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
開春的一天早晨,郭金石整理縣委大院的花壇,把土深翻一遍,耙細,耬平,就準備播撒花籽了。見成志超散步走過來,便問:
「成書記,星期天還不回家去看看?」
「不回去。」成志超說,「半月一次,足矣。要不時間都扔道上了。」
「我看你不回去,也不得消停。」
「可不是。有些人專愛星期天來纏你,煩死個人。」
「那還不如到我們屯裡去玩玩看看呢,也舒舒心。」
成志超立刻來了興緻:「你們屯裡有啥好玩的?」
「這時節,山上林子里,啥鳥都有了,吱吱喳喳唱得好聽。要是找桿汽槍,一天咋也打下一甩來。找張網,興許還能扣住百靈子、哨花子、藍靛頦啥的。到家裡再嘗嘗我們庄稼院的水豆腐,保准又鮮又嫩,城裡的豆腐塊根本沒法比。」
成志超想了想:「打槍我不行,白浪費子彈,再說眼下上上下下一再呼籲保護野生動物,我手裡的槍一響,別人再端槍還怎麼管?鑽林子也沒啥意思,名山大川我去得多了。你家的承包地種上了嗎?」
「剛開犁。我爸正種呢。」
「那好,我去幫你老爸種種地,連踏青都有了,順便搞搞調查研究。」
郭金石高興了:「成書記啥時候去?」
「說去就去唄,就這個大禮拜,周六去,晚上再在你家住一宿。能給我找個睡覺的地方吧?」
郭金石說:「看成書記把我們庄稼人說的,別說你一個人,就是縣委大院的人都去,我也安排得開。」
成志超忙搖頭:「可別弄得鬧鬧哄哄的,就是我一個人去。你把門衛的事安排安排,換換班,就算給我做做伴。」
郭金石說:「那好辦。汽車還得帶上吧?好幾十里山路呢。」
成志超說:「行,帶上就帶上,但張景光就不讓他跟著了。說了種地,還帶個秘書,說出去叫人笑話。村裡那邊,除了你家裡,誰也不許驚動。我可是有言在先,咱們只是私人交往,純粹的個人行為。」
郭金石爽爽快快地答:「行,就去我家,誰也不驚動。」
說是不驚動別人,可小轎車一開進屯,村街上立時涌滿了人。一無特色的耿家屯突然來了縣裡最大的官,無論如何也是一件讓村民們感到興奮驚訝的事。
下了車,走進郭家的院子,成志超坐在屋裡和郭金石的老爹抽煙喝茶敘家常,村支書兼村委會主任耿老德就慌慌地跑來了,卻沒敢直接往屋裡闖,找個膽大的孩子把郭金石悄悄地叫到大門外。那個時候,鋥亮的黑色小轎車正停在郭家門外,晃得人眼珠子疼,一群半大的孩子圍著看新奇。
耿老德一見了郭金石的面就埋怨:「縣裡的書記來,你咋也不先跟我吱個聲?」
郭金石故作淡淡地說:「成書記只說來家看看,純粹的私訪,事先有話誰也不許驚動的。」
耿老德說:「人家當官的當然是那麼說。我是說你,雖說在大衙門裡當了差,可水大水小也不能漫了船,我不還當著咱耿家屯的這個家嗎?」
郭金石說:「成書記剛來,屁股還沒坐熱乎呢。我正想找機會把您請過來。」
耿老德哼了一聲,換了話題,問:「晌午飯村裡得安排吧?」
郭金石說:「不用不用。我爸早起就把豆子泡上了,成書記點名要吃咱鄉下的水豆腐。」
耿老德又猶猶豫豫地問:「那我……還進屋跟成書記……說幾句話不?」
郭金石說:「今兒你老是主陪,咋能不進去?成書記為人特隨和,還給我爸叫大叔呢。」
但耿老德在院門外轉了兩個圈子,還是扭頭走了。郭金石招呼了兩聲,他只回身擺擺手,遠去的腳步卻越發慌急,好似還有什麼更重大的事情等著他,鬧得郭金石也有些莫名其妙。
待成志超肩扛一把小鎬,隨著郭家父子說說笑笑上山時,屯裡又煙塵滾滾地開進一輛桑塔納,車上跳下的是鄉長樊世猛,身後還跟了一個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小夥子,急急就往山上奔。成志超見了,停下腳步,登時就冷下臉,不悅地問:
「你們來幹什麼?」
樊世猛氣喘吁吁地賠笑說:「我也是剛接到村裡的電話,不知道成書記來……」
成志超說:「我星期天走走親戚也得讓人陪著?郭金石是我的一個小兄弟,好朋友,今天我閑著沒事,來幫他種種地,散散心。就這事,你們該忙啥快忙啥去,都自便,好不好?」
樊世猛瞧瞧郭金石,笑容里透著尷尬,說:「那你就好好陪陪成書記。鄉里齊書記這些日子正在市委黨校學習,沒在家,鄉里這一攤子事,就都撂我肩上了。要不然今天我也要來耿家屯,檢查落實一下春播情況。那我就先去別處看看,有啥事,小郭你就去村委會找我。」
成志超知道這些話都是說給他聽的,也不應什麼,轉身就去種地。划壠,點種,踩格子,以前都干過的,不比二八月庄稼人差,惹得郭老順不住口地讚歎,地頭上看熱鬧的也不住點頭誇讚,成志超便越發歡快活潑得好似小夥子,腦門上很快布滿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子,直覺渾身通泰。
樊世猛雖說去了村委會,心卻仍在山上,悄悄地打發鄉政府的人給郭家送來了一角豬肉半隻羊。耿老德又打發耿曉玲到郭家來,給郭金石的媽媽幫廚打下手。
日傍晌時,郭金石張羅下山回家吃飯。成志超正干在興頭上,見鄰近地里有人把飯菜直接送到地里,就對郭金石說,咱這才幹了多大功夫,乾脆也把飯拿到地里來,野餐,更有情趣,吃完就幹活,可好?郭金石急急下山,安排耿曉玲送飯,高粱米水飯,小蔥拌豆腐,嫩黃瓜蘸家制黃醬,還有土豆絲炒肉絲,幾個人圍在一起,果然吃得情趣盎然,連山上的風兒都透著甜絲絲的清香氣。屯裡人便私下嘀咕說,看縣裡的官,咋跟郭家人那麼親?莫不是真有點啥親戚吧?以前沒聽說呀。又誇郭金石,說那小夥子,當了幾年兵,果然就跟在家時大不一樣了,說是到縣裡去打工,沒想只幾個月的工夫,就跟縣裡頭號官混得跟親兄弟似的了!
