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14年,一個燥熱的夏夜,凱特·麥格雷戈正獨自在她的辦公室里工作,這間辦公室就設在約翰內斯堡城內新建的克魯格-布倫特有限公司的總部大樓里。突然她聽到汽車開來的聲音。她放下手裡正研究的文件,走到窗前,向外張望。兩部警車和一部運囚車在樓前停了下來。凱特注視著,皺起了眉頭。五六名身著制服的警察從車上跳下來,迅速地封鎖了大樓的兩個出入口。時間已經很晚了,街上不見一個行人。凱特在窗子的玻璃上看到自己晃動的身影,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眼睛像她父親一樣呈淡灰色,身材像她母親一樣豐滿。
有人敲辦公室的門。凱特高聲說道:「進來。」
門開了,兩個身著制服的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佩戴著警長的肩章。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凱特問道。
「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您,麥格雷戈小姐。我是科明斯基警長。」
「出了什麼事,警長先生?」
「我們得到報告,說有人看見一個在逃的殺人犯剛才跑進了這幢大樓。」
凱特的臉上呈現出驚訝的神色。「跑進這幢大樓了?」
「是的,小姐。他有武器,是個危險的逃犯。」
凱特緊張地說道:「警長先生,如果你能找到他,把他帶走,我將非常感謝。」
「那正是我們想要做的,麥格雷戈小姐。你有沒有看見什麼可疑的人或是聽見什麼可疑的聲音?」
「沒有,但這兒就我一個人。這裡藏人的地方有的是。我希望你手下的人能徹底搜查一下。」
「我們這就開始,小姐。」
警長轉過身去,對走廊里的警察大聲說道:「散開。從地下室開始,逐層往上,一直搜查到屋頂。」然後又轉過身來對凱特說:「有辦公室上鎖了嗎?」
「我想沒有。」凱特說道,「如果上了鎖,我就給你們打開。」
科明斯基警長看得出她是多麼緊張,但他能夠理解。要是她知道他們追捕的這個人是個亡命之徒,她一定會更加緊張。
警長向凱特保證說:「我們會找到他的。」
凱特又拿起了剛才在研究的報告。但她無法使自己的思想集中起來。她能聽見警察在大樓里從一間辦公室走到另一間辦公室的聲音。他們會找到他嗎?她不禁哆嗦起來。
警察們慢慢地、有條不紊地從地下室一直搜查到屋頂,把每個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檢查了一遍。四十五分鐘后,科明斯基警長回到凱特的辦公室。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臉。「你們沒找到他?」
「還沒有,小姐。但是別著急——」
「我很擔心,警長先生。如果這個樓里有一個在逃的殺人犯,我希望你能把他找出來。」
「我們會找到的,麥格雷戈小姐。我們有警犬。」
走廊里傳來了狗吠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名馴犬員著兩條德國警犬進入這間辦公室。
「這兩條狗把整個大樓都搜遍了,警長。每個地方都已搜索過,就剩下這間辦公室了。」
警長向凱特轉過身去。「在剛才一個多小時之中,你離開過這間辦公室嗎?」
「是的,我去檔案室查了一會兒資料。你認為他會——?」她渾身戰慄起來。「我希望你能檢查一下這間辦公室,請吧。」
警長給了一個信號,馴犬員鬆開皮帶,然後下令:「追!」
兩條狼狗異常興奮,它們沖向一扇緊閉的門,拚命地狂叫著。
「啊,我的上帝!」凱特叫道,「他在那兒!」
警長掏出手槍。「打開它!」他命令道。
兩名警察拔出手槍,向壁櫥的門走去。他們猛地把門拉開,但壁櫥里空無一物。一條狗又跑向另一扇門,激動地用爪子直抓門。
「那扇門通向哪兒?」科明斯基警長問道。
「通向一間盥洗室。」
