了。為了避開矢代的出發時間,她必須要早一點結賬。

即將離開房間的時候,她突然感到了心中沒底。可是,她更沒有勇氣給淺見掛電話。

飛機在將近十一點的時候到達了山形。機場好像坐落在一片櫻桃地當中。她乘上了一輛機場的計程車,向司機詢問道:「您知道沼澤地這個地方嗎?」

「沼澤地?是指河北町的沼澤地嗎?」

「我想大概是吧……就是出產紅花的地方。」

「啊,那麼說就一定是了。」

司機問清楚之後就開車上路了。

「這位客人,您好像是從北海道來的吧。」

「是的。不過,其實是從東京來的。」

「啊,原來是從東京出發,去了北海道,現在又轉過來的。那麼您是在觀光遊覽了?」

「是的。可以那麼說。」

「要是這樣的話,最好去一下紅花紀念館怎麼樣?在河北町,那可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喲。」

「是嗎!那就拜託您帶我去吧。」

夕鶴其實並不知道該上哪兒。總之,眼下只要是名為「紅花」的地方,就都可以去轉一下。遠處群山連綿,可是腳下的道路還算平坦。汽車經過一座橋時,司機為她介紹說:「這是最上川。」

「這條河比想象的窄多了!」

「不,這裡只是河的上游。不過,運送紅花和大米的船隻都是從這裡的港口出發去河口的酒田的。咱們現在要去的紅花紀念館,過去是三鄉家的,據說是那個姓三鄉的紅花大財主把整個宅院捐給了鎮上。」

「啊?是這麼回事啊?」

夕鶴吃了一驚,可是出租乍司機卻把這種驚訝理會成別的意思了。

「確實是,那些有錢人的所作所為不是我們這樣的尋常百姓能夠理解的。我要是有那麼多的財產,我就會忍痛割愛賣掉,然後把錢存起來,過些輕鬆悠閑的日子。」

夕鶴從來未曾從父親那裡聽到過,三鄉家有過那樣的「過去」。

準確地說來,父親伴太郎大概都沒有提過,三鄉家的祖上是在山形。如果不是從爺爺奶奶那裡聽到過隻言片語,夕鶴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的「故鄉」就是山形的。

穿過那條人行道上帶有方雨拱棚的大街,就到了有水田的地方,紅花紀念館就坐落在那裡。紀念館周圍是壕溝和圍牆,佔地面積大概超過了一萬坪,就像一座城堡一樣聳立著。經過重新改建的大村長的豪宅房屋無數,庭院深處依稀可以看到鋼筋水泥建造的典雅的屋舍。

「真大呀!……」

夕鶴緊張得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的確很大喲!」

那司機很自豪地說著,彷彿是在介紹自己的家。

下車的時候,夕鶴從包里取出寬沿帽戴在了頭上。在這種地方雖然不會遇到認識自己的熟人,但還是小心為上。她想把太陽眼鏡也戴上,可是一想到那樣做反倒更招人注意,便放棄了。

她在大門口買了入場券,然後順著一條石板路往裡走。

因為不是節假日,所以只有零星幾個客人,在這條路的左右兩邊是民俗資料館和展示著農民資料的房屋。夕鶴沒有停留,徑直來到名為「紅花館」的鋼筋水泥建筑前。

庭院里隨處可見古老的房屋、泥灰牆的倉庫,還有蓋有將軍官印的官倉。多少年前,自己的祖先就是居住在這裡。一想到這些,夕鶴感覺自己就好像是被帶到了時光隧道,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紅花館雖是棟兩層樓的建築,但是相當豪華氣派。

她走進了一樓的大廳。一位老年館員正在給十幾個客人作著解說。

夕鶴很聰明地站到那些人的身後仔細地聽著解說。

紅花不用說是一種天然的顏料,這裡人還把它作為口紅的原料加以栽培。

到了明治初年,不僅是在日本,紅花已經成為世上最好的甚至可以說是惟一的「紅色」的原料。但是到了近代,由於發明了化學染料,紅花便在一夜之間失了寵,最後幾乎是徹底消失了。然而在過去,紅花是專供貴族女性使用的,價格極高,對一般百姓來說簡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甚至有一種說法就是花兒無價,黃金無價。」

老人解說時,特意提高了聲音。

夕鶴吃了一驚。老人說的「花兒無價」這個詞好像深深地刺進了她的心臟。

老人用優美、流暢的語調繼續解說道:

「最近,人們出國旅行時,非常流行買些『夏奈爾』之類的名牌化妝品、服飾回來饋贈親友。可是在過去,上到大名的夫人下至妓院旅館里的高級妓女,沒有比送給她們紅花更令她們歡心喜悅的了。那時的人販子想買走貧苦農家的女兒做妓女時,就會許諾說:『我可以讓你擦香粉,抹紅妝,穿紅衣……』那意思就是在強調,可以讓其過上好日子,以此來勸誘女孩兒的。這裡所說的『紅妝』、『紅衣』就都是用紅花為原料加工而成的。」