耿曉玲表現得很勤快開朗,收拾完碗筷下山時,成志超悄悄捅了郭金石一下,問:「這姑娘不錯。給我說老實話,是你啥人?」
郭金石臉一紅,忙說:「除了一塊上過學,啥人也不是。她爹是俺們村支書,就打發她來給我媽幫幫忙。」
成志超重重地拍了郭金石一巴掌,哈哈大笑著,轉身又操鎬划壠去了。
午後又歡歡快快地幹了一陣,郭老順怕成書記累著,便堅持收工了。往回走時,成志超叨念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類的詩句,郭老順就把郭金石悄悄往後扯了扯,問:
「晌午那頓飯,就那麼著了。鄉長一直等在屯裡呢,晚上不一塊請過來?」
郭金石看了前面的成志超一眼,說:「也不知成書記心裡願不願意……」
郭老順說:「當官的心裡咋想咱不知道,可咱往後還得在鄉長村長手下過日子呢,請到是禮。我看你還是到村委會去跑一趟。」
鄉長樊世猛和耿老德果然都來了。成志超心裡正高興,果然沒再說什麼,還和樊世猛開了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尤其在突然之間,靈機一動,還問了一句,你老爸身體還好吧?樊世猛忙答,好,好,七十多歲還能下地幹活呢。但轉瞬,樊世猛就意識到了答話的疏漏,忙又掩飾,說多謝成書記還記掛著,老父一輩子沒得過大病,但自從那一場,身子骨還是虛了不少,這一陣總算恢復得不錯。成志超便點頭笑,連說了幾個好,心裡生出一種貓戲老鼠般的快意。
那一頓鄉間飯,吃得熱鬧,熱烈,熱氣騰騰,山裡的水豆腐果然鮮嫩可人,往笊籬上一淋,佐上鮮菇肉鹵,吃得人滿腦門子熱汗騰騰。又喝了幾盅酒,借著酒興,成志超誇郭金石是個好小伙,人勤快,眼裡心裡都有活兒,日後一定有出息。又說,也不知金石有沒有對象呢,沒有我給介紹一個。
耿老德見成志超說這話時,眼睛直往送碟送碗的自家閨女身上看,心裡就有幾分明白,忙說:
「成書記的眼力保准差不了,那就介紹一個。」
郭金石惟恐成書記在這種場合說出什麼來,急得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成志超的腳。成志超會意,說了聲那我往後就多留留心,便沒再往下說。
這一夜,成志超和郭金石住在東屋裡,小汽車打發回去了,說好明天過晌來接。因有做豆腐的火打底,小火炕滾熱,人躺在上面,把骨頭縫都烙開了,又解乏又泰和,舒坦得沒個比。成志超早早地洗漱了,鑽進熱被窩裡去,感嘆道,「當個庄稼人多好,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舒舒心心的,無爭無斗無憂慮,可比神仙了。」
郭金石不知成書記所言何發,也不接言,擦洗一番,上炕陪說話。成志超伸手咔地拉熄了電燈,好一陣不語,卻突然發問:
「郭金石,你要真把我當個不論尊卑的朋友,今晚就跟我說一句掏心窩子的實話。你小夥子是不是心裡有啥事想讓我幫你辦?」
郭金石一怔,話到嘴邊就吞吐了:「成書記,你這話……」
成志超說:「我今天有點感覺,也許是錯覺。就是錯覺,我說出來,你也別生氣,咱們是朋友了嘛。有個成語,叫狐假虎威,那個寓言故事你一定知道。我覺得我今兒一整天都在扮演那隻老虎的角色。可故事裡的那隻老虎是個呆霸王,它並不知道自己在被戲弄被利用。而我這隻老虎,卻並不比想假借我威勢的狐狸蠢笨。哈,狐假虎威,這一招子我也玩過,而且比你玩得更嫻熟高明。說句心裡話,今兒一整天,我可都是在心甘情願地為你配戲,扮演著那隻老虎的角色。你跟我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后一句話,成志超說得很嚴肅,甚至有些冰冷。
黑暗裡,郭金石的心緊了緊,臉燙了,渾身都火炭般地燒起來。好似被人一下剝去了衣裳,光赤溜溜地推到了上千度的大燈泡子面前,一切都已一目了然無遮無掩,一切都將迎受這熾火般的烤灼。如果不是燈熄了,他真不知道將怎樣面對成志超的那雙雪亮的探照燈一樣的眼睛了。
雖然一切都久在謀划之中,可強中更有強中手,兼有著狐狸般精明的老虎陡然回身一掃尾,就驚得自以為聰明的對手措手不及了。
話既已說到這個份上,一切委婉都將變得矯情。郭金石狠了狠心,咽了咽乾乾的唾沫,開膛破肚地亮出了自己的「陰謀」:
「我想當村支書。當村委會主任也行。」
「你為什麼要當村支書或村主任?」成志超點了一根煙,煙頭在黑暗中紅紅地閃亮。口氣有了審訊般的嚴厲。
「我們這裡的支書兼村主任你也見了,耿德貴耿大叔是好人,一輩子忠厚本分,這沒得說,可他歲數太大了,在耿家屯當家作主的時間也太長,好幾十年了。鄉下有句俗話,馬打江山牛坐殿,眼下正是人們爭著比著富起來的好年頭,當家帶頭的光是老好人可不行啦!我想讓耿家屯快點富起來。」
「你有什麼本事叫耿家屯富起來?」
郭金石騰地掀開被子,伸手又拉亮了電燈,就那般光溜著身子站在了成志超面前:
「如果讓我說了算,我就把全村的承包地都打亂重分,把村裡最好的地塊集中起來使用,組織人們扣蔬菜大棚。往遠了說,我當兵的那疙瘩條件比耿家屯強不了多少,人家能幹,咱這疙瘩為啥不能幹?往近處說,東甸鄉兩年工夫就把大棚搞起來了,老百姓一冬不再只知貓冬打麻將,咱耿家屯為啥不行?只要讓我在村裡帶起這個頭,一年變小樣,兩年變大樣,三年翻個身,我有這個把握!」
成志超急急扯了郭金石一把,說:「你快回被窩去,小心著涼。」
郭金石再回被窩裡,就細細地講了村裡的現狀,講了自己的打算,又講了當兵那個地方的經驗。話匣子打開了,想收也收不住。
成志超問,「你這些想法,起於什麼時候?」
郭金石說:「我去縣裡打工前,躺在山坡上整整想了三天。」
「這麼說,這幾個月里的事情,你都是有謀在先了?」
「我得承認,有,可也不全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這回輪到成志超興奮了,翻身坐起:「那首歌唱的好,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拚,愛拼才能蠃!這回我就來給你當這個『天』。為了助你大事早成,我這個『天』要為你辦好如下三個事:一,一個月內,我讓你當上耿家屯的『總統』;二,耿家屯從你掌權之日起,就是我的扶貧點,或曰責任村,大事你要為我負責,我也給你撐腰出謀,具體工作要由你落實,不能光打雷不下雨;三,我想法給你解決三十萬元貸款,你專款專用,全投到蔬菜大棚上,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給我鬧騰出一個樣子來!」
