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咖啡色的聖誕老人
1
晚飯後,我們轉移到與起居室相鄰的有一個家庭吧台的休息室里。佐智子給大家做著往威士忌里摻水的酒精飲料,石町揮動著雞尾酒調酒器為大家調製雞尾酒。他大學時期曾經在酒吧里當過臨時工,所以做起調酒師來還是像模像樣的。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里流淌著我喜歡的《金色貝盧克變奏曲》旋律。這是巴赫為失眠的卡瑟琳公爵寫下的美妙的搖籃曲。不是用古鋼琴,而是用現代鋼琴演奏的。
「是格雷·格魯特的演奏吧?」
對音樂也很有研究的火村只聽了一會就說。格魯特獨創的《金色貝盧克變奏曲》的開頭部分只要聽上幾秒鐘就能知道。這我也聽出來了。
佐智子回答火村:「是的。」
「這是光司君最喜歡的一張唱片。你看,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光司和真帆在一起。他在房門口停了下來,「歡迎光臨。晚上好!」他向我和火村行了一個禮。十幾歲時候的一年變化真大。那張沒長一顆青春痘的白色的臉上雖然是留著稚氣,但嘴角已經變得像男子漢了,肩膀也變寬了。
「有栖川先生也喜歡這個曲子啊。不聽《金色貝盧克》就不能算是過新年。您也去聽音樂會吧?今年也去了嗎?」
他用已經沒有孩子氣的粗粗的聲音問我。
不知為什麼在我們國家,這首曲目的演奏公演與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一樣,經常在年底上演,每年到了十二月中旬我都會去聽《金色貝盧克》音樂會。我可以暫時忘記外面西北風的寒冷,沉浸在古鋼琴的優美的旋律中。我不去聽《第九交響曲》的音樂會,因為在年底聽起來太刺耳了,好像是在對大家說「大家聽著,該大掃除了」。貝多芬,請原諒我的不敬。
「這傢伙是一個格魯特迷。」
我說著將火村介紹給光司,看來他對火村頗感興趣。不是犯罪學家那一部分,而是格魯特迷這一點引起了他的共鳴。
「您是格魯特迷啊?跟雷克達博士一樣。」
吧台裡面的石町這麼一說,真帆的兩眼馬上一亮。
「雷克達博士就是《沉默的羔羊》裡面的那個人是嗎?是個殺人魔鬼的天才。我,是他的FANS。哎,火村先生也是嗎?」
真帆有點激動地看了看火村。原來她是殺人魔鬼的FANS啊。真是搞不懂現在女孩子的思路。
「哎,這張CD是不是有點怪啊?」突然她聲音變小了。
「我好像聽見一種怪怪的聲音。你們聽,是不是有什麼人和著鋼琴的演奏在唱歌?」
她是不是認為唱片里夾著幽靈的聲音啊?
「那是格魯特唱歌的聲音。」
光司馬上回答了她的疑問。接著,他開始興奮地談起這位說了聲「音樂會已經死了」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唱片的錄音中去,又在五十歲英年早逝蒔天才的鋼琴家的故事。
「來,兩個人都坐下吧?」
我在他與真帆並排坐著的沙發對面坐了下來,看著兩個肩並肩坐在一起的同齡人,簡直就像是一對戀人,心裡不由地產生了幾分醋意。
「喂,少爺和小姐。」
石町倒了兩杯橘子汁放在兩人的面前。
「謝謝!你真好,石町先生。」
真帆雙手放在胸前開心地作著拍手的樣子。光司說了一聲「不好意思」還低下了頭。
「是啊。石町先生是好嘛。對吧,安永小姐?」
風子邊說邊用胳臂肘碰了安永一下。從中看出什麼意思的杉井馬上站起身來。
「啊呀,高橋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叼?也許,說不定……」
「就是那個說不定啊。」
在座的先將目光集中到了彩子的身上,再移到石町的身上。彩子有點難堪地低下了頭,石町也顯出吃驚的樣子。風子在愉快地微笑。
「前幾天,我看見你們兩人了。在六本木的那家叫『布雷』的迪斯科舞廳的貴賓席上,兩人頭靠著頭談得正投機呢。那時候,我正在舞池裡舞姿奔放地跳著,你們卻一點也沒有在意。」
要是我的話,絕對不會有在舞池裡舞姿奔放地跳著這樣的表現。雖然風子經常出沒迪斯科舞廳是有名的,但是石町和彩子恐怕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那兒被她碰見。
「說什麼彩子小姐跟石町先生頭靠頭地坐在一起?啊呀,不得了了。」真帆瞪著眼睛喊道。看來她對風子的這條重大新聞很感興趣。
「真是為難我了,FUKO先生。」石町尷尬地說。
FUKO是風子喜歡被人稱呼的愛稱。
「被你這麼誇張地一說,真是為難我了。只不過是一起到迪斯科舞廳玩了一次而已。我被人家誤解倒沒什麼關係,只是會給她添麻煩的。」
「不,我也沒什麼麻煩的。」彩子搖著頭說道。
「彩子小姐,臉都紅了。」
見真帆在一旁起鬨,光司輕輕地說「不要這樣」,阻止了她。真帆才不聽他的呢。
「真是般配的一對啊。哦,讓我聽到了一條大新聞。」
