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塔

第六章 七塔

這段話講完后是許久的沉默。哈德利把一個火柴盒扔給了博士,很兇地盯著他看。

「你是在開玩笑吧?」他問,「還是說這是黑魔法?」

「一點也不是。我多麼希望可以…那三口棺材——哈德利,真該死!」費爾博士咕噥著,使勁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門,「真希望我能夠看到一絲線索——什麼東西——」

「看來你已經進展得很不錯了。所有這些東西,你究竟是怎麼得知的?等一下!」他看了看他的筆記本。「『Hover。』『Bath。』『Salt。』『Wine。』換句話說,你是在告訴我們:葛里莫真正想說的是『Horvath』和『salt-mine(鹽礦)』?來看看吧!如果這就是你的觀點,那麼我們手上還真有很大的機會可以推出剩下的單詞了。」

「這麼激動,」費爾博士說,「看來你是同意我的了。謝謝啦。你自己敏銳地指出,垂死的人們通常是不會提及bath(浴室)、salts(食鹽)這類詞的。假如你的看法正確,我們也不妨回到最開始。可他真的說了那些詞,哈德利。我聽到他說了。你問他要一個名字,不是么?是Fley嗎?不。那麼是誰呢?他的回答是Horvath。」

「你說那是他自己的名字。」

「沒錯。你瞧,」費爾博士說,「我會很樂意承認那不是公平的偵探活兒,承認我沒有把在那間屋子裡得到消息的來源展示給你看——如果這可以讓你感覺好一些。現在我就把它們說給你聽——儘管,上帝知道,當時我就曾試圖指給你看了。」

「是這樣。我們從Ted蘭波那裡聽說到一位古怪的顧客,他威脅恐嚇葛里莫,並且意味深長地談及『被活埋的人(詐屍)』。葛里莫把這件事嚴肅對待,他以前就認識那個人,並且知道那人的話指的是什麼——因為他出於某種原因買了一幅繪有三口墓穴的畫。當你問葛里莫是誰向他開槍時,他回答了『Horvath』這個名字,還說了些和鹽礦有關的話。不管你是否覺得這對於一位法國教授來說很怪,在他的壁爐上方發現那樣的盾牌可的的確確是件十分奇怪的事情——那上面雕刻的花紋,上半部分的黑鷹,在銀色的弦月下——」

「我想這些雕刻的花紋就不必討論了,」哈德利頗有些自命不凡地說,「到底它是什麼?」

「那是特蘭西瓦尼亞的武器。當然,特蘭西瓦尼亞在戰爭中滅亡了。即使在那之前,在英國或法國它也根本不怎麼有名。先是斯拉夫語的名字。然後又是斯拉夫人的武器。接下來就是我給你看的那些書。知道它們是什麼書嗎?是英語書籍,被翻譯成了馬扎爾語。我不能假裝我可以讀得懂它們——」

「謝天謝地。」

「——但是我至少可以辨認出其中有莎士比亞的全集,Sterne由Yorick寫給Eliza的信,還有蒲柏的長詩《原人篇》。這太讓人吃驚了,促使我將它們全都檢查了一遍。」

「這有什麼可令人吃驚的呢?」蘭波問,「每個人的圖書收藏中都會有各式各樣好玩的東西。你自己不也如此嘛。」

「當然。但是設想一下,一位法國的學者想拜讀英文的著作:他或者直接讀英文,或者把它們翻譯成法文;而極少可能會堅持把它們先譯為匈牙利語。換句話說:那些書並不是匈牙利人寫的,甚至也不是法國人為了練習匈牙利語而寫的,而是英國人的作品——這說明,擁有這些書的人,母語一定是匈牙利語。我把它們都檢查過了,希望可以找到某個人名。當在一個章節的末尾空白處找到『Karoly葛里莫Horvath,1898』時,我感到事情開始變得明朗些了。」

「如果Horvath是他的真名,為何這麼長時間他一直要這樣偽裝?想想『活埋』『鹽礦』這幾個單詞,似乎可以發現一絲線索。不過,當你問是誰向他開槍射擊時,他說是Horvath。而那樣的時刻,恐怕是人唯一不願提及自己的時候;他其實並不是指自己,而是指另外一個叫Horvath的人。我在思考這個的同時,咱們出色的米爾斯正在對你講酒吧里那個叫Fley的人。米爾斯說雖然以前從沒見過他,但Fley看起來很熟悉,並且他講的那番話像是對葛里莫的諷刺。他暗示的是葛里莫嗎?兄弟,兄弟,兄弟!你看,是有三口棺材,而Fley只提到兩個兄弟。這看起來像是第三個。」