在那一瞬間,夕鶴感到心裡很堵得慌。

「我要那個孩子」

一種虛幻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了過來。

「花兒無價」

「我要那個孩子」

「尋找故鄉」

這些從未聽過的歌聲斷斷續續地在她耳邊飄過。

「我要那個孩子」

夕鶴已經聽不到老人在說些什麼了。在她耳邊迴響的只有自己心裡發出的歌聲。無數個音節各自成倍地擴張,變成了一個音符的大集合。

突然,四周一片寂靜。

原來,老人停止了解說,正在注視著夕鶴。遊客的目光也循著老人的視線集中到了夕鶴身上。

夕鶴「啊」的一聲回過神來,迅速離開了人群,快步向下個展區走去。

2

第二展室展出的是用紅花染成的青年姑娘們艷麗鮮亮的長袖和服。看到那種實實在在的紅色,使人不由得產生了懷疑:那顏色真是從幾近黃色的紅花中提煉而成的嗎?

有句俗語叫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因而人們把紅花提煉出來的染料命名為「紅藍」。

紅花的色素由紅色和黃色組成。黃色具有易溶於水的特質。所以人們把紅花製成像薄片餅乾大小的「硬餅」放到水裡,浸泡若干次之後,黃色色素就會自然而然地脫落,逐漸地就只剩下紅色了。

據說紅花要趁著有露水的時候採摘。紅花一干,它的刺兒就會扎手。從採摘紅花,到製成染料必須經過二十道繁雜的工序。

只要觀看展示的物品,就會漸漸明白這些的。

夕鶴的眼睛雖然在看著那些展品,可是她的心思已經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那位負責解說的老人並沒有說什麼特別的東西,可是夕鶴卻被深深地刺痛了。

「買下農家女當妓女」

「花兒無價」

「黃金無價」

這些詞句與交給父親的那張「花兒無價」的紙條奇妙地交織在一起,在她的腦海之中不停地旋轉著。

(怎麼會這樣呢?)

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的東西,竟似某時、某地、某種情形下的迴響,不停地撥動著夕鶴心中的琴弦。

這種感覺跟剛才計程車到達紅花紀念館那一瞬間,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的感覺十分相似。

夕鶴惟一擁有的只有一個關鍵詞,就是「沼澤地」。在爺爺奶奶的談話中經常出現「沼澤地」這個詞,所以她一定是無意識地記住了。

這就成了打開過去三鄉家大門的鑰匙,夕鶴是沒有跟任何人求教過的。從飛機起飛到降落在山形機場的整個過程中,夕鶴的腦海里沒有浮現過這個詞。走出候機大廳時沒有,來到計程車停靠站時沒有,甚至上計程車時也沒有。但是,夕鶴卻鬼使神差地對計程車司機報出了當時連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沼澤地」這個詞。

也許從那一刻起,在夕鶴的意識深處就開闢了一條通向三鄉家過去的道路,開始了如夢似幻的旅行吧。

夕鶴感到有些恐懼。她有一種預感,在這被紅藍裝扮的紀念館中,自己即將迷失在過去的時空當中。

(逃跑吧。)

夕鶴環視了四周的牆壁,出口有兩個,它們正獃獃地張著黑洞洞的四方大口。夕鶴判斷出來時的方向,朝那個出口走去。

剛才負責解說的那位老人出現在她的面前。雖然不知老人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夕鶴感覺到他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不,實際上,老人正用一種偷窺的眼神注視著夕鶴。那雙深陷的眼睛,怎麼看也不像是捕捉獵物的禿鷹,倒更容易使人聯想起受到威脅的小鳥。

「怎麼會……」老人小聲嘟囔著。

「不會是的……」他又說了一句。

接著,他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你要是不來就好了。」

「請問,您以識我嗎?」

夕鶴問道。

「當然認識啦,小姐。」

「您是誰?」

「我叫橫堀,是澤太郎老爺的老夥伴。」

「我爺爺嗎?」

三鄉澤太郎是伴太郎的父親,在他還是一家之主的時候就離開這裡,舉家搬去了東京。

「您剛才是說,我要是不來就好了?」

這時,有一些客人正要從隔壁的展室走過來。

「小姐,我這裡有接待室的。」

老人走到夕鶴前面,打開了房間一側的屋門。那扇門非常隱蔽,看上去與周圍的牆壁似乎是一個整體,很難想象它的後面竟是一間鋪著二十張榻榻米的西式房間,房間的擺設極具情趣。

夕鶴跟在老人的身後走進了房間,被老人讓到沙發上坐了下來。

「小姐剛才問的話……」老人在對面椅子上一坐下就說道。

「那個人回來了。有人看見他在鎮子上閑逛的。」

「什麼?您等一下。您說回來了,是誰呀?」

「啊,小姐您還不知道嗎?」

老人不停地搖晃著腦袋。

「已經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五年……是我出生前許多年的事情吧。」

「是的……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男人又回來了。」

「您說的那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人啊?」

「一個叫黑崎的男人,黑崎賀久男。」

橫堀老人把筆記本放在桌子上,用圓珠筆寫下了那個名字。

「我不認識他。就連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是過去在三鄉家大院里幹活的一個下人的兒子。」