就這些話,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我心裡感到好笑。不過又一想,這也的確能算是頭條新聞了。雖說石町辯解說只不過是一起到迪斯科舞廳玩了一次而已,從他剛才吃驚的反應和彩子害羞的樣子看,兩人已經不是一般的朋友關係了。
「兩人的關係暴露了。石町先生,不是有一句話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嗎?」杉井用不恰當的詞語拿他們開玩笑。
「剛才真壁先生不是還跟安永小姐道歉了嗎?先生說『破壞了你和男朋友一起過聖誕節真不好意思』。那可是說錯了。男朋友不就在身邊嗎?那時我心裡痒痒的真想說出果。」風子說完還拍了一下手。
「那讓我們乾杯吧。慶祝一下兩人的秘密暴露。」
說完風子舉起酒杯,大家也學著她的樣子舉起了酒杯,對著石町和安永兩人發出了碰杯的聲音。
「乾杯!」
「祝你們幸福!」
我也笑著說:「下次去迪斯科舞廳時要當心啊。」
這個小小的插曲使整個聚會的氣氛顯得更加和諧了。
咳嗽聲中我看見真壁用手撫摸著喉部。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沒有舉起酒杯,眼睛里也沒有了笑意。
「今晚到這兒,我就先失陪了。」
他用稍稍有點嘶啞的嗓音說完便站起身來。我條件反射地朝掛在牆上的鐘看了一眼,才九點半。可以說夜晚還剛剛開始呢。
「怎麼了,先生?您不是說過這是一年一度的聚會嗎?不會是為了趕著寫截稿期要到的書稿吧?」
大家都感到奇怪,第一個發問的是杉井。
「我可不是那種沒有計劃性的人啊。只不過好像有點感冒,身體覺得不舒服而已。反正還有明天晚上嘛,今晚想早點休息。」
在座的各位都一下子沒了興緻。不過飯後,真壁的話是少了許多,看上去有點無精打採的樣子。
「實在是對不起大家。只要好好睡一覺就會好的。大家慢慢聊吧,少了我這個老頭,大家可以更加盡興嘛。」
說是身體不舒服想早點休息,大家也就不好挽留了。真壁再一次對大家打招呼,然後步履顯得有點沉重地走出了休息室。他的腳步聲慢慢消失在一樓最裡面的那間寢室里,然後是啪嗒的一聲關門聲。
很短的一段時間裡,出現了冷場。
「好吧,讓我也來喝點吧。各位聽著,接下來大家就可以真的無拘無束地敞懷痛飲了。」
佐智子為了活躍氣氛大聲地說著,自己給自己做起威士忌摻水的酒精飲料來。被中斷的談話又開始了。
「真壁先生看上去沒有精神啊。是不是白天硬撐的時間太長了。」
彩子輕聲一說,馬上就被佐智子否定了。
「好像是有點感冒了,不過我認為沒有那麼嚴重。大家來了以後,他只會精神越來越好。」
「也許是想構思下一部小說吧。那人就是這樣,在這種時候總是喜歡閉門思考的。」船澤說。「聽說構思已經完成,已經開始投入正式寫作了。大概是思路遇到障礙堵住了吧?」
「提到小說,剛才吃晚飯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大家有何感想?」風子環視了大家一眼說道。
杉井說:「先生的意思是宣布不再寫關於密室作案的作品了嗎?」
風子說:「是啊,聽了他這句話我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我做夢也想不到從真壁先生的嘴裡會說出那樣的話采。」
杉井鼻子里哼了一聲,帶著幾分譏諷的語氣說道:
「真是聽不懂什麼是『天上的推理小說』。先生是自己為自己劃一條預防線,也可以說是出自他對文學的自卑感吧?」
看來他有點不高興,也許有一種被人欺騙的感覺。
「石町先生是如何認為的呢?」
對於風子的問題,他的回答簡單明了。
「有點狂妄自大。」
「狂妄自大?」
風子重複了一遍。
石町笑眯眯地取出一根香煙放進嘴裡。
「真壁先生又不是流行作家。他作為日本推理作家的代表性人物已經得到國內外的承認。是不是他沒有就此滿足啊?我認為他不是想做一個工作上做得最好的人,而是作為真壁聖一一個人想得到大家的承認。我為之感動。」
石町做了一個脫帽的動作。
「你到底對什麼脫帽呢?」
「對真壁先生不滿足自己掌門人的地位,還有更大的野心。我就是崇拜那種精力旺盛的人。」
「啊呀,石町先生的話聽起來有點色情啊。」
風子笑著說。這個FUKO小姐想得太多了。
「那,先生是宣布不再寫關於密室的作品了?」
光司溫文爾雅地插了一句。他稱真壁為先生。他不知道晚餐時說的那些話。
「是啊。」風子回答。「因為厭倦了『地上的推理小說』,他說要以『天上的推理小說』為目標。雖說我們搞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但是他說得太突然了,讓大家大吃一驚。特別是三位編輯們。」.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光司一臉的驚訝。因為他也是真壁作品的愛好者之一。
「舅舅是不是有點糊塗了啊?」真帆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說著,喝了一口橘子汁說,「是不是故意說這種話引起編輯們的注意啊。」
「怎麼會呢。他又不是高中的女孩子。」杉井幸災樂禍地嘆了口氣。
