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省委書記趙一浩和妻子田融正在家裡的小餐廳里早餐,卧室里紅機子的鈴聲響了。田融首先站起來去接電話,並很快回來告訴丈夫:
「北京電話。」
「誰?」趙一浩問,他依然在大口地吃著麵條。
田融說出了一個名字,趙一浩一聽立即放下筷子去接電話。時間並不長,回來時妻子發現丈夫的臉上隱隱地有一層陰雲,淡淡的陰雲,也許只有為妻子的她才能發現。她下意識地感到有些心跳
,連忙問:
「他說了什麼?」
趙一浩只答了一句話:
「上面要來考查組。」
各種各樣的考察組、調查組、工作組你來我往,司空見慣。決不會引起丈夫的思想波動,而且她心裡明白剛才的電話不是正式通知,而是,而是什麼?是關心者的「暗通消息」。她立刻意識到事情非比尋常,便問丈夫:
「哪個部門派出的?」
趙一浩漫不經心地吃著麵條,說:
「據說叫中組部調查組或考察組,他也沒聽清楚。」
田融又是一驚,下意識地問:
「他們來調查什麼?」
「還用問,據說是調查省委班子,沖著我來的唄。」
趙一浩說著扒完了碗中的麵條,站起身來向卧室走去。田融早已吃了,便也起身跟隨丈夫進了卧室。她立刻聯繫到了最近流傳的一些謠言,說省委在經濟發展上犯了方向路線錯誤,標新立異提出什麼「四個輪子一齊轉」,違背了中央的方針。因而感到很蹊蹺,又問道:
「來的是什麼人?」
趙一浩說:
「聽說為首的是中顧委常委,還有兩個部級老同志及一些司處級幹部,規格挺高哩!」
田融心裡又是一驚,她瞄瞄丈夫卻發現他似乎已經鎮定自若,連剛才臉上那層只有她才能發現的陰雲也消失了。她就是喜歡丈夫這種臨危不懼的性格。臨危?危了嗎?這僅僅是一種預感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難道還要搞隨意上綱上線那一套?她想說幾句安慰和鼓勵丈夫的話,卻又覺得為時過早,終於什麼也沒說兩人便各自上班去了。
趙一浩來到辦公室,習慣性地打開秘書事先放在寫字檯上的「急批」文件夾,卻還在想著剛才北京的電話,有點心神不定。正在這時,桌上的紅機鈴響了,是組織部長周劍非打來的。他告訴省委書記,剛才接到中央組織部的電話;中組部考察組將於明天來省城,對省委班子的運轉情況作「例行考察」。周劍非正要念考察組主要負責人的名單,卻被趙一浩打斷了,他對周劍非說:
「你到我這裡來一趟吧。」
周劍非放下電話就過去了,只有幾分鐘的路程,他自然沒有要車也沒有叫秘書跟上,只告訴他自己的行蹤,說了句:「我到趙書記那裡去。」便走了。
趙一浩正坐在寫字檯前提筆批閱文件,見周劍非來了便放下筆示意他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接過周劍非手中的電話記錄反覆看了兩遍,把它還給周劍非,說了一句:
「好嘛,歡迎他們來。」
周劍非看出來了,書記表現得很鎮靜,可謂不露聲色,但是作為熟悉趙一浩的他,隱隱地感到書記有心事。
他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才好,便揮揮手中的電話記錄:
「這幾個人你熟悉?」
趙一浩淡淡地說:
「不熟悉,但知道。」
他於是將三個人的身份和經歷簡要地告訴了周劍非。三個人的高身份深資歷使周劍非又一次感到這次的考察不同尋常。他覺得有必要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情況告訴書記,好讓他心中有數。昨天晚上從錢林家回來后他便慎重考慮過了,一種知遇之恩和朋友之情的潛意識使他作出向趙一浩通報的決策,不管後果如何。於是便從昨天晚上到錢林處通報情況說起,談到了錢林反映的謠言種種以及自己聽到的一些傳聞。他發現趙一浩在認真地聽,雖然不動聲色卻隱隱地顯出內心的激動。這種內心的激動只有善於觀察並熟知對方如周劍非者,才能體察得出來。他想說點安慰的話,但還沒想好卻聽到趙一浩說話了,表情依舊是淡淡的。他說:
「自己生的兒子自己最清楚,別人要怎麼歪曲、造謠,讓他們去說吧,別管它;也無法管呀。」
是呀,歪曲事實,隨心所欲地造謠,對一些人來說似乎成了天賦的權利,想造什麼謠就造什麼謠。各種各樣的謠言也可以自到「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框子里去,讓你奈何不得!