兩名警察來到門的兩邊站住,然後閃電般地把門拉開,裡面仍是空蕩蕩的。
馴犬員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它們過去從來沒這樣失常過。」那兩條狗依然在房間里瘋狂地奔跑著。
「它們嗅出味兒來了。」馴犬員說道,「可他究竟在哪兒呢?」
那兩條狗跑向凱特的辦公桌,對著抽屜繼續吠叫著。
「這就是給你的回答。」凱特想笑出來,「他在抽屜里。」
科明斯基警長感到十分難堪。「對不起,打擾您了,麥格雷戈小姐。」他轉向馴犬員,厲聲說道:「把狗帶走。」
「你們不是要離開吧?」凱特關切地問道。
「麥格雷戈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會平安無事的。我的部下已經把這座大樓里裡外外都搜查過了。我可以向你保證,那個人不在這兒。恐怕這是錯誤的情報,我深感抱歉。」
凱特咽了一口氣。「你們可真會在夜晚給一位婦女增添點刺激。」
凱特站在窗口望著最後一輛警車開走。當汽車從視線里消失后,她打開辦公室的抽屜,拿出一雙濺有血跡的帆布鞋子。她拿著這雙鞋沿著走廊來到一扇門前。門上寫著:「密室,未經准許,不得入內。」她打開門走了進去。房間里空蕩無物,一面牆壁里是一個很大的金庫。門緊鎖著,打開門,人可以走進去。克魯格-布倫特有限公司在這裡儲藏準備外運的鑽石。凱特迅速地撥動著金庫門上的暗碼盤,然後拉開了那扇巨大的鐵門。門洞內,幾十個保險箱砌築在兩邊的牆壁里,箱中裝滿了鑽石。在金庫的中央,半昏迷的班達躺在地上。
凱特跪在他身旁,「他們走了。」
班達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勉強地笑了一下。他顯得十分虛弱。
「要是我能從這座金庫里逃走的話,凱特,你知道我將會多麼富有嗎?」
凱特小心翼翼地扶他站了起來。當她碰到他的胳膊時,他痛得縮了一下。她已經替他包上了紗布,但鮮血依然滲透出來。
「你能穿上鞋?」她早先從他那兒拿走了那雙鞋,因為她知道警犬會被帶到辦公樓里來的。為了使它們迷失方向,她穿著那雙鞋在她的辦公室里走了一圈,然後把鞋藏在抽屜里。
凱特說道:「來吧。我們得把你從這兒弄走。」
班達搖了搖頭,「我自己想辦法吧。如果你幫我逃走,一旦被他們抓住,那你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那不用你擔心。」
班達最後望了一眼那座金庫。
「你想拿點紀念品嗎?」凱蒂問道,「隨便取好了。」
班達望了望她,看出她是認真的。「你的父親很久以前也曾這樣向我表示過。」
凱特扮了個鬼臉,「我知道。」
「我不需要錢,我只是要離開城裡一段時間。」
「你想想你怎麼能逃出約翰內斯堡呢?」
「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聽我說,警察已經設置了路障,離城的每個出口都有崗哨。你自己是逃不出去的。」
他執拗地說:「你已經夠幫忙的了。」他費勁地穿上鞋。他站在那兒的樣子十分凄慘:一身破爛的襯衣和外套,上面血跡斑斑,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頭髮已經灰白。然而在凱特的眼裡,他依然是她小時候第一次見到的那樣——高大而英俊的形象。
「班達,要是他們抓住你,就會把你殺掉的。」凱特低語道,「跟我來。」
她清楚關於路障的話是千真萬確的。約翰內斯堡的每個出口都有巡警把守著,抓住班達成了壓倒一切的任務。當局下令,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他抓獲歸案。火車站和每條道路都有警察監視。
「我希望你的辦法要比你父親的高明些。」班達說道。他的聲音十分虛弱,凱特猜想他一定流了不少血。
「別說話了,留點力氣。一切都由我來安排。」