看著他的樣子,我問:「先生的下部作品預定在什麼時候完成啊?」
「預定是在明年的春天,但是真壁先生可能要拖到夏天吧?八月份能出版的話,就算是謝天謝地了。」
「沒關係,不是已經動筆了嗎?就算是再慢,四月份也能完稿吧?」
「真是難得啊。像這樣能得到真帆小姐的肯定。」
杉井抓了把花生米扔進嘴裡嚼了起來。
2
「啊,是啊是啊。」
真帆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用胳臂肘推著光司。
「什麼啊?」
「在房子的附近有沒有看見一個奇怪的老頭?」
「幾時?」
「今天。」
「什麼樣的?」
「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禿頂貓著腰,有點嚇人。鬼頭鬼腦地朝著我們這邊看著,臉上的這邊,」說著她用手指著右臉頰和脖子的部分,「有燒傷的疤痕。」
「哦哦。」
「光司君,你的這個哦聽起來怪嚇人的。」
對光司不感興趣的回答,真帆好像有點不高興。
「你是在什麼地方几點鐘看見的?」
「兩點鐘左右吧。就站在我們家門口,看著門口的牌子呢。」
「你是從哪兒看見的?」
「從自己房間的窗口。是無意中發現的。」
「看得真清楚啊,連燒傷的疤痕都看見了。」
光司興趣全無地應答著。我有意無意地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周圍的人好像也是這樣。
「當時沒有看見傷痕。那是在傍晚時分再一次看見他的時候發現的。」
「傍晚?」
「嗯。這一次是在房子的後面。那人好像在白樺林中走來走去。那種地方到底是誰為什麼進去呢?是不是很奇怪?還在下著雪呢。」
「嗯?」
「當時我正好在院子里。我想起有一本看了一半的書忘在車上,正打算去取的時候,就在那時看見了那人臉上的疤痕。」
「他也看見你了?」
「嗯。正好面對面看見了,那人還笑了呢。牙齒也露出來了,樣子非常粗俗。」
「後來呢?」
「就這些。他突然轉過身去朝林子深處走了。」
「那人是來幹什麼的呢?」
看來話題引起了光司的注意。
「誰知道。好像是在觀察我們家裡的動靜。」
佐智子一臉認真地問:「是真的嗎?真帆。」
「是真的。不是在說剛看完的推理小說里的故事。」
「那就太令人擔心。」母親說道。「不可能是到這附近的別墅里來度假的。直徑兩公里以內除了我們應該沒有其他人了。要是說有人在這附近轉來轉去的話就奇怪了。」
「這附近沒有其他人住了嗎?」
聽火村這麼一問,佐智子趕緊作了肯定的回答。
「說不定是專偷別墅的小偷吧?還是注意關緊門窗為好。」
臨床犯罪學家作了個實在是太普通的忠告后,又舉起了裝著威士忌的酒杯。
「還有哪一位看見那個怪人了嗎?」
真帆轉過身來問大家。
「要是這麼說的話,」發出反應的是船澤,「我到達這裡是下午一點半左右,在半路上看見一個人在附近走動,個子不大看上去像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還背著個登山包。因為只看見一個背影,所以沒有看見那人臉上的傷疤。」
「是穿著一件咖啡色的夾克衫嗎?」
被真帆這麼一問他歪著頭想了想。
「這倒不記得了。因為當時我根本就沒有注意。不過現在想想是有點奇怪,他一個人走在風雪中到底要到哪兒去啊?這裡的別墅除了星火庄以外沒有其他的了。不會有人從北輕車站走到自己的別墅去吧?」
「不會有這麼傻的人的。要是步行的話,恐怕要一個多小時吧?」
風子說著,展開雙臂彷彿是命令開始起飛的飛機停下來一樣。
「那麼,那傢伙到底是誰呢?」
石町一邊將手裡的白蘭地酒杯對著燈光照著一邊隨口說道。
「是專偷別墅的小偷吧?就像火村先生說的那樣。」
我的這番話好像惹火了石町。
「喂,有棲,不會是在做夢吧?發揮一下自己的想像力。」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覺得好玩,讓大家把情節想像得更加有趣一些。」
他放下酒杯,像夏洛克·福爾摩斯那樣把十個手指頭合在一起。
「比如說,那個男人是一個狂熱的推理小說的讀者,他對過去和現在的墮落的推理小說抱有強烈的不滿和憂慮。現在,他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接著呢?」我為他加了把勁。
「消息靈通的他得知聖誕節之夜推理作家和他們的專職編輯將在星火庄聚會,於是他覺得他找到了一個可以好好懲罰一下這幫讓無聊的作品在世間流傳的傢伙們的絕好時機。今天中午時分他一到別墅附近就趕緊勘察地形,並在嚴寒中等待著黑夜的來臨。然後,等大家都入睡了以後,他便舉著獵槍衝進星火庄將我們大家一網打盡。啊呀,那是什麼聲音啊?」
石町突然的發問,嚇得真帆大聲尖叫起來。
「哈哈,我是開個玩笑。」
「看你,石町先生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
「沒關係,真帆。」我安慰著她。「你和媽媽會得救的,還有光司君。因為你們沒有寫過什麼無聊的推理小說啊。」