「是這樣嗎?」

夕鶴根本反應不過來。大戰剛一結束,農地改革運動就如大潮般洶湧,勢不可擋,村長三鄉家也隨之宣告解體了。這一段歷史,對夕鶴來說完全是一片空白。因為爺爺奶奶和父親都對那個年代的事情閉口不提。

「那個人一直在什麼地方?您說有三十五年了,是去了國外嗎?」

「不,是在北海道的網走。」

「北海道……」

夕鶴立刻想到了自己就是剛從北海道來的。

「要是北海道的話,不是抬腳就可以回來了嗎?」

「哈哈哈……」

與夕鶴見面之後,這是橫堀老人第一次放鬆地笑出來。

「小姐真是什麼也不知道呀。提起北海道的網走,人們就會想到監獄的。」

「啊,是這麼回事呀。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不,不知道才好呢。伴太郎老爺一定是不想讓小姐知道這世上的醜惡之事。」

或許的確是那樣。從幼兒園一直到高中畢業,夕鶴上的都是位於四谷的教會學校。而且上學放學始終是車接車送。別說是在路上玩耍了,就連去朋友家玩,也是嚴格規定好時間,專車接送的。

在家裡,禁止看電視,雜誌也幾乎不讓看。學習之外的時間就是練習彈鋼琴。即便有餘暇,也不過是偶爾打打網球。

夕鶴所上的學校接收的全是富家子弟,所以不少孩子都處於與她相類似的環境當中。儘管如此,她的日常生活,還是遭到了同學們的冷嘲熱諷。他們評頭論足地說:「你真是被純粹培養啊,簡直難以置信。」

「在監獄里呆了三十五年……這麼說,那個人一定是犯了什麼非常嚴重的罪行?」

「您那麼說也可以。因為是無期徒刑。」

「無期徒刑……可是,他不是已經出獄了嗎?」

「是的。雖說是無期徒刑,只要好好反省還是會減刑的。據說黑崎本來只要二十年就可以從那裡出來,可是他卻越獄逃跑過幾次,這樣刑期就越來越長了。」

「那個人干過什麼?」

「殺人。」

「殺人……」

「還有,怎麼說好呢?他還同時犯了強姦罪。」

橫堀老人好像難以啟齒似的,眼睛望著別處,嘴裡快速地說著。

「原來是這樣……那就難怪了。不過,這麼可怕的人出了獄,可千萬別再干出什麼事來……」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誰都擔心,黑崎一回來必定會復仇。」

「復仇?自己做了那樣的壞事,還要復仇,那豈不是越發遭人恨嗎?如果再做出什麼事的話,下次一定會被判處死刑的。」

「他早就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了吧。」

「那他到底找誰復仇,為什麼想要復仇呢?」

對於夕鶴的疑問,橫堀似乎感到很為難,他把目光移到別處,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

「黑崎在接受審判的時候,一直堅持說自己被人冤枉了。」

「冤枉?……那,這是真的嗎?」

「這……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可是法院判他有罪卻是千真萬確的。」

「那樣的話……」

「可是,當時日本的司法當局剛剛修改過刑事訴訟法,很多人都受到了蠻不講理的審判,事實上被冤枉的人確實有很多。」

「是那麼回事啊……」

這些情況對夕鶴來說,無論在時間上還是在距離上,都是相當遙遠的陳年舊事了。

也許是夕鶴表現得太漠然,所以橫堀以一種責備的語氣對她說道:

「在監獄里服刑的三十五年間,黑崎的復仇之心卻一年……不,是一天也沒有停止過。黑崎的肉體雖然經歷了三十五年的歲月,可是他的怨恨卻依舊和年輕時一樣。」

「可是,是誰呢?是誰使他蒙受不白之冤的呢?」

「不,因為還不清楚黑崎說的是否是事實,所以很難得出結論。」

「但是,總之,黑崎本人是堅信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吧?他的復仇對象是誰呢?不會是法官啦、警察他們吧?」

「黑崎被判有罪是依據一些證人提供的證詞裁定的。」

橫堀一臉的痛苦表情,說道:

「他應該會找作證的那些人復仇吧。」

「那,這件事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莫非……我爸爸跟這件事有牽連嗎?」

「是的,您說對了。」

「那麼,我爸爸就是其中的一個證人……」

夕鶴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地問道:

