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事件
「你們呀!有誰來跟我一起玩?」
有一天晚上,
月亮對著眾多的星星們招呼,
「若是跟我玩,就送你們任何東西。」
星星們卻暗笑起來,齊聲哄嚷:
「羞羞臉,羞羞臉,誰要跟你玩,你是孤僻的愛哭神。」
他坐到玄關點燃香煙,伸出右手臂,任由背後的妻子杉子替他穿上厚大衣,並以腳將皮鞋勾近。這雙皮鞋不好穿,分期付款只剩最後一期了,穿在腳上仍舊不舒服。四十二號的尺寸,腳尖部分比別人寬大。這是店裡擺售的成品,雖然力求適合更多的人,但也許這個打算本身便太過分。記得當兵時,曾被補給上等兵大聲數落過「不會拿你的腳去適應鞋,」說起來怎麼能怪鞋店。
「真的不可以嗎?」杉子由後面拉直大衣領口道。
「對久美子也算是多一種學習……」
「我不同意。」
「可是那裡的口碑不錯,幼稚園的老師也勸我,若要實施才能教育愈早愈好。」
「反正我不贊成。」他彎腰系鞋帶,香煙的煙霧摻入眼睛。
「每個月僅需一千元左右,也不算浪費——」
「並不是錢的問題。」他回頭粗魯地把皮包拉過來。「因父母親的虛榮心,千辛萬苦的把一切東西往孩子身上填,所以才會製造出早熟而怪異的兒童。我就是討厭這一點。」
「您是說讓久美子去學鋼琴是我的虛榮心?」
「因此而獲得滿足的還不是你一個人。」
「是久美子先提出要去學的。」
「還不是你在背後設計的。」
「隔壁的俊子上個月就開始學了。須藤家的孩子這個星期也要去,只久美子一個人不去,不怪可憐嗎?」
說著杉子把依偎在旁的女兒抱在雙膝上。孩子倚偎在母親懷中盯住父親。那是令人生厭的目光,缺少孩子的天真,令人難受、反抗心強的目光。她只把母親當親人,認為父親是頑固不化的怪物。
「反正,」他以斬釘截鐵的口氣道,「大學教授、市議員的家庭不能當榜樣。他們以為當然的事我們不必學。我們有我們的生活。」
「孩子不會了解這些的。」
「那就要教啊,好好的告訴她,人各有立場與生活的差距這一點……」
「刑警的女兒就不能去學鋼琴,有這條規則嗎?」
「少啰嗦!」
木曾俊作用力把煙頭住地上一丟走出家門。外面的風很冷,天上雲層密布,二月再過一天便結束,天氣實在寒冷,也許會下雪。
「早安,上班啦!」
「嗯。」
熟悉的果菜鋪老闆向他打招呼,木曾只哼一聲不加理會便走過。剛才對話的不快還梗在喉頭,余怒難消。刑警的女兒就不能去學鋼琴,有這條規則?真是不聰明的說詞。這樣的說詞並不陌生,在偵訊室,被拉到木曾面前站立的男人與女人,常常頂他的便是這句話。別開玩笑,哪裡這一條規則,喔,刑警先生……杉子的表情是否也和他們一樣呈現著輕侮與冷笑呢?