「我也沒事。」火村說。
「你可不一定。不是還有被卷人事件的人嗎?」
「呸,我可不想死得像狗一樣。」
在大家的笑聲中真帆也笑了。
「不要老想些可怕的事情,石町先生。要是我的話,一定會有一個美好的假設。」
聽彩子一說,他朝著她一笑。
「哦,你的假設是什麼?」
「就是那個老人的真面目。」她沒有對石町而是對著真帆眨了一下眼睛。「說不定是聖誕老人啊。」
「是啊。還是彩子小姐的想像浪漫。原來是聖誕老人啊。是啊,正是白色的聖誕節嘛。」
「要是聖誕老人的話,那他的背影也太可憐了。雖說背著一個小小的登山包,可是也看不出裡面放著許多禮物的樣子。而且也沒有看見小鹿啊?」
對目擊者船澤的這番話,彩子毫不介意。
「我認為聖誕老人並不是憑外觀來判斷的。」
「真是服了你了。」
船澤誇張地說著,還用手敲了敲光禿禿的額頭。
「玩笑歸玩笑,我們還是要注意關好門窗。大家不要忘記把窗子上的插銷插好。」
「一聽到要插好窗子上的插銷,真讓人興奮。這不成了密室推理小說了嘛。」
石町一說完,彩子趕緊說了他一句:「你這是毛病。」
「雪還在下著呢。」船澤看著窗外說。「那個穿著咖啡色夾克的聖誕老人在這寒冷的夜空下到底在干著什麼啊?」
「那還用說,在準備今夜的禮物啁。」真帆開心地大聲說道。
突然大家的談話停了下來。
《金色貝盧克》快要結束了。經過了三十小節的變換又回到了最初細膩的獨奏部分。
這幽緩又帶著哀怨的優美旋律不正是在歌唱著夜晚的寧靜嗎?
3
第二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們迎來了聖誕節的早晨。
我睜開眼睛看見火村衣服都已經穿好了。他在黑色T恤衫的外面披了一件白色的外套站在窗口。身上穿得倒挺乾淨的,可是頭髮還是亂糟糟的樣子。他拉開了白色的窗帘,好像是在看著窗外的雪景。
「還下嗎?」我問。
「不下了。不過是陰天。」
「在北海道出生的人看見雪景還感到稀奇嗎?」
「是啊。我六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北海道了嘛。」
聽說他離開了北海道以後,因為他父親的工作調動,跟著輾轉到過廣島、大阪、京都、金澤、東京等地。他父親工作調動得真厲害。他考進了京都的大學,念完研究生后留校當了副教授,便在京都定居了下來。父母於去年和前年相繼去世,現在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聽說學生時代借住的那家房東老太太像疼愛自己的兒子一樣疼他。
「幾點了?」
「才七點半。對你來說是早起了吧?」
「看你說的。睡懶覺不是你的專利嗎?」
「到了別人的家裡,我是七點鐘前一定會睜開眼睛的。」
「還怪嬌氣的嘛。」
「是啊。因為太嬌氣了活著有點累。」
「去你的。這種話講給初次見面的人聽就可以了。」
我真想拿起枕頭扔過去。
到了樓下,有一半人已經坐在餐廳里了。不二會,剩下的幾個也陸續到了,最後到場的是真壁聖一,他穿了二件灰色高領的羊毛衫。
「先生,感冒好點了嗎?」
大家打完招呼,杉井趕緊問道。
「謝謝。好多了。看來睡眠果然是感冒最好的良藥啊。」
他看上去血色不錯,好像沒有什麼大病。
「那就放心了。也就是說我就可以毫不客氣地商量下一部作品的事了。」
對杉井的這番話,真壁的表情顯得有點不耐煩。
「我不是說過讓大家到這兒來玩的嗎?」
「我是帶著順便能夠談談工作的想法來的。」
「是不是想看看我到底在不在工作吧?」
「不,不。沒有那樣想過。我是完全相信先生您的。只不過是想談談下一部作品的事情。因為下個年度的計劃書不得不交了。」
「真拿你沒辦法。那好吧。早餐以後就談了吧。」真壁做出了決定。
彩子和真帆端來了羊角麵包和培根雞蛋,還有香濃的牛奶。佐智子忙著給大家斟上咖啡。房間里瀰漫著早餐的香味。
上完早餐后,佐智子和真帆回到了廚房。她們是去廚房和光司一起用早餐。
「一邊看著窗外的雪景,一邊坐在暖洋洋的房間里吃著美味的早餐,簡直是太幸福了。」風子滿臉幸福的樣子說著。
「跟平時的早餐簡直太不一樣了。再加上和大家一起,真開心。我的早餐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吃著前一天剩下的東西的。」
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看此刻真壁的表情。看他在風子說「孤零零的一個人」的時候,會不會有什麼反應。不過,他好像完全沒有聽見風子的那番話一樣,自顧自地朝咖啡杯子里倒著牛奶。
我看真壁的反應是有道理的。因為我知道他和風子之間曾經有過一段非常親密的關係。當時我還是新人,連我的耳朵里都聽到了,可想而知我們這個行當里的人一定都知道的。現在在場的各位也一定都知道。不過,雖然兩人都是名人,有關他們的關係卻沒有成為花邊新聞被那些雜誌報道過,所以一般的老百姓是不知道的。這件事誰都知道卻避開了花邊雜誌的追蹤。我並不是在吃流行作家的醋,只是覺得他們有點狡猾。
