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程銳直接去總會計師辦公室找林媛,他急於知道579廠匯來的二百萬提出來沒有,這二百萬關係204車間能否及時修復,而204車間能否迅速恢復生產,關係到188廠的生死存亡。他還想和林媛商討如何恢復工廠生活區供電的問題,這件事關係188廠的民生和士氣。程銳敲了敲總會計師辦公室的門,門鎖著。

辦公室主任小陳聽見敲門,過來說:「林總有病住院了。」

程銳想林媛有病是不是因為受到批評鬧情緒,檢查自己言行,昨天不該向她發火。程銳決定到醫院去看看林媛,藉此機會道個歉。

「林媛昨天喝醉了,她對酒精過敏……」小陳正說著,程銳看見林媛走進走廊,向這邊走來。

林媛說:「廠長,錢提出來了,已經給204車間撥過去了。」

程銳發現林媛臉色蒼白,關心地問:「我聽說你住院了,沒事吧?」

林媛淡然地說:「沒事。」

程銳終於鬆了一口氣說:「沒事就好!以後遇到喝酒的事你找我,我是個酒鬼,咱得把他灌倒。」

林媛只是苦笑,用鑰匙打開辦公室門。

程銳跟著走進總會計師辦公室檢討說:「昨天我態度不好。林媛,能不能擠出一點資金,想辦法解決一下退休老工人的生活困難?」

林媛問:「需要多少錢?」

程銳說:「退休老工人每人一百元,你算算多少錢?」

「全廠六千離退休老工人,每人一百就是六十多萬,現在我拿不出這麼多錢。」

「兵總不是每月撥來四百多萬嗎?」

「四百萬對一個萬人大廠來說也是杯水車薪!這筆錢中包括拖欠的工資,你新上任,這個月還準備拖欠工資嗎?」

程銳說:「我們廠工人的工資已經是十分微薄了,今後工資不能再拖,這個月工資錢不能動。」

「那我就拿不出六十萬。」

「想想辦法,能不能找銀行貸一點款?」

「我們廠欠銀行兩億多貸款,這幾年利息都沒還,銀行不可能再給我們貸款了。」

「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到哪借一點錢?」

「現在誰還敢借錢給我們廠,我們欠幾家煤礦的煤款,欠各地的材料款,全廠

總負債三個億。」

「這麼多?現在全廠虧損多少?」

「累計虧損達五個億,行業中我們是第一虧損大戶。」

「六十萬沒有,先給我六萬,解決一下特困職工生活困難。」

林媛說:「昨天剛算完賬,除去保工資和保證工廠正常運行的費用,賬上餘額不足六萬。」

程銳煩躁地在室內走來走去,像一頭困獸。壓了壓心中的火問:「生活區停電的問題你有什麼好辦法?」

林媛說:「我們拖欠供電局的電費四千多萬,經省市領導協調,供電局只答應保證軍品生產用電。」

「供電局為什麼只供生產用電,不供生活用電?」

林媛說:「我們廠長期拖欠電費,去年年初,區供電局鮑局長來討要電費,碰巧趕上一起斷電事故,前任鄭廠長一怒之下,借停電事故把區供電局給告了。區供電局受到通報批評,扣發全年獎金,從此以後兩家矛盾激化了。區供電局想出一個辦法,只在白天供軍品生產用電,不給生活區供電。」

「電的問題不解決,說得再好聽都等於放屁!你現在就跟我去供電局。」

「我不想去。」

程銳問:「為什麼不去?難道你也放不下架子?」

林媛低下頭不回答。

程銳發火說:「我就不明白是你個人的面子重要,還是幾萬職工和家屬的冷暖重要!」說完摔門而去。程銳一臉怒氣地從厂部大樓出來,上了吉普車,對司機小李說:「走,去供電局!」

小李扭動鑰匙,發動車,老舊的吉普車發出一聲有氣無力的轟隆聲,熄滅了。小李砸了一下方向盤,「這台破車!」小李再次啟動,吉普車咆哮著,總算髮動起來了。程銳聽見車門聲,回過頭髮現林媛上了車。