「我正在思考這些,那位明顯是斯拉夫人的杜莫太太走了進來。如果我可以確定葛里莫來自特蘭西瓦尼亞,那麼我們要查出他的過去就會容易多了。但這事必須巧妙地做。注意到葛里莫書桌上那個野牛的雕刻了嗎?它對你有什麼啟發?」

「它不能表示葛里莫來自特蘭西瓦尼亞,我可以告訴你,」督察發牢騷地說道。「看起來更像是美國西部的東西——野牛,印第安人。等一下!這就是你為什麼問她葛里莫有沒有去過美國?」

費爾博士愧疚地點了點頭。「看上去是個無關要緊的問題,她就回答了。你瞧,如果他是從美國的古董店裡買到的那個玩意——唔。哈德利,我去過匈牙利。是在我還年輕的時候去的。特蘭西瓦尼亞是當時歐洲唯一一個繁殖野牛的國家;對他們來說野牛就相當於我們的公牛一樣。匈牙利是一個充滿了各種宗教信仰的國家,而特蘭西瓦尼亞的人全部是唯一神教派信徒。我問過Ernestine夫人,她確認了這一點。接下來我就大膽設想了。如果葛里莫只是無辜地和鹽礦聯繫在一起,那倒也沒關係。不過我提起了那個監獄——那是特蘭西瓦尼亞唯一一個懲罰犯人去鹽礦工作的監獄。我只說出了Siebenturmen——也可以被稱為『七塔』——這個名字,甚至連它是所監獄都沒有提;而她卻被嚇得半死。現在你大概可以理解我對於七塔和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國家的談論了吧。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能不能有人遞給我一根火柴?」

「你已經有了,」哈德利說著,幾大步走過大廳,從喜氣洋洋的費爾博士手中接過一支煙,又自言自語道,「是的——就目前來講,看來還比較合理。你的監獄那一招真起了作用。但是你理論的整個基礎——這三個人是兄弟——完全是憑空猜測。實際上,我認為這是整個案件最薄弱的環節……」

「啊,我承認。但這又怎麼樣呢?」

「這正是至關緊要的一點啊。假如葛里莫的意思並不是一個叫Horvath的人射殺了他,而是在從某一方面說他自己呢?那樣兇手就可能是任何人了。但如果確實有三兄弟,而那的確是他的意思,事情就簡單了。我們又可以相信皮爾Fley到底還是射殺了他,要不然就是Fley的兄弟乾的。我們可以隨時逮捕Fley,至於他的兄弟——」

「你能肯定,」費爾博士沉思地說,「如果你見到他的兄弟就可以認出他來嗎?」

「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葛里莫。他的英語講得十分完美;作為法國人也很夠格。我毫不懷疑他曾經在巴黎學習過,那個叫杜莫的女人也一定曾在歌劇院做服裝。無論如何,他在Bloomsbury晃了將近三十年,看起來性格生硬但本質不壞,留著短鬍子,戴著方禮帽,剋制著暴躁的情緒,心平氣和地在公開場合作演講。從沒有人想過他會是壞人——但我覺得,他腦子裡一定有過老謀深算的邪惡念頭。從沒有人懷疑過他。他可以刮臉,養出嗜酒人特有的膚色,成為一個英國鄉紳,或者他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那麼他的第三個兄弟怎麼樣呢?他可是引起了我的興趣。假使他就在我們中間,把自己偽裝起來了,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呢?」

「有可能的,但是我們對於這個兄弟一點情況也沒有掌握啊。」

費爾博士異常專註地向上凝視著,費力地試圖點燃他的煙。

「我知道。這正是困擾著我的,哈德利。」他低沉地說了一句,使勁一吹,把火柴吹滅了。「我們從理論上講已經掌握了兩個兄弟,他們有著法語名字:查爾斯和皮爾。然後就是第三個人。為了講起來更清楚,我們不妨稱他為亨利——」