至於他們的親密關係到底到了什麼程度,大家就只有想像了。雖然有謠傳說看見他們兩個人經常在赤坂的旅館里幽會。不過這說不定僅僅是兩個大人之間的遊戲,其中的一個或者是兩個人都沒有結婚的打算,這誰也說不清。聽說風子當時非常主動,大概在三年前兩人的關係徹底結束了。
這些只不過是謠傳而已。不過聽說真壁年輕時還真的是艷福不淺呢。即使是搬到了這種閑靜的地方以後,現在每個月還要到東京去住幾天透透氣呢。
大概是我了解了這些情況的緣故,從剛才風子的話里,我好像聽出她是在怪真壁丟下她一個人不管。當然這也有可能是我的胡亂猜測。
「火村先生!」
主人在叫我的朋友。
「哈依!」
副教授嘴裡正塞滿了羊角麵包,抬起頭答道。
「是什麼原因使你開始對犯罪感興趣的呢?」
火村舉起一隻手,意思好像是在說請等我把嘴裡的麵包咽下去。
「是因為我自己曾經有過殺人的念頭。」
我知道他精神上曾經受過巨大的創傷,不過,大清早的這種事你就不要說了嘛。在座的各位好像有點搞不清他說的是真是假。
「哦。」
看來真壁是當真的。
「那是對誰產生了殺意的呢?」
「我不想說。」
「嗯。」
真壁噘起了嘴唇。
「那倒也是啊。」
船澤半信半疑地問道。
「火村先生,這是真的嗎?」
「是的。是真的。因此,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人被逼到了要去侵害另一個人的那種精神狀態。另一方面,我們只要稍微發揮一下想像力不是就可以理解人往往是因為一時衝動而奪走另一個人的生命的嗎?人類複雜到了極點也簡單到了極點,是這兩種極端狀態的混血兒。」
「正因為如此,人類才會去寫小說,然後再去閱讀的。」
杉井輕聲說道。彩子又向火村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火村先生對犯罪搜查也有興趣,聽說還有過實際經驗。當時您在想些什麼呢?犯罪搜查的動機是不是出於與犯罪分子有過同感而產生同情心的呢?」
火村做著他的習慣動作,用食指撫摸著自己的嘴唇,然後目光嚴肅地對著她。
「與同感沒有關係。我從來沒有做過讓那些因為擔心自己的罪行暴露整天膽戰心驚的罪犯舒服的事情。不如說是因為我對那些犯罪分子的仇恨。」
「您仇恨那些犯罪分子嗎?」她盯著火村的眼睛問。
「我們舉個例子,有一個男人工作了一天,總算可以回家休息了。」他說。
「當他回到位於地鐵沿線的新開發住宅區里的自己家的時候,發現自己家的門半開著,他覺得有點奇怪,便走了進去。說了聲「我回來了」卻沒有反應。於是他趕緊走進客廳一看,發現自己的愛妻倒在了血泊中。對這種慘案我是忍無可忍的。」
「這的確是慘無人道的事情。」只有彩子一個人有所反應。
「還有就是當到場的警察官在兇殺現場給死者親屬打電話。那時心裡難過得簡直就要吐出來了。」
「是啁。」
「那種事情我也非常痛恨。」
石町咣當一聲拖了一下椅子。
「說話像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刑警一樣。不過,火村先生,這個世界上不是存在著許多被逼到絕路上,在極限狀態下犯罪的人嗎?剛才火村先生不是說過自己也曾經被逼到那種狀態下的嗎?」
「我是徹底的無神論者。如果無意義地說宇宙是斯皮諾扎神創造出來的,那我相信。不過……」
火村的宣言顯得有點突然。
「這個世界里充滿了許多難以忍受的不平等。僅僅為了活下去,人們每天要經過多少努力克服多少困難啊?沒有什麼可以保證早晨離家出門的人,當天晚上可以平安地回到家裡,也許會遇到什麼不幸。」
石町聽著火村的這番話心裡也許在想,說什麼看破紅塵的話呢。
「有人會因為被沒有駕照的少年亂開的車撞倒而喪失生命;也有人會被從建築工地掉下來的鋼筋砸死。這個世界上既然存在著這麼多不講理的事情和不幸的命運,我怎麼還會相信可以主宰人類命運的神的存在呢?所以,我只有成為無神論者了。」
「這和剛才的話之間有什麼聯繫呢?」
「在這個不存在值得崇拜的神的世界里,命運這種有著不可迴避的力量主宰著我們。我無法從這種認識中逃脫出來。因此,我絕對不能原諒剝奪我們的可憐同胞的惟一擁有的寶貴生命的人。」
「聽起來真像是一位人道主義者的發言啊。」石町說著點著了手中的香煙。
「而且,聽起來您所說的犯罪好像只是指的是殺人嗎?」
「是啁,你說得對。因為我最關心的就是這點,也可以說我本身最為接近的犯罪就是殺人吧。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
「我否定神的存在,熱愛人類這種可憐的動物,於是就產生了對像神一般為所欲為的犯罪分子的厭惡感。」
「你對死刑是怎麼看的呢?」杉井問。「對國家權利像神一般為所欲為地殺人的制度作何感想呢?」
這是我與火村之間存在著分歧的問題。
只聽火村乾脆地回答:「我贊成。因為能夠對人作出裁決的也只有人,並不是神。如果說把執行死刑的任務交給你的話你會做嗎?我想我會的。這樣的心理準備我是有點。」
杉井又問:「難道法律的裁決真的是那麼絕對的東西嗎?」