「是我爸爸冤枉了那個人嗎?」

橫堀老人一邊聽著一邊笨拙地左右搖著頭,那動作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認。

「怎麼回事兒?我爸爸會被當作目標嗎?那個人要找我爸爸復仇嗎?」

夕鶴著急了,懇求般地問道。

「恐怕是……因為在審那樁案子的時候,出庭作證的幾個人當中,就有伴太郎老爺。」

「那麼,您相信我爸爸作的是偽證,對嗎?為什麼?……爸爸他為什麼要作偽證?那……冤枉別人,那樣的事,為什麼要做?」

「好了好了……」

橫堀顯得有些驚慌失措,抬起上半身,向前伸出雙手,做出了一副要使夕鶴鎮靜下來的姿勢。

「實話告訴您,我也是證人之一,我按照伴太郎老爺吩咐我的話出庭作了證,但是,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偽證。」

「可是,至少那個人是這麼認為的吧?不,要是按您剛才所說的,聽來就像是爸爸作了偽證,而且還要您也幫著作偽證。」

橫堀沉默了,失望地抬頭看著天花板。

「喂,是那樣吧?我說錯了嗎?真相到底是什麼啊?」

「不,請您別那樣說。我確實不知道真相啊。我只是清楚地記得,伴太郎老爺帶頭,我們幾個人出庭作了證,法庭依據我們的證詞就判定黑崎有罪。黑崎對坐在證人席上的伴太郎老爺怒吼著:『你說謊!』……那時的場景我至今歷歷在目。他在法庭上發瘋般地大鬧、吼叫、痛哭……整個法庭非常混亂。」

聽了橫堀的描述,夕鶴彷彿也看到了當時法庭上的情景。

「就像埃德蒙·當提斯……」

「啊?……」

橫堀好像不知道《岩窟王》的主人公。

夕鶴立刻聯想到在《蒙提·克利斯頓》的開篇,當提斯蒙受不白之冤的那一節。當提斯被人從深愛的費昂塞身邊強行帶走,被幽禁在孤島的石牢里,那時他心中的憤怒、苦惱和絕望,應該是與那個叫黑崎的男人一樣的。

「如果……」夕鶴渾身顫抖地說道。

「如果真如黑崎所言,你們作了偽證的話,那麼他要進行復仇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

「您說什麼……」

「如您所說的話,那個人絕對是會復仇的呀!三十五年的時間裡,那個人一定在一心一意地考慮著這件事——復仇,這幾乎成了他生存的全部價值,對吧。」

「嗯……」

橫堀痛苦地哼了一聲。

「可是,為什麼……難道我爸爸真的作了偽證嗎?」

夕鶴一動不動地觀察著橫堀的表情。

「當、當然了。」橫堀明顯有些手足無措,「不,最終的結果是,從結果上看那是錯誤的證詞,這種事也不是說絕對沒有,可是如果明知道不對還作偽證的話……」

橫堀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搖著頭。他每搖一次頭,夕鶴便覺得「偽證」的可能性就增加了一分。

「可是,好奇怪呀!……」

夕鶴突然注意到了什麼。

「就算假定那個叫黑崎的人一直在想著復仇,可是,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我不來山形就好了呢?首先,我來山形這件事您是怎麼知道的?我這是第一次到山形來……這樣說來,您是見過我嘍?」

「雖然沒有見過面,可是我認識您。不,黑崎也一定能認出您……」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啊,對了,是照片吧?我的照片在某些雜誌上出現過。」

因為入圍了鋼琴大賽,所以許多雜誌和報紙上都刊登過有關夕鶴的報道。其中就有刊登了大幅照片進行報道的雜誌。

然而,橫堀卻一邊說著「不是,不是」,一邊連連搖頭。

「我沒有看過照片,但還是能一眼就認出您來。我和那個人都不用看照片就能認出小姐的。」

「啊?為什麼?」

「那是因為……總之,長得非常像。」

「非常像?……啊,是跟我媽媽吧。是的,別人都說我非常像我媽媽。是那樣嗎?您認識我媽媽吧。」

「是的,小姐跟您母親實在是太像啦!剛才,我看到您的那一瞬間,我甚至產生了錯覺。但我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心裡對自己說,這位一定是夕鶴大小姐了。」

橫堀老人說話時的表情充滿了懷念,夕鶴有些愕然。

「哦?那麼,那個叫黑崎的人,可能會把我當成我媽媽……是這個意思吧?」

橫堀默然不語,半低著頭。

「是那樣……是那樣的吧。媽媽跟那個人的案件有關,對吧?」

夕鶴腦海里浮現出母親輝子那張蒼白而略帶哀愁的面龐。即便是現在的年紀,她跟夕鶴也的確有不少相像的地方,所以可以想見,年輕時的她一定跟現在的夕鶴非常像。只是夕鶴沒有輝子身上那種優雅和哀愁的氣質。

夕鶴是個任何時候都會朝前看的女生。雖然除了鋼琴之外,她的生長環境極其保守,但是人如其名,她的夢想就是能擁有一片天空可以自由地展翅飛翔。父母原本只是把鋼琴作為給她陪嫁的一個物件,可是夕鶴自己卻立志要在世界的表演舞台上佔有一席之地。

自己一向是積極開朗的,可是橫堀卻說,一眼就能看出我和母親的相像之處,足見我剛才是多麼的愁容滿面。夕鶴心裡想著。

可是,實際上,問題也越來越令人發愁了。

三十五年前被當成殺人犯、判處了無期徒刑關人監獄的黑崎,很有可能是蒙受了不白之冤。而作「偽證」冤枉他的主要人物就是夕鶴的父親——三鄉伴太郎。

刑滿釋放的黑崎為了復仇回到了山形。

這些事情又跟夕鶴「長得太像母親輝子因此不能來山形」有什麼必然聯繫呢?