凱特的話聽起來很自信,但她心裡並不完全如此。班達的性命掌握在她的手中,要是他出了什麼事,她怎麼能受得了呢。她第一百次地希望戴維能在自己身邊就好了。可是她必須獨自來處理這個難題。
「我去把我的汽車開到衚衕里來。」凱特說道,「十分鐘之後,你到樓外面來。我將把車的後門打開,你進來后就躺在下面。那兒有一條毛毯,用來蓋住你的身體。」
「凱特,他們會搜查所有離城的汽車,如果——」
「我們不乘汽車。早上8點鐘有一班開往開普敦的火車。我已叫他們把我的私人車廂掛在那趟列車上了。」
「你打算用你的私人車廂把我帶出去嗎?」
「正是這樣。」
班達吃力地笑了一下,「你們麥格雷戈一家真是喜歡刺激啊。」
三十分鐘之後,凱特把汽車開到了火車停車場。班達躺在後座的下面,身上蓋著一條毛毯。通過路障時沒遇到什麼麻煩。可是當凱特的汽車開進火車停車場里時,前面突然閃過來一道亮光。凱特看到幾名警察攔住了她的去路,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她的汽車走來。
「科明斯基警長!」
他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麥格雷戈小姐,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凱特沖他一笑,憂心忡忡地說道:「警長先生,你會認為我只不過是個既愚蠢又軟弱的女性。但說實話,辦公樓里發生的事可真把我嚇壞了,我決定到城外去住。等你們抓住了那個殺人犯再回來。噢,你們抓到他了嗎?」
「還沒有,小姐。但我們會抓住他的。我有一種預感,他要逃到火車停車場里來。但不管他跑到哪兒,我們都會將他捉拿歸案的。」
「但願如此。」
「您去哪兒?」
「我的私人專用車廂停在前面岔道上。我乘它去開普敦。」
「您要我派一名部下護送你上車嗎?」
「噢,謝謝你,警長。那就不必了。知道你和你的人馬都在這兒,我就放心多了。請相信我的話。」
五分鐘后,凱特和班達安全地進入那節私人車廂。裡面是一片漆黑。
「對不起,裡面太黑了。」凱特說道,「我不想開燈。」
她把班達扶到一張床上。「你在這裡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開車時,你就躲在盥洗室里。」
班達點點頭,「謝謝你。」
凱特拉好了窗帘。「我們到開普敦后,有醫生給你治療嗎?」
他看著她的眼睛,「我們?」
「你總不會認為我會讓你一個人旅行吧?要是那樣,旅途上的情趣我豈不是享受不到了。」
班達把頭向後一仰,大笑起來。到底是她父親的女兒。
當黎明到來的時候,一輛機車開到私人車廂前,把它拉到幹線上,再推到那趟開往開普敦的列車後面。這節車廂被拖來撞去,前後晃動,最後總算是掛上了。
8時整,列車出站了,凱特事先留了話,不要任何人來打擾她,班達的傷口又流血了,凱特忙著照料他。昨天傍晚,班達跌跌撞撞地衝進她的辦公室,半死不活的。在那之後,她一直沒有機會和他好好談談。現在她可以問了:「班達,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
班達看了看她,心中想道,我該從哪兒說起呢?他如何向她解釋那些集體移民的布爾人要把班圖人從他們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上趕走呢?事情是從那兒開始的嗎?還是由那個德蘭士瓦省省長、身材魁梧的歐姆·保羅·克魯格開始的呢?他曾在南非國會的演說中講道:「我們必須統治黑人,讓他們成為僕從民族……」或者是由那個龐大的帝國締造者賽西爾·羅茲引起的呢?此人的格言就是:「白種人的非洲。」面對凱特,他怎麼能用一句話來概括自己民族的歷史呢?他終於想出一個辦法,「警察殺死了我的兒子。」班達說道。
故事接著就像潮水般地涌了出來。班達的大兒子湯貝爾正在參加一個政治集會時,警察沖了進來,企圖解散這次集會。隨著幾聲槍響,一場動亂開始了。湯貝爾被捕坐牢。次日清晨人們發現他弔死在囚室里。「他們說是自殺。」班達對凱特說,「但我了解我的兒子,那是謀殺。」