郭金石怔住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恍如夢中。在他謀划的中、短期目標中,要達到當村支書或村主任的目的,少說也得兩三年,他沒想到自己的「陰謀」這麼快就被人剖析得如此淋漓盡致赤赤裸裸,他更沒想到剖析者還會自告奮勇地當他的後台和「同謀」,甚至主動提出了自己連想都沒敢想的「入伙」條件。
「成書記,這……可是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一個七品縣令對著亮堂堂的燈泡子說話,你也還要來一番防偽打假不成?你再詳細說說,把你的所有小陰謀小把戲都給我老老實實交待交待。」
這一夜,兩人直聊到窗外傳來了雄雞報曉的啼鳴才熄燈。成志超說了兩三遍「睡覺睡覺,再不睡明天干不動活了」,郭金石才意猶未盡地閉上了嘴巴。可他知道成書記仍在不斷地翻身,他猜測著成書記可能在想什麼,已有漫山遍野白亮亮的蔬菜大棚海潮般地推涌到他的夢境中來了……
20
星期日的午後,成志超從耿家屯剛回到縣委,就接到了魏樹斌的電話。
「成書記,聽說這兩天您親自上山登嶺種地,累了吧?」
成志超說:「久不勞作,五穀尚分,但四體不勤,這胳膊腿兒確實有些又酸又乏。有事嗎?」
魏樹斌說:「晚上有時間吧?再去縣一中操場散散步怎麼樣?」
「行啊。案頭積了一大堆文件,我晚點兒過去,八點吧。」
「好,不見不散。都多穿點兒,春寒刺骨,別凍著。」
初春時節,白天春日融融,入夜時風仍很清冷。學校已經開學,準備高考的學生放學后還要留在學校集中自習一段時間,教學樓高三年級的那一排窗口亮著雪白的光。操場上很安靜,空無人影。教學樓里有了師生,校園裡便管得嚴了,不再容許社會上的閑雜人到操場上散步鍛煉,好在門衛師傅早認識了常來散步的縣委書記。進校門時,成志超說,一會兒有人找我,你放他進來。師傅便應諾,好咧。
魏樹斌準時來了,兩個人順著燈光照射不到的幽暗跑道來來回回地走。成志超故作輕鬆地問:
「周末回家了吧?」
「回去了。呆一天。」
「那個事,夫人很高興吧?」
「哪個事?」魏樹斌一怔。
「還哪個事,夫人工作的事唄。」
「我……還沒跟她說。」
「好事,為什麼不讓她早點樂樂?」
「是好事,還是惡事,我還一時辨別不清。再等等吧。」
「等什麼?」
「樂就真樂,別再樂極生悲。我一旦把話說出去,我家裡的那位必然催我快辦,我要不辦呢,那就哭,就鬧。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自討煩惱,不值。」
魏樹斌說的是心裡話。他妻子本來就是個性子急躁的人,下崗在家呆了這幾年,越發恨不得一天就坐回辦公桌前去。也不怪女人頭髮長見識短,家裡還有一個正讀高中的女兒呢,哪個月不得伸手要上幾百元錢。鄉下的老父老母雖然口口聲聲說不用兒女贍養,還有力氣土裡刨食,但逢年過節生病吃藥兒女們怎能沒有些孝敬?一家人都指靠魏樹斌一月一千多元的工資,操持家務的女人不能不急。魏樹斌又不是那種會想法摟錢的人。坐在他的這個職位上,找他辦事並想「意思意思」的人不少,但魏樹斌不管是誰,一律採取只認事不認人,兩眼一抹黑的對策。初時還有人求他,後來人們都知了他的脾氣,反倒自覺免開尊口了。原來所在的黑水縣裡,有個老闆開了個餐飲洗浴娛樂城,也沒說求魏樹斌辦什麼事,便將他妻子安排進去當了會計,一月有千多元的收入。起初,魏樹斌還以為妻子只是出去做一點臨時性的工作,倒也沒放在心上,及至知道是去娛樂城當會計,就急了眼,讓妻子立馬回到家裡來。妻子惱怒,說娛樂城咋?做啥犯法的事啦?你怎麼就認定我是同流合污為虎作倀?魏樹斌耐心解釋,說只要你坐到那裡去,就難說讓人們怎樣想,尤其是縣局管治安的同志,知本局首席長官的老婆在那家做事,處理問題時就難免有顧忌。妻子說誰願顧忌誰顧忌,誰顧忌是誰自己心裡不幹凈,我讓他顧忌了還是你讓他顧忌了?魏樹斌見說不通,性子躁上來,先踢凳子后摔碗,然後摔門而去,扔下話,說你若再去娛樂城,我就從此不回家!妻子氣歸氣,還是辭了娛樂城的工作。這次,陳家舟主動為妻子辦調轉,等於又給魏樹斌出了一道大難題。回家說給妻子,女人自然會高興,自己少了後顧之憂,當然也是美事。但魏樹斌也記著一句話,沒有不要錢的午餐。雖說這事眼下還看不出與陳家舟的幫伙有著什麼必然的聯繫,而且陳家舟也辦得名正言順冠冕堂皇,但起碼可能讓人看作這是陳家舟收買籠絡他的一個手段。為此,魏樹斌也曾想到一步棋,一方面故作不知,先抓緊把妻子的事辦下,待日後查明陳家舟真有什麼為非作歹之事,再兩眼一瞪,不徇私情,公事公辦,諒誰也說不出毛病。但思來想去,魏樹斌還是否定了自己。那不是自己的性格,即使別人說不出什麼,自己先在心裡瞧不起自己,那不該是漢子所為。以他的想法,那可能比徇了私情人格更要低下。成志超交辦的事已箭在弦上,而且那矛頭已明顯指向陳家舟,在這種節骨眼上,只能心無旁鶩,大義凜然。如此一來,眼下的招法便只有一個,回家緘口,只當沒那事,什麼都不說。一無所知的妻子自然也就不會催不會鬧了。
「不想再辦?總得有個理由吧?」成志超問。
魏樹斌想了想,說:「我不想欠誰的。」
成志超又問:「陳家舟沒又催你?」
「催了,昨兒見我面,還問過。」
「你怎麼答?」
「我說我老婆眼下正應著別人的一份差事,財務上的事,交接清楚也需一個過程,不好說走就走。稍容一段時間吧。」
「陳家舟怎麼說?」
「陳家舟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據內部消息,邢凱最近可能要調回市行另有任用。這事要辦就抓緊,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過了這個村,再想住進這家店,可就得另想章程了。」