木曾邊走邊想,突然地苦笑起來。這種空想真是無聊。如同在演獨角戲,而使出渾身功力卻無對手似的。他停下來點煙,將冰冷的空氣與煙,猛猛地吸了一口。為了孩子的事,從前也發生過如同今早的爭執。那時久美子誕生不久。杉子提議要孩子稱呼他們「BABA與MAMA」,而他反對。被稱呼BABA他壓根就沒有當父親的感覺,本來他就厭惡戰後的美國風氣。以你那種古板日本式感覺,怎麼能培養出新時代的孩子?年輕的妻子反駁。於是如今天早上的爭執便發生了。
木曾主張在家裡叫我BABA不奇怪嗎?「刑警的女兒不能稱呼BABA,有這條規則?家庭又不是什麼警察機關。」杉子如此叫道。
這一切的一切完全是當時的翻版。超越論理,直截了當地以情緒性結論相向。並且毫不考慮,這一句唐突的言詞,在丈夫的胸中會造成多大的傷痕。
算了,木曾想。結婚已十五年,這段時間的累積,絕不會因一次兩次的言詞衝突便摧毀的。妻子或許現在正若無其事地照顧孩子與清洗丈夫食用過的碗筷呢。這個丈夫也正拖著笨重的皮鞋,趕路上班。
街道冰冷堅硬,木曾吐著白霧一般的氣息。轉過木材街角,上田市政廳的灰色建築物便在前面。
背後的天空也呈現一片灰澀。
「喲!」推開刑事組辦公室門走入。年輕的山野刑警抬起頭道,「木曾可真早。我還在吃早餐呢!」
暖爐上擺著糕餅。醬油小皿、糖盅放一邊,便當蓋子里盛有醬漬茄子。
「嗬,速成辦理啊!」
木曾把自己的椅子拉近暖爐。他腳大身材也高大,整個人都是超級特大號。正如他的「刑警大金剛」綽號,木曾坐下,椅子會發出咔吱聲響。
「值夜的早餐是最好的,來嘗一塊如何?」山野十分靈巧地翻糕餅,轉變話題說,「據說昨夜發現了偽鈔。」
「那是我下班后的事啦。」
「十點左右會有電話聯絡,等一下川路君會順道來這裡。」
「搜到幾張?」
「只有一張。電話說並不是用描繪,而是用粘接的。並且是一百元鈔票,真是小兒科。」
「這就是陰謀所在,因僅是一百元小額鈔票,使人難免鬆懈了。」
「有道理。我也是在薪水袋中偶爾夾有一張一萬元大鈔時,才會有仔細鑒賞一番的習慣。」
「地點呢?」
「一家叫三浦的香煙店。」
「三浦……在車站那邊?」
「不,在新參町……就是拐向美鈴音樂教室的……」
「什麼,美鈴音樂教室?」木曾的聲音不知不覺地提高。
山野偷瞄木曾一眼,「那家香煙店你知道?」
「不,是那個音樂教室……」
木曾在內心嘀咕道,就是為了這所教室,早上才會喝叱杉子。以埋怨目光注視自己的杉子影子浮掠心頭。這種滋味畢竟不好受。
「喲!木曾你也在,真巧。」
門開后偵查主任瀧井巡官露出胖臉。他嗜酒如命,鼻尖經年保持紅色。木曾也常陪伴他飲酒,付帳則一元一角都算得清清楚楚的各自分擔。
「主任有事?」
「請你走一趟長野。」
「去總局?」
「警察學校。那兒有刑事講習會,每分局各派一員參加。受講者回來后需向局內同事做報告……咯,就是這個。」說著他把資料交給木曾。「十點開始,本來決定高木巡佐參加,因為他感冒打電話來說不能去,立刻準備吧!」
山野刑警從旁插嘴道:「木曾,真好啊,順便可去善光寺拜拜。」
「山野啊,天氣很冷呢!」
主任說著拍了一下木曾寬厚的肩膀說,「就算沒有去善光寺拜拜,庇蔭也多呢。最近的刑警講習不比從前,一整天會把你整得喘不過氣。」
木曾露出苦笑移開視線,透過窗戶看到外面陰濕而沉重的灰色天空。葉落後的樹枝,在寒風中搖曳。似乎可聽到凄切風聲似地。
傍晚。
木曾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由上田火車站下車。長野到上田也有直達汽車。但在會場遇到老友,於是便和要回輕井澤的朋友一起搭上火車。與木曾年齡相近的刑警老友,也對這次的講習會感到吃不消。
「整天坐在椅子上,聽講做筆記真難挨。我們是一天到晚在戶外賓士,專門對付強盜和殺人犯的啊。」
「為何講解的那個傢伙,要站在我們面前拿些莫名其妙的英文、德文——是不是還有些法文,來唬我們?」
