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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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裡距省城二百來公里,一溜兒的柏油公路,如果不堵車,也就兩個多小時的行程。
正是仲春時節,白晝已漸漸變長。出城跑了一陣,暮色才悄悄降臨。公路上汽車的燈光,如紅白兩串運動著的巨大珍珠,白的耀眼,紅的深邃,直鋪展到遠遠的天際。成志超坐在車裡,還想著這幾天的情景,便眯著眼,不說話。司機按響了錄音機,又是楊鈺瑩情哥哥俏妹妹地唱。司機問,成書記,聽這盤行嗎?成志超說,隨便吧,下周我給你帶兩盤器樂曲,換換口味。司機笑說,咱也跟上檔次。
腰間的手機在振動。成志超掏出來,先看來電顯示,心裡不由動了動。他掃了司機一眼,把耳機緊貼了貼,手機里的說話聲外人便聽不真切了。
「你在哪兒?」是董鍾音。
「回家,正在路上。」回話平淡,也簡潔,讓人難辨來電人的身份。
「你不挺好嗎?」
「太陽照樣升,也照樣落,一切如故。老同學不也挺好嗎?」「老同學」是煙霧彈,也是信號彈,聰明的董鍾音不應該再說下去。
董鍾音遲疑了一下,又說:「這幾天,縣裡很不平靜,人們說什麼的都有,可你一直在外面,我也沒接到你的電話……」
「我知道。你請放心。等有機會,我再慢慢跟你說。好吧,就這樣。」
手機收線。司機腰裡的手機又叫起來。司機掏出來看了看,忙將汽車靠到路邊去。成志超奇怪地問,「怎麼回事?」司機說,「我也不知道,簡訊只說讓車靠路邊等一等。」
成志超又問:「誰呼你?」
司機說:「沒留名啊。看這號碼,是縣裡的誰吧。」
很快,一輛小轎車停靠了過來,車裡鑽出縣委副書記馮天一。成志超心裡疑惑,推開車門迎過去:
「喲,沒想是你呀。什麼事,也要連夜往省城趕?」
馮天一笑說:「我在省城又沒媳婦,白溜什麼腿兒。我來送送成書記。」
成志超說:「我也不是不回來了,送什麼送。還是有什麼事吧?」
馮天一鑽進成志超的汽車,吩咐司機:「你去我車裡坐一會,我跟成書記說幾句話。」
司機離去了,小車裡只剩了兩個人。成志超隨手關了楊鈺瑩的歌,問:
「什麼事呀,這麼急?」
馮天一說:「倒也不是什麼急事,只是心裡有幾句話,堵著難受。我這人狗肚子,裝不下二兩香油,不吐不快吧。」
成志超笑說:「我洗耳恭聽。」
馮天一打了個唉聲,說:「成書記來縣裡也有兩年多了。縣裡本來就巴掌大的這麼一塊地方,彼此間三親六故,連我都常常整不明白誰和誰是一種什麼關係。又是縣委和政府兩個班子,兩套人馬,黨政不和也不是咱這一個地方的土特產,所以,我這當副手的,一遇具體事,就怕哪句話得罪了人啊。許多事情一時整不明白,我就裝糊塗,維護團結才是第一要緊,千萬不能在我這副手身上出現不利團結方面的毛病。我的這個想法,成書記能理解吧?今年下半年,省市縣的班子都要換屆,據我聽來的小道消息,您是肯定要走的,下一步由誰主持縣委這邊的工作,上邊還在猶豫未決。唉,我呀,下一步到底是去哪個廟裡當和尚,自己還沒個譜呢。許多時候我是想避避風口浪頭都沒處躲呀!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成書記你說可咋整?」
成志超怔怔地望著馮天一那張快速合動的嘴巴,一時還沒品咂出他這些話是個什麼主旨意思。這些話,肯定跟這幾天的事有關,他是在訴說自己的苦衷,討教該怎樣站隊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說「維護團結才是第一要緊」,又說「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暗示著什麼?
成志超正琢磨著該怎樣作答,馮天一已經推開車門,一隻腳伸到了外面,眼見是準備要走了。成志超問:
「就這些?」
馮天一笑說:「就這些,說說心裡也就痛快了。本來還想和成書記多聊一會,可小別勝新婚,我也不能不識好歹,再聊就耽誤了成書記的寶貴時間不是?等你回來時,我再把心裡的一些想法,好好向成書記彙報。」
小車再往前行時,成志超心裡就一直在折騰馮天一的這番話。倒不是這話里有什麼深奧叫人難捉摸的地方,成志超只是拿不準,馮天一急如星火地追出老遠,只說了這幾句話就返回去,究竟是個什麼意思?他是來傾吐心中的芥蒂與梗結呢,還是受人差遣,來當說客?他是現身說法,來一番「仙人指路」呢,還是在套近乎,試圖勸說自己「維護團結」,以防「滿盤皆輸」……
到了家門時,黃金時段的電視劇已經開始了。宋波見成志超突然進門,埋怨了一句「回來怎麼也不先打聲招呼」,戀戀不捨地又盯了一陣電視屏幕,才進廚房準備飯菜。兒子小強寫完作業,說是找同學有事,也不知跑哪兒瘋去了。宋波對這種帶著孩子過日子的半獨身生活已是很習慣也很滿意了。有一次,成志超問她,我不在家,你想不想?宋波反問,你讓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他說,那就真話假話都說說。宋波笑說,那就先說假話,我的老公呀,你不在家,可想死我們娘兒倆啦,吃飯沒味,睡覺不香,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啊。成志超笑,說別肉麻了,把真話掏出來吧。宋波便說,真話么,你時間一長不回家,我還真想,可你在家一呆時間長了,我還有些煩。你以為我願意一天到晚的侍候你呀?距離產生美,電視劇里的話,那肯定是作家寫出來的,真是一語到位意味無窮啊!