周劍非正想著這類事納悶,趙一浩又說:
「老周,我倒是在考慮一件事,中組部的考察組來了,你這個組織部長卻又走了,這樣好嗎?」
原來周劍非在常委會上提出,三江考察組對市長人選碰到了難題:包括考察組本身看法不一致難以形成統一意見。因此,他想自己去一趟三江,趙一浩當即便同意了。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故而提了這一問題。
周劍非接到電話通知后,腦子裡也想過這件事,但他想有趙一浩在就好辦,讓吳澤康他們做好接待服務就行了。於是說:
「我想問題不大吧,反正有你在,具體工作有吳澤康他們來做,我去抓緊時間辦完要辦的事就回來。」
趙一浩說:
「我倒有一個想法,你在家我去三江。他們來了想找什麼人談就安排什麼人同他們談,不要打半點折扣。你們只服務不參與,當然人家也不會讓你們參與的。如果他們要找我談,就說我的意思,把我放在最後一個。還可以告訴他們,我早已決定要下去的,這次趁三江有班子調整就順便去三江了。」
周劍非衝口而出說:
「這樣恐怕不妥吧?」
他直覺地感到書記的這種舉措有些異常。從理論上來講中組部的考察組由省委組織部對口接待是合常規的,但從實際來看就不是那樣了。按貫例中組部來了個一般的領導幹部,省委書記都要接見的,而且還要「共進晚餐」什麼的,何況如此高的規格哩!
趙一浩淡淡一笑,說:
「沒有什麼不好的,這樣也許對他們的考察更方便一些,反正如果要找我談我最後回來談就是了。」
他說到這裡乾脆又加上一句:
「人家是來考察省委班子的,理所當然我是被考察的第一對象,老是在人家周圍轉來轉去的於什麼?你自然也是被考察的對象,不過職責所在躲不開哪。我建議你也不必一天到晚跟著他們,從飛機場接來安頓好住處,商量一個日程,然後派一個處長當聯絡員住在招待所聽調遣就行了。你哩,該幹什麼幹什麼,只是不要離開省城,隨叫隨到就行。」
周劍非全明白了,趙一浩是有意迴避,在當前的特殊情況下,其心情可以理解。而且可以說這是一種高明的舉措,比圍著考察組轉高明多了。但他還是為趙一浩擔心,這樣做會不會使考察組產生誤解?於是他建議:
「是不是等他們來了見個面再下去更好一些?」
趙一浩毫不猶豫地說:
「見了面也許就走不成了,再說三江那邊也不能耽誤呀。」
周劍非不再說什麼,他知道趙一浩的脾氣,決定了的事沒有特殊情況是決不會改變的。他於是便和趙一浩商量操作方案。趙一浩提出叫吳澤康同他一起去,他去三江是全面考察,對班子問題只聽聽彙報,和市委、市人大負責同志交換意見,出頭露面的事讓吳澤康去辦。他自己則要到三江市轄的幾個縣跑跑,看看今年的經濟情況。
周劍非不好再說什麼,趙一浩說:
「那就這麼辦,我準備一下明天一早就走,吳澤康你去通知,要叫他們帶足所需的材料。我們經常保持聯繫吧。」
「我每天和你電話聯繫一次,」周劍非說著站起身來和趙一浩握手,「那就這樣吧,我回去布置。」
他們的手握得很緊,體現了一種理解、信任和默契。
第二天一早,趙一借一行動身去三江。按他的習慣乘的是一台十二座麵包車,除趙一浩自己之外,還有組織部的吳澤康、省委副秘書長薛以明、秘書、警衛及辦公廳的兩個處長,一檯面包年也就可稱滿載了。
吳澤康是第一次陪省委書記出差,摸不清脾性,不便多說話只把眼光朝向窗外以觀山景。辦公廳的幾個人都是經常同趙一浩道下鄉下廠的,知道他的喜怒好惡,車子出了省城便天南地北地談開了,趙一浩自己也很快加入進來,車內的空氣頓時便活躍起來。
在這種場合大家都知道不便談政治上的事,一般也不宜談日常工作上的事。於是便天南地北擺故事說笑話。省委副秘書長薛以明是廣東人但普通話說得很好,基本上沒有什麼廣東味了。車內的話題東轉西轉忽然轉到了廣東人說普通話,趙一浩帶頭說了一個笑話:六四年他們那個大學的畢業班下湖北參加「四清」。班上有一個廣東同學,他對生產隊長說天要下雨了,你們的稻草趕快收一收。說出來的卻是:天要下汝哪,你們的倒橋要趕快修一修。弄得生產隊長莫名其妙,說:張同志,我們那座橋沒有倒呀,我剛從橋上過來的。這位同學比手划腳地解釋,越說越說不清楚,後來他去了才當了這位廣東人的翻譯。一陣笑聲過後,薛以明自己接過話頭一連說了幾個廣東人說普通話的笑話,引來滿車轟然大笑。其中一個是:廣東人到北方一個中等城市當了市長,開大會作報告,他說郊區一定要管好,否則城裡的壞人都跑到那裡去了。他說出來的卻是:嬌妻一定要管好,否則壞人都跑到那裡去了。那天他作的是整頓治安的報告,大家正在為「嬌妻」發問發笑,卻又聽見他說:辦案子要先女后男!會場又是一陣轟動,弄了大半天才弄清楚了,市長說的是辦案子要先易后難,把那「易」的音說成「女」的音了。
