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乾德中風

全乾德中風

星期三的上午。

張渝在辦公室里簽發法律文書,卻聽見過道上傳來許多人的腳步聲,全朝院後勤辦公室方向跑,又聽見隔壁的快嘴小張在過道上大聲的宣布:

「全乾德在辦公室中風了!」

那聲音好比小孩盼過年時露出由衷的興奮。張渝覺得奇怪,全乾德怎麼就中風了?事前一點跡象都沒有,早上自己上班的時候見過他,彼此還客氣的打了招呼的,全乾德那時看起來精神蠻不錯的嘛。張渝想了想連忙放下手中的事,趕去研究室看他。到了研究室的門口,那兒早已堆滿了人,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不休,情況看起來亂糟糟的。隨後幾位院領導也先後趕到,眾人立即讓了個道,讓他們進去了。

麥家慶也站在門口發揮他的廣播作用。

只聽他說:「全庭長上午都還好好的,不知後來接了個什麼電話,他說了一句『什麼——』人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又突然摔倒在地上,身子就抽起風來,手腳不停的抖動,眼睛翻白,口鼻歪斜,嘴裡不停的吐出泡沫——」

他一邊說一邊模仿全乾德摔倒在地上的樣子,樣子挺滑稽的,引得眾人都笑起來。張渝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麥家慶看見張渝用眼瞪他就住口不說了。

裡面幸好研究室的小芳看見全乾德抽風后,及時的打了120,急救中心的醫生迅速趕到止住了全乾德的病情。一會兒護士就抬著全乾德出來了,張渝見全乾德果然如麥家慶所說的那樣口鼻歪斜著,鐵青著臉,身子還在微微抖動,樣子很可怕。張渝一言不發的回到民二庭辦公室,心裡疑惑著,那全乾德究竟接了個什麼樣的電話呢?這個電話怎麼會對全乾德造成這麼大的刺激?

張渝整個下午都在猜想那個給全乾德打電話的人和電話里的內容。他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去問麥家慶,麥家慶也許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誰。每一次想問的時候他都忍住了,可心裡頭卻是越發難受,就像是冬天半夜裡醒來,感覺喉嚨里有口濃痰,急於吐出來,卻不知這痰吐在哪兒為好。到了下班的時候心才逐漸平靜下來。大家都走了,他卻在辦公室開始做下午沒做完的事。王倩走的時候悄悄給他說了聲也先走了,她說好先回家做好飯菜等他回來。張渝在辦公室一直忙到天黑,卻在一條法規上吃不透,查閱了一下辦公室現存的資料也沒有找到,就想起這法規的出處是在自己的一本書上,這本書應該是放在自己租的那間舊屋子的。張渝愁悶著想了一會兒,離開辦公室就往那處舊房子走,心裡想著取了那本書就回王倩那兒,估計王倩在家裡也等得急了。

可是張渝出了法院大門,就不知不覺又想起上午全乾德中風的事來。風卷著落葉迎面吹來,感覺全乾德口鼻歪斜的模樣老是在身邊晃動,讓人心神不寧。

張渝走到舊房子的樓道口,一道陰風從裡面黑暗處刮出來,張渝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樓道口的路燈不知壞了多久,一直沒人來換,整棟房子除了幾戶窗口還亮著螢火一樣的光,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住在這兒的人早已習慣了黑暗裡行走,張渝見過他們走路,輕盈得像是夜貓子似的。張渝卻是這裡的陌生人,連這裡的路也要欺負他,他經常磕磕碰碰的經過這條路,甚至大白天也被煤球筐子上拴著的繩索絆倒過。他懷念以前單位分給的筒子樓。筒子樓雖然設計簡陋,但住在那裡的人都很有禮貌,不但彼此見了面打個招呼,樓上樓下的清潔大家都是爭著打掃的,路燈壞了,立馬就有人到單位去領一個新的換上。

張渝摸索著上了舊樓,戰戰兢兢開門進了自己那間許久沒有居住過的房間,心裡頭有些發虛,找著自己需要的那本書就慌慌張張的關上門往樓下走。今晚張渝走在這黑漆漆的樓道里,感覺四周全都是全乾德的影子,心裡一緊張,更加慌不擇路。不知是誰家的籮筐伸出繩索毫不客氣的套住了他的腳脖子,張渝認定那是全乾德的手拉住他的腳不讓走,嚇得心裡發毛,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腳就往梯坎下跨,哪裡還跨得出去?人就和那筐子一起乒乒乓乓滾下了樓。待他站起身來時,感覺腳踝處疼得厲害,人卻清醒了許多。張渝瞧清又是繩索絆住了自己的腳,累得這次摔得還不輕,心裡頭就有些冒火,發誓道: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上這樓了!」張渝說完一跛一跛的回到王倩那兒。