新廠長上任三天,兩次沖她發火,林媛心裡感到十分委屈。林媛避開程銳的目光看著窗外。窗外,視線中的景物依然是單調的灰色,蕭索一片,乾枯的樹丫如同一隻只手臂,毫無生機地伸向蒼穹,把混沌的天空切割成一塊塊稜角分明的空白,把林媛的心境也分割成了數塊。昨晚她正在醫院掛點滴,一位大學時的同學從南方打來電話,希望她儘早離開山溝到南方去發展。同學戲謔地說,一個岌岌可危的廠子有什麼可留戀的?是不是有了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林媛啞然失笑。林媛今年三十有二了,女同學現在都已為人妻為人母,有的同學,孩子已經上小學了,只有她還孤身一人。林媛也曾「眾里尋他千百度」,只是始終不見那人「站在燈火闌珊處」。一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林媛心裡就灰濛濛的。林媛不抱任何希望跟著程銳來到區供電局,她只是想證明自己早就沒了面子,她還想看看新廠長是怎麼顏面盡失。

供電局辦公室楊主任接待了他們,叫他們在會客室稍等,他去請示局長。供電局鮑局長正在看文件。辦公室楊主任進來請示:「鮑局長,188廠廠長和總會計師過來找你,在接待室。」

鮑局長似乎不相信,問:「你說誰來了?」

楊主任說:「188廠廠長。」

去年鮑局長主動去188廠,本想和鄭廠長談利用國家給軍工企業的優惠政策,差價供電,彌補所欠電費問題。鄭廠長以為鮑局長來討要拖欠的電費,避而不見不說,還耍起了廳局級大廠長的架子,讓科級的辦公室主任出面對口接待。

鮑局長冷嘲道:「188廠這麼大的廠長來找我這個小小的供電分局局長幹什麼?欠我們四千多萬的電費不還,還想當大爺,還得給他們供電,天底下哪來這麼多的好事?我這會兒沒工夫,你代表我去接待一下。」

楊主任明白了局長的意思,笑了。

鮑局長說:「他們要是談供電的事,你就告訴他我級別太低,有問題讓他去找上級領導。記住,說話的語氣一定要和藹,服務態度一定要好,客氣一點,明白沒有?」

楊主任說:「我明白,軟刺比硬釘子更讓人難受。」

鮑局長說:「他們要問,你就說我出去開會了。」

楊主任面帶笑容回到會客室,對程銳和林媛說:「程廠長、林總,實在是對不起,鮑局長今天有事走不開,讓我代表他接待程廠長和林總。你們是廳局級大廠領導,我們級別實在是太低了,只是個小股長,無法對口接待,實在是不好意思啊。」

林媛一聽就知道鮑局長是有意報復上任廠長的「對口接待」,一時無語。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位血氣方剛的新廠長卻賠著笑臉說:「楊主任,請你轉告鮑局長,今天我是專程過來賠禮道歉的。過去我們188廠有許多事做得不對,做得不好,請允許我真誠地說一句:對不起!鮑局長有事我可以等他。」程銳態度之誠懇、容貌之謙恭,多少有點低三下四。這讓林媛想起去年春節。春節前區里開團拜會,為了讓工廠能過上一個有電的春節,林媛帶病找鮑局長敬酒,從不喝酒的林媛一氣之下把一大杯酒一口喝下去,誰知鮑局長還是不給面子,離席走了。一想到全廠將在黑暗中過春節,林媛借著醉酒伏案痛哭……最後感動了在場的當地領導和銀行的王行長。後來領導和銀行做擔保,供電局才答應春節期間供電。結果林媛酒精中毒、嚴重過敏,住進了醫院。

楊主任說:「鮑局長今天真的沒有時間,你等也沒有用,他出去開會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程銳說:「那好,我改天再來拜訪。」然後對林媛說,「咱們回去。」

楊主任十分禮貌地把程銳和林媛送到樓梯口,說:「程廠長、林總慢走。」

林媛心中十分委屈,跟著程銳下樓。上車后林媛仍坐在後座一言不發。

程銳說:「受慢待的滋味不好受吧?以己之心推人之心,鮑局長到我們廠受到慢待,他會怎麼想?是咱先對不住人家,欠了人家四千萬電費,還跟人家裝大爺。供電局保證咱們廠軍品生產的用電已經算是不錯了!我們不該來道歉嗎?明天我還過來道歉,明天不見我,後天我再來,我天天來,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路上司機小李說起去年春節林媛醉酒要電的事。程銳這才感到自己錯怪了林媛,回過頭問:「林媛,這事你怎麼不和我說?」