就這樣一路春風滿車歡笑,從省城到三江的一百多公里路程很快便過去了。全車的人沒有一個會想到或者看出省委書記有什麼心事。
以衛亦前為首的「四大班子」主要領導在市委招待所恭候趙一浩一行。下午,照例由市委、市政府向省委書記彙報全面情況,主要是經濟工作情況。晚上他想先聽聽兩個考察組長的意見,但專門為上級領導安裝的紅機響了。是周劍非打來的。趙一浩接過電話后雙眉緊鎖,但不露聲色地對等候一旁的吳澤康說:「情況有變化,快去通知市委和考察組的同志到樓下開會。」
大家走進會客室發現省委書記已經坐在裡面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每個人都在注意觀察,但他們都沒能從趙一浩的表情上得到要領。出現在眼前的趙一浩表情平靜,剛才省里打過來的電話似乎並沒有引起他的情緒有任何波動。
大家各自找位子坐下,納悶地或好奇地等待著趙一浩發布爆炸性的新聞,沒有特殊事,怎麼會這樣呢?
趙一浩「發布新聞」了,但語氣平淡、話語簡單,只有短短的幾句話:
「省里打來電話,有件事要我回去處理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走。其餘的同志繼續留下,按分工各行其事。」
在坐的人都覺得納悶卻又不好打聽,只好連聲表態,語言不同意思一樣:一定按書記的吩咐辦。
第二天一早市委派一部剛接來不久的皇冠車送趙一浩返省城,除了秘書和警衛員隨行之外,其餘都屬於「各行其事」者留下了。
話分兩頭:趙一浩一行離開省城的當天下午,周劍非帶上秘書、省委管行政的副秘書長、接待處長等人到飛機場接中組部考察組。誰知飛機晚點兩個多小時。當那架裝有四個發動機的依爾十八終於在機場徐徐降落時,黃昏的帷幕已經在地平線上展開。
三位老年人領著十多個中青年幹部走下飛機,一位自稱是中組部的年輕人急步上前依次向周劍非介紹:
「這位是張老,這位是劉老,這位是李老,這位是中組部宋局長。」他將三者加一局長介紹之後,其餘的人就沒有再介紹。介紹多了也記不住,反正以後會慢慢認識的。
周劍非只說了一句話:
「請同志們上車吧。」
將客人送到招待所安排周全回家吃過晚飯之後,周劍非領著組織部一位副處長,攜帶本省廳級以上幹部花名冊去和考察組商定日程。去一位副處長當聯絡員這是貫例,主要任務是通知前來談話的省、廳級幹部及其他聯絡事項。
周劍非到達招待所時,客人已吃過晚飯,「三老一局」正坐在張老大套間的會客室里商量事情。見周劍非來了,張老半撐起身子同他握握手又指指對面一張單人沙發示意他坐下。周劍非和其餘三個人一一握手后落座,向在座者介紹了吳副處長並將幹部名冊給了宋局長,然後說:
「正好三者和宋局長都在這裡,為了便於安排活動,是不是商定一個日程表呢?」
他的話音剛落,張老以平靜的口氣問道:
「怎麼不見一浩同志呢?」
這位中顧委常委七十六歲了,看上去身體健康頭腦絕對清楚。周劍非已經獲知,他是一九二七年十四五歲時便投身革命的,一生經歷過不少坎坷,也閃爍過很多輝煌,擔任過黨、政、軍一連串要職,是一位很有身份的老前輩。
周劍非沒有料到考察組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只好如實回答:
「一浩同志下鄉去了,他告訴我接待安排考察組,他過幾天就回來。」
周劍非可謂做到了「如實回答」四個字:下鄉去了,叫他接待,過幾天才能回來如此等等,這些都是事實。但他巧妙地省略了一個重要情節:趙一浩是下鄉之後才知道考察組要來的消息呢,還是知道考察組要來的消息后今天早上才離開的?幸虧三老一局都沒有追問,追問也不要緊,他早已對策在胸了:三江市調整班子出現了複雜情況,早已定了省里要去領導幹部處理這件事如此等等。又是實情實理,並沒半點虛假之處。至於原先定的是他周劍非去,後來臨時改為由趙一浩去的事,他相信考察組不會問得這麼細,那不是近乎審訊了?