吃完飯,宋波已在衛生間為他準備好了淋浴。成志超每次回家來,飯後頭件事都是洗澡。在縣裡,夏天最熱的時候,在鄉下跑了一身汗,他頂多在機關里的人都下班后,自己躲在衛生間里擦一擦。初到縣裡時,紀江告訴他,洗澡的事已有安排,什麼時候想洗,賓館專有一間客房給他留下了,熱水二十四小時保證供應。可他基本沒去過,他覺得那樣不僅奢侈,也太張揚,一個縣委書記,區區七品官,就在賓館里長期包占客房,那是一筆怎樣的開銷?又會讓人們怎樣猜想?老百姓在大棚里摸爬滾打一年,也不可能掙出一間客房半年的錢。心裡乾淨的,知道他去客房洗澡;心裡埋汰的,不定猜想出一些什麼呢。所以,時間不長,他就堅決地讓紀江把那間客房退掉了。縣裡有洗浴中心,檔次也不低,但他也從不進那種地方,光條條赤裸裸的,不定遇到誰,那也難免有失一縣首腦的尊貴。真再遇到熱情的,死乞白賴地非請去做按摩,是去還是不去?當了一縣之官,常遇這種兩難,不親身體驗,難讓人理解呀!
洗了澡,成志超慵慵懶懶舒舒服服地仰靠在床上看電視,宋波就坐在身旁給他講一些發生在醫院裡的事情,講某省長生病住進醫院,探視者送來的鮮花病房裡放不下,連走廊里都擺上了;講某廳同時住進了兩位廳長,令下屬們探視時好不小心謹慎,一個個弄得像做賊似的,醫院領導只好採取措施,讓一個廳長住四樓,另一個廳長住六樓;又講首長住院也是學問,省鄉鎮企業局一個局長住進醫院,還要醫護人員對外講是傳染病,不許任何人探視,更不許記者採訪。她問成志超知道不知道是為什麼?成志超搖頭,宋波便告訴他,原來一家鄉鎮小煤礦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那個局長是在借養病躲事。宋波講著講著,興趣就淡了下去,問:
「哎,今天你怎麼不說話?」
成志超一怔,忙收神,說:「你說你說,我聽著呢。」
「你心裡好像有什麼事吧?」
「沒事沒事,你說嘛。」
宋波卻不再往下說,伸出手在他額上摸了摸,很決斷地說:「不,你一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縣裡的事情當然不能跟妻子說,況且那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成志超說:
「開了一天會,累了,我想睡了。」
宋波說:「小強一會就回來,你不等他說說話?」
「明天再說吧。你去看電視,等等他。」
宋波去了客廳。成志超躺在床上,一時仍難入睡。外間有門響和腳步聲,是兒子回來了,但沒跑過來親熱。聽聲音,他跟媽媽也只說過幾句話,就躲到自己房間去了。成志超不由感嘆,當年聽說宋波給自己生了個大胖小子,有好些日子樂得屁顛屁顛不知怎麼好。其實有個女兒也不錯。女孩越大越會跟爸爸撒嬌,會追著你喋喋不休地說些她們的歡樂與苦惱,還會圍著你鬧出些讓你哭笑不得的小把戲。現在,如果有個女兒跑過來跟自己戲鬧一陣有多好,起碼能讓自己暫時忘卻一下心中的焦惱與煩躁。
宋波脫衣上床的時候,兒子房間里的燈光早已熄了。妻子涼絲絲的身子一貼到身上,成志超立刻就有了一種衝動。這很好,心正煩,折騰一陣,疲累了,就會睡得香甜。但宋波往旁邊推他,問,你沒睡呀?那孩子回來你怎麼不去跟他說說話?成志超說,我想先跟你交流交流。宋波說,明早吧,好不好?小強還沒睡著呢,明早他要去跑步。成志超就不動了,擁著妻子渾圓的身子,沉沉的睡意也終於襲了上來。
「砰——嘩——」一個恐怖的聲音猛地在靜寂的夜空里炸響,劇烈而尖銳。宋波「媽呀」一聲,翻身坐了起來。成志超愣了愣,飛跳下床,按亮了電燈開關,又向已被砸得粉碎的窗前撲去。但電燈立刻又被宋波一下滅掉了,成志超也被撲上來的宋波一下按在了窗檯下,「你不要命了?趴下!」宋波的聲音在抖,身子也在抖。
聞聲趕過來的兒子推開門,驚悸地問:「爸,咋啦!?」
宋波慌急地喊:「你別進屋來!別進!」
兒子隨手抓起一件什麼東西,轉身衝去開房門,跳著腳罵,「操他媽的,誰怕誰,有種的明著來!」
成志超急得大聲喝止:「你在屋裡給我老實眯著,不許出去!」
對面樓房有燈光亮起,但那燈光也迅速熄滅了。在那一扇扇的窗戶後面,也一定躲著許多人驚駭的眼睛。
好久好久,除了那一聲猝不及防的炸響,夜又恢復了應有的靜寂。成志超終於感到了腳掌的疼痛,他長嘆一口氣,說:
「開燈吧,不會有事了。」
燈亮了,地面上,床鋪上,到處閃動著碎玻璃片子的熠熠之光。鋁合金窗的闊大雙層玻璃,已被砸得粉碎,地中央橫著一塊飛進來的半大磚頭。剛才,成志超跳下床的那一瞬,他的腳掌被碎玻璃割破了,杏黃色的地板上到處是縷縷的血跡。
兒子拿來掃帚,收拾屋裡的玻璃片,嘴裡仍在不住地罵。成志超坐在床上,由著宋波給自己擦洗包紮傷口,不由冷冷一笑:
「媽的,砸得還挺准呢,一晚上也等不得了!」
宋波停下手裡的活計,驚愕地問:「你知道是誰砸的?」
成志超搖搖頭:「我怎麼會知道?知道了又有什麼證據,王八蛋們早兔子似地跑得沒影了。」
宋波猛然抓住他的胳臂:「志超,你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麼人?」
成志超苦苦一笑:「但願不是吧。」
「不,志超,」宋波的目光死死地盯向他,「你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
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啊,含著驚惶,也含著疑惑,結婚這麼多年,她還從來沒用過這種眼光盯望自己呢。成志超的心不由一動,旋即朗聲說:
「你放心,我成志超真要在外邊得罪了哪個王八蛋,也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中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兒子說得對,有種的,就明著來,看看誰怕誰!」這后一句話,成志超是喊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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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孩子去上學,宋波先找小區物業換了被打碎的玻璃,又說醫院裡有事要去處理,就獨自跑了出去,臨走前,還叮囑成志超午間可能趕不回來,冰箱里的東西現成,自己熱一熱。這樣的情況以前常有,成志超點頭,也沒多想什麼。腳掌上的傷勢雖不重,但腳掌不敢用力著地,行動畢竟有些不便,只好留在家裡了。
宋波走後不久,成志超給董鍾音打了電話。接著昨天的話頭,他說縣裡這幾天的事他是知道的,那是公安局在辦案,自己沒過問,也沒想過問。他知道這話說得有些敷衍,像打官腔,但這種工作上的事,怎好對董鍾音說,說了除了讓她牽腸掛肚,又有什麼好處呢?