成志超沉吟不語,低著頭,默默地往前走,好一陣,才說:「這個事,如果先由我來啟動,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那就不至於讓你太為難了。這事怪我,是個教訓。作為一個地方的主要領導,同志們生活上的具體問題本應主動想到。可我這一陣想的,主要是東甸鄉的大棚,說句深層次的話,還是想自己的事太多,忽略了同志們家裡的具體困難。如果有機會,這個事我想以後也許會有機會彌補。希望你能……理解。」
成志超說得很真誠,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真誠,不是官話。這個事,那天魏樹斌電話里一說,成志超就深有觸動。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這事終究是讓陳家舟搶了先,佔了上風。好在魏樹斌不是那種見小利而棄大義之人,不然,一切都將陷於被動。
魏樹斌站下來,望定成志超。
「成書記,我今晚約你出來,可不是來說這個事。」
「說也應該。」
「如果不是你先問,我不會再提。」
「我完全相信。但你不說,我卻不能不想,更不應該沒有這個自責。」
「我向你彙報這些天我所調查到的基本情況。」魏樹斌說,「縣交通局有位副局長,叫鄒森,你還熟悉吧?」
成志超說:「交通局一把手年近退休,又患著糖尿病,一直在家休息,局裡的工作就由鄒森代理主持著。陳家舟幾次提出將他扶正,我沒答應。幹部工作一定要慎重,動一個不知要牽扯多少人,就先放著沒動。」
魏樹斌說:「此人業務能力,據群眾反映稀鬆平常,卻愛好書法,是省書法家協會的會員,突出特點是極善模仿,毛筆硬筆都來得,據說他模仿出來的東西,讓行家們都叫絕,不說可以亂真,但乍眼一看,外行人還真是難辨山高水低。」
成志超一驚:「鄒森愛寫字,這我也知道。但善於模仿,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魏樹斌接著說:「我們局裡的張政委有一次跟他在一起喝酒,提起這個事,說我不信你誰的字都能學,你學我幾筆試試。鄒森說,那就請你先寫幾個字。張政委便掏出鋼筆寫了。沒想鄒森看了看,便將那頁紙揉了,提筆便寫,竟讓張政委目瞪口呆無話可說。鄒森和縣裡的一些頭頭過往很密,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將,一打就是通宵。經鑒別,偽造書信的事基本可以認定是他所為。我找市公安局鑒別字跡的專家看過你交給我的那兩頁書信,專家說,這好比假鈔,若粗眼看,輕易難辨,但進了驗鈔機,就好比真假猴王站在了如來佛祖面前,妖猴的面目就暴露出來了。我再將帶去的鄒森的筆跡拿給專家,專家將他的筆跡和那封偽造書信放在一起看過後,肯定地說,你可以順蔓摸瓜了。」
成志超說:「現在就是你和我,不要藏頭露尾怕三怕四,你還有什麼分析推測,都說出來。」
魏樹斌說:「我想,此人既敢偽造你的書信跟省里要款,身後必有後台,至於後台是誰,我不敢妄下斷言。據我所知,省里撥下的那筆款確實進了改造縣裡到東甸鄉公路的專項賬里,但有些支出讓人費解。比如公路出城后建了個大轉盤,轉盤中心的那個所謂標誌性雕塑,你知道光設計費就花了多少?」
「多少?」
「五十萬,而且是白條子。設計是陳家舟最後拍的板,條子也是他親自簽批的,據說陳縣長批條子時還說,知識產權嘛,歌星出場費還好幾萬呢,一個人一輩子能拿出幾個這樣的設計。」
成志超冷笑:「哼,狗屁知識產權,嚇唬哪個土老冒呢?就那樣的設計,要新意沒新意,要特色沒特色,隨便請一位美術學院搞雕塑的學生都拿得出來,還不定是哪家廢棄不用的殘次品呢。」
「還有,你叫我打聽樊世猛的事,也有了些眉目。樊世猛有個兒子,高中畢業后在家呆了兩三年,去年入秋前,這小子突然變成了城關鎮財政所的會計。財政所是縣工商局的派出單位,按月拿固定工資。一家人正樂得鼻涕泡還沒擦凈呢,春節前那小子又突然被辭回了家,害得一家人哭哭啼啼沒過好年。樊世猛是炮筒子脾氣,那一陣出來進去的到處罵三七。成書記你別介意,他指名道姓,主要是罵你,說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算個什麼東西!又說那五萬元錢的人情費要不是已經退給了他,他就到縣委大樓里揪你脖領子鬧。這些日子又突然消停了,閉口再不說孩子的事,不知因為啥。」
成志超掐指細算,蔬菜大棚現場會是在入秋後,兒子剛剛端上鐵飯碗,老子自然又是秧歌又是戲,正在興頭上;樊世猛一時得意忘形,跑到成志超跟前敬酒,接了他人情費的人見露了馬腳,便又慌慌張張地把那小子辭退回家,並且吐出了那筆好處費。想到這一點,成志超淡然一笑:
「好,又笑又哭,又謝又鬧,很好!但你知道不知道,縣委早在常委會上做出過決定,為了嚴格控制吃財政飯的人員編製,凡縣直機關和財政撥款事業單位的進人,最後都必須經我簽字?依我推測,給樊世猛辦這事的人極可能與前面所說造假信的事是同一伙人所為,而且採取了同一種卑劣的手段。」
魏樹斌點頭:「這事起碼要有人事局、財政局、工商局和縣裡分管的副書記、副縣長點頭,任何一個環節擋住了,梗阻不暢,都不可能辦成。所以,在沒請示你的情況下,我還摸到了其他一些也許更重要的情況,不知你是不是想知道?」
「別賣關子,說。」
「在你來吉崗工作的這兩年多的時間裡,縣人事局調入和新錄用的共是七十六人,都端起了縣財政這個鐵飯碗。」
成志超吃了一驚:「你再說一遍,多少?」
「七十六人。」
「操他媽的!」成志超一時怒起,竟不顧斯文,破口罵了,「這兩年,經我手只批了三四個,最多不會超過五個,都是理應必批的,批過之後我都有備忘記錄,怎麼變成了七十六個?」
「縣裡老百姓有幾句順口溜,你聽了更得罵。『成志超,扣大棚,花錢流水不心疼;坐在機關不管事,就會給人簽名字兒;成志超仨字不白寫,蘸的都是百姓的血。』」
成志超反倒不罵了。老百姓都這般罵了,你還罵什麼?罵什麼還比罵吸血鬼更冷酷無情?清寒的夜風吹來,讓他熱脹的腦袋冷靜了許多。這幫貪婪的蠹蟲!這幫無恥的小人!這幫擠成一團蠢蠢拱動的蛆!他們知道我在這裡呆不長,便打著我的旗號如此為非作歹胡作非為,真是欺人太甚!