果然,三老一局都沒有過問趙一浩什麼時候下去的細節,張老聽了周劍非的回答,像是經過了商量似的,說道:
「你打個電話給一浩同志,請他馬上回來。他不回來,我們不好商量日程。」
語氣是平和的,可以說十分平和。但周劍非立即從那平和的語氣中體會到了一種不可更改的堅定性。他還來不及回答卻又聽到張老以相同的語氣,甚至更為和平的語氣說:
「你告訴他不要有什麼顧慮嘛,我們都是同志嘛。」
和平的語氣中包含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坐在一旁的兩老一局雖沒有插話卻用表情、笑顏烘託了這種氣氛。周劍非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一浩同志絕對沒有什麼顧慮的,考察組來是幫助我們嘛,清還請不來哩。一浩同志確實是去三江處理急事。根據考察組和張老的意見我今晚就給他打電話,傳答考察組的意見,要他馬上趕回來。」
張老笑笑說:
「對,你給他打電話,先回來一趟吧,我們先談談,如果需要再回那個什麼江?哦,三江市去也可以嘛。」
周劍非說:
「那就這樣辦吧,我估計一浩要在那裡布置交待一下才能動身,恐怕要明天下午才回得來,明天是不是請考察組的同志們到附近看看?」
「看什麼呢?」張老問。
是呀,看什麼呢?周劍非剛才是衝口而出的並沒有事先考慮去處,但順理成章自然是看風景名勝了。他一連說了省城市內及附近的風景名勝:蘭湖、傅家屯、西山卧龍寺等等,並簡要地介紹了這些景點的概況以供客人們選擇。
張老聽后搖搖頭笑道:
「不,我們現在不去那些地方。下車伊始看風景,我們豈不成了旅遊團隊,哈哈。」他瞄瞄在坐的諸位,像終於作出決策後下達命令的指揮員,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明天的活動像你建議的就一個字:看。上午看材料,請你找一些省委近期發的文件、指示、報告一類揀重要的明天一早最好今天晚上給我們送來,這是上午;下午嘛也是看,看市容、看商店、看供給、看物價,四看!這也是一種考察嘛,由表及裡對不對,哈哈!」他說著將臉轉向二老一局,「你們說行不行?」
二老一局立即同聲表態:
「行!」
張老又轉回臉向周劍非:
「你看呢?」
周劍非立即回答:
「就按張老的意思辦,我這就回去打電話,送材料。」
張老哈哈一笑:
「好,那就這麼辦吧!」
自然地流露出了一副駕馭一切的權威氣派。
周劍非回到辦公室立即叫來秘書清點文件,大凡省委、省政府所發文件、講話稿一類他這裡全有,用不著再去驚動辦公廳的。他立即撥通了趙一浩的電話,傳達了考察組的意見。趙一浩聽后沉默了分把鍾,然後說:「叫回去,就回去吧!」周劍非說:「有些事回來再說吧。」兩人便把電話掛了。秘書一邊清點,周劍非一邊過目挑選,一共挑選了二十來件可以全面反映省里近年來的思路、政策和工作的文件、講話,叫秘書送到考察組去。辦完這件事已十二點多鐘了。
他趟在床上反覆回憶著下午的一切,總覺得有些東西摸不清吃不透。表面上看三老一局的態度不壞,並不像要來搞什麼大的舉措,而是一般性或者如通知所說例行的考察,但為什麼別人下去了非叫回來不可,不回來就不開展工作,在他的經歷中這是絕無僅有的事。他很自然地又聯想到社會上的流言,考察組的到來和它有什麼關聯?其實,當獲知考察組要來時他便敏感地意識到了。今天上午他和鄰省的組織部長通電話商談一位廳級幹部的調動問題。這種事按貫例不需要他這位部長親自出馬的,但他親自出馬了,理由是他和鄰省那位部長是中央黨校的同學,熟人好辦事嘛。在電話上談完了要談的事,他用一種順便問一句的口氣向對方打聽了是否有考察組光臨的事,對方作了否定的回答,這就更使他難以琢磨,如此說來,考察組並非每個省都派,這是一個重要的信息,他一定要將這個信息告訴趙一浩,讓他心中有數。當然,就周劍非的個性來說,決不是有意識的討好,而是出於對趙一浩的關心,或者說與他自己休戚相關也未為不可。
第二天按商定的臨時日程考察組閱讀文件,周劍非沒有去招待所。下午是參觀市容考察物價和居民生活,周劍非兩點鐘按時來到招待所作陪。三老一局都坐在張老套間的客室里商量事情,見周劍非來了,張老笑著招手讓他坐下,說:
「我們正要找你哩,有事同你商量。」他回頭對坐在自己身旁的宋局長吩咐:「老宋你說說。」
宋局長說:
「剛才我們商量了,考察組人多走在一起目標大。我們決定分兩個組到市區隨意看看.你也用不著陪了,你去目標更大,只要找兩個領路的,備兩檯面包車就行,也不要警車開道,警衛隨行。張老和劉、李二老都喜歡輕車簡從,微服出行,你看怎樣?」
周劍非聽了笑道:
「這樣很好,三老給我們做出了榜樣,照辦就是。」
說著他便起身去招待所辦公室打電話,並很快安排好了一切。臨上車時,張老回頭問:
「一浩同志什麼時候到呀?」
周劍非說:
「現在已經在回省城的路上了,再過一兩個鐘頭就可以回到省城的。」
張老說:
「好,告訴他,我們晚上見。」
周劍非回到部里召集在家的副部長和有關處室領導聽考察組對兩個廳局班子的考察彙報,這個會前兩天就要召開的,因為接待中央考察組的到來推遲了。
大約下午四點鐘,秘書進來向他悄聲耳語:
「趙書記回來了,在你辦公室等你!」
周劍非感到有些意外,按貫例趙一浩應是先回家洗洗漱漱,然後到辦公室打電話叫他過去,現在竟然直接上他辦公室來了。他連忙將會議交給一位副部長主持,起身去隔壁的辦公室。
趙一浩正坐在沙發上等他,顯得有些疲倦,他同周劍非拉拉手,要他坐在身邊,問道:
「怎麼回事呀?」
是一種探詢的表情和語氣。
周劍非將考察組到來后的情況敘述了一遍。說得很詳細,包括三老一局的表情、態度、要求以及他給他們送了哪些材料,今天下午的參觀考察等等都仔細地說了一遍。
趙一浩聽后略事沉默,他沒有說半句官話,類似他周劍非對張老所說的「這是對我們的關懷和幫助」等等,他只說了三個字:「管他哩!」
這說明了他們兩人之間關係的親密,用不著任何官場語言來掩蓋內心的活動了。「管他哩!」包含著理智、感情和態度,周劍非明白其豐富的內涵,他沒有忘記將向鄰省打聽的情況告訴趙一浩。趙聽后「哦」了一聲,周劍非從表情上看出,書記對這一情報很重視,但未作評論。於是他對趙一浩說:
「回家換換衣服吧,晚飯後再去招待所。」
趙一浩沒有按照周劍非的建議晚飯後再去招待所,而是回家洗洗臉換了一件衣服便到招待所去了。他的妻子田融還沒下班回來,他想給她打個電話說他回來了,又想給她留個紙條,結果兩樣都沒有辦。他倆是大學的同學,一起分配到基層,又一起由基層到縣到省到北京又從北京來到這個省份,可謂甘苦共嘗,榮辱與共,感情甚篤。他以為她不知道他昨天去今天就回來,打電話留條子都說不清楚,反而引起她不必要的擔心,還不如晚上回來再對她說說吧。
他已經換好衣服拉上房門準備出發了,忽然聽到卧室里的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他開門進屋拿起話筒,只「喂」了一聲,對方卻已經聽出來了,話筒里傳來關切、柔和的聲音:
「我猜你這時應該到了,我馬上回來。」
趙一浩很驚奇,問道:
「你知道我今天要回來?」
「是周部長告訴我的,」田融回答,「他昨晚深夜給我打的電話,他怕電話上說不清楚引起我擔心,今天一大早又來家裡給我說了你回來的原因。他這個人真細心哩!」
「哦,原來如此。這個劍非!」
他心裡湧起一股感激之情,卻沒有再說下去,轉而對妻子說:
「你不用急急忙忙地趕回來了,沒有什麼事的,我現在就到招待所去,晚上回來再說吧。」
「晚上回來再說」這句話使田融有些失望,她問:
「你不回來吃晚飯了?」
他順口而答:
「也許吧。」
「好吧,」話筒里又一次傳來田融的失望聲,「我還給你買了鹵豬腳哩!」
趙一浩感動地笑道:
「是嗎?那太好了,今晚吃不上就明天吃吧,你可別一個人吃光了呀!」
掛上話筒往外走,趙一浩真有些情牽意連了,他忽然想起一件陳年舊事,「文革」年代,大約是一九七一年吧,那時他和田融都在北方的一個縣裡工作,田融生孩子還沒滿月他就被派下鄉去了。去了很久很久,回來時妻子興沖沖地告訴他,她用供應票買了一對豬蹄子專門鹵了等他回來。誰知揭開一看,那對鹵豬蹄子早已發霉了。他激動地將妻子摟在懷中,她卻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趙一浩沒有時間沉溺在難忘的往事中,他急步走出門上了車直奔招待所而去。