董鍾音說:「縣裡的老百姓卻不這樣看。縣裡這兩年一直喊減員控編,行政事業編製的人基本不進,但往裡調進的人卻不少,人們一直對這事有意見,而且還編出了不少葷葷素素的笑話。」
成志超問:「是什麼笑話?」
董鍾音猶豫了一下,說:「我聽時都臉紅,哪還好意思跟你說,你知道這個意思就行了吧。」
成志超說:「就算替我了解、反映一下民情吧。有什麼臉紅的,聽到什麼就說什麼,又沒有外人聽到。」
董鍾音猶豫了一下,便說了一個笑話。說有四個年輕女人在一起慨嘆世事艱難,一個說,我是寡婦睡覺,上邊沒人啊;第二個接話,說我上邊雖有人,但不硬;第三個說,我有人,也硬,但苦於找不到門路;第四個說,我的三個條件都不缺,但他也不給我使真勁啊。
成志超忍不住哈哈笑起來:「這個笑話,我好像也聽過。這些嘴巴,真夠缺德的了。」
董鍾音說:「你笑什麼,下面的話才跟你有關呢。」
成志超斂住笑:「哦,還跟我有關係?」
董鍾音說:「老百姓的結論是,那你就去找成志超或陳家舟呀,兩個人中哪一個都好使,保證又硬又有門路,還能給你使真勁。」
成志超不笑了,又問:「你還聽到了什麼?」
董鍾音說:「老百姓猜,人事局和公安局這回真刀真槍地幹上了,肯定是縣裡的兩個大頭頭出了矛盾,一塊骨頭兩條狗搶,咬起來了。」
成志超問:「這話,你信嗎?」
董鍾音說:「我要信,就不跟你說這些了,甚至都不會理你了。但大家這麼說,我也只好聽著,又不能跟誰爭辯。以我的笨心眼尋思,一定是你發現了什麼不正常的苗頭,才下了決心要懲治惡人。我這麼猜想,不錯吧?」
成志超說:「我還聽到一個順口溜呢,說成志超簽字不白寫,蘸的都是百姓的血。」
董鍾音說:「這個你也知道呀?我都沒敢跟你說。」
成志超心裡感動,竟想把陳家舟追到東甸鄉,拿那些電話明細賬單給他看的事說給她,但話到嘴邊,終是咽了下去,只是說:「縣裡的情況很複雜,這些天我也忙,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這一陣我就不跟你見面了,電話可能也要少些,你不怪我吧?」
董鍾音沉吟了片刻,說:「我知道。我幫不上你什麼忙,只想提醒你,好漢難抵一幫狼,你還是多加些小心才是。有些事不能急,急也沒用。你早晚是要離開吉崗的,不要叫那些人咬得滿身是傷才好。」
兩人這般說了一陣電話,成志超覺得心情稍好了些。這些話,跟妻子宋波是沒法說的。她能理解嗎?夜裡的一塊石頭,已嚇得她失魂落魄一夜難眠,她若再知縣裡的這些背景,不定又胡猜亂想些什麼呢。
放下電話,靜了一會神,成志超猛地想起前些天去郭金石家種地的事,便又給南水鄉鄉長樊世猛打去電話,說:
「我前些天去耿家屯,踏踏青種種地活泛活泛筋骨都是小事,我主要去考察考察你們鄉里種植大棚蔬菜的事。縣裡要求每個鄉都學東甸鄉的榜樣,先抓一個村做試點,爭取儘快鋪展,形成產業,你們還沒動手吧?」
樊世猛訴苦說:「哪裡是我不著急,鄉里開過幾次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的會了,大家都說扣大棚是脫貧致富的好辦法,只是苦於找不到資金,沒錢拿啥扣大棚啊?我正為這事愁得兩手亂抓亂撓呢。」
成志超說:「我看耿家屯的交通條件和土地條件都不錯,你們鄉里要是下決心先在那裡試點,資金的問題我來幫你們解決怎麼樣?」
樊世猛大喜,在電話里叫:「我的青天大老爺,那可太好了!成書記,那我現在就給您表個態,只要資金到位,兩年我不在南水鄉搞出個規模,自動辭職讓位。」
成志超故作沉吟,說:「要說讓我不太放心的地方,也就是耿家屯的幹部弱了一些。那個村支書,你們都喊他耿老德,大號叫什麼?」
樊世猛說:「叫耿德貴。」
成志超說:「我看耿德貴人不錯,老實厚道,但年齡一大,難免魄力不夠,思想也有些保守,難有大刀闊斧的進取之心啦。大到一縣,小到一村,要想改變面貌,首先要改變人的面貌。在耿家屯,還有沒有比耿德貴更合適的帶頭人選啊?我們要在組織上保證經濟工作的開展啊。」
樊世猛說:「耿老德年齡確實是大些,當村支書都有三十多年了,可在耿家屯,也就他還能壓住茬。要有年輕些的,兩年前改選時,就把他換下來了。」
成志超說:「在市場經濟的新形勢下,村幹部光能壓住茬鎮住棍可不行,更重要的是要帶領一村人衝鋒陷陣,有勇氣有辦法闖出一條致富的新路子。在縣委當臨時工的那個小夥子郭金石你多少能了解一些吧?人年輕,在部隊里入了黨,受過鍛煉,相比之下,比村裡其他年輕人肯定有些眼界,就我所知,縣委機關的人,上上下下對他印象都不錯。當然,在耿家屯,可能還有比他更合適的年輕人。村級幹部的選拔和培養,責任主要還在你們鄉里,我不過是提個建議,你和鄉黨委的其他同志都全面考慮考慮吧。」
縣委書記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樊世猛的腦袋再榆木疙瘩,也會開出一道縫了,況且因為他兒子的事,樊世猛雖恨著成志超,那恨里又何嘗沒有個懼怕和苦於找不到門路巴結討好的成份,所以樊世猛便忙著又表態,說請成書記放心,改變面貌首先要改變我們的思想觀念,我馬上和鄉黨委的同志研究落實,全力保證讓耿家屯的工作儘快變個樣子。
雖然沒從成志超口裡直接聽到縣裡發生了哪些事情,但宋波可不是個愚鈍的人,她感覺到了,丈夫心裡一定有事。志超事先一聲招呼沒打,不節不假又不是星期天,便突然回到了家裡,進門緘口少言,夜裡又挨了磚頭砸窗,丈夫也只是氣得惡罵。他越是不說,她越猜想得到成志超必是遇到了麻煩。宋波的父親一輩子都在官場行走,當廳長前也在縣裡當過領導,耳濡目染的,她太知官場的險惡了。近幾年的報紙電視中,不時有官場上的人為爭權奪勢,手段用盡,甚至雇兇殺人的消息,昨夜的這一磚頭,便可視為投石威脅刀槍相逼的前奏。成志超下派臨行前,魯伯對他有過囑咐,可他眼下不僅陷於紛爭了,而且情勢必定已經十分激烈。這般紛爭下去的結果將是什麼?對成志超會有任何好處嗎?宋波睡不著,思來想去的結果,她便想到了春節時志超帶回來的那紙寫給趙喜林的信。趙喜林既收信,為什麼又將信退給他?退了便退了,志超又為什麼回到家來對那封信發獃?問題可能就出在那封信上,志超不可能與趙喜林發生矛盾,但因那封信生出的矛盾趙喜林也許不會完全不知。用什麼辦法才能讓志超息去心頭的怒火,化干戈為玉帛,悄然平息眼下的波濤呢?