「我的上帝,他多年輕啊。」凱特倒吸了一口氣。她回想起他們從前在一起玩耍的歡樂時光。湯貝爾是個十分英俊的男孩。「我感到很難過,班達,太可惜了,但他們追蹤你幹什麼呢?」
「他們殺了他之後,我開始把黑人組織起來。我不得不起來反抗,凱特。我不能坐在那裡無所作為。警察們稱我是國家的敵人。他們捏造罪名,以搶劫罪逮捕了我,還判了我二十年徒刑。我們四個人越獄逃了出來。有一名警衛被打死,他們就把罪名栽到我頭上,可我一輩子從未拿過槍。」
「我相信你,」凱特說道,「現在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你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感到很過意不去,把你也牽連進來了。」
「不,你沒有把我牽連到任何事情里去。你是我的朋友。」
他笑了,「你知道哪一位白人第一次稱我是朋友嗎?是你的父親。」他嘆了一口氣,「到了開普敦,你怎麼把我從火車上偷偷地帶出來呢?」
「我們不去開普敦。」
「但你說過——」
「我是女人,我可以改變主意。」
午夜時分,火車在伍斯特車站停了下來。凱特安排把她的私人車廂同那趟列車脫開,再拉到一條支線上。第二天早上,凱特醒來后,她走過去想看看班達,但他的床是空的,班達已經離開了。他不肯再連累她,凱特對此感到十分遺憾。然而她確信他不會出事。他有許多朋友會照顧他。戴維將會為我感到自豪,凱特心裡想道。
當凱特回到了約翰內斯堡,把這消息告訴戴維時,他大吼起來:「我無法相信你竟會如此愚蠢!這不僅危及到你的安全,而且也將危害到公司。如果警察在這兒找到了班達,你知道他們將會怎樣嗎?」
凱特倔強地說:「知道,他們會把他幹掉的。」
戴維氣惱地擦了擦前額,「難道你是那麼無知嗎?」
「你說對了,我無知,但我知道你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她的兩眼憤怒得要冒出火來。
「你還是個孩子。」
她抬起手來要打他,但戴維抓住了她的雙臂。「凱特,你要控制你的脾氣。」
這句話在凱特頭腦中迴響。「凱特,你必須學會控制你的脾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凱特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她同一個戲弄她的男孩子打架。當戴維來到時,那個男孩跑開了,凱特要追他,可戴維一把抓住了她。「別這樣,凱特。你必須學會控制你的脾氣。小姑娘是不打架的。」
「我不是小姑娘。」凱特怒氣沖沖地頂撞道,「放開我。」戴維鬆開了手。
她穿的那件粉紅色外衣被撕破了,上面還沾滿了泥巴。她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在你母親看見你之前,你最好還是把身上弄弄乾凈。」戴維對她說。
凱特遺憾地望著那逃去的男孩說:「你要是不管我的話,我本可以狠狠揍他一頓的。」
戴維看著那張激動的小臉,笑了起來。「你可能會的。」
凱特得到了安慰,這才讓他把自己抱回家去。她喜歡戴維抱她,她對戴維的一切都喜歡。他是唯一能理解她的大人。每次他回城來,總要和她在一起玩。過去傑米空閑時曾給戴維講他和班達一起冒險的故事,現在戴維又把那些故事講給凱特聽。她對這些故事總是百聽不厭。
「你再給我講講他們造的那個木筏。」
戴維就講開了。
「給我講講鯊魚的事兒……講講海霧……講講那一天……」