林媛眼含著熱淚說:「去年春節我躺醫院裡,病房的桌子上、窗台上擺滿了幾百個各種各樣裝著餃子的飯盒,廠里工人們送來的餃子足夠我吃一輩子的……」

林媛醉酒要電的故事讓程銳十分感動,他回過頭,真誠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酒精過敏,昨天我的態度不好。」

林媛說:「程廠長,我想調離188廠。」

「什麼理由?」

林媛說:「個人原因。」

「什麼個人原因?」

林媛低頭不語。

程銳說:「我不管你是什麼原因想調走,但現在不能走。你得幫我穩定住了局面以後才能調離,到時我不攔你。」

「要是你穩定不住局面怎麼辦?」

「那你就和我一起困在這!」

「程廠長你有點霸道。」林媛說。

程銳說:「林媛,要走也得等工廠情況好轉了,這叫得勝而歸。就是敗了也要英雄血濺沙場,我看不起落荒而逃的敗將。」

林媛從後面注視著程銳,感到新廠長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和感染力,那種東西讓她莫名其妙地產生出一種幻想。

從供電局回來,吉普車路過工廠生活區,一陣哀怨的嗩吶聲傳了過來,自從程銳到188廠那天起,哀怨的嗩吶聲就一直伴隨著他。

程銳問:「是誰在吹嗩吶?」

林媛說:「是老馮師傅,他是老工人上訪團的三個頭頭之一。」

程銳說:「這嗩吶吹得人心酸。停車,我去他家看看。」

程銳推開車門下車,對林媛和小李說:「你們先回去吧。」

一曲哀怨的嗩吶曲在棚戶區回蕩著,程銳尋著嗩吶聲,向老馮師傅家走去。來到老馮師傅家小院門口,程銳聽見老馮師傅的老伴正抱怨著:「天天吹這個哭喪調!你就不能吹點高興的曲子。」

程銳在院門口喊:「馮師傅。」

老馮師傅聽見喊聲走出家門,看見廠長站在門口,一愣:「程廠長?你怎麼來了?」

程銳說:「是你老的嗩吶聲引我來的。馮師傅的嗩吶吹得好啊!」

老馮師傅問:「廠長也喜歡嗩吶?」

程銳說:「我對音樂是一竅不通,但是我能聽出你心裡的怨氣和悲憤。馮師傅有什麼話別憋在心裡,和我談談好嗎?」

老馮師傅說:「你要是真想聽,我就和你說說,進屋吧。」

程銳跟著老馮師傅走進屋內,看著簡陋的室內,說:「這些老房子比我的歲數都大啊……」

自從新廠長、新書記上任,常務副廠長趙君亮感到肩上的擔子輕了很多,雖然心情有些失落,但失落之中也有所得。新廠長程銳畢竟是自己兒時的兄弟。這幾天趙君亮多少有些迷茫,不知道該干點什麼。新廠長上任總要有一段時間熟悉情況,現在他還不了解程銳的思路,他的想法是暫時先跟著走,邊走邊看。

昨天109車間的老工人胡德文去世了,廠里困難到連喪葬費都拿不出來的地步。車間主任來找王大義,王大義新來不知該怎麼辦,讓趙君亮想辦法。趙君亮決定從廠物資倉庫處理廢舊物資的款項中先借三萬塊錢。趙君亮來到物資倉庫辦公室。正趕上物資科長魏長平、車間主任鄧友才、楊志科幾個人在裡屋玩麻將。楊志科是趙君亮的內侄,鄧友才、魏長平是趙君亮手下的小兄弟。經不住幾個人的攛掇,趙君亮坐下玩起了麻將。這些年廠子每況愈下,日漸蕭條,大多數車間停產了,閑來無事打打麻將已成平常事。今天趙君亮手氣不錯,坐下沒多久就連連開和。