出了家門的宋波沒有去醫院,今天是她的休息日,醫院裡沒她的事。她是去了魯岩恆家,她要將心中的疑惑與不安說給魯伯,也許只有魯伯才能撫平志超心裡的波瀾。成志超知道老領導是真心關心他,因此也最聽魯伯的話。
是朱阿姨來開的門。見了面,打了招呼,朱阿姨還探頭往門外找:「是你自己?志超又沒回來?」
宋波一邊換拖鞋,一邊答:「回來了,可為縣裡的事,又去求爺爺告奶奶,讓我來看看朱阿姨和魯伯。」她也在屋裡找,「魯伯也沒休息呀?」
朱阿姨說:「在他屋裡寫大字呢。咱娘倆先說說話,一會他就下樓來了。」
果然,魯岩恆聽到客廳里的說話聲,很快從書房裡出來,手裡還拿了一幅墨跡未乾的毛筆字,笑哈哈地說:
「宋波你給我看看,我老頭子這兩刷子,近來是不是有些進步?」
宋波忙站起身,說:「魯伯,我對書法可是外行,不敢胡亂評說。可這幅字我喜歡,一會我帶走,找人裱好,我就要在家裡掛上了。您千萬別捨不得。」
魯岩恆笑:「你也來羞我。寫寫字,我只為修身養性。你想掛,找別人的去,我的字,千金難求啊。」
宋波撒嬌:「我可沒說給錢,我只是白拿,連裝裱費還想讓魯伯出呢。」
說得幾人都笑。魯岩恆近來突然喜歡起了書法,還讓省文聯主席找來幾個書法家給他指點。他學的是啟功的字,這一幅寫的就是「名園綠水環修竹,古調清風入碧松」,剛勁中透著閑淡,確實有了那麼幾分意思。
幾人說了一陣閑話,魯岩松突然望定宋波,問:「是不是志超回來,小兩口又舌頭碰牙了?」
宋波心裡吃了一驚:「我沒說什麼呀?魯伯,是不是志超打電話跟你說了什麼?」
魯岩恆說:「你去照照鏡子看,兩眼發紅,眼泡青腫,眼見是一夜沒睡好覺的。你那笑,也是強作出來給我和你朱姨看。我說得沒錯吧?有什麼委屈,你快說給我。他不過剛當了幾天縣太爺,有什麼了不起,竟敢回家耍脾氣欺負人啦?看我不罵他個狗血噴頭!」
魯岩恆是笑著說的。宋波眼一紅,兩泓清淚險未溢出來。
她說:「我和志超,倒沒什麼。可昨天夜裡,他人入夜時回到家,後半夜家裡就挨了一磚頭,把窗玻璃都打碎了。我再三地問,志超只是罵,卻什麼也不說。我猜他在外面,必是有了什麼不順心的事,還不會是小事。」
老兩口都吃了一驚。朱阿姨說:「還有這事?你們沒向派出所報案?」
「報案有什麼用,砸磚頭的還會在外面等你抓呀。」魯岩恆白了老伴一眼,轉身往書房走,「宋波,你過來一下,給我慢慢說。」
兩人進了書房,宋波便細細說了昨夜的事情,又說了春節時成志超帶回的那封信,以及自己的種種猜測。魯岩恆只是不吭聲,聽她陳述,眉頭卻越擰越緊。果不其然,成志超正如北口市委書記所言,確實遇到了麻煩,而且事情絕不會是一封信那樣簡單。北口市委書記報告了吉崗的情況后,他只想裝作暫時不知,不再給成志超增加心理壓力,有一市領導在那裡把握著,志超再莽撞,估計出不了什麼大格。但現在看來,那封信可能是疑點,成志超一時沉不住氣,順著疑點追查下去,順蔓不僅摸到了瓜,而且還是只個頭不小的毒瓜。依眼下的情勢分析,成志超伸手摸到瓜后,還有要扭摘下來徹底砸碎的進一步動作,所以才有了種瓜人的警告與反撲。莫紛爭,莫紛爭,志超到底還是從紛爭上遭遇了不測呀。
待宋波靜下來,魯岩恆才問:「志超後來沒又提那封信?」
宋波搖頭。
魯岩恆又問:「他回家來,也沒說過縣裡別的事?」
宋波說:「工作上的事,志超是從不回家說的。我有時問,他就不真不假地說,我最討厭夫人干政。我也就不好再多問什麼了。」
魯岩恆凝神想了一陣,說:「有些話,志超沒跟我說,我也不好過多詢問。而且,有些事,他只能自己去慢慢品悟。這樣吧,你這就去找一下趙喜林,別的不說,只說昨天夜裡家裡挨了襲擊的事。讓趙喜林出面跟他聊一聊,也許比我出面更好些。」
宋波站起身,卻仍猶豫:「我去說這樣的事,好嗎?趙喜林也總是忙。」
魯岩恆又想了想:「你等一等,我這就叫車,你坐我的車去。到了趙喜林那兒,你不要提我,更不要說是我讓你找他。但你不要打發車回來,就讓車在外面候著。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宋波便坐省委副書記的車去了趙喜林家。坐在車裡,宋波心裡感動,也震顫,姜果然是老的辣,這車一派出去,就比千言萬語都管用,趙喜林自然會明白老領導的用意。有些話,不管魯伯和志超怎樣情如父子,魯伯也不好輕易說出口。他能讓志超在他負責的那一畝三分地里,遇事不管不問一推六二五嗎?那是省委領導應該說的話嗎?可到了趙喜林那裡,他和志超彼此就成了朋友和弟兄,話說得深些淺些都無可挑剔了。就憑這一點,志超就需歷練。官場似海,寬闊而詭秘,其中的學問,大了!