凱特不常見到自己的母親。瑪格麗特實在太忙了,她要主管整個克魯格-布倫特有限公司的業務。她是為了傑米而工作的。瑪格麗特就像傑米去世前的那年一樣,每天晚上總要對傑米說些話。「戴維可是幫了大忙啦,傑米。將來凱特管理公司的時候,也還是離不開他呀。我並不想讓你擔心,但是那孩子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凱特固執,任性,難以相處。她拒絕聽從她母親或是塔利太太的話。如果她們給她選中一條裙子,凱特就會把它扔到一邊,而要另外一件。她從不好好吃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恐嚇或是誘哄都無濟於事。被迫去參加生日宴會時,她總是想方設法搗亂。她沒有女朋友,也不去上舞蹈課,反而和那些十幾歲的男孩子在一起玩橄欖球。後來凱特總算到年齡去上學了,但是她的惡作劇在學校里是前所未聞的。瑪格麗特至少每月要去見一次校長,為的是央求她能諒解凱特,允許她繼續留在學校里。
「我真是無法理解,麥格雷戈太太。」女校長嘆氣道,「她人倒是挺聰明的,可她什麼事總是對著干。我真拿她沒辦法。」
瑪格麗特也同樣是毫無辦法。
唯一能管住凱特的人就是戴維。「我聽說今天下午你應邀去參加一個生日宴會。」戴維說道。
「我討厭生日宴會。」
戴維蹲下身,使他和她的眼睛在一條水平線上。
「我知道你不喜歡,凱特。但是那個過生日的小姑娘是我朋友的孩子。要是你不去,不像一位大家閨秀那樣規規矩矩地赴宴,那就會使我十分難堪。」
凱特盯著他問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嗎?」
「是的。」
「那我去。」
那天下午她的表現無可挑剔。
「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麼辦法。」瑪格麗特對戴維說,「真是不可思議。」
「她只是個性強。」戴維笑道,「長大會好的,重要的是注意不要扼殺她的這種個性。」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瑪格麗特板著臉說道,「有一半時候我真想掐斷她的脖子。」
當凱特十歲時,她對戴維說:「我想見班達。」
戴維吃驚地望著她,「恐怕這不可能吧,凱特。班達的農場離這兒遠著呢。」
「你打算帶我去嗎,戴維?還是要我自己一個人去?」
一個星期後,戴維把凱特帶到了班達的農場。那塊土地相當大,有兩摩肯①。班達種了小麥,還養了羊和鴕鳥。住房是些圓形的小屋,牆壁是用上坯壘起來的。柱子支撐著圓雉形的茅草屋頂,班達站在門前望著凱特和戴維的車開過來。他們在門口下了車,班達看了看戴維身邊那個瘦瘦長長、面孔嚴肅的姑娘,然後說道:「我知道你就是傑米·麥格雷戈的女兒。」
『①荷蘭等國的土地面積單位,相當於2.1165英畝。——譯註』
「那我知道你就是班達。」凱特認真地說道,「我來是為了謝謝你救了我父親的命。」
班達笑了,「一定是有人給你講故事了。來吧,見見我的家裡人。」
班達的妻子是一個美麗的班圖婦女,名叫泰姆。班達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湯貝爾比凱特大七歲,二兒子馬吉納比凱特大六歲。湯貝爾和他父親長得一模一樣。他有著同樣漂亮的臉型、自豪的風度和內在的尊嚴。
凱特整個下午都跟這兩個男孩在一起玩耍。那間農舍很小但很整潔。他們在廚房裡用晚餐。戴維覺得和一個黑人家庭在一起吃飯不大自在。他尊重班達,但在傳統上,這兩個種族之間是沒有社交往來的。除此之外,戴維對班達的政治活動也有些顧慮。據悉他崇拜約翰·坦戈·傑巴武,而此人在鼓動激烈的社會變革。由於礦主們找不到足夠的當地人來給他們幹活,政府就對那些不當礦工的當地人強行徵稅十先令,結果在整個南非引起了騷亂。
到了傍晚時分,戴維說:「我們還是回家吧,凱特。我們還要乘很長時間的車呢。」
「還沒到走的時候呢。」凱特又轉向班達,「給我講講鯊魚的故事……」
從那時起,每當戴維進城來,凱特總要他帶她去看班達一家。
戴維曾說凱特的個性強,長大就會好的,然而並沒有任何跡象說明她變了。如果有什麼變化的話,只能說她變得日益乖戾任性。和她同齡的姑娘所參加的活動,她一概不去,卻非要和戴維一起下礦井不可,戴維常帶她去打獵、釣魚或者宿營,凱特對此喜歡極了。有一天,當戴維和凱特在一起釣魚時,凱特釣上來一條鱒魚,比戴維釣的任何一條都大,她高興地又蹦又跳。他望著她說道:「你應該生成個男孩子才對。」