趙君亮自摸,推倒麻將牌:「和了!清一色一條龍,點炮,加一杠。」

物資科長魏長平說:「趙廠長今兒個手氣順。」

輸家紛紛給錢,趙君亮十分高興地收起錢,壓在旁邊的香煙盒下面。

魏長平說:「不知道兵總領導是怎麼想的?趙廠長主持工作好好的,幹嗎偏又從外面派廠長、書記過來?」

楊志科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唄!走了一個,來了倆,走馬燈似的換。」

魏長平嘴一撇說:「念個屁經!前兩任廠長來了怎麼樣?還不是一團糟!最後還不是龜孫鱉爬地跑了。」

小兄弟們的怨氣又何嘗不是趙君亮心中的怨氣,但作為廠領導班子成員趙君亮不能說。

鄧友才說:「趙廠長,如今你是三朝元老了,和新廠長又是兄弟關係,程廠長肯定得依靠你。」

趙君亮一邊洗牌一邊說:「我們兩家是父一輩、子一輩的朋友、兄弟,程銳過來當廠長,第一頓飯就在我家吃的。」趙君亮有意展示他和程銳的個人關係,一來

可以穩住小兄弟們,二來也是告誡那些反對自己的人不要亂說亂動。

鄧友才問:「程廠長上任帶多少錢來?」

趙君亮說:「一分錢也沒帶來。」

鄧友才說:「一分錢沒帶他就敢來當廠長?」

楊志科說:「沒帶錢來,能拿來軍品訂單也行。」

趙君亮一邊碼牌一邊說:「我是沒看見他拿來軍品任務。」

楊志科說:「沒有錢也沒有軍品任務,他靠什麼撐住局面?俗話說一分錢憋死英雄漢,這個年頭不管他有多大本事,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依我看他也干不長。」

魏科長說:「就眼下這個局面,不管誰來當廠長都得依靠趙廠長,離開趙廠長他玩得轉嗎?」

趙君亮說:「話不能這樣說。我告訴你們,程銳是我哥們,雖說我們廠破產是早晚的事,但眼下大夥還得幫他,先把這個局面維持住。」

鄧友才說:「趙廠長,我們聽你的。」

趙君亮說:「這兩天程廠長和王書記要到各個部門走一走,程銳這個人做事認真,你們幾個準備一下,到時別一問三不知。打完這一圈,以後上班別玩了。」接著趙君亮和物資科長魏長平說了借三萬塊錢給老胡師傅辦喪事的事。

程銳從老馮師傅家出來,一邊向物資倉庫走,一邊回想著老馮師傅剛才說的話。老馮師傅說:「如今大多數車間都停產了,經常是好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一些人偷廠里的東西出去賣,開始有人用飯盒往外帶銅屑,後來到偷原料,一直發展到大白天用汽車往外拉東西,有的車間把能搬動的東西都搬出去賣了。廠里成立了廢舊物資處,在外面設立門市,以處理廢舊物資的名義賣設備、賣材料,你到西大庫去看看,積攢了多少年的軍用鋼材、銅材全都賣空了!這幾年不就是靠賣家底過日子嗎?上行下效。有的車間開始賣設備、賣工具,設在咱廠四周大大小小的廢品收購站這幾年全都發財了……我說了不怕你不高興,趙君亮攏著一幫小兄弟,這幾年沒少摟錢……廠里就有一個黑窩,在物資倉庫樓上。幾個頭頭三天兩頭聚在一起賭,我們盯了有些日子了……」

程銳來到物資倉庫,發現倉庫內的物品擺放混亂,沒有一點秩序。一個值班員正癱在椅子上打盹,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睛,看見是程銳大吃一驚,撒腿向辦公室跑去。程銳知道他是去報信,便加快腳步緊隨而去。

值班員跑進來:「新廠長來了!」打麻將的人一片驚慌,紛紛站起來。

程銳緊跟著就跨進室內,和趙君亮打了個照面,雙方一愣。程銳本想抓住上班賭博的人當壞典型,好好整治。沒想到趙君亮在場,程銳壓了壓心中的火說:「君亮也在這!」

趙君亮尷尬地說:「下午沒啥事……」

「沒事!你們接著玩。」程銳說得輕鬆卻一臉嚴肅。這時候誰也猜不透新廠長此話的意思。

鄧友才說:「不玩了。」

楊志科、魏長平起身欲走又不敢走。

程銳坐在魏長平的椅子上,不動聲色地看著鄧友才、楊志科、魏長平三個人,最後把目光落在了趙君亮的身上,發現趙君亮低著頭十分難堪,程銳不想當著這麼多的人面讓兄弟難堪,更何況趙君亮是常務副廠長,今後許多事都少不了兄弟幫助。程銳的目光突然間變得溫和起來,看了一眼面前的牌,用十分放鬆的口氣說:「這把牌不錯嘛!馬上就要和了,來,坐下,把這把牌打完。」