魏樹斌問:「成書記,我所了解到的情況就是這些,下一步怎麼辦,你下決心吧。」
「你在摸這些情況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可能察覺?」
「這很難說。我盡量做得隱秘,不動聲色,但魚既動,水就難免起波起皺。那些人是驚槍的兔子,白了尾巴尖的狐狸,極機警也極狡猾,我可不敢保證他們一點兒沒有察覺。」
成志超伸過手:「給我一根煙。」
成志超平時很少吸煙,偶爾叼上一根,必是情緒激動的時候。有時,煙確實是一種好東西,它能給人製造出一種穩定情緒、冷靜思考的空間。他擰眉狠吸了幾口,把煙尾巴摔到地上,狠狠地踩死:
「那咱們就把這個事作為突破口,先採取第一步行動。明天,你就給我把人事局的檔案封起來。為防意外,封存的檔案暫時移放到你們公安局的密藏室去,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開啟。待縣委常委會做出決定后,再做下一步行動。這是明的。還有一件事,你暗著辦。可能你也聽說了,前些日子,縣鋼管廠有人舉報,說廠財務科發現了許多職工的私人印章,縣常委會已決定派調查組去鋼管廠。但我估計,調查組不會查出什麼結果,你的任務就是再暗中查一查,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魏樹斌也一口接一口地吸煙,不答應,也不說反對。待一根吸完了,又叼上一根時,才說:
「這后一件事,我馬上派人辦。鋼管廠的廠長高貫成,我知道這個人,跟縣裡的一些領導早就稱兄道弟不分彼此,如果這事確有貓膩,我想也不會簡單。但是……」魏樹斌沉吟了一下,才說,「成書記,我斗膽提醒您一句,您可是不會在縣裡久呆的人,依我估計,頂多半年,市級班子就要換屆,您是不是再仔細考慮考慮?這前一件事……檔案既封,就要有進一步的動作;如果沒動作就解凍,總得有個說法。」
夜幕中,魏樹斌的眼睛尖銳地盯著他,而且稱呼改用了「您」。
就是這雙眼睛,就是這一聲接一聲的「您」,讓成志超覺得有些承受不了,熱血愈發沸騰,心如擂鼓咚咚。他幾乎是低聲吼:
「少說廢話,封!」
21
成志超又是一夜沒睡好覺,一閉上眼睛,就見有一支如椽大筆在眼前舞動,筆走龍蛇,筆尖下出現的竟都是自己的名字。從操場回到辦公室,他就有些後悔了,那一聲「封」,是不是喊得過於輕率失之權衡?魯書記一再叮囑,免紛爭,少疏漏。人事局的檔案一封,便等於公開下了戰書,紛爭必然隨之而起,自己將如何拼爭廝殺,最後又將如何收場,都還沒個周密統籌的考慮。當然,封並不等於查,查也並不等於處理。這是個動一發而牽全身直捅馬蜂窩的大事,雖是公安機關經手的案子,但在查處之前必須通報常委會,起碼也得經書記辦公會議。只要上會,自己就要說出查辦的理由,那些人不管心懷怎樣的鬼胎,料也不敢公開跳出來反對。但查了就要有結論,結論之後就要抓人懲惡,一石激起千層浪,自己在這洶湧浪濤中,能保證穩坐釣魚台嗎?
成志超抓起了電話,他想告訴魏樹斌,封檔案的事暫放,電話通了,就在那聲「喂」傳過來的時候,他又把話機放下了。自己如此出爾反爾,會讓魏樹斌怎樣想?自己又是個什麼樣的形象?人家可是先把提醒說在前頭啦。不錯,封並不等於查,那就先封著,但拖著不上會研究,那就不能查。狐狸被堵在洞里,總是要想辦法竄逃,到那時候再順坡下驢草草收兵,起碼也讓狐狸們知道我成志超是槍口抬高一寸,放了他們一馬,日後多少也會有些收斂,休想再把誰當成有眼無珠的瞎子,掰著手指不識數的傻子。這般一想,成志超就又把電話打過去,對魏樹斌說,「封檔案時,不論誰問,都不要說理由,更不要說這是我的命令,明白了嗎?」魏樹斌那邊靜了好一陣,才說,「好,我執行命令。」
第二天,是星期五。上午,上班不久,魏樹斌親自點將,通知了刑警大隊的十餘名幹警,馬上到自己的辦公室開會。幹警們很快到齊了,魏樹斌只是沉著臉,坐在那裡不說話。幹警們便緊張起來,又往刑警大隊長臉上看,大隊長也是一臉的茫然。魏樹斌起身,親自將房門關嚴,又將鎖鈕按下,才回身說:
「今天上午,我帶大家去執行一項緊急任務。為了保證這項任務的順利執行,請各位現在把身上帶的呼機、手機都交上來。同時我宣布一項紀律,在執行任務期間,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和外界有任何方式的聯繫。」
幹警們面面相覷,面色都緊張肅穆起來,紛紛將呼機、手機掏出來,放在魏樹斌的辦公桌上。魏樹斌又追問了一句,不會有誰故意遺留不交吧?幹警們便又都在自己身上很誇張地摸,見一個個都搖了頭,魏樹斌才又吩咐大隊長:
「你去安排兩輛麵包車,再找幾個密封文件的大袋子帶上。要快,我只給你十分鐘的時間。」
待一切都準備妥當了,魏樹斌抓著手機,獨自走出去,進了隔壁的小會議室,掩了門,打電話給成志超說:
「成書記,執行任務的隊伍馬上出發,您還有什麼指示?」
成志超說:「請稍等一會,我給你回電話。」
魏樹斌便在會議室里等。成志超身邊一定有人,他要找一個適合下達這種至關重要命令的地方。
果然,很快,成志超的電話打回來。成志超說:「馬上執行吧。但一定注意,盡量不要出現衝突。」
魏樹斌問:「如果有人一定要阻止任務的執行怎麼辦?」
成志超猶豫了一下,說:「公安機關執行公務,上級必有相關規定。我對這個不甚明了,你按規定執行就是了。」
魏樹斌說:「好,我明白了。如果沒有特別緊急情況,在執行過程中,我不再向您請示彙報,行嗎?」
成志超說了聲「好」,電話就斷了。
縣城不大,執行任務的兩輛麵包車不過幾分鐘,就停在了縣人事局大門前。公安局長親自帶隊,幹警們突然封鎖了樓門和所有房門,這讓人事局裡的人都大驚失色。小個子的人事局長王奉良一竄一竄地跑過來,問:
「魏局長,什麼事?」
魏樹斌答:「馬上封存所有的人事檔案,我們帶走。請通知你們局裡有關人員,積極配合行動。」魏樹斌掏出了蓋著大紅印章的公文,「這是搜查封存令,請你簽字。」
王奉良大驚:「我們的檔案怎麼了?」