凱特面有慍色,轉過身來對他說道:「別犯傻,戴維。那樣的話,我就不嫁給你了。」
戴維聽了大笑起來。
「我們是要結婚的,你知道。」
「恐怕不行吧,凱特。我比你大二十二歲,可以做你的父親了。有一天,你將會遇見一個男孩子,一個好小夥子——」
「我不想要什麼好小夥子。」她刁蠻地說道,「我就要你。」
「如果你確是認真地講這話,」戴維說,「那麼,我就告訴你如何征服一個男人的心吧。」
「告訴我!」凱特迫不及待地要求。
「取悅他的肚子,把那條魚洗乾淨,然後我們做午飯吃。」
在凱特的腦子裡確信不疑,她是要嫁給戴維·布萊克韋爾。他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男人。
瑪格麗特每周都要請戴維來大房子里吃一頓飯。平時凱特總是在廚房裡同僕人們一起用餐,這樣她可以不需注意那些規矩。可是星期五晚上,當戴維來吃飯時,凱特就會自動坐到大餐廳里去。通常戴維是一個人來。但偶爾他也帶來一位女士,而凱特就會立即對她產生仇恨。
凱特會把戴維拉到一邊,帶著天真可愛的口吻問道:「我從未見過那個色兒的金髮。」或是「她穿衣服的品位很怪,對不對?」或者「她過去是不是艾格尼絲夫人那兒的?」
當凱特十四歲時,她的校長把瑪格麗特請去。「我領導一個名聲很好的學校,麥格雷戈太太。我恐怕你的凱特會敗壞學校的風氣。」
瑪格麗特嘆口氣問道:「她這次又幹什麼了?」
「她教孩子們講那些他們從未聽說過的話。」她的面容十分嚴厲,「麥格雷戈太太,我還可以補充一點,有些話連我也從沒聽到過。我實在想不出這孩子是從哪兒學來的。」
瑪格麗特是可以想象出來的。凱特是從那些大街上結識的朋友中學來的。好吧,瑪格麗特下了決心,該是結束這一切的時候了。
校長繼續說道:「我確實希望你能找她談談,我們將再給她一個機會,可是——」
「不用了,我有個更好的辦法,我要把她送出去上學。」
當瑪格麗特把她的想法告訴戴維時,他咧嘴笑了。「她不會喜歡的。」
「我不得不這樣做。現在校長又在抱怨凱特使用的語言了。她是從那些探礦工人中學來的。她總是跟著他們轉來轉去,我的女兒開始說話像他們,打扮像他們,連身上的氣味也像他們。坦率地說,戴維,我真不理解她,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那樣。她漂亮,聰明,她——」
「也許她過於聰明了吧。」
「哼,不管是不是過於聰明,反正要送她去外地上學。」
那天下午,凱特回到家裡時,瑪格麗特把這消息告訴她。
凱特勃然大怒,「你打算把我打發走!」
「當然不是這樣,親愛的。我只不過想,這樣對你更好——」
「我在這兒更好,我的朋友都在這裡,你想把我和我的朋友分開。」
「如果你說的是那些混混,那你——」
「他們不是混混,他們都不比別人差。」
「凱特,我不想和你爭吵。你馬上去女子寄宿學校讀書。就這樣決定了。」
「那我就自殺。」凱特一口咬定說。
「那好吧,親愛的。樓上有刀片,要是你找一找的話,我肯定屋子裡還可以找到各種毒藥。」
凱特大哭起來。「別對我這樣,媽媽。」
瑪格麗特摟著她說道:「這是為你好,凱特。很快你就成大姑娘了,要準備結婚成家啦,一個姑娘家,像你那樣地言談,打扮,舉止,是沒有男人會娶的。」
「不是那樣的。」凱特抽泣道,「戴維並不計較。」
「戴維同這有什麼關係?」
「我們要結婚。」
瑪格麗特嘆了口氣。「我叫塔利太太收拾你的東西。」
為年輕女子開辦的英國寄宿學校,有六七個是不錯的,瑪格麗特認定格洛斯特郡的切爾騰納姆那所最適合凱特。它以嚴格的校紀而著稱。校園佔地幾英畝,四周是高高的圍牆。從其章程來看,它是為貴族紳士的女兒們興辦的。戴維曾和那所學校的校長基頓夫人的丈夫做過生意,因此他很順利地為凱特做好了入學的安排。
當凱特聽到她要去的地方時,又發火了。
「我聽說過那個學校!可怕透了。我回來時就會像那些填充的英國洋娃娃一樣,難道那就是你所喜歡的嗎?」
「我想要你學習一些禮儀規矩。」瑪格麗特對她說道。