「慢著。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對他也有所了解了吧?」

「正相反,」費爾博士回答,「我是想強調我們對於他知道的有多麼少。我們知道關於查爾斯和皮爾的情況。但是我們對於亨利卻一點線索也沒有,儘管皮爾看來永遠都在談及他,並用他作為威脅。真的是這樣:『我有一個兄弟比我更能幹。』『我的兄弟想要你的命。』『當我和我兄弟聯手,我也很危險。』等等等等。但我們沒有從中摸索出這個人的一點輪廓。孩子,這真讓我著急。我覺得幕後有一隻黑手在操縱著一切,利用可憐的半瘋狂的皮爾來為他自己做事,並且很可能他對於皮爾來說和對於查爾斯同樣危險。我禁不住想到這個幕後人物導演了在Warwick客棧的整個故事,並且就在附近盯視觀察著;我還認為——」費爾博士環顧四周,好像他期待著空蕩的大廳里會有什麼動靜似的。接著他說:「你知道,我希望你的警官繼續盯牢皮爾。也許他對某人來講已經不再有價值了。」

哈德利茫然地做了個手勢。他的嘴角動了一下。「是的,我知道,」他說,「但我們還是來關注事實吧。事實是很難會被發現的,我警告你。我今晚會發電報給羅馬尼亞警察局。不過特蘭西瓦尼亞被吞併時,由於動亂,很可能官方紀錄已經沒有多少保留下來的了。左翼分子在戰後席捲了那裡,不是嗎?啊。無論如何,我們要拿到那些事實!來吧,我們去找曼根和葛里莫的女兒。順便說一句,我對他們的表現並不十分滿意……」

「哦?為什麼?」

「我的意思是,倘若那個叫杜莫的女人是在說實話。」哈德利抱歉地說。「看來你是這麼認為。但是,就我所了解的,難道曼根當晚在場不是應葛里莫的要求,以防有客人來訪嗎?是的。那麼看來他就是一個乏味的看門人了。他就坐在正門旁邊的一間屋子裡。門鈴響了——如果杜莫沒有在撒謊——神秘的訪客走了進來。而這期間曼根一點也沒有流露出好奇心;他只緊閉著房門坐在屋子裡,對來訪者毫不留意,只有當他聽到槍聲時才起身,然後又突然發現門被鎖上了。這和邏輯么?」

「沒有什麼是和邏輯的,」費爾博士說。「即使是——不,我們可以以後再談那個。」

他們走過大廳,哈德利十分得體、冷靜地打開了門。這間屋子比另一間稍小,屋內整齊地擺滿了書籍和木質的文件櫃。一塊樸素的、有些發舊的地毯鋪在地板上。屋內有幾把硬邦邦的椅子,暗淡的爐火在燃燒著。在有綠色燈罩的頂燈下,米爾斯的打字機書桌正對著屋門口。打字機的一旁,整潔的手稿文件被一疊疊地放在金屬籃子里;機器的另一邊放著一瓶牛奶,一盤乾果脯,還有一本《Williamson'sDifferentialandIntegralCalculus》的複印件。

「我保證他肯定喝的是礦泉水,」費爾博士有些激動地說,「我向上帝發誓他一定是喝礦泉水,而且還讀這種書作為消遣。我可以打賭——」他突然停住了,因為哈德利使勁用肘推了他一下。蘿賽特葛里莫走進了房間。哈德利為三個人作了介紹。

「當然,葛里莫小姐,我本不想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你——」

「請什麼也別講了,」她說。她坐的位置離火太近了,使她微微驚跳了起來。「我的意思是——不要說那一類的話了。我很喜歡他,但是如果沒有人提這件事我會感到好一些。有人提起,我就會開始想。」

她把手按在額頭。在火光照映下,她的眼睛和她的臉又一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對比是互相交錯著的。她繼承了母親熱烈的性格,有著金黃色的頭髮,楞廓分明的臉,和一種無拘束的、斯拉夫式的美。有時這張臉是堅定的,而淡褐色的大眼睛卻顯得溫和和有些不安,更像副牧師的女兒;而其他時候,她的臉會變得柔和起來,眼睛卻閃著尖銳的光芒,像是那個惡棍的孩子。她的眉毛微微向上挑,而她的嘴很寬闊。她很不安分,奢侈逸樂,讓人感到迷惑不解。她身後,曼根正陰鬱、無助地站著。

「不過,有一件事,」她接著說,用手慢慢敲打著椅子扶背,「有一件事,我要在你們開始嚴刑逼供之前搞清楚。」她對著房間另一側的一扇小門點點頭,呼吸有些急促地說,「Stuart帶著你們的偵探去了房頂。這是真的嗎,我們所聽說的,一個人進來又走了,殺死了我的父親,沒有——沒有——」