果不其然,宋波的突然造訪,讓趙喜林很是吃驚。以前,成志超倒是來過他家,可此番成志超沒出面,夫人卻登了門,而且是沒打任何招呼的第一次登門,這是為什麼?及至聽了宋波的訴說,知道成家昨夜遭遇的驚擾,趙喜林越發吃驚,難道那封信,真就成了成志超在縣裡引爆事端的導火索?自春節那一晚,成志超的神情已讓趙喜林料定,那封信必是有詐。知其詐的下一步選擇只能有兩個,一個是韜光養晦佯作不覺,為的是平穩局勢以求長遠;再一個就是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順蔓追查懲惡揚善。以趙喜林的判斷,成志超不會沒有從長計議的韜略與心機,他應該懂得忍耐,也用不著誰去提醒他如何忍耐。所以趙喜林事後也就採取了似乎淡忘再不提起的策略。舊事重提又有什麼意思呢?激起友人火氣,在那個小縣挑撥起滿城風雨又有什麼好處?八百萬已經匯出,即使追出是有人詐支,又能退回不成?即使能夠追回,於自己又有什麼好處?起碼讓人抓住趙喜林礙於私情用權不公的把柄啊。何況那是公款,也是落在了公家的賬目上。你不再問,我不重提,也許正是最好的辦法。但趙喜林萬沒料到,成志超還是城府不深,那個事他不光沒忍住,還採取了下下之策,出手反擊了。你出手,必然招來對方進一步的反撲廝拼,昨夜的這一磚頭理應讓他清醒了,如果再搞下去,後果豈只是磚頭,那伙人必有更惡狠的報復在後頭。成志超難道一定要把對方逼向死路,自己也自食惡果嗎?兩敗俱傷,是官場角逐的基本結局,到後來,又有誰會為你評價人生的成敗沉浮呢?
趙喜林問了宋波一些成志超在縣裡的事情,宋波也按魯岩恆的吩咐,盡量少說或不說,只是虛心討教:「喜林大哥,你說這事可怎麼是好?志超回家什麼都不跟我說,急死我了。」
趙喜林點頭:「好,志超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掛在心上。你也別急別怕,等我找機會,好好和他嘮嘮。」
宋波告辭。出於禮貌,好友之妻第一次造訪,趙喜林不能不下樓送送,還說我叫車來送送你。宋波便客氣著,說不用不用,我有車,在下面等著呢。等見了堂堂皇皇候在樓門前的竟是魯書記的專車,趙喜林心中才越發驚愕,暗罵自己腦袋簡單了,忙說:
「我聽志超提起過,你老父老母也住市裡。你看這樣好不好,不如你先回娘家去看看二位老人。我正好今天有時間,這就去找志超聊聊。志超在家吧?」
高人博弈,高就高在不露聲色。宋波心裡越發嘆服,忙說:
「那就多謝喜林大哥了。等以後,喜林大哥再到家時,我再沏茶倒水吧。」
趙喜林朗聲地笑:「哪裡話。本來今天我是應該給你和志超擺酒壓驚的。等以後,我一定補上,好不好?」
宋波是在夜深時才回的家。兒子星期六補課,為了不讓家裡受打擾,她特意在放學時跑到校門前去,接孩子先回了姥姥家。打開家門,酒氣撲鼻而來,客廳茶几上一片狼籍,一瓶茅台酒已喝得凈光,茶几上還扔著幾個空著的雪花啤酒易拉罐。下酒的菜肴顯然是趙喜林帶來的,鳳翅雞脖熏豬蹄,還有一包五香花生米,簡易得挺平民。吃過喝過也沒收拾,酒瓶碎骨頭就那麼亂扔著。成志超仰靠在沙發上,半眯著眼,聽了開門聲也沒睜開,一副似睡非睡似醉非醉的樣子。顯然,趙喜林完成使命,已經離去了。
宋波進了屋,也不說什麼,就忙著開窗透氣,又忙著收拾茶几。成志超仍仰靠在沙發上不睜眼,卻嘟噥說:
「真看不出,若在古時,你就是蘇秦諸葛亮;放在今日,你就是周恩來基辛格,有縱橫捭闔經天緯地之才啊。我讓你宋波在家洗碟擦幾帶孩子,真是大材小用,有失恭敬啊!」
宋波不答話,也不辯解,只是說:「你腳還疼不疼?我再給你換換藥。」
25
耿老德毫無思想準備,突然之間被鄉長樊世猛找去談話,就被調到鄉採石場去當了支部書記。採石場離耿家屯有十幾里山路,效益不太好,聽說拉了一屁股飢荒,石料卻堆積如山,很難往外銷。採石場本來也早想轉制,變為民營企業的,但有錢的主兒都只接石場和石料,卻堅決要扔下採石場里的工人另起爐灶,那些工人都跟鄉里領導有些七連八拐的關係,真要都丟給鄉政府,生老病死的包袱可就更壓得人喘不上氣了,所以就一直拖著,直到現在。耿老德知道那個買賣不好乾,打心眼兒里不願去,可樊鄉長找他談話時,一開始就把話封得嚴絲合縫,很死,不留一點商量的餘地,說這是鄉黨委的決定,採石場搞得不好,主要是放鬆了思想政治工作,鄉里決定增加專職支部書記,並派他去挑這個大梁,就是兩手都要抓,而且都要硬起來。耿老德說自己年齡大了,天天山上山下地跑,十天八天還行,時間長了怕頂不下來。樊世猛說,老將出馬,一個頂倆,把頭幾腳踢下來,局面打開了,你也不用天天跑,還有場長在山上頂著嘛。耿老德又問,村裡的工作交給誰?樊世猛遲疑了一下,說我眼下還沒有個準譜兒,你的意見呢?耿老德就說了兩個人。樊世猛說,現在上上下下都喊開拓型人才,還是選一個年輕些的,咱們得做長遠考慮。這樣吧,你抓緊去採石場報到,這邊的事兒你不用惦著了,我去村裡全面摸摸情況再說。耿老德想,鄉里既已定下來了,胳膊難擰大腿,再說去採石場,咋說收入肯定要比在村裡多些,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樊世猛到了耿家屯,說是摸情況,實則專把話往郭金石身上引,什麼要年富力強啊,什麼要在外面見過世面啊,什麼最好在部隊里受過鍛煉啊。慢慢地大家就都明白了領導的意圖,心裡說,村裡還沒有耿姓之外的人當過村頭呢,可這話又沒法往外亮,就說,金石小夥子是挺精明本分的,可人家在縣裡干著,月月都有活錢兒進腰包,肯回窮山溝里來?樊世猛說,他是黨員不是?黨員就得聽安排,服調動,既是黨的一塊磚,東西南北任黨搬嘛。不用擔心,這個工作由我來做。