王倩見他跛著腳回來,也心疼得很,吃完飯後又用溫熱水給他熱敷了一下,才感覺好多了。隔了幾天,王倩就請人把張渝那間屋子裡的東西全搬了過來,房子也退給人家了。

困獸掙扎

李國旺他們的事情一秒的時間都不敢耽擱。

鄉親們按照李國旺的意見,組成了兩個小組分頭行動。李國旺主動提出自己和二伯到中州市人大和其他部門去反映情況。他聽馬萬里說過,人大機關是專門監督行政部門的機關。他想,它的權力應是最大的,所以這次分工就由他親自去向市人大反映。

他們去市裡以前,沒有忘記給馬萬里捎上一些山貨,因此,這一老一少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城,不像是去上訪反映情況的,倒像是走親戚的鄉下人。

他們來到城裡,已是午後。

李國旺在先去找市人大還是先去馬萬里家兩者之間又為了難,遲疑了一會,最終決定還是先辦事要緊。李國旺去人大的路上心裡想著,晚上馬大哥就能吃上自己親手炒的農家小菜了,他一定會樂開懷。想到這裡,自己心裡頭先就樂滋滋的起來。二伯見這侄子笑呵呵的傻樣子,很是不解。他想:今天乘車趕了這麼遠的路,人都已經筋疲力盡了,這小子看起來卻精神得很,還一個勁的傻笑。真是歲月不饒人啊!嗯,不對,侄兒肯定有了其他的想法,難道他們這次來城裡真是走對了路?李國旺輕鬆的樣子,感染了二伯,他也莫名其妙的高興起來。都說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侄兒是個好人,老天爺應該給他好的報應的。

市人大接待叔侄兒兩人的工作人員是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自稱姓吳。李國旺和二伯就恭敬的稱呼他吳老師。李國旺老練的遞上一根紅塔山。那吳老師桌上擺著一包尚未抽完的玉溪煙,他本來不屑於接這個鄉下人敬上來的煙的,瞟了一眼,認出是紅塔山,懶洋洋的用一隻手接過來叼在嘴裡。二叔忙伸出粗糙的雙手,從懷裡掏出火柴必恭必敬的划燃給他點火。吳老師卻不讓他點,偏了一下頭,從包里拿出一個精緻的芝寶打火機,「啪」的一聲自個點燃了。二伯伸出去那雙乾枯起繭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一會,直到火柴棍燃盡燒手才尷尬收了回來。李國旺覺得這個吳老師態度真是傲慢,但自己有事求他,他這樣的態度也拿他沒辦法。

「你們有什麼事?」吳老師就像教書先生一樣,不緊不慢的問他們。

「吳老師,是這樣的。我們是鳳南縣來鳳鎮的村民,我們來反映中天房地產公司征地中的違法事情——」

李國旺就振作精神,把來之前想好的話全倒了出來。

「你等會,我記一下。」

那吳老師還算是忠於職守,從抽屜里拿了個破舊的本子出來,把李國旺所講的基本上都記在上面。完了還問李國旺有什麼補充沒有。李國旺現在又覺得這吳老師還不錯,不像中天房地產公司那些人凶神惡煞的,便把早已準備好的書面材料信任的交給了吳老師。吳老師接過材料,粗略的看了一下頭尾,「唔」了一聲,然後按慣例告訴李國旺和二伯,市人大的領導們會認真調查這件事的,讓他們回去耐心等候市人大的消息。

李國旺他們正是熱切的希望上級下來調查這事的,但吳老師不冷不熱的語氣讓李國旺還不放心。

「吳老師,法院已經下達強拆通知了,時間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領導們什麼時候下來調查呢?」

吳老師聽了李國旺急切的話,仍是不急不躁的樣子,

「知道了,我們會抓緊辦的,你們回去吧。」

「吳老師,你們一定要抓緊辦哦,這事就麻煩你了。」

「好了,知道了。咦——」

李國旺見事已至此,沒什麼再說的,只得準備離開。那吳老師眼卻尖,一下瞧見了二叔手中提的山貨,那是一包風乾了的獾子肉,準備送給馬萬里夫婦嘗鮮的。吳老師忙站了起來,走過來嗅嗅那肉散發出來的味道。

「嘖嘖,這不是獾子肉么?好香啊!」

「是啊,這是獾子肉。去年我在山上打的,這東西現在不多了。」

二伯是個老實人,提起這獾子肉一臉的得意神色。李國旺直向他使眼色,他卻不明白。

李國旺見吳老師看著那肉愛不釋手的樣子,為求著他把事辦好,只得忍痛割愛,將那塊肉解下來送給了吳老師。

吳老師提著這肉喜笑顏開,口裡不住說道:「這怎麼好,這怎麼是好呢?」

「吳老師,這事就麻煩你了哦。我們走了。」

「行!好的。」吳老師的注意力全在那獾子肉上,根本沒有聽清楚他二人說的啥。

兩人怕那吳老師再瞧見其他稀奇的山貨,如他再要索要就麻煩了,連忙溜出吳老師那間辦公室,一路小跑著離開了市人大。

晚上,李國旺找到馬萬里的家,二伯還在為失去那塊上好的獾子肉惋惜。馬萬里直勸他,吃不上沒有關係的,他也不高興吃那個。李國旺也說,只要能促使市人大的領導下去調查,丟了塊獾肉也是值得的。二伯才無話可說,馬萬里卻在一旁笑了,這爺倆二人真逗。