趙君亮看了一眼程銳,發現程銳態度平和,沒有要責問的意思,心情放鬆許多,在程銳旁邊坐下。楊志科和鄧友才猜不透程銳的意思不敢入座,一齊看著趙君亮。見趙君亮沒有反對,於是小心翼翼地坐下。

「該誰出牌了?」程銳問。

魏長平說:「該趙廠長出牌。」

趙君亮想了想,抽出一張八萬打出去。

「和了!」程銳把牌推倒,拿過八萬擺好,說,「君亮早就算到了這張八萬。這說明我們兄弟之間還是有感覺的。」

趙君亮說:「是你的花好,上來就開和。」

眾人笑了,剛才緊張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下來。程銳突然臉色一變,猛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麻將蹦起老高,程銳說:「這是在廠里打的最後一把牌,到此為止!」眾人臉上的笑容像遭受到了寒流,瞬間凍住了。程銳站起來,重重地拍了一下趙君亮的肩膀,欲說又止,轉身離開了辦公室。趙君亮看著程銳離去的背影,知道程銳今天是給自己留了面子。

魏長平一邊收拾麻將桌一邊說:「今天怎麼這麼巧,讓程廠長碰上了?」

趙君亮點著一支煙說:「你以為這是巧合嗎?他才來幾天,沒人指點他不可能找到這裡。以後不要玩了,你們再玩別怪我不客氣。」

魏長平剛剛收拾完麻將牌,王大義走進辦公室。

趙君亮笑臉相迎:「喲,王書記。」

昨晚王大義到學校看見孩子們點著蠟燭讀書,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從設備科查到廠里還有一台五十千瓦柴油發電機組存放在物資處倉庫內,便來到物資倉庫,想把發電機調出來給中學晚上發電,王大義把來意和趙君亮說了。