說著說著也笑起來,木曾想起那個警察大學派來的年輕教官臉孔尖銳也不覺苦笑。正如講題「暴力犯之社會背景與其對策」演講又冗長又乏味,真是難挨的一天。
走出火車站,街上的夜幕已深深垂下。狹隘的柏油街道,如同往常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木曾雙手插入大衣口袋,走過霓虹燈閃耀的松尾町。
昔年,曾經是北國要道重鎮,並且是養蠶中心的上田市,如今已不復原來面貌。外地的百貨公司入侵后,為了與之對抗,本地的幾家商號也聯手集資蓋起大樓,做起百貨公司的買賣了。夾在這些高樓大廈中間,卻尚有土牆木格子矮屋的店鋪依然開著。不統一,參差不齊,正是變換中都市的通病吧。
行到郵局路口時,木曾看到熟悉的汽車疾駛而過。雖然只是一瞬,他還清楚地瞥見,車中的人還向他招手。是鑒定科的同事們——木曾走向分局的步伐加快了。混帳!今晚正在盤算喝一杯后,回家好好休息的呢……
分局前停著吉普車,駕駛座上年輕的山野刑警向木曾綻出笑容,「辛苦啦,畢竟善光寺的菩薩帶來了好處。」
「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正要去拜訪不幸的倒霉鬼。」
「殺人案!」
話沒聽完木曾已推開木門進去。
瀧井主任看到進來的木曾,以眼神打個招呼,繼續握住電話筒講個不停,無疑地是向地檢處聯繫當中。木曾站著點燃香煙。
「是的,我們現在僅得到這些消息。鑒定人員已先去了。因為是電話通報……我們現在也要立刻趕過去。」
瀧井主任擱下電話面露緊張地說,「辛苦啦,講習會的事以後再提,請你立刻出動。你回來得正好,我們正欠人手。」
「據說是殺人案。」
「不錯,鑒定人員已經去了。」
「被害人是淮?」
「鑒定的剛剛來過電話,也和地檢處聯繫過,被害人是你很熟悉的人。」
「誰?」
「須賀俊二。」
「呃?會是他……」
瞬間木曾愣住了。須賀俊二,這個名字對他而言是非常熟悉的,也是他剛調動到上田分局時,第一個擔任的傷害致死案件的兇犯。記得他的刑期是五年,應該還在長野監獄中服刑才對啊!
「那傢伙出來了?」
「假釋出來剛好一星期。獲得自由,結果卻以生命作為代價。」
「現場在何處?」
「市內的新參町,一個叫木崎江津子的寡婦家。」
「木崎!」
「就是那家叫什麼美鈴音樂教室,以教授孩子鋼琴的地方。」
「嗬?」
木曾這次真的瞠目結舌了。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家音樂教室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一直和我糾纏不清。
「走!快準備,山野在外面等著。」
主任開門走出,木曾卻一時獃獃地站著不動,雙眼茫然地盯著記憶中的男人。——須賀俊二,想忘也忘不了的男人;原因並非是他調動后第一次接下案件的原故。那是在他刑期確定,送獄的當天上午,木曾特地趕去看他時,須賀俊二含笑著向木曾所說的話,深深烙印在他的腦里。
——刑警先生,麻煩你啦。可是,五年後,我出獄之日,才會真正麻煩你呢,我還真擔心這一點……
那個男人,究竟預期著什麼,才說出再「麻煩」的話呢?這絕不是毫無意義的受刑犯之客套話。當時俊二的臉上浮著的是一種含羞般的微笑,眸子是透澈的明朗。不像是個即將去監獄服刑五年,和離開社會生活的男人的表情。而且他好像對出獄后的生活,抱有一種憧憬與期待,而不是他本身的死亡遭遇。
不管如何,這個男人真的又來麻煩他了,並且其陳屍地點是——在那家鋼琴老師的家中——
「木曾。」是山野刑警的叫聲。引擎發動的聲響由下面傳上來,木曾搖擺著高大的身軀走下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