夕鶴有一種不能理解的、不愉快的被人冤枉的感覺,她不由得緊皺起眉頭瞪著橫堀老人。

3

每當橫堀遇到夕鶴的眼神,便會立刻把視線移到別處。那種謙恭卑怯的樣子,無疑是其長期在三鄉家幹活的證明。

「三十五年前的事情對我來說,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的啊!」

夕鶴一直注視著橫堀老人的表情,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說道。

「若說三十五年前的話,那時我爸爸不過是二十三、四歲,媽媽也就二十一歲吧。我姐姐是在那四年之後才出生的……要讓您回想那時的事情是有些強人所難啦!」

「那倒是事實。」

「那個人——就是黑崎,他現在有多大歲數了?」

「我想是比伴太郎老爺大一歲吧。」

「是嗎……」

五十九歲,眼看就步人花甲之年了。逝去的三十五年時光對那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呢?一生當中最為寶貴、最為充實的歲月,那個男人卻只用來尋思著復仇嗎?

「那個人,那時認識我媽媽嗎?」

「是的,算是吧……」

「可是我媽媽是在東京出生,東京長大的,怎麼會認識呢?」

她聽說過母親輝子的娘家——輕部家是住在東京的麻布。據說輕部家的人除了輝子之外都已不在世了。她好像聽誰說起過,這是因為東京遭到空襲時只有輝子一人得救了。

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好像父母以及祖父母都不願意提及往事,包括這件事在內。夕鶴幾乎完全不知遭「老家」山形的事情也正是這個原因。

「橫堀先生,」夕鶴一心要刨根問底似的,又問道,「請您給我講講我們家——那時侯三鄉家的所有事情好嗎?」

「啊?不,那不行。」

橫堀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徹底地拒絕了夕鶴的請求。

「不行,我遇見小姐之後,因為太意外,所以就不知不覺地講了這麼多話。假如讓伴太郎老爺知道了,一定會被劈頭蓋臉地罵一頓的。我能在這裡幹上這份工作全仗著伴太郎老爺的好心關照,所以不能再深入講下去了。」

「您別這麼說……我還不知道黑崎這個人會對我怎麼樣呢。您不要說到一半就不說了,應該給我好好講講。」

「不,不管您怎麼說,我也不能再說下去了,請原諒。」

「那麼好,您就告訴我這個吧,那個人如果遇到我,會對我怎麼樣?」

「這個嘛,我也說不上來。總之,正因為不知道他會做些什麼,所以更應該小心為上。」

「小心,怎麼小心才好呢?我連那個人長得什麼樣、住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根本沒法小心,不是嗎?」

「是的。要是有黑崎的照片什麼的就好了,可是……」

「他沒有什麼特徵嗎?比如說是個高個嗎?戴眼鏡?」

「個子嘛,在過去算是高的了。通常是不戴眼鏡的。長得比實際年齡略顯年輕一些,可是頭髮好像都白了,不過沒有禿。」

「這麼說不就等於沒有特徵嗎?」

說到這裡,夕鶴忽然想到了在世田谷自家附近遇到的那個男人。可是如果把他看成是黑崎的話,年齡上好像又太年輕了一些。

「對啦!……您知道『花兒無價』嗎?」

夕鶴問道。

「花兒無價?……」

橫堀在那一瞬間好像吃了一驚,可是馬上又裝作糊塗似地說道:

「您說的花兒無價是過去的一首童謠吧?」

「是的,可是那文字裡面應該有什麼特殊的含義。您知不知道呢?」

「什麼?是問我嗎?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不不,我不知道。」

「那首歌里唱到『我要那個孩子』,對吧?」

「是的,是有那麼一句……」

夕鶴知道橫堀在裝傻。

「您知道我為什麼要問這個嗎?」夕鶴擺出了一副不容橫堀逃避的架勢,說道:

「因為最近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於是夕鶴就將自己從一個陌生男人那裡收到一張寫有「花兒無價」字樣的小紙條的事情說了一遍,橫堀的表情顯得非常僵硬。