「哈德利,最好讓我來處理這個。」費爾博士平靜地說。

蘭波知道,博士是個問答的老手;他對自己成功的信心,還有溫和天真的的外表,都使他可以做到很多他人無法處理的事。他就像一個好心腸,時刻提供同情;人們就會把有關自己的一切都傾訴出來。

「哼哼!」他從鼻子發出聲音,「那當然不是真的,葛里莫小姐。我們對那個可惡的傢伙怎麼玩弄他的把戲一清二楚,即使那是一個你從沒有聽說過的人乾的。」她立刻抬起頭。「更何況,根本不會有什麼嚴刑逼供。對了,葛里莫小姐,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你呢?」

「哦,我知道你是想讓我感覺好起來,」她淡淡地笑著說,「Boyd向我提起過你,但是——」

「不,我是認真的,」費爾博士嚴肅地說。他斜著腦袋回憶。「嗯,對了。想起來了!你在倫敦大學念書,對不對?當然。你好象還是哪個辯論小組的,對吧?我記得那次我主持辯論賽,你帶領的隊辯論的主題是世界女性的權利,不是嗎?」

「那就是蘿賽特,」曼根沮喪地表示同意,「她是絕對的女權主義者。她說——」

「呵,呵,呵,」費爾博士說,「我現在想起來了。」他顯得容光煥發,「她可能是個女權主義者,我的孩子,但她有個嚴重的失誤。事實上,我記得那場辯論賽的結尾是我所聽過的最美麗、最令人震驚的了。你的立場是支持女權主義的,葛里莫小姐,而反對男人專治。是的,是的。你開始的時候一直顯得很嚴肅認真,直到你們那一方開始講一些糟糕的事情,而你看上去並不愉快。然後有一個瘦弱的女孩大談了二十分鐘女人需要什麼來理想地存在,但這只是使你看上去越來越惱怒。所以當輪到你發言了,你所做的就是站起身,用銀鈴般的聲音清脆地宣布,女人的理想生活需要的是少說話,多性交。」

「好,好!」曼根說道,跳了起來。

「呃,當時——我是一時興起說出來的,」蘿賽特急忙說,「您不要以為——」

「或許你當時說的不是性交,」費爾博士又反思了一下。「不管怎麼說,那個單詞產生的可怕影響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就好比你對著一群放火狂提及『石棉』一樣。不幸的是,當時喝水的我正試圖使自己面部平靜。這個練習,我的朋友們,是我一直不習慣的。結果,從鼻子到眼睛,都好像是水族館爆炸了一樣,水噴到了我整個臉上。不過我很好奇,你和曼根先生是否經常討論這些話題。它們一定是很有趣的對話。比如,這個晚上你們的爭論如何呢?」

他們都立刻吵吵鬧鬧地說了起來。費爾博士笑了。兩個人都停住了,臉上一副吃驚的表情。「是啊,」博士點頭說,「你們明白了,不是嗎,在警察面前說話根本沒有什麼可怕的,你們可以任自己隨便說。那樣會更好,你知道。我們理智地來處理這事情,好吧?」

「好吧,」蘿賽特說。「誰那裡有煙?」

哈德利看了看蘭波。「這老傢伙又成功了,」他說。

這個老傢伙又一次點燃了他的香煙,曼根也匆忙去找他的煙。然後費爾博士發話了。

「現在,我想了解一件很奇怪的事,」他接著說。「你們辯論得如此激烈,以至於沒有注意到今晚的任何情況發生,直到出現了喧嘩聲,是嗎?就我的理解,曼根,葛里莫教授是擔心有麻煩發生,讓你今晚在這裡看守。那你為什麼沒有去做?難道你沒有聽到門鈴響嗎?」

曼根黑黝黝的臉變得陰沉了。他做了一個激烈的手勢。

「哦,我承認那是我的錯。但當時我根本沒有多想。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當然聽見門鈴響了。事實上,我們都和那個傢伙說話來著——」

「你什麼??」哈德利打斷了他的話,跨到費爾博士前面。

「當然了。否則,你不會認為我連問都不問就放他過去,讓他從我身後上台階吧!不過,那人說他是老朋友Pettis——AnthonyPettis,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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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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