「對不起,事關案件,現在我不能明確給您解釋說明。」
「這事……跟縣領導請示了嗎?」
「我們依法執行公務,沒必要。」
王奉良臉色變得煞白,額上的汗也下來了,說:「這……這不行。你們要執行公務,我們也要正常辦公。檔案被你們封存帶走了,我們怎麼辦?你們沒必要請示,我卻不能不請示。」
「你可以請示。但在請示前,請讓檔案管理員先將所有檔案櫃的鑰匙交到我們手上。」
「這……這不行。魏局長,我知道,你、你們公安局比我們人事局牛、牛逼,但你們也沒、沒權……」
「事關維護黨和國家的法紀,公安機關有責無旁貸的職責。你是國家幹部,這些基本的法律知識,就不用我再多說了吧。誰抗拒公安機關的正常公務,後果自負!」
王奉良轉身往自己的辦公室跑,魏樹斌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你幹什麼去?」
「我、我給縣長打電話。」
「我再說一遍,請檔案員先交出鑰匙。」
王奉良只好氣急敗壞地高聲喊檔案員,待那串沉甸甸的鑰匙交到魏樹斌手上時,他才得以跑回辦公室,把門咣地一聲關嚴了。
常務副縣長伍林很快就趕來了,進了樓就哈哈地笑,一副大大咧咧不以為然大事化小的神態。
「樹斌,什麼了不得的事呀,整的這麼嚴重。」
你既大咧咧,魏樹斌也一改嚴肅,以輕鬆的姿態作答:「涉及案子上的一點事,沒想還把縣座驚動了。」
伍林說:「人事局,公安局,都是我主要分管的部門。我能不來嗎?什麼案子,事先一點風也不透透?」
魏樹斌說:「所謂案子嘛,也許挺大,也許啥也不是。現下還只是嫌疑,在沒徹底明朗前,我哪敢就請示彙報?一旦走露風聲,影響了案件的偵察取證,對我,對縣長您,也許都不好。我想了想,那就不如先由我一力擔承著,一切按有關規定,公事公辦。沒事都好,有事再請示不遲。」
王奉良湊過來,以為有主管縣長撐腰,口氣就比剛才硬了許多:「你請示不請示主管縣長,我不敢妄加評說。但就我所知,這麼大的事,你也沒經公安局局長辦公會議吧?你是不是以為在公安局,你就可以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
魏樹斌立即正色對人事局長,也是對伍林說:「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事涉重要案情,公安局長有權做出應急決定,事後再向局長辦公會和公安局黨委彙報,包括向上級主管領導主管機關報告。我鄭重聲明一點,此事如果造成不良後果,我魏樹斌甘願承擔一切責任,包括法律責任。」
伍林又笑了:「責任不責任的事,先別整那麼嚴肅好不好?一個人事局,一個公安局,哪家出了問題,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他又湊近魏樹斌,低聲說,「這事可不可以先放放,咱們一塊去找找成書記和陳縣長,商量商量再說?」
魏樹斌搖頭:「我看大可不必。一定要請示,那也先等我把檔案封存起來再說。事關案情偵破,眼下不能有一絲一毫疏漏,眼下我只能這麼辦。」
小個子枯枯乾乾的人事局長王奉良突然扯起公鴨一般的嗓子,嘶啞地喊:「人事局的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誰要敢強搶人事局的重要文件,我們就跟他拼了!」
果然就有男男女女許多人從辦公室跑出來,驚慌失措地不知怎麼好。
魏樹斌從腰間摘下手銬,嘭地一聲摔在身旁的窗台上,厲聲喝道:「所有公安幹警請注意,現在我以吉崗縣公安局局長的身份宣布命令,誰敢幹擾阻礙執行公務,請立即按國家治安條例的有關規定,實行強制拘捕!」
此時,人事局的人和幹警們幾乎都在走廊里,聽到命令,幹警們立刻都將腰間的警棍擎在了手裡。人事局的人本都是一些文弱之士,見此情景,都惶惶地僵了手腳,不知怎麼好了。
伍林怔了怔,忙向王奉良瞪眼睛:「你要幹什麼?反了你了!有事好商量,你急什麼?」說罷,將魏樹斌往一邊扯,到了稍靜一些的地方,才將嘴巴湊到魏樹斌耳邊去,低聲說:「樹斌,你也要冷靜。有一句話,不知你想不想聽?」
魏樹斌冷冷地說:「縣長想說,我自然得聽;您不想說,我也不敢勉強。」
伍林說:「來之前,我去過陳縣長那裡。陳縣長讓我給你捎句話,現在縣裡形勢非常複雜,希望你從長計議,千萬不要讓人把你當槍使。」
魏樹斌重重地拍了拍胸脯,有意放大了聲音:「請你也轉告陳縣長,我魏樹斌這桿槍的槍機保險在這裡,請他放心,槍口對著誰,什麼時候扣扳機,我心裡有數!」
伍林對王奉良一擺頭,說:「腳正不怕鞋歪,你怕什麼?那就請魏局長執行公務吧,我且看這齣戲怎麼收場!」
伍林說著,怒沖沖轉身先下樓離去了。
22
成志超料想封存人事局檔案的重頭戲一開場,陳家舟就可能親自去「赴湯蹈火」軟硬兼施,但陳家舟沒去;他又料想陳家舟即使不去,也會將電話打過來,所以一和魏樹斌打完電話,他就將手機關了,再不接任何電話。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一個縣裡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一號首長拒不接電話是怎麼回事?是怕著誰或怕著什麼,還是此地無銀先以這種方式聲明此事是自己授意所為?所以他很快又將手機打開,端坐在辦公桌前,等著陳家舟來電話,心裡已想好了應對的詞語。陳家舟很可能會以驚慌失措的姿態,請他出面平息;陳家舟也可能先發制人,問他為什麼不經縣委常委會決議,擅自動用公安力量?無論怎樣發問,他都將先佯作不知,然後申明一個態度,既涉法律,公安機關就有獨立辦案的權力,黨政領導幹部還是不要干涉阻撓為好。
但陳家舟沒到現場,電話也沒來一個。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陳家舟已認定此事的背後策劃與直接操縱者是成志超。爭端既起,暫時沉默的一方不是認輸,就是準備發起反撲。陳家舟不會輕易認輸,那他的反撲將是怎樣的呢?