當他到達招待所時,考察組的人剛從街上回來,張老見到他時握住他的手笑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們打擾你們的正常工作哪,請見諒。請你回來嘛,一來是先聽聽你的,二來是安排一個日程。這兩件事辦完了,你要下去還照樣下去嘛,有事我們找周部長就是了。」
說到這裡他回頭對正在為趙一浩沏茶的秘書說:
「去請劉部長、李省長和宋局長來,就說省委趙書記到了。」
從表情可以看出,他對這位年輕的省委書記按照自己的要求趕回省城來感到高興,因省委書記有意無意迴避考察組的到來而產生的不快情緒終於煙消雲散了。眼前的這位省委書記給他的第一印象也是良好的:儀錶堂堂,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
他正在和趙一浩閑扯,劉、李二老和宋局長都陸續到了,大家落座之後便開始談公事。他說:
「我先說兩句,劉部長、李省長和宋局長再作補充。我們這次來的任務嘛,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了解省委班子的運轉情況,方法嘛,老辦法:個別談話。我們打算談話的面寬一些,除了四大班子的領導成員,還要找一些退下去的老同志和現任的省委部長、廳長、局長談,當然廳局長人數多,只能談一部分哪。除此之外,還需不需要再找其他的什麼人,那就根據進展情況而定了。」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略作自我思路的調整然後繼續說:
「考察班子運轉情況自然要聯繫到人羅,會聯繫到每一個常委、副省長。請你回來就是開個會給他們說清楚,不要有什麼顧慮嘛,我們不會偏聽偏信的,我們的原則是實事求是,是紅就是紅,是黑就是黑。紅也好黑也好都要有充分的事實根據,不能胡打亂說一通而又不負責任。這就是實事求是,小平同志提倡的實事求是!」他加重了語氣,「我信奉這一條,沒有實事求是,大到治國安邦,小到看一個人一件事都會走樣,都要出問題,我們這些年吃虧就吃在不實事求是。不需要寫幾萬字幾十萬字,只要一句話:實事求是或者不實事求是!」
他越說越來了興趣以致將話題拉長了,長得有些無邊無際了。
「一畝地產幾萬斤幾十萬斤糧,現在誰相信。可是我們就干過這種蠢事,報紙大力宣傳了,前往參觀的人如潮湧,心頭怎麼想不知道,口頭上沒聽見哪個公開說過不相信的話。這就叫謊言重複多遍就成了『真理』!一會兒林彪成了井岡山會師的英雄、代表人物,一會兒他又成了不會打仗的元帥!自己給自己臉上抹黑!」他突然打住:「啊,扯遠了扯遠了,總而言之,找你回來就是講明我們的來意,解除不必要的顧慮,然後通過你做做工作,讓大家都說真話、實話,不要看風使舵。我們什麼風都不刮,讓那些想看風行事的人昏頭轉向,哈哈哈!好了,我先談這些,看看劉部長、李省長還有宋局長,你們談談吧。」
三個人中的兩個都表示沒有什麼補充的了,就按張老剛才說的原則辦。只有劉部長,確切地說應該在前面加一個「原」字,他現在沒有再作部長了而是中紀委常委。他戴一副老花眼鏡,瘦瘦的個子,大概屬於性格內向,說話謹慎並且不多言的那一類領導幹部。他接過張老的話頭,用手扶扶眼鏡,慢條斯理地說道:
「張老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只補充兩句:第一說真話,張老剛才講得很清楚了,我不再多談;第二,不要害怕,按常規考察組一來難免就有人要告狀。告到誰也不要緊嘛,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怕什麼?何況我們這次不是來辦案而是來考察的,當然也不能截然分開,有問題總要了解清楚,我們也有責任反映,由專人來審查辦理。只要實事求是就好辦!」
