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
冰雪覆蓋的松花江,在西天際一輪熔金落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顯得分外妖嬈。
內科醫生任麗蘭下了班,獨自走在臨江的人行路上。程銳去188廠上任一個星期了,雖然她通過電話已經了解到丈夫在那裡的情況,但心裡還是在隱隱擔憂。程銳有高血壓,也不知這幾天都按時服藥沒有。任麗蘭心中抱怨:在579廠幹得好好的,離家又近,她也能照顧他,非要去偏遠瀕臨倒閉的188廠!轉念又一想,程銳天生就是滿世界馳騁的人,結婚二十多年裡聚少離多,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有數的。想到這裡,任麗蘭嘆了口氣,轉身拐進了一家菜市場。今天是周末,住校的女兒程雪回來,她要去買點女兒喜歡吃的青菜。
任麗蘭在菜市場內轉了一圈,買了幾樣蔬菜。經過熟食櫃檯前,任麗蘭看見有賣豬下貨的,豬肝、肥腸都有。她想起了程銳愛吃這些,但是他的身體不允許經常吃這些高脂肪高膽固醇的東西,在家時她也只是一個月給他做上一次,解解饞。現在他在那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當廠長,雖然她在電話里囑咐王大義幫她看著程銳,也不知王大義能不能管住他。
任麗蘭慢慢走回家,上了樓,打開房門,滿屋子的空寂和悵惘便泛濫開來,不過她已經習慣了。她把蔬菜拿到廚房,洗了手,準備做晚飯。任麗蘭的身體也不好,患有腰椎間盤突出,經常犯,不能幹重的家務活。
門外傳來鑰匙的響動聲,隨著房門的開啟,一陣清脆悅耳的歡叫聲飄了進來:「媽,我回來啦!」程雪換上拖鞋,嘴裡哼著歌,跑到廚房,伸開雙臂從後面抱住了任麗蘭的腰,問:「我爸還沒回來?」
任麗蘭說:「你爸調動工作了。」
程雪面露喜色:「讓我猜猜,肯定是提拔了。我爸幹得那麼好,都成了模範人
物了,還能不提拔?我爸調哪兒去了?」
任麗蘭不說話,一刀一刀切著菜,發泄著心裡的怨氣。
程雪撒嬌地搖著任麗蘭的胳膊問:「媽,我爸調哪兒去了?你說啊!」
任麗蘭放下菜刀說:「兵總調你爸到磨盤山188廠當廠長去了。」
「188廠?我有一個同學家就是磨盤山188廠的,他說188廠都快倒閉了,廠里總是鬧事,兩個月前把省委書記都圍困了好幾個小時。你怎麼同意他調到那兒去?」程雪有點急了。
任麗蘭說:「你爸這個人你還不知道?我能拴住他?兵總領導送你爸上任,剛到磨盤山就被上訪的老工人圍住了。」
程雪急忙問:「那後來怎麼樣?」
任麗蘭嘆了一口氣:「你爸好不容易才替兵總領導解了圍。」
程雪臉上露出好看的笑容,頗有幾分自豪地說:「我就知道老爸有辦法!」
任麗蘭說:「你都想不出188廠有多困難!大冬天停電、停水、停暖,好幾個月發不出工資,老工人三天兩頭上訪。」
程雪說:「我爸去當廠長肯定能行!我發現我老爸挺有本事的,當年579廠眼看就要倒閉了,老爸當廠長三年工夫,就把579廠變成了明星企業。」程雪學著父親的口氣和手勢,把胳膊猛地一揮,說,「同志們,只要我們上下一條心,就一定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任麗蘭來回翻炒著鍋里的菜:「哪像你說的那麼容易?這幾天也不知你爸咋樣了?」
程雪說:「那還不容易,打電話問問不就知道了。」
「你爸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再苦、再累、再大的委屈都是自己扛,從來不和家裡說。小雪你給你爸打個電話,套一套他的話。茶几上有他宿舍的電話號碼。」
程雪走回客廳,坐在沙發上撥打電話。任麗蘭把菜放在餐桌上,邊用腰間的圍裙擦手,邊側耳傾聽。
電話響了一會兒,程雪放下電話,撅著嘴說:「我爸不在宿舍。媽,我爸調走了,你怎麼不跟他過去?」
任麗蘭說:「我才不和他一起去呢,你爸干起工作就不要命,我看著鬧心。萬一沒幹好,工廠倒閉了,這個家還不得和他一起被困在山溝里,把家留在省城也是條退路。」
程雪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走到餐桌旁,邊盛飯邊說:「媽,以後我負責向你彙報我爸在188廠的情況。」
任麗蘭在餐桌旁坐下:「188廠這麼遠,你怎麼知道?」
程雪神秘地說:「我有內線。」
任麗蘭白了女兒一眼:「瞎說。」
「我真的有內線。」程雪坐下說。
任麗蘭敏感地問:「小雪,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媽!什麼戀愛、戀愛的,是朋友。」
「你是有男朋友了?」
程雪扒拉了一口飯,說:「我都上大三了還沒有男朋友,那我不成剩女了。」
「他姓什麼?」任麗蘭追問道。
程雪說:「姓趙,叫趙文信。他家就是磨盤山188廠的。」
任麗蘭右手的筷子停了下來:「他爸是幹什麼的?」
程雪說:「好像是工廠的幹部。」
任麗蘭埋怨道:「你這個孩子,處朋友連對方家庭情況都不清楚。」
「他家什麼樣關我什麼事?我還沒決定嫁給他呢。」程雪埋頭吃飯。
任麗蘭給女兒夾菜:「找個時間領他到家裡來坐坐,我給你把把關。」
程雪嘴裡嘟囔著說:「我才不要你把關呢。我爸說過,我的事自己做主。」然後揚起如花的臉龐,沖任麗蘭做了個鼻子眼睛皺在一起的鬼臉。
第二天,程雪回到學校。中午到食堂吃飯時,程雪剛端著餐盤找到一個空位坐下,趙文信微笑著坐在了她的對面。這段時間,他迷戀上了這個渾身上下洋溢著蓬勃朝氣的女孩,他的視線常常被她的身影所左右。
程雪邊吃飯,邊向趙文信布置任務。趙文信樂不得能為程雪做點什麼,自告奮勇給程雪當諜報員,並立即付諸行動,掏出手機給父親趙君亮打電話。程雪驚奇地看著趙文信手裡的新款手機,羨煞不已。那個年代手機還沒普及,對清貧的大學生來說,手機還是個奢侈品。
趙文信和父親通完電話,表情變得莊重起來。
見趙文信臉上一副凝重的表情,程雪忙問:「怎麼了?你爸和你說什麼了?」
趙文信問:「你爸沒和你說過我們兩家的關係嗎?」
程雪說:「我小時候我爸在外地工作,我一直不在他身邊,我上高中了他才調到省城,工廠在郊區,他工作特別忙。當時我正忙著高考,哪有時間和他嘮家常?」
趙文信表情肅穆地問:「那你知道你爺爺是怎麼死的嗎?」
程雪說:「知道,工廠出事故炸死的。」
趙文信又問:「那你知不知道你爺爺和誰埋在一起?」
程雪說:「聽我媽說我爺爺死得特別慘,當時有三個人一起犧牲的,他們的身體被炸碎了,第二天工人們把炸碎的肢體找回來,卻無法分清是誰的,只能把三個人合葬在一起了。」
趙文信鄭重地說:「其中一個就是我爺爺。」
程雪瞪大了雙眼看著趙文信,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趙文信點點頭:「我每年都為三位爺爺掃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