村裡的黨員集中時,郭金石也被叫了回來。樊世猛親自坐鎮選舉,明確指出要等額選舉,又親自提名郭金石做唯一的候選人,再腦瓜子不開竅的人也吧咂出了滋味,原來耿老德被外派和郭金石的回村任用是連環的兩個套子,上頭早定了調子,有了目標,怪不得前些日子縣裡的成書記來郭家幫種地呢。大家對郭金石並沒有什麼不好的看法,他爹郭老順是老實巴交的根靠人,小夥子剛從部隊鍛煉回來,前些日子又讓大家親眼見了和縣裡大頭頭的那份親熱,就私下嘀咕金石這小子小小年紀就長了白尾巴尖,道行修得不淺,莊稼還沒收進家門一季,先就找了靠山,有了來頭。這年頭,有靠山有來頭並不是啥壞事,弄得好,好漢護三鄰,鄉里鄉親都能跟著沾些光。屯裡大當家的心眼兒活泛點,總比那種杵橛橫喪或三腳踢不出屁來的死腦瓜骨強。大家這般嘀咕著,在樊世猛鷹隼一般的目光掃描下,就都乖乖地舉起了胳膊,儘管有些遲疑和猶豫。
村支書已經易帥,村委會主任的更換便是絞起轆轆提出桶的事。又開了一個村民大會,還是在樊鄉長不動聲色的目光下,一隻只粗黑的巴掌又小樹林子般齊刷刷地舉了起來,郭金石兼任村委會主任。
郭金石從縣委大院馱回自己那個豆腐塊行李后的第二天,白天先開了一個黨支部和村委會的聯席會,晚上就召開了由他主持的第一次村民大會。正是春播大忙的季節,開會自然在晚飯後,一家來個拿事的,借了小學校的一個教室,滿滿登登擠了一屋子人。
春困秋乏夏打盹。在地里忙累了一天的庄稼人,坐進教室先是嗡嗡哄哄地說笑了一陣,說是開始開會,眼皮反倒粘上來,一個個趴在課桌上打起了呼嚕。打瞌睡傳染,一個睡,都跟著去夢裡娶媳婦。郭金石見此情景,就把話停下來,打發兩個小夥子找來兩把鎬,把北牆上的窗戶咚咚地刨開。為了禦寒,學校一入冬就用土坯和泥巴把北窗堵死了,為了防春天裡的風沙,這個季節還沒開封。郭金石又問誰家有電扇,指名道姓地叫人回家扛來了兩三台。北窗一透亮,穿堂風就呼呼地刮起來,又有大開三檔的電扇搖頭擺尾地一吹,滿屋子刷地就換了一個節氣,涼嗖嗖的讓人再難打瞌睡。郭金石說,正是開春種地大忙的時候,咱們沒事別把大夥往一塊拘,可既將大家請到一起開會,各位就都提起精氣神,有個開會的樣子,屯裡的事得大家一起商量,共同拿主意。人們登時看出郭金石的一個狠勁,心裡說,沒想這小子到部隊幹了幾年,又到縣裡大衙門口當了幾個月的差,還真學來幾齣損招了,且聽聽他今天到底能說出點啥山高水低的話來。
會議這才算正式開始了。
郭金石說:「大家既選了我當了村支書併兼村委會主任,我就得想法叫咱耿家屯有點起色,儘快富起來。咋富?扣蔬菜大棚是個現成的招兒,東甸鄉已經走在前頭,前有車後有轍了。還按老祖宗的春種秋收貓一冬的辦法不行,肯定不行,咱得一年四季都手腳動起來,勤勞才能致富,汗珠子加算計才能掙來票子,沒聽說躺在熱炕頭上烙腰房樑上會給你掉餡餅的。村委會的意見,扣大棚的事說動手就動手,前崗那一百多畝地,平整,土厚,正適合種菜。村委會決定從今年春天起,就全部收回村裡,統一調配使用,誰家扣大棚,可以申請承包,承包費另算……」
教室里嗡地就炸起來,有的喊那塊地我已經種上苞米了;又有人問,不是三十年政策不變嗎,咋六月天,孩子臉,說變就變了呢?郭金石心裡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說:
「誰說承包土地的政策變了?沒變。只是在具體做法上村裡做了一點小小的調整。上級本來准許村裡可以提留一部分土地做機動處理,可以前咱耿家溝沒留,這回留出來,所得收入以後抵沖一部分各家各戶的土地承包費和統籌提留款,大家並不吃虧。據我所知,前崗那塊地也是按人頭平均分下去的,這回正好按人頭都交回來。至於已經種下去的,撒了多少種,費了多少工,大家心裡都有數,秋後一併由村裡承擔就是了。我再跟大家說一句交底兒的話,前崗只是個試驗田,咱先探探路,摸著竅門了,村裡的地明年就全都打亂重分,適合扣大棚的都按塊塊重新承包。所以我勸大家能行風的趕快行風,能喚雨的立馬喚雨,誰也別等待觀望。我再想法從上邊貸來發展大棚的專用款,先下手的無息貸用,慢三春的後悔葯你自己吃。不會幹也不要緊,半月之內我想法請兩個技術員來,人家都是多年侍弄大棚的高手,負責大棚設計,現場負責技術指導,所需費用都由村委會承擔……」