趙君亮說:「魏科長你是管物資的,那台發電機在哪兒?」

魏長平一愣,說:「發電機早就壞了。」

王大義說:「修一修,給中學對付用幾天,孩子們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

魏長平閃爍其詞地說:「這台發電機都壞好多年了,損壞很嚴重,扔在倉庫幾年都生鏽了,修不了了。」

「領我看看,我是學動力的,能不能修我看看就知道。」

魏長平仍站著不動,用目光向趙君亮求助。

趙君亮沖魏長平揮揮手:「你領王書記去看看吧。」

魏長平站著沒動。

王大義說:「走啊!怎麼了?」

魏長平支支吾吾地說:「發電機讓我借出去了。」

魏長平三番五次的說辭讓王大義十分惱火:「你不是說壞了嗎?怎麼又借出去了?」

魏長平回答不出,趙君亮也很尷尬。

王大義嚴厲的目光直逼一臉驚慌的魏長平:「借給誰了?」

魏長平說:「借給磚廠了。」

王大義問:「有手續嗎?」

魏長平吞吞吐吐地說:「當時……我……」

王大義發火:「誰同意你借的?誰批准的?我們廠中學晚上沒有電,你卻把發電機借給別人?你今天必須把發電機給我要回來,要不回來我就拿你是問!」說完氣憤地摔門而去。

魏長平哭喪著一張臉,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趙君亮:「趙廠長你說咋辦?」

趙君亮的臉上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說:「什麼咋辦?趕緊把發電機要回來啊!」

魏長平面露為難之色:「發電機賣了,還咋往回要?」

趙君亮也很吃驚:「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啦,敢把發電機賣了?」

魏長平囁嚅著說:「是王老六借去的,是他賣的……」

趙君亮這才影影綽綽想起半年前王老六借發電機的事,當時魏長平是和他說過,他沒想到王老六居然敢把發電機組賣了。

趙君亮問:「賣電機的錢呢?」

魏長平說:「當時給我五萬塊錢,都花了。」

趙君亮十分生氣地問:「怎麼花的?」

魏長平說:「這半年在我這走的費用當中就有這筆錢。還有剛才你借的三萬元……」

趙君亮心裡明白魏長平說的是物資處的小金庫,平日里在廠里不好報的賬都是用小金庫的錢來處理的。

「趙廠長,這事你說咋辦?」

趙君亮也很吃驚,沒想到這件事會涉及自己,他在地中央來回走了幾個來回,然後對不知所措的魏長平說:「你就說磚廠賴著不還,咱們廠不是還欠著磚廠幾十方磚錢嗎?」

「王書記要是追著不放咋辦?」

趙君亮發火道:「你是死人哪?動動腦子!」

魏長平連聲答應著:「是!是!」

趙君亮點著一支煙,慢慢吸起來。煙灰很長了,也毫無知覺。

上任的第一個星期,程銳感到身上像是背著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幾天一直被不斷出現的問題牽著疲於奔命,程銳心裡明白手中可用的資源十分有限,成天四處救火、八面堵漏,就是累死也不可能扭轉188廠的被動局面。工廠的許多問題是多年積累下來的,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解決。一個星期了,程銳還沒能從雜亂繁複的問題堆中理出頭緒來,面對只需一擊便轟然倒下的危局,程銳多少有些無奈和悲觀。吃晚飯的時候,程銳倒了一小碗酒自斟自飲,多少有一些借酒消愁的意思。

這個星期,王大義也感到特別的累,程銳叫他主抓204車間修復工作,他一邊組織204車間修復,一邊應對一個個撲面而來的問題,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到招待所。王大義走進小餐廳,看見程銳在喝酒。

「你怎麼又喝上了?」

程銳說:「心裡堵得慌,喝點酒順順氣。」

王大義拿過一隻碗,一邊盛粥一邊說:「我看你越來越像個酒鬼了。」

「人總要有點嗜好,在吃喝嫖賭抽種種惡習中,當酒鬼是最好的。心裡悶的時候喝一口,聽沒聽說壺中乾坤大,借酒能消愁。」

王大義說:「你這是意志消沉!」

「別人喝酒是意志消沉,我喝酒是為了激勵鬥志。」

「你少喝點酒吧。188廠的事能把人氣死。」

「又有什麼事,要把我們的王書記氣死?」

王大義說:「我追查發電機去向,趙君亮還在旁邊替魏科長打掩護!工廠管理混亂,材料和能源浪費非常嚴重,偷盜成風,一年少說也得損失幾十萬!」

王大義的話再次勾起了程銳內心的悲情,他喝下一口酒說:「幾十萬元算什麼?下午我到廠科研所調研,范總告訴我,這幾年廠里的科技骨幹流失了一百多人,這是多少錢?你算得出來嗎?」程銳揮手的動作太大,把酒碗碰到地上,打碎了。

服務員小黃聽到摔碗的聲音跑了進來。

王大義對小黃擺擺手說:「沒事,你去吧。」

小黃離開。

王大義給程銳重盛了一碗粥。

程銳說:「工廠問題成堆,很複雜。當前最緊迫的問題是吃飯,這個月工資靠上級撥來的生活補助費發下去了。發完工資以後我們賬面上就只剩下幾萬塊錢,如果下個月發不出工資,工人們又會上訪鬧起來,你說說看,下個月工資你有什

么辦法?」

王大義說:「我剛來,人生地不熟,我能有什麼辦法?」

程銳說:「廠醫院高院長來找我,說廠醫院沒錢買葯,後勤科長對我說汽車沒有油,車壞了沒錢修,工廠宿舍漏雨沒有錢維修,職工食堂說沒錢買糧。昨天一位老同志去世,廠里居然拿不出三萬元喪葬費!」

王大義問:「你說怎麼辦?」

程銳說:「我是沒轍了,交給趙君亮去辦,真難為他了。」

王大義問:「沒有錢他有什麼辦法?」

程銳說:「他人頭熟,去賒、去借、去騙,我不管。」

王大義本想和程銳談談趙君亮,聽程銳這麼一說,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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