「橫堀先生,那個男人是誰?您有頭緒嗎?」

「什麼?不,一點也不……」

「那個人會不會就是黑崎呢?」

「不會是。」

橫堀明確地加以否定。

「您說不會是,您為什麼如此肯定?我還沒有說到那個人的情況,比如有多大歲數啦……」

「啊,不,但我知道。因為黑崎是不會做這種事的。那是別人。不是黑崎。」

「您怎麼會知道?」

夕鶴又問了相同的問題。

「要說為什麼……總之如果是黑崎的話,他不會做那種半途而廢的事情。應該會突然幹些什麼的。」

「做些什麼?比如是殺人什麼的嗎?」

「可以那樣說吧。」

「他是那麼恐怖的人嗎?」

「算是吧。那麼想應該不會錯的。因為黑崎的精神狀態已經不大正常。」

「是那樣嗎?」

「總之,我想勸小姐最好早一點兒回東京去。」橫堀低頭說道,「我希望您馬上就回,至少最遲要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裡……」

夕鶴看了看手錶。離「天黑」還有四五個小時,時間綽綽有餘。

「我知道了。」

說完,夕鶴站了起來。

「請問,您這要去哪兒?是去機場嗎?」

「不,我想再去了解一下過去的事情。」

「過去的事情?」

「就是三鄉家的過去……比如說過著怎樣的生活啦、三十五年前的案子啦、還有有關紅花的情況啦、『花兒無價』啦……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去鎮上的政府機關,或者是圖書館、商店之類的地方打聽一下,多少會知道一些的。」

「我勸您最好不要這麼做。首先,這鎮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像樣的圖書館。如果您想查三鄉家的歷史,這裡就有資料,我也可以給您講述。而且,黑崎也許正在這一帶轉悠著呢。所以您最好不要到處亂跑。不,是一定不要那麼做。」

橫堀老人的表情異常嚴肅,低著頭懇求道,額頭幾乎要碰到桌子上了。

「是……是嗎?」

夕鶴不能不理會橫堀的懇求,說道:

「那麼,請讓我看一下資料吧。」

橫堀把夕鶴帶到了資料室。那是一間封閉性很好的大房間,既當書庫又當倉庫,房間的一角,特意開闢了一處能閱讀資料的地方。

橫堀搬來許多書籍和影印文件,放在了桌子上。

「把這些內容翻閱一遍的話,您就會了解三鄉家的歷史的。」

他把資料大體上做了一番說明,並對夕鶴說道:「如果還有什麼問題就招呼我。」說完就離開了,大概是給在館內參觀的其他遊人解說去了。

根據資料上的記載,三鄉家的祖先是逃到奧州來的源義經的家臣,名叫三鄉三郎伴家,因為某種原因定居在此地。若干年之後,終於棄武經商,成了沼澤地的商人。

當時,山形附近的山上出產白銀,因為采銀者眾多,物資流通非常繁榮。擁有最上川的河港——沼澤地的三鄉家就在那時急劇發展起來。

江戶末期,三鄉家是經營大米、纖維製品和紅花等生意的大商人,被稱為「紅花大財主」,同時還是河北一帶的大村長,地位顯赫一時。

明治維新的時候,組織過農兵應付事變,所以權勢得到進一步的加強。

明治政府成立以後,三鄉家積極地出入東京,深化與中央財界、政界的交流,積极參与策劃經營大學等等,逐漸地把整個家族事業的重心從故鄉山形轉移到了東京。到了昭和年間,也就是夕鶴的祖父母這一代,他們舉家搬遷到東京,只在山形留下了一批負責經營管理的人。

昭和二十年(1945年)位於東京麻布的宅邸因空襲而毀於一旦,一家人再次遷居山形。受日本戰敗后迅速推行的農地改革、解散財閥等政策的影響,三鄉家迅速地衰退了。他們先後失去了山形各地的許多土地和山林,最後只剩下河北町的土地和宅院。

其實,三鄉家世世代代的當家人都極富經營的才能,因而他們雖然經歷了明治維新、關東大地震、經濟危機和戰敗等等時代的巨變,但是都成功地把損失減少到了最低限度。因此,雖然大部分農地被沒收了,可是三鄉家並沒有被逼到沒落的境地。隨著和平時代的到來,他們家的物產和貿易事業又取得了新的生機。不但河北町的土地和宅院不斷地在擴大,而且東京的資產也沒少。此外,他們通過大學和文化界人士的幫助,又做起了與佔領軍相關的生意。雖然經歷了無數艱難困苦,可是畢竟在戰後的混亂時期中挺了過來。

後來,他們成功地利用了朝鮮戰爭的特需機遇,一下子興旺起來,到了昭和三十一年,三鄉家重新遷居東京。

有關三鄉家「歷史」的資料到此便結束了。

夕鶴只是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儘管如此,看完之後,她仍然感到了疲勞,而且還倍覺緊張。