「我不需要什麼規矩,我有頭腦。」
「但一個男子對女人的首要要求並不是那個。」瑪格麗特淡淡地說道,「你就要成為一位女人了。」
「我不想成為一個女人。」凱特尖聲喊叫道,「你他媽的為什麼就不能不管我呢?」
「不許你講這種粗話。」
爭吵持續到第二天早上,凱特該動身上路了。戴維正好要去倫敦談生意,所以瑪格麗特問他:「你能把凱特送到她的學校里去嗎?要是讓她自己走,天知道她跑到哪兒去。」
「我很樂意送她去。」戴維說。
「你!你跟我媽媽一樣地壞!你等不及要把我甩了。」
戴維笑了,「你錯了,我能等。」
他們乘私人火車從克里普德里夫特來到開普敦。從那兒又乘船去南安普敦。旅途上整整花了四個星期。凱特因為能和戴維在一起旅行,心裡十分激動。雖然她的自尊心不讓自己流露出這種感情來。這就像是度蜜月啊,她心中想道,只不過我們目前還沒有結婚罷了,目前。
上船后,戴維在自己的睡艙里工作了很長時間。凱特蜷在長沙發上,默默地望著他。能挨近他,她覺得很滿足。
有一次她問道:「你整天同這些數字打交道,不厭倦嗎,戴維?」
他放下筆,看了看她,「那些不光是數字,凱特。那也是些故事呀。」
「什麼樣的故事?」
「要是你懂得如何閱讀的話,你就知道那是關於我們購進或出售公司的故事,是關於給我們幹活的那些人的。全世界成千上萬的人靠你父親創建的公司來謀生呢。」
「我有點像我父親嗎?」
「好多方面像。他是個固執、獨立的男子漢。」
「我是個固執、獨立的女子嗎?」
「你是個被慣壞的小傢伙,誰娶了你要倒霉一輩子。」
凱特在幻想中笑了起來,「可憐的戴維。」
在他們海上旅行的最後一個夜晚,戴維在餐廳里問凱特:「你為什麼這麼難對付呢?凱特。」
「是嗎?」
「你心裡很清楚,你確實如此。你把你那可憐的媽媽都快氣瘋了。」
凱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那我把你氣瘋了嗎?」
戴維的臉紅了,「別這樣,我真弄不懂你。」
「不,你懂。」
「你為什麼就不能像其他同齡的女孩那樣呢?」
「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我就不要同別人一樣。」
「上帝也知道,你確實不一樣!」
「你別和其他人結婚,等我長大成人,再娶我,好嗎,戴維?我向你保證,我一定快快地長大。但請不要愛上別的人。」
他被她那真摯的情感所打動,握起她的手,說道:「凱特,當我結婚後,我願我的女兒能同你一模一樣。」
凱特站了起來,「滾你媽的蛋吧,戴維·布萊克韋爾!」她的聲音響徹了整個餐廳,接著她就沖了出去。餐廳里的客人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的背影。
他們一起在倫敦度過了三天,凱特每一分鐘都非常開心。
「我有一件讓你高興的事。」戴維對她說道,「我搞來兩張歌劇票——《菜田裡的威格斯夫人》。」
「謝謝你,戴維。可我想去看《狂歡節》。」
「你不能去,那是一種——一種音樂廳里的諷刺劇。那不是你看的東西。」
「我沒看怎麼知道呢,是不是?」她執拗地說。
結果他們還是去看了《狂歡節》。
凱特喜歡倫敦這個城市。這裡汽車和馬車並排行駛。女士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穿著輕飄飄的緞子衣衫,披著薄紗和織巾,戴著閃亮的首飾。男人們穿著宴會禮服,裡面有凸紋布背心,胸前是白色的花邊。凱特和戴維常在里茨酒店吃晚飯,在薩沃依酒店吃夜宵。到了動身的時候,凱特心裡想,我們還要來這兒玩,戴維和我會回來的。
他們到達切爾騰納姆之後,馬上被引進基頓夫人的辦公室里。
「謝謝你允許凱特入學。」戴維說道。
「我想她來了。我們都會高興的。再說能接待我丈夫的朋友也是一件樂事啊。」
這時凱特明白過來,自己受騙了,原來是戴維想把她送走,就把她安排到這裡來了。
她氣憤、傷心,沒有同戴維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