先是秘書張景光跑進辦公室報告:「成書記,公安局的魏局長帶人去了人事局,說是要封人事檔案。」
成志超故作沉著地從文件堆里抬起頭,問:「哦?是涉及到什麼案子了吧?」
張景光答:「還不清楚。」
成志超說:「不是辦案又能是幹什麼?讓他們辦去就是。不要大驚小怪。」
過了一陣,辦公室主任紀江又跑進來報告:「縣公安局去封人事局的檔案,兩家差點兒沒動起手來。伍縣長急急火火地趕去了,也不知是怎樣個結果。成書記,你不去看看?」
成志超再把頭埋到文件里去,說:「伍縣長是常委,既可代表縣委,又可代表縣政府,他去了,我還去什麼?」
「縣委縣政府兩家大院里的人都毛了,大家沒心辦公,都在議論這件事。」
「誰說都毛了?我就沒毛嘛。我看你也不用毛。公安機關依法辦案,本是正常。美國的檢察官還到白宮去找總統柯林頓取證呢,我看天也沒塌下來。你去跟大家說,安心工作,不要大驚小怪。如果把本來很正常的事也當作不正常的事來看,人心慌慌的,那就真不正常了,是不是?」
將近午間的時候,魏樹斌來了電話,極簡單,只說任務順利完成,東西已全部帶回局裡,就撂了電話。成志超噓了口長氣,卻覺心頭仍有一塊石頭壓著,一點也沒輕鬆下來。
一上午,表面看似平靜而心中驚濤翻湧的就是縣長陳家舟了,不斷有人打進電話,又不斷有人跑來向他報告情況,問他怎麼辦,他的回答竟和成志超驚人的相似,說慌什麼?公安局在辦案,執行公務,就像各位每天都要吃喝拉撒睡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嘛。人事局怎麼就不能去?誰規定的就不能去?及至伍林跑回來,關嚴了門,瞪著眼睛大喘粗氣望定他時,他才惡狠狠地低聲罵了一句:
「他娘的,還真下手了!」
伍林說:「人家是有備而來,矛頭是直接對著你我的。」
陳家舟說:「廢話,這步棋我還看不出來?」
伍林說:「東西現在已在了人家手裡,更狠的將是下一步。」
陳家舟冷笑說:「下一步姓成的能不能走,怎麼走,還難說。他就不怕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依我估摸,眼下成志超正感為難的也就在這一步。狗咬狗,他未必願意自己也是一嘴毛。兩敗俱傷的道理,即使他一時性起忘在了腦後,也一定會有人給他提醒。」
「那我們怎麼辦?」
「你讓我再想想。眼下不可再有大動作,但一些小的招法還是不妨使一使。主要是給成志超降溫,幫他冷靜,讓他提前看到結局,他也許自己就縮了手腳。」
這些天,陳家舟也一直沒閑著。據他安排的各路眼線報告,這一陣,成志超和魏樹斌接觸頻繁,有話不在辦公室里說,也不在電話里說,而是出去散步,在縣一中操場秘密接頭。以陳家舟料想,成志超肯定還對樊世猛的那句酒話起疑,雖然張景光已按自己的吩咐,對那事連描帶塗,但成志超不一定會相信,所以陳家舟採取的對策就是讓樊世猛的兒子徹底回到家裡,讓人事局把那份檔案也撤出去。再一個可能讓成志超過問的事就是鋼管廠高貫成那裡,高貫成是下面企業的廠長,成志超對他下手,可能少些狗咬狗的顧慮,打便打了,打了還可充打虎英雄,陳家舟甚至想到把高貫成暫時捨出來,丟卒保車。魏樹斌這一陣在忙,甚至幾次親自往市公安局跑,但他在跑什麼,卻一時難以得知。陳家舟完全沒料到的是成志超會突然對人事局的全部檔案下手,這讓他又驚又怕。推理分析,只有一種可能,成志超已經知了不僅樊世猛兒子的一例,他要清查這幾年間調進的全部人員。那事情可就大了。陳家舟甚至有些後悔,前些天,伍林曾建議,在成志超辦公室安進竊聽裝置去,那就可以及時掌握對方的動向。陳家舟沒點頭,他知道只要那樣一做,一旦事發,自己的責任可就大了。而且那種手段一用,牽扯進的知情人就不僅僅是一兩個,誰敢保證那些人都跟自己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即使得手,也要授人以柄,等於自己將小辮子交到了那些人手裡。授短於下人,也是為官之大忌呀,不到萬不得已,怎能輕易走出這步臭棋?
這一天的下午,縣委縣政府兩家大院表面上都風平浪靜,兩位主管首腦也都按兵不動,各自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看文件打電話,似乎上午發生的事的確很正常,不值得大驚小怪。但人們卻猜測著,成志超來縣裡兩年多,這是第一次和縣長陳家舟過招,一攻一防,勝敗難定,緊接著的,是一場惡雨腥風的搏殺呢,還是雙方各留後手的握手言和?
隔日,成志超乘車去了北口市,他沒讓張景光跟隨,跟司機也只說是省民政廳廳長到了市裡,他去為縣裡爭取扶貧款。他讓司機將小車開進了位於市郊的梅園賓館大院,那是市裡專用來接待上級領導的地方。司機坐在小車裡等,他進了賓館,卻閃身又從側門出去,打車直奔了市委。他自嘲,連自己的秘書和司機都要防著,真快成了地下工作者啦!
成志超是去向市委書記彙報吉崗縣這些天發生的情況。疑點重重,一切卻又似乎在朦朧之中,縣人事局的檔案已經封了,怎樣進行下一步的動作,他必須請示市委領導。而眼下,這事也只能跟市委主要領導一個人說,在情況尚未最後明朗之前,嚴守機密便是爭取勝利的基本保證。
市委書記對成志超的報告很吃驚。以前,他只知道陳家舟在吉崗縣的能量和勢力都不小,前兩任縣委書記都與他弄得不歡而散,但他沒料到陳家舟結黨營私已鬧到目無法紀的地步。當然,市委書記也知道成志超是省委魯副書記的愛將,派他到吉崗縣鍛煉,用意不言自明。此前,或是他去省里開會,或魯書記來市裡調研,幾次都問到成志超,並一再示意說,他還年輕,也缺少基層工作的經驗,我只擔心他做什麼事失之毛躁,你要多幫助他,培養一個年輕幹部不容易呀。市委書記思忖良久,才對成志超說,此事若真如你分析的那樣,確實非同小可,但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至關重要的一點是要穩妥,要等待合適的時機,千萬不能操之過急。這個意見我就不多說了,你能懂,凡事都要從長計議啊!