「我沒有斷定法律是絕對的。但是,在人類世界里不執行相對化不是也有它存在的價值嗎?要是不這樣的話,無論說什麼都是空談。我認為絕對犯罪是存在的。那就是人做出像神一樣為所欲為的事。」
「難到想像神一樣為所欲為的就是犯罪分子嗎?那不是當權者嗎?與你有著協作關係的警察機構讓手下服從的權利不正是那樣的嗎?」
「我並不是在為了維護權力機關而甘願當維持秩序的走狗。為了維護人類的尊嚴,我願意鞠躬盡瘁。」
「蹂躪著人類尊嚴的惡毒勢力不是還存在著嗎?」
「我只能說,我有我自己的鬥爭的方法。」
不知道是對火村的回答很滿意還是什麼,杉井結束了提問。
「只是……」
看來火村還想做一些補充。
「我並不是一味地去厭惡那些殺人犯。可以說是被他們那種無法抗拒的魅力所吸引才與他們接觸的。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從他們的身上了看到了神光,也許他們就是架在人間與另一個世界之間橋樑上的一個或是兩個橋墩。關於他們的思考也使我的思維能夠去另一個世界暢遊。也使我這個曾經險些加人他們的隊伍的人有了更進一步的自我認識。
「還有,我並沒有抱著要將犯罪分子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滅和一定要實現完全消滅犯罪的信念。只是想抓住逍遙法外的罪犯,給還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死者家屬有個交代。」
「哦!」這是風子發出的聲音。
「在我的小說里雖然有名偵探的登場,不過他在偵察時到底在想些什麼啊?這我倒要考慮考慮了。」
「火村先生,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一下。」船澤說。「這是一個認真的問題。要實現您剛才說的,與當教師或者是研究者相比,去當警察不是來得更方便嗎?」
「他們必須絕對遵循和服從漏洞百出的法律。還要為此在罪惡勢力面前低頭。與其那樣的話,我還是願意做自由自在的游擊隊。也許一名游擊隊員在強大的警察機構面前會顯得勢單力薄,但是我認為在某些時候還是很有力量的。」
「這樣還真不錯。」風子輕聲嘀咕了一句。「我也讓我的偵探先生以這個為指導思想進行工作。」
火村讓佐智子為自己再添一杯咖啡,然後點起一支煙休息起來。他看上去就像是剛做完早鍛煉,臉上露出一種非常爽快的表情。
「關於火村先生剛才說的看到發出神光的罪犯的事,等一會我還想再仔細地問一下。」真壁喝著第二杯咖啡說道。
「那是可以的。不過不能給您的新作里設置密室疑團帶來什麼啟發哦。」
對他那輕鬆的口吻大家都笑了起來,可是真壁卻不一樣。
「不需要那樣的東西。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
聽起來真壁是為了再一次申明昨晚所說的不再寫密室推理小說的宣言是真的。杉井的表情馬上就嚴肅了起來。
「您說的那番話,讓我也順便求您了。等一會。」
「好吧。我們到書房去慢慢地談吧。反正還有的是時間。」
是啊,是還有時間。那樣的話,我們大家就可以謝天謝地輕鬆地度過今天的聖誕節了。
在這個所謂無宗教的國度的都市裡,正在蔓延著不正常的狂躁。街上充滿了與醉漢一起談情說愛的空虛的男女。
4
我在休息室里讀著一份半個月前的雜誌。突然覺得有誰站在了我的身邊,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石町。
「到街上去,你不去嗎?」
他的身後是彩子的身影,大概是準備和她一起到北輕井澤的街上去買東西吧?
「不妨礙你們的二人世界嗎?」
「沒關係的,又不是幾年沒見。呆在屋子裡不無聊嗎?」
還好,從孩提時代開始因為喜歡幻想,所以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無聊。不過,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也不是一件壞事。
「如果不妨礙的話,那就跟你們一起去吧。」
「火村先生呢?」
「他讓真壁先生抓住,說不定正在書房裡進行他的犯罪學講義呢。」
「那,我們走吧。去買點酒,再到附近轉轉,總比呆在屋子裡強多了。」
突然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到了我手裡的雜誌上了。
「拍得還真不錯嘛。」
雜誌的封面上登的是真壁聖一和船澤的照片。因為這本雜誌裡面有一篇名為《老搭檔的近況》的連載,總是登載著著名作家和他的專職編輯的合影,然後再添上一段短短的隨筆文章。這一期登的是船澤的一段回憶。
「我想這裡怎麼放著這麼舊的雜誌,一看上面還登著真壁先生和船澤的照片。他們的確能算是老搭檔了。」
「這裡不是寫著從先生的第一本作品開始就一直與他打交道二十多年了嗎?」
船澤的隨筆里寫下了,從他第一次遇到真壁時就覺得這人將來一定成為大人物開始,到真壁的作品被譯成英文在海外出版的迂迴曲折的故事。是用一種懷舊的調子寫的。我不由得想到,什麼時候我也能登在這一頁上啊?