吃晚飯的時候,李國旺果真到廚房露了兩手。馬萬里和妻子吃了他做的菜都說好吃得不得了,尤其是馬萬里的妻子,是第一次領略李國旺的手藝,她對這些菜的做法好奇不已,不停的追問這菜是怎麼做出來的。李國旺也不藏私,他耐心的給她講如何做的這些菜。馬萬里就在旁邊取笑妻子,不但吃人家的,還要學走人家的手藝,這也太貪心了。

二伯卻憨厚的說:「這有什麼,馬局長你是國旺和我們大家的恩人,旺仔做這點事也算是知恩圖報了,你說呢,旺仔?」

李國旺說:「是啊,二伯說得對。」

馬萬里聽了二伯這話,倒覺得汗顏,只好說二伯這話言重了。

當夜,馬萬里和李國旺繼續就城南的拆遷商量了一些事,馬萬里也知道了中天房地產公司試圖說服李國旺從反對者中脫離出來的伎倆,這些情況幸好他們以前早就有所預料,不然很有可能中了人家的圈套。馬萬里為李國旺能識破對方的陰謀,並且承受住巨大的誘惑感到欣慰。他意識到李國旺在這場抗爭中已經逐漸的成熟起來。二伯年紀大了,在一旁不停的打呵欠。馬萬里見李國旺也有些倦意,便讓妻子為叔侄二人收拾好床鋪,讓他二人早早休息了。

馬萬里卻睡不著,他心裡藏著些話未對李國旺說。李國旺如今已是城南村民中的勇士,他在為保護大家的利益而戰鬥,如果他聽了這些擔憂泄氣的話因此喪失了鬥志,他們那些人還指望什麼?因此,他覺得李國旺此時需要的只是鼓勵,再鼓勵。但是他們的權利如何才能夠得到真正的保護呢?馬萬里對此也是絲毫沒有把握。

第二天和後來的幾天,李國旺和二伯都在中州市裡向各個部門反映情況,得到的答覆和在人大的結果大致相同。他們這幾天吃住在馬萬里家中,李國旺覺得給馬萬里添了老大的麻煩,事辦完后就急著要回去,馬萬里極力挽留他都堅持要走。馬萬里只得讓妻子到大超市買些鄉下少見的東西,讓叔侄二人帶回去。可是妻子去了超市卻不知道李國旺他們那兒究竟缺少個什麼,不知道買什麼才好,乾脆在中州百貨大樓為叔侄二人各買了套衣服。二伯自是歡喜得很,穿著新衣服和侄兒一塊回引鳳村了。

李國旺回到家裡后,和鄉親們一碰面,才知道鄉親們的遭遇和自己在市裡的情況差不多;於是就先安慰了他們一番,說我們就耐心的等等吧。哪知眼見著限期拆遷的時間一天天逼近,仍不見上面派人下來調查,鄉親們忍不住著急了起來,一個個跑到李國旺家問他們該怎麼辦。李國旺心裡也著急得很,但他記住馬萬里的話,他是主將,是鄉親們的主心骨,他們亂了,他卻亂不得,因此他不敢把內心的憂慮表現出來。

李國旺還不知道將來的情況變得更糟,他和二伯到市人大和其他機關反映的情況早已反饋到了市委秘書長鬍寶亮那兒。胡寶亮了解到了這一情況后,主動出擊,把各大機關收到的反映材料統統壓住,市委常委們根本不知道李國旺他們反映的情況。

鳳南縣人民法院已經在著手布置具體的拆遷工作了。這幾天鳳南縣法院的院長和分管執行的副院長天天都往縣政府大院跑,專門就城南征地的拆遷工作進行彙報。縣委書記和縣長根據市委胡寶亮秘書長的旨意,召集公檢法、城建委、國土資源局等各大機關的要員們開會,進行分工布置。這是一次縣政府幾大行政部門聯合執法的重要會議。會議上,縣委書記首先傳達了中州市府發(2002)55號《關於支持地方經濟建設解決有關問題的實施方案》文件精神,要求各級行政機關密切配合人民法院此次強制執行的行動,在執行時將凡是與執法活動中有抵觸,有對抗行為的村民實施強制措施,就地拘留,帶出拆遷現場。李國旺他們根本不知道,鳳南縣各級機關已經布置好了一張巨大的網,他們猶如困獸徒作無謂的掙扎。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法官情慾札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法官情慾札記
上一章下一章

全乾德中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