成志超已意識到,自己的那一聲「封」已操之過急了,市領導已在不動聲色地批評他,既批評了他的用力過猛過急,也在批評他在動作之前沒有及時請示。但他沒料到,他剛剛離開,市委書記便將電話打給了魯書記,報告了吉崗縣發生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彙報了自己的意見。魯書記說,好,要穩妥,等待時機,這個意見我支持。
當天傍晚,成志超乘車直接回了東甸鄉。這一陣,主要是籌劃大棚蔬菜的銷售,又一噴(一茬,數量很大很集中)青菜眼看要下來,此一噴不比春節前,銷路難免不暢。鮮菜不比糧食,不好存放,別說爛掉了,放蔫了都將直接影響菜農的收入。成志超聽說亂季鮮菜出口俄羅斯的數額不小,便忙著找人拉關係跟省外貿公司掛鉤。對方答,我們的貨源已完全充足,你老兄既說了話,我們也不好不辦,但貨你們一定要保質保量,而且要保時送到邊境通商口岸,我們總不能為了你們那十車八車菜再派車去拉吧?成志超心裡高興,便又忙著和鄉長商量雇車運菜的事。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陳家舟突然到了東甸鄉,這讓毫無思想準備的成志超心裡不由緊了緊。「家裡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常委會早有決定,縣委縣政府的日常工作,除非特別重大,都交給陳家舟酌情定奪,是什麼事情讓他親自跑來了呢?電話里不能說嗎?
成志超將陳家舟請到自己住的屋子。張景光給兩位領導沏上茶,便退了出去。
陳家舟說:「倒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最近幾個月,兩個大院的辦公經費開銷很大,尤其是電話費,每月都在十幾萬元。我派人到電信局查了查,辦公電話用於私事的不在少數。有些電話,即使是公事,也是可打可不打的,比如三樓找四樓的人,多跑幾步道就可以當面說嘛,為什麼非要用電話說?還有,一些電話也明顯打得過長,正經事沒幾句,閑話廢話卻說起來沒完沒了,時髦詞就叫煲電話粥。咱們這個縣,財政狀況本來不好,這種支出再這麼無限制地膨脹擴大,別說老百姓不滿,連咱們這些當家主事的都感到心裡不安。」
成志超心裡便有些不悅,這是雞毛蒜皮嘛,找我做什麼?可他還是笑著說:
「那你老兄就狠狠抓一抓,也別只限電話費。差旅費呀,水電費呀,公車使用啊,還有其他別的什麼,一併抓,我完全同意,堅決支持。厲行節約,反對浪費,這條原則到什麼時候都要堅持。有些方面,也可以先做些試點改革。」
陳家舟說:「政府那邊,我在會上已經說過了,為了引起重視,我說得挺狠,甚至可以說挺損,都有點不顧情面了。縣委那邊,我想還是你回去親自說一說的好。有些話,我在政府那邊說,誰心裡不服,他也得給我立起耳朵老實聽著;可縣委那邊,我再那麼說,可能就是牛犢子上套,使不上正經勁兒,還拉了偏套,整不好,讓一些人嚼舌頭,還會起負作用。」
成志超說:「你這就多慮了。除了一縣之長,你還是縣委副書記嘛。兩邊日常工作你一手抓,這是常委會早就定下來的。該怎麼說就怎麼說,你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我完全支持。」
陳家舟說:「成書記這邊我不顧忌什麼,可縣委那邊的幹部未必都這麼想。浮皮潦草不疼不癢地說一說呢,肯定不會引起人們的重視。但說多說重了呢,興許就有人以為我把手伸得太長了。出了誤會,反而不好。」
成志超見他一再這麼堅持,便說:「行,等我哪天回去,找機會特彆強調一下,和老大哥充分保持一致。」
陳家舟聽成志超這麼說,就起身準備離去了,走時,還從文件包里抽出一疊紙,放在成志超面前,說:
「這是電信局的電話明細記錄,你回去講話前,不妨先看看。不然有些人還以為我們是沒根沒據敲山震虎亂放空炮呢。」
成志超便在那疊紙上拍了拍,笑說:「老大哥果然是要粗有粗要細有細的人。好,我一定認真看看。」又說,「眼看傍晌了,吃完飯再回去吧,鄉里的水豆腐做得不錯,又鮮又嫩。老大哥來了,我再讓他們好好做碗肉鹵。」
陳家舟卻不留,說:「家裡還有兩撥客人要陪,都是上頭下來的爺,怠慢不得。我這是忙裡偷閒跑來的。改日吧。」
陳家舟一走,成志超就打開了電信局的電話明細單,厚厚的一疊,縣委機關的每部電話都有,是最近半年的。再細看,心便一沉,通話超過二十分鐘的,陳家舟都用紅鉛筆勾了出來。成志超翻到自己那一頁,勾出的竟最多,共十一次,多數是打給董鍾音的,最長的一次是一小時四十三分,最短的也有二十六分鐘。陳家舟專程送來這麼個東西,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是真希望我在會上說說,還是提醒我要以身作則呢?或者說,是知我有過多的超長通話,有些話怕傷及我才這般委婉地提出批評?按電信部門的規定,除非用戶的長途電話,這種市話的明細是不給開列的,陳家舟一定是動用了行政手段,才討來了這份清單。但再退一步想,為了做過細的工作,即便開列明細,也不該將常委和主要領導的電話明細張揚開來。身為副書記的陳家舟不會不知這個起碼的常識。如此所為,既不符合常規,也不符合陳家舟的性格。外表看,陳家舟本是粗粗拉拉的一個人,此一番突然如此精細起來,他究竟要幹什麼?
成志超心頭突覺一震,心猛地揪上來。那就只有一種解釋,陳家舟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在旁敲側擊告訴我,他已經注意到了那個數次超長時間通話的號碼,甚至可以推斷,他已知曉了接電話的那個人是誰。
成志超呆住了,只覺腦門刷地出了一層冷汗。
陳家舟此行,居心叵測,他將矛尖直指了我的心窩窩,卻又虛晃一槍,並不傷及要害。他這一手,是為了人事局的檔案呢,還是為了高貫成的那堆私人印章?或者,是為了那封已露了馬腳的仿造信函?偽造信函的事眼下我還只是說給了魏樹斌,難道陳家舟也知道了嗎……
一下午,成志超心煩意亂,再無心考慮別的事。看來,自己真是操之過急了,才逼得陳家舟動起了反擊手段。陳家舟這一手叫「卧槽馬」,直逼帥府,眼下自己最好的應對辦法只能是調兵遣將,把對方的馬腿別上。可男女私情這種事,又哪有兵將可調,萬般無奈的另一個辦法便是老帥移位,但小小帥府,又能移到哪裡去呢?思來想去,成志超想到了回家。對,回家,一是要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下一步棋該怎麼出手,二也是讓對方難以揣摸我的心態,且看他們還會不會有什麼動作吧。
正巧又是周末。傍晚的時候,成志超對張景光說,蔬菜外銷的事出了點岔頭,我得抓緊去省城一趟,你不用跟著,替我跟陳縣長打聲招呼吧。小張問,您什麼時候回來?成志超說,不好說,回去一趟,我總得把這條青菜外銷的路跑下來。有事電話聯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