「照片雖然不錯,不過不能說是近影吧?好像是在星火庄前面照的,大概是在去年的聖誕節吧?」
是的。好像就是杉井咔嚓咔嚓照的一大堆照片的其中一張。
「因為他們兩人都對這張照片很滿意,雖然不能說是近影但還是希望用這張照片的緣故吧?正好與雜誌發行的季節相符合嘛。」
見彩子無精打采地等著我們的樣子,我趕緊將雜誌放回了書報架。
「走吧。」
石町的車子看上去挺新的,是白色的GOLF。我讓彩子坐在副駕駛座上,她死活不願意,一定要坐在後座上。雖說是他們邀請我去的,可是我總覺得自己是在做電燈泡,嘴裡不由得說「不好意思」。
「有棲,你這個O型血的傢伙還這麼在意。跟你的性格可不符啊。」
石町邊發動著車子邊說。一個大男人還相信什麼血型算命,我隨即作了反擊。
「你可不要這麼說。我跟你說這是經過科學統計的。不是迷信。」他這麼一說,我只好聳了聳肩說:
「真不巧,O型血的人是不相信血型算命的。」
「你還真會說啊。」
車子駛入公路,石町來了個大轉彎,只見他使勁扳動了方向盤,使坐在後面的彩子東倒西歪的。
「真壁先生的感冒沒什麼大事真是太好了。」
彩子從後座爬起來時說。
「啊啊,是啊。」
石町看著後視鏡中答應著。
「要是發高燒爬不起來的話,我們大家心裡都不好受啊。」
這傢伙說出話來一點也不客氣。
「真的是感冒嗎?說不定是因為安永小姐被你奪走了,真壁先生心裡有點不舒服吧?」
我是說者無心,可是石町聽了這話好像有點不高興了。
「廢話少說。你也認為那老頭曾經稱她為『可愛的小貓』嗎?」
沒想到他的聲音會這麼冷冰冰的,我有點狼狽。
「啊呀,沒有那樣的事。」
「知道沒有那樣的事的話,就不要說。」
我說了聲對不起,又對後座的彩子說:「要是覺得不高興的話,我向你道歉。」
「我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石町先生,有栖川先生又不是故意的。要想裝酷的話,在你的讀者們面前裝就可以了。」
「你說什麼呀。」石町呲牙一笑。「我要想在我的讀者面前裝酷的話,恐怕還要等十年吧?在我的讀者們面前,我只會滿膛堆笑地搓著雙手,對他們我只會鞠著躬說『今年也請大家多多關照』之類的話。」
「對,對。只能像傻瓜一樣搓著雙手。要是我們都能成為在讀者面前可以擺架子的大作家就好了。」
「是啊。要是不成功的話,恐怕手指上的指紋都要磨光了。」他說著,轉過頭來對著我,「哎,你最近出版的那本書初版有多少冊啊?」
「你這傢伙問起話來直截了當,對自己的後輩一點也不客氣。只有你平時的八成。」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初版部數的?」
「我只是建議你,要是這樣想的話心裡不就高興了嗎?事實大概也差不多吧。」
「你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不會在盯著被列為暢銷書吧?要是你寫著正統派的作品心裡有那樣的野心的話,我可饒不了你。」
「我的野心只是超過真壁先生向海外進軍。」
石町說了句「虧你說得出」。這倒也算了,從鏡子里看見彩子在後面用手捂著嘴在偷偷地笑著的樣子時,我受到了傷害。我嘴上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著指紋變淺的手掌就像在盯著石町。
就這樣說些無關緊要的廢話,無意中已經到了街上。我們買好了葡萄酒和威士忌,又給真帆和光司買了巧克力之類的零食以後,順便來到附近的照月湖。說是湖,實際上不過是個池子而已。夏天可以看見全家老小或者是談戀愛的在湖上划船的身影,現在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湖面上刮過的冰冷的寒風。彩子掖了掖大衣的前襟撒嬌似的對石町說:「我們回去吧。」於是,我們立即上車返回星火庄。
「你與火村先生是在學校里認識的嗎?」彩子問我。
「是啊。是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他時,覺得這傢伙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後來熟了發現跟我想的一樣。」
當時的情景我還記得很清楚。是在那一年的五月七日,黃金周剛過完。那天天氣特別好,簡直就像是從天國發出來的一樣,溫暖又柔和的陽光從階梯教室的窗口射進了進來。我坐在最後面的座位上縮著脖子寫小說。關於親屬繼承法的講義內容在慢慢地進行著。剛進教室時,我是準備認真聽課的,可是過了十分鐘左右就將草稿紙取出來放在了桌子上。因為我準備投稿參加推理小說的新人獎比賽的截止日期就要到了,我再也沒工夫去聽什麼甲先生和乙先生之間的遺產繼承問題了。我想轉移到圖書館去寫又覺得太費事,於是一邊覺得有點對不起講壇上的教授一邊動筆寫了起來。一開頭竟然還很順利,三十分鐘便寫完了四張稿紙。我將這些稿紙反過來放在已經寫好的一百張左右的稿紙上。