當她讀到昭和二十年東京麻布遭遇到空襲以及昭和三十一年全家離開山形的時候——這兩段記述就像兩枚尖刺一般,深深地插中了她的心房。

昭和二十年——夕鶴的母親輝子的娘家輕部一家,在麻布的空襲中遭遇了滅頂之災,只留下了輝子一人。

還有,昭和三十一年舉家進京時,恰好是黑崎案發後不久的那段時間。

4

淺見駕車在古川出口處離開了東北高速公路,途經347國道、中羽前大街,一路向西行進,翻過鍋越嶺,進入山形縣境內。從鍋越嶺再往前就是曾經被稱為「母袋街道」的地方。下了山進入平原,就到了尾花澤市。

松尾芭蕉雲遊奧州小道時,則是沿著北邊那條「北羽前街道」行進的。他當時是穿過以一句「跳蚤虱子尿枕邊」知名的「尿前關」,進入了最上町,然後從那裡南下到達尾花澤的。

《奧州小道》中尾花澤的那一段就提到了「紅花」。

我在尾花澤尋找一個叫輕風的人。雖然他很富有,但是志向高遠,一個人離開了都城,想充分體驗旅途的情懷。於是就在此地停留一天,作為長途跋涉的回報……

坐在寢室納涼

牲口圈下面的癩蛤蟆吵個不停

滿臉不高興的我,望著紅艷艷的花

那些養蠶的人們還是一副古代的裝束

曾良

這是記述在尾花澤發生的事情的紀行文和詩句。芭蕉的第三句詩中出現的「紅艷艷的花」就是指紅花。

淺見關於紅花的最初的知識就是源於這句詩,因此對山形縣尾花澤的紅花的印象極深。

如今,淺見受詩文的影響,正在驅車趕往目的地——尾花澤。

可是,到達尾花澤之後,淺見才發覺那裡有關紅花的史籍和文獻資料相當匱乏,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那裡只有展示與芭蕉有關資料的《芭蕉歷史資料館》。他向一位年輕的女工作人員打聽紅花的情況,那人告訴他說:「你要是找有關紅花的資料,不如再往南,去山形市附近的河北町看看。也有傳說稱,芭蕉實際上看到紅花的地方是在去立石寺途中的某個地方。」

「河北町……」

這是淺見從沒有聽說過的一個地方。他信手翻了翻旅遊指南,果然,那上面寫著:「此地有一座展示紅花的資料、文獻以及製作工具的『紅花紀念館』。」

淺見又查了查行車道路圖,發現此地距離河北町並不太遠,最多二十公里的路程。因為他天蒙蒙亮就從東京出發了,所以時間是比較充裕的。於是,他毫不猶豫地開車上了路。

立石寺地處河北町以南,位於天童市和山形市之間。

也許正如那位女工作人員所言,芭蕉很可能是在從尾花澤市去立石寺的途中看到紅花的。

《奧州小道》上有這樣的描述:

山形嶺有一座名為立石寺的山中禪寺,作為慈覺大師的開基之處,它有一份特別的清靜,是值得一看的地方。聽了別人的推薦,我從尾花澤市出發,其間行走了七里到達。天還沒黑,在山腳租借了一處住宿的地方,然後爬到了山上的寺院。山上岩石疊嶂,松柏年齡久遠,老岩石上青苔處處。建築在山上的寺院四門緊閉,聽不到任何聲音。繞過山崖,爬上山坡,拜謁佛寺,體會著被清凈的勝景滌盪心靈的愉悅。

寂靜岩石入蟬聲

在這段記述中,最令人吃驚的是芭蕉步行了「七里多」的路前往立石寺,中途未做任何休息就登上了山上的禪寺。雖然他自己記錄的是「七里多」,可是淺見在地圖上估量了一下,發現這段路程絕不少於三十公里。

步行三十公里,單是想象一下就能令人望而卻步的了,可是,到達之後還要徒手攀登到位於陡峭山崖上的禪寺,這對一般人來說簡直是難以想象的。

不過,這種事情在當時也許是稀鬆平常的。根本不用回溯到江戶時代,即便是在昭和年間,在交通工具並不發達的年代,人們只得依靠自己的雙腿。

13號國道沿途都是平原地帶,是山形縣境內的稻米之鄉。此外,北起東根市,南至上山市附近,這一帶還是著名的櫻桃產地。一路上舒適宜人的風景使人忍不住要綿綿入睡。

淺見駕車到達東根市后,便掉轉方向繼續朝西行進。前方不遠處就是河北町,一座位於平坦的稻米之鄉中心地帶的小鎮。

淺見在大街上轉了一圈,沒有找到紅花紀念館。當他路過計程車營業所前面的時候,恰巧遇到一位正準備鑽進車裡的司機,於是,淺見向他問了路。

「紀念館啊,我正要去接客人。你跟我後面來就行了。」

那位司機爽快地說完,就慢慢地開著車在前面帶路。

他們離開了城區來到了田間的路上。淺見很快便發現前方路邊有一道白色圍牆,牆內似乎是過去村長家的住宅。那裡應該就是紅花紀念館了。

計程車駛入了停車場,淺見的汽車緊隨其後。停車場不大,只夠停三、四台觀光巴士,也許是乘觀光巴士來這裡遊玩的客人很少的緣故吧。

計程車司機按了兩聲喇叭,大概是給等車的客人發出信號吧。

淺見下了車,揮手向計程車司機道了謝,獨自向紅花紀念館走去。

淺見正要買門票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從裡面小跑著趕出來。他不經意地望了一眼,頓時愣住了。

「三鄉……」

三鄉夕鶴聽到淺見的聲音愣住了,獃獃地站在那裡。實際上夕鶴是一副受到威脅的樣子,所以淺見也非常吃驚。

「啊,淺見君……」

「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淺見的問題有些不講理,其實,他自己不也是「在這裡」嗎?