大會開了小半夜,一涉及到個人的具體利益,誰也不覺困喊乏了。散了會,就見有一撥子人直奔了耿老德家去,一五一十地將新官上任的這把火描述了一番,想從老村長口裡討個主意。有人乾脆就喊,郭金石嘴巴上才長出幾根毛?嫩得很呢,要不我們去鄉里把他鬧下來,這個大東家還得你來當!耿老德嘆息一聲,搖頭苦苦一笑,說,找鄉里有個屁用?你們沒看出連鄉長都來給人家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郭金石敢這麼整,是上邊有人哩,這小子跟縣裡的成書記搭連上了,膽子晒乾了,也足有窩瓜大,腰板子更粗得賽碾盤,又正是杠上開花手氣壯(麻將桌上的話),你們現在去鄉里,是不是自己去找二皮臉?且看這小子有啥招法,讓人家耍上兩招再說吧。說得眾人無言,一個個蔫頭耷腦地散去了。
郭金石回到家裡,老爹郭老順的臉色也不好看,說看把你小子能的,沒倆卵子墜著,你還飛上天了。陰天下雨不知道,自個兒能吃幾碗乾飯還不知道?是不是覺得縣裡的書記拍了你兩下肩膀頭,就不知道該先邁哪根腿了?還真就出馬一條槍地胡造上了!我看你整亂套了咋揩這個腚!郭金石也不搭話,只是嘿嘿地笑,忙著舀盆水,把腦袋扎進去撲騰起來,惱得郭老順也再說不出什麼。
第二天,郭金石就找到小學校的老師,在村裡幾處顯眼的地方,用白灰水刷寫出兩條大標語:
幹部不帶頭致富,渾蛋!
村民不想法脫貧,二頭!
「二頭」是二虎頭的縮寫,奸不奸傻不傻的意思,東北農村都這麼叫。兩條標語這麼一寫,迥然有別於前些年的那些政治口號,立時在村裡引出一片驚嘆與新奇。人們彼此一照面,都是這麼兩句嗑,「你是渾蛋還是二頭啊?」「你才是渾蛋二頭呢,哈哈……」
郭金石又編了幾段順口溜,讓小學校的老師教給孩子們,孩子們下了學便滿街筒子扯著嗓門兒喊唱:
扣大棚,不受窮,
一年人人吃飽肚,
二年屁驢子(摩托)胯下蹬,
三年家家蓋小樓,
四年蛤蟆轎(轎車)開進城。
誰不扣棚誰二虎,
白長了兩個大眼燈。
……
26
星期天的夜裡,董鍾音家的房門被輕輕叩響,一聲又一聲,聲音不大,但極執著。已入睡的董鍾音被驚醒,拉亮了燈,細聽聽,不敢確信就是自家的門在響。孩子也醒來了,抱緊了她的胳膊,說媽,我怕。董鍾音拍拍孩子,說不怕,媽在這兒呢,你睡吧。房門仍在響,董鍾音便披上衣服,起身到了門邊,輕聲問:
「是誰?」
門外也是壓低了聲音,說:「小董,開門吧,是我,信用社的老何。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呀?」
董鍾音暗吸了一口氣,越發不知是不是應該開門。老何是縣信用社的主任,這麼晚了,他來幹什麼?有什麼話不能等到明天上班再說?就是真急得等不及,也可以用電話說,老何不是不知道家裡的電話,信用社的職工每人手上都有一份通信錄。剛才聽門響,她還以為是成志超,午後回到縣裡來了,夜裡睡不著,就來和自己說說話。過年後這幾個月,兩人見面屈指可數,就連電話也明顯少了許多。前些日子,董鍾音還胡思亂想,可能火山噴發般的激情期一過,成志超對自己的感情就淡了,開始有意疏遠。疏遠就疏遠吧,婚外男女的這種事情終能維持多久?成志超是領導幹部,在縣裡幹上一段不過是過渡,遠走高飛是早早晚晚的必然之事,他考慮得長遠,又不想和妻子離婚,這種無言的結局自己本應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心裡縱有千般委屈和期盼,也只能自吞自咽,何必怪罪他。但願他能念著這段情,也希望他能知道,自己跟他好上這麼一陣,於錢於物或於其他切身之事,自己本都一無所求,只要他知董鍾音不是那種淺薄女子就行了。直到前些天,董鍾音聽說縣公安局魏局長親自帶人去人事局查封檔案,才知道自己是錯怪了成志超。這些天,他在抓大事抓要案,運籌布局,左右權衡,哪裡還有閒情逸緻談情說愛?自己不能給他什麼幫助,那就讓他心情平靜些吧。成志超又在電話里說,以後電話可能要少些,董鍾音便在心裡明白,這是暗示。也好,由少而無,灰飛煙滅,總比面對面地宣布絕情了斷要好些吧…….
董鍾音對門外說:「我聽出來了,是何主任。可我已經脫衣睡下了,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明天我早點到單位再說,好嗎?」
何主任說:「你開門吧。我還帶來一位客人,有話一定要當面跟你說,而且一定要在今晚說。」
董鍾音只好說:「那您等一等,我穿好衣服,就來。」
董鍾音進屋,先安撫孩子睡覺,又穿好衣服,打開房門時,心頭更是一團迷霧,不知如何是好了。
房門泄出的燈光里,除了本單位的何主任,還站著一位瘦小的男人,似面熟,又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何主任介紹說:「這位是縣人事局的王局長。」
王局長點頭說:「我叫王奉良。」
董鍾音早聽說過此人的名字,心裡大為驚疑,半夜三更的,他來家幹什麼呢?