「哦。」
右邊的誰嘴裡發出了聲音。就聽見一陣沙拉沙拉的翻紙張的聲音。我朝那邊瞄了過去,看見一個穿著皺巴巴的白襯衫的男同學,一邊用手撓著亂糟糟的頭髮一邊看著我的原稿,還不時地用食指摸著嘴唇,看到寫得不好的地方皺起了眉頭,鼻子高高的,長得還不錯。
這傢伙真有意思。
我想,偷看坐在旁邊的人手裡看的雜誌或者是報紙事是常有的,自說自話地拿起旁邊的人寫到一半的小說來看的人還真是少有。不過,在大庭廣眾之下寫小說的人也不多。
別管他。
我自顧自地寫了下去,不過那篇小說在半年後的預選中落選了。其間,旁邊的這位男同學也在繼續讀我的稿子,終於他追上了我寫的速度。這回他竟然伸長了脖子來看我手裡的稿紙了。這倒真讓我難為情起來,真是個不懂道理的傢伙。就在我打算教訓他的時候,正好下課了。我鬆了口氣。
在我忙著收拾攤得亂七八糟的課桌的時候,旁邊的這位男同學一點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還不快走,我有點不高興。
「接下來會怎麼樣呢?」
突然被他那渾厚的男中音一問,我覺得就像被一尊佛像問了一句一樣。他的東京口音非常標準,問題表達得也很清楚,我沒有理由不回答他。
「當然隱藏著驚人的真相。」
接下來他說了一句「真想知道」。
「真的嗎?」
「當然。」
說得好聽,我雖然是這麼想,心裡倒覺得還不錯。他說,一起去吃午飯怎麼樣,因為看了你的小說所以我請客。那天他請我吃了咖喱飯,當時一盤咖喱飯是一百五十日元。
「這就是你跟火村先生的第一次接觸嗎?」
「是啊。他是喜歡聽法學部的講義的社會學部的秀才。從此以後,我便再也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
我故意用恐怖片的旁白的腔調說完了這番話,石町和彩子卻沒有反應。今天我好像是當不成逗樂的小丑了。
「那麼,火村先生在有栖川先生獲得『金阿羅獎』的時候,一定是感慨萬分吧?」
雖然當時他只說了一句「幹得好」,但是我心裡清清楚楚地感到那是發自內心的祝福,所以對他的這句話我從心裡說了聲「謝謝」。有一點必須訂正的,那就是我不是「金阿羅獎」的獲獎者,只不過是佳作人圍者而已。
「朋友才是最寶貴的。」石町冒出了一句。
說話間,我們已經回到了星火庄。車子進了門駛入車庫。
就在這時我看見車庫的後面有什麼東西在動,好像是個人影。
「會不會是……」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夜裡真帆的話,身穿咖啡色夾克的聖誕老人。
「喂,你們看。」
就在我用手指的時候,正在步履沉重地走在河對面的小樹林里的小個子人影一下子停了下來。他轉過臉來的時候,目光正好和我合在了一起。我清楚地看見了那人從右臉頰一直到脖子根處的被火燒傷而留下的紫紅色傷疤。跟真帆說的一模一樣。那人看上去六十齣頭。一開始他好像也吃了一驚,不過馬上就笑了起來。
「你們看那兒。」
「啊?」
那個有傷疤的男人慌慌張張地朝白樺林深處跑去。那樣子好像我正在用槍對著他一樣。
「什麼?在哪裡?」
石町朝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時,已經晚了。那人已經無影無蹤了,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因為光線很弱,樹枝又擋住了那人的身影,再加上那人跑得飛快。
「我可什麼也沒看見。」
石町驚訝地說著,將車子放人了車庫。車子一停,我馬上
下車朝剛才看見那個人的地方跑去。「到底怎麼了?」石町在我背後嚷著。我在樹林里跑了大約五六米,雪地里果然留下了腳印,而且亂七八糟地往林子深處延續著。
「看來身穿咖啡色夾克的聖誕老人是存在的。」我對追過來的石町和彩子說。
「我看見了傷疤。」
「哦。」石町察看著地上的腳印說道。「那個傷疤是他打算從煙囪里爬進屋子時被燒傷的吧?」
我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想法。
「這要是真的話,那就太可憐了。」
「怪嚇人的。在這種地方來到底想幹什麼啊?」彩子擔心地說。
「那人是不是已經使了壞啊?」我就擔心這一點。「查查看吧。」
車庫裡的車子好像沒有異常情況,再到旁邊的儲藏室里看看,幸好也沒什麼,我們這才放下心來。
「今天夜裡一定要提高警惕。」
從儲藏室里一出來,石町仰望著白色外牆的星火庄說道。
「啊呀,為什麼要說今天夜裡一定啊?」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他看著女朋友的臉彷彿在說。
「不是還沒有收到禮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