「我正要問淺見君為什麼會來呢!」

「不,那是……」

他剛想說明,但很快意識到有些話不宜在這兒說。於是,他轉換了話題。

「對了,這計程車是你叫來的吧?」

「嗯,是的,不過……」

夕鶴越過淺見的肩頭望了一眼停車場里的計程車。

「你是一個人嗎?」

淺見有些顧慮地問道。聽她的口氣,也許還有一個比自己幸運得多的傢伙吧。他心裡這樣想著。

「是的,我一個人。」

「那我開車送你吧!正好我有話要對你說。」

「那好吧,不過……」

夕鶴又看了一眼計程車。

「啊,計程車就讓我來打發吧。」

淺見跑了過去,拿出一張一千元的鈔票遞給計程車司機,說道:「不好意思,我們不坐了。」

「嗨……」

那位司機嘆了口氣,很不滿地看著夕鶴。淺見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鈔票,司機接過去,狡黠地一笑,說道:「這回足夠了。」然後揮了揮手把車開走了。

「對不起,這錢我來出。」

夕鶴走到淺見跟前,打開了挎包的蓋子。

「你說什麼呀?請別買走我的幸運喲!」

「什麼?……

夕鶴好像沒有聽懂淺見的意思。

「咱們還是先說正經的吧,你確實去了北海道嗎?」

「是的,我是早上剛從札幌乘飛機到山形的。」

「那麼,是在山形開演奏會嗎?」

「不,不是那樣的。我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所以……」

夕鶴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建築。

「那麼,你是特意從北海道來看紅花紀念館的了?」

「是的,不過……」

「真令人吃驚啊。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幸運。」

「什麼?幸運,你的意思是……」

夕鶴低著頭,偷偷笑了起來。這是她遇到淺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淺見君也是特意從東京到這裡來的嗎?」

夕鶴止住了笑,不可思議似地看著淺見問道。

「不,我不是特意來這裡的。我到處找紅花,最後就來到了紅花紀念館。我最初沿著芭蕉的奧州小道去了尾花澤市,在那裡由芭蕉紀念館打聽了一下,那裡的人告訴我要是查找紅花的情況,來這裡就行了。」

「那,你現在要看看這兒嘍?」

夕鶴有些擔心地說道。

「不了,即使不看,聽你給我講講要點也就足夠了。我想你一定還有不少其它的收穫。」

看到淺見的目光,夕鶴好像有些疑惑似地低下了頭。

「你老家好像就是在山形吧?你順道去過那裡吧?」

「啊?不。」

「那麼,你是直接到這裡來的?」

「是的。」

「哦……」

淺見認真地看了看夕鶴,打開了副駕駛一側的車門。

「總之,先到什麼地方吃點兒東西吧。因為我中飯還沒吃就跑過來了。」

「啊,我也是。」

「哦……」

淺見好像是推著夕鶴似的,讓她上了車,並替她關上了車門,隨後自己也上了車。

臨近收穫的季節,田野在秋日斜陽的普照下一片金黃。田野的盡頭好像是一座名為月山的走勢平緩的山峰。

淺見把方向盤打到跟月山相反的方向,開進了河北町城內。

「這一帶什麼地方有餐館呢?」

淺見透過汽車玻璃窗向外面張望著,夕鶴此時卻說道:「啊,這裡不行。」

「啊?不對,我找到了!那好像就是一家餐館,你看,就在那裡。」

「不,不是的。不行的,這個鎮上……」

「為什麼呢?這不是一個安靜優美的小鎮嗎?而且,這還是三鄉家的祖輩們居住過的小鎮吧?」

「但是……不,所以……哎呀!」

夕鶴意識到什麼,盯著淺見的側臉,問道:

「淺見君,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老家就在這個鎮上。」

「哈哈哈,那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什麼?我?」

「是的。如果不是你自己的老家的話,你也不會花四五個小時……連午飯都不吃,只顧著查找資料了。」

「……」

夕鶴想反駁幾句,可是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那麼,就給我慢慢講一講吧。」

「講一講,講什麼……」

「那當然是與你……不,與你家以及紅花有關的事情了。不過,我保證,今天我所聽到的一切都將會成為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夕鶴茫然地看著淺見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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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兒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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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何方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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