何主任又對王奉良說,「王局長,說好了的,我給你帶到小董家,就沒我的事了。你進屋和小董談吧,我回去了。」
王奉良又點頭:「謝謝了。我們談,我們談。」說著,便不請自進地邁進了屋子,手裡還提著兩大塑料袋東西,也不知是些什麼,大盒小盒的,看包裝挺精緻也挺高級,進了門就放在門廊里。
董鍾音的家是兩居間,一間做卧室,男人不在家,另一間便算作客廳了。董鍾音打開客廳的燈,將頭髮再攏了攏,也不說讓坐,只是冷冷地問道:
「我跟王局長素不相識,在信用社不過是個很普通的信貸員,也從沒有過工作調轉方面的要求。我不知道這麼晚了,王局長來我家會是什麼事?」
「冒昧,冒昧。」王奉良一臉謙恭地笑著,竟不尷不尬地先在沙發上坐下。「有件事,我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求到您,請鍾音同志好歹幫我說句話。都在一個縣城裡住著,這份情義,我永遠不會忘,日後必有重謝。」
董鍾音仍站在地心,口氣越發冷漠:「您這話,更讓我聽不懂了。有信貸業務上的事,您盡可直接跟我們何主任說,我按何主任的指示去做就是。其他的……我真想不好還能幫上您什麼忙?」
王奉良說:「前些天……公安局局長魏樹斌帶人把我們人事局的檔案查封了,這事,你聽說吧?」
董鍾音點頭:「聽說了。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王奉良說:「人事業務上的事,這幾年,我都是按縣委縣政府領導指示辦的,雖然人們對我一口一個局長地叫著,其實你也知道,我不過是條磨道上的驢,被人戴上眼罩,只能聽吆喝,握著鞭子的人讓怎麼走我就得怎麼走。可有時就是這麼不知死活地干,也難免不出毛病。難就難在不知縣委縣政府兩家大院的頭頭們各是怎樣的打算。所以,公安局把檔案一封,我這心裡可就空落落的一點兒底都沒有了。真要查出點什麼毛病,你說我可怎麼好?所以,萬般無奈,我才想起求您幫忙……」
董鍾音冷笑:「找我幫忙?我根本不認識魏局長。王局長您找錯人了吧?」
王奉良忙搖頭:「不會不會,怎麼會。我就想請您在縣委成書記面前幫我說句好話……」
董鍾音心裡咯噔一下,王奉良下面再說什麼,她就一句也聽不到了。他求成志超,找我幹什麼?既已找到了我,又說明了什麼?陡然之間,董鍾音只覺渾身都顫抖起來了,因為氣憤,也因為驚愕。
「我聽不懂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王局長晚上喝多了酒,到現在還沒醒過來,走錯了門,在說酒話吧?」董鍾音強作鎮靜,冷若冰霜地說。
王奉良忙擺手,訕笑說:「沒有沒有。小董同志在說笑話了,我這人從小就滴酒不沾,怎會有酒話一說?這是我真心實意的話。」
「那麼我告訴你,」董鍾音在心裡警告自己,這種時候,必須字斟句酌,一語不慎,都可能讓對方抓住什麼把柄,給自己和成志超帶來不可料想的惡果,「我只知道成志超是縣委書記,但並不認識他。至於他認識不認識我,我更無從得知。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來往。你有工作上的事找他,或者去找哪位領導,隨便,跟我沒關係。我的話說完了,你應該走了,我要休息。」
「別,別,小董同志。」王奉良半欠起身,「我知道,您和成書記好……是朋友,您的話,成書記一定會聽的。您就別、別推辭了。」
「你再胡說八道,我可就不客氣了。你走,立刻給我走!」董鍾音厲聲說。
王奉良仍涎著臉,說:「成書記和你的事,就我知道,我保證,只要你替我求下這個情,我絕不會再跟任何人說。請你相信我……」
董鍾音轉身抓起了電話,說:「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要掛110啦!夜入民宅,騷擾婦女,你身為國家幹部,我真替你害臊!」
「我走,我走。對不起,打擾啦。」王奉良起身往外走。
「請把東西拿走!」
「一點小意思,請您……」
「你要不拿走,可別怪我給你摔到樓下去!」
「好,我拿,我拿。」
王奉良離去了,樓下似乎還響起了汽車聲。董鍾音站在地心,好發了一陣呆,突覺身子一軟,就坐在沙發上嗚嗚哭了起來。孩子還沒睡熟,聽到哭聲,光著身子跑過來,說媽媽不哭,媽媽不哭。董鍾音便將孩子緊摟在懷裡,哭得越發傷心。在這世界上,心中的痛楚還能跟誰訴說?別說孩子不懂事,就是懂事,能跟他說嗎?孩子見媽媽哭,也摟著媽媽的脖頸抽泣起來,還說誰要欺負媽媽,我去打他。哭了一陣,心裡冷靜了許多,董鍾音將孩子抱回床上,哄孩子睡覺,自己卻大瞪著眼睛,望著黑洞洞的四周,只覺如入無人之谷,到處都閃爍著野獸兇殘的眼睛,有狼,有豹,還有野豬和黑熊,那些惡獸們盯著她,在齜牙裂嘴地獰笑,一個個都要撲過來,撕碎她,吞噬她。身處絕境,如何是好呢……
想想今晚的事情,只能有兩種解釋。最好的可能,是確如王奉良所說,他已知曉她和成志超關係密切,現在檔案被封,知道罪證已在公安機關,萬般無奈,鬼懼神■,有病亂投醫,企圖以這種近乎社會流氓的招法,用已知隱私相脅迫,逼她向成志超求情,網開一面,以避懲治。但確實只有他王奉良才知她和成志超的那種關係嗎?老何夜裡送他來家說明了什麼?他離去時樓下汽車轟響又說明了什麼?那就只能有另一種解釋,王奉良是受人差遣而來,他代表著一種勢力,那個勢力企圖通過她的口,警告成志超趕快偃旗息鼓退兵罷戰,不然,他和她,都將被張揚示眾,休想再在吉崗縣城呆下去。無論是哪種情況,現在都無可辯駁地證明,成志超和她的關係已徹底暴露,再也不是只屬於兩個人的秘密。怪不得成志超打電話給她,說以後電話也要少了,原來他早已有了這些察覺…….
董鍾音拿起電話,打給成志超的辦公室,無人接聽;再打手機,也是關機。她知道成志超已回了省城家裡,沒有特殊情況,是不會提前回來的。她幾次想把電話直接打到他家裡去,但想了想,終沒打。這種時候,成志超肯定在睡覺,他妻子就在身旁,打去電話,她說什麼?又怎麼說?於事無補不說,還可能引起他妻子的疑心,那事情就更複雜了。好在明天就是星期一,成志超應該會回來,那就回來再說吧……
董鍾音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