也許是出於職業習慣吧,他的調子顯然與張老的不一致,當然也應該說有一致的地方,都強調實事求是。但他突出了辦案,這也難怪,他的提包里裝有一封檢舉信,是昨天臨出發前中紀委某室的一位主任交給他的,請他帶來順便了解了解。他還沒有來得及看,但可以想象一定同領導有關,否則怎麼叫他帶來順便了解呢?故而引出了他剛才的那一段話題。
張老對這位中紀委常委的話明顯地感到不以為然。對方的話音剛落,他便馬上接過去說:
「不辦案子,我們沒有這個任務,也沒有什麼案子好辦,我們的任務就是調查研究。」
作為對立面的劉老卻並沒有辯駁和爭論,反而附合著張老的意見,一連說了兩三個「當然、當然」,便把空氣暖和下來了。
趙一浩一直在聽,邊聽邊琢磨。張老的話對他們此行的任務說得很淡,完全如電話通知上所說的「對省委班子的運轉情況作例行考察」。真是如此嗎?他有些琢磨不透,不過換個地位要他趙一浩去辦這件事,他也會如此出馬的。這樣做主動。音起得低一些,如果需要可以自如地提高。一開始就把音起高了,最後變調就尷尬了。至於「案子」什麼的,他才不怕呢,身正不怕影子歪;但也怕,怕牽連到政治上的事難以說清,比如方向呀,路線呀,就麻煩點了。要說有顧慮,他就是顧慮這個。不過,張老剛才反覆強調了要「實事求是」,可以這樣領會吧?他剛才談話的主題就是「實事求是」。他剛才對劉老的反駁,如果稱得上是反駁的話,其用意他趙一浩也是能心領神會的。既然如此,又何懼之有呢?他頓覺心情為之一爽,這是自從接到考察組要來之後沒有過的感覺,幾天來凝聚在胸中的疑問和悶氣一掃而光了。但他趙一浩必竟是很穩慎的人,當張老問他有什麼意見時,他的回答很簡要:
「張老和劉老剛才談的我都聽明白了,我完全擁護。這次考察對我們是一次檢驗、考驗,也是幫助,就按考察組的意見辦,我保證配合好,服務好。有了實事求是這一條,除非真是做了虧心事,否則,就不可能產生什麼顧慮的了。」
張老哈哈地笑道:
「這樣我們就有了共同語言了,也可以說有了一個好的開頭。我們來研究一下怎樣操作,怎樣行動?我看這樣,你是全省的一把手,四千萬人口的主心骨,日理萬機哪,我們都是過來人可以理解的。不用你天天陪我們,也陪不起。你明天上午先給我們談談,下午開個會,告訴幾個班子的人有一個考察組來了,要找大家談話。叫到誰誰去,有什麼說什麼,問什麼答什麼,考察組強調要實事求是。這就行了嘛,然後你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有事我們找周部長,考察完畢我們再見一次面交談交談,然後我們就打馬回朝奏報天庭了。」
他笑著徵求劉、李二老和宋局長的意見,都表示同意他的意見。他又回頭問趙一浩這樣做行不行?趙一浩說:
「很好,就按張老的意見辦。有兩點建議請張老考慮:一是召開領導幹部會時最好請張老或者劉老李老哪一位到會給大家說一說,更好一些;二是會議明天上午開我下午和考察組個別談是不是更好一些?」
張老聽后說:
「同意上午開會下午來談意見,至於要我們到會上去講話那就大可不必了。去幹什麼?製造大軍壓境的緊張空氣?去向眾人表示:欽差大臣到,有本者快奏?」
說得在場的人都樂了,空氣異常活躍,然後他將笑容一收:
「就是你去說最好,如實轉達我們的意見。」
話說到這裡,招待所的人來請吃晚飯,說早已過了晚餐時間,看見幾位領導在開會不敢打攪。大家一看錶,已經七點多鐘了,聚精會神談事情竟忘了吃飯。於是大家起身向食堂走去,張老對趙一浩說:「一塊兒吃吧,還有事情要談哩,我們邊吃邊談。」趙一浩也不推辭跟著他們進了餐廳,原來考察組其他的人早已吃過了,留下一桌「首長席」給他們。
在晚餐的整個過程中,張老再沒說及考察的事,而是純粹的閑談。他不斷地向趙一浩提出一些問題,許多都是要用準確的數據來回答的,如全省國民生產總值,職工平均收入、農民純收入、人均糧食、糧食總產及商品糧比重等等,趙一浩毫不吃力地一一回答了。張老又問起市場物價:油鹽柴米醬醋茶開門七件事的市場價格,他也一一問到了,趙一浩也一一回答了。老頭子聽了很高興,特別是油鹽米肉的價格,他下午已到市場了解過了,竟然和趙一浩的回答完全一致。他情不自禁地說:
「嗬!不簡單,情況和數字都在你腦子裡呀,這就足以說明你很務實呀?你是怎麼掌握這些數據的?」
趙一浩如實回答道:
「前面說的那些數據來自統計局的報表,物價的可變數很大,我列了一張日用品的單子,讓物價局每周給我報一次。有時星期天無事,也拉起愛人逛菜場跑商場,這是最實際的調查。」
張老一聽樂了,說:
「這就對了,我們的領導要務實呀!如果滿口新名詞、新概念,挺『現代化』的樣子,人民生活怎麼樣?油鹽柴米價格如何?一問三不知,這樣的領導人能把一個地區搞好?」
張老的興緻很高,劉、李二老和宋局長也跟著湊趣,一頓不喝酒的晚餐卻吃了一個多鐘頭。
趙一浩離開招待所已是八點半鐘了,他沒有回家卻徑直驅車來到組織部,見大樓上周劍非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光,便大步上樓朝那亮燈的辦公室走去。
周劍非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趙一浩已經推門進來了,面帶笑容地說:
「我估計你正在辦公室等我!」
周劍非看書記的臉色,知道他從考察組帶回來的是喜不是憂,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便也笑道:
「我是在等,但是等你的電話,誰知你親自來了。」
趙一浩依然喜形於色,說:
「都一樣,都一樣。」
他將同考察組談話的情況和下一步的安排作了介紹,特別介紹了張老要實事求是的態度。周劍非忍不住插話道;
「只要實事求是就好,否則有些事是很難說清楚的,說有就有說無就無。不像貪污、賄賂那樣,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趙一浩不置可否,繼續介紹情況,他特別向周劍非介紹了劉老那幾句話。他認為劉的話雖不多但很有來頭,看來是有人告了狀,而且被告者是省級領導,否則為什麼那樣神秘呢?「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嘿嘿,這是一般原則,這些年真假顛倒的事還少?自然,現在畢竟不是「文革」時期了。被顛倒的現在都已經顛倒過來了,但不等於這種整人術就絕跡了吧!
周劍非說:
「那當然,否則什麼事都用不著擔心了。」
趙一浩說:
「擔心也沒用,只要心底坦然就行了。根據我今晚的觀察,儘管這次考察的目的神秘莫測,但張老看來是個可以信賴的人。派來這麼一位有德性的長者,也是我們的幸運吧?」
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自衛和自衛性的警惕大概是人的本能,高級幹部也不能例外的。它屬於自我保護功能中的一種,在一般情況下它是隱而不發,心照不宣的。當然也有「宣」的情況,那就要看條件和對象了,剛才趙一浩和周劍非的對話大體可屬於這一類吧?可見他們交往之深,當然在他們兩人之間也有心照不宣的時候,那就是對有關更上一層的人事變動和其他重大事件的實質性看法。
閑話少說。當下趙一浩向周劍非介紹了他和考察組談話的情況之後,他們的談話便進入了如何操作的實質性階段。對這一點趙一浩剛才在汽車上已想好方案,他說:
「明天十點鐘開四大班子領導幹部會,我剛才在車上已告訴秘書通知辦公廳了。開會之前我先和省長個別通通氣,蘇翔同志在家嗎?」
周劍非說:
「在,今天上午我們還通過電話的,我告訴他你下午要回來,可能有事商量,請他和幾個副省長都暫時不要出去。」
趙一浩點頭稱讚周劍非想得周到,然後繼續說:
「上午開會出安民告示,然後你們排一個名單交給考察組,如果他們同意就提前告訴大家,大體上有一個日程表讓大家心中有數。否則都下去了或者都在家裡等著。按慣例你們要派個聯絡員住在招待所,定了沒有?」
周劍非回答說:
「定了。」他並將定了的綜合處副處長情況告訴了趙一浩。
趙一浩點點頭沒再多問。
趙一浩想想又說:
「我計算了一下時間,他們個別談話分幾個組進行也得二十來天。我繼續三江之行,然後再到松嶺去一趟。」
趙一浩想想又說:
「對了,有件事你掌握一下,考察組在考察期間一般不要搞宴請活動,但伙食要搞好使人家能吃得好一些。到結束時我們再便宴一次,陪的人不要多,我和省長加一個你最多再加秘書長就行了。我明天給秘書長交待,你心中有數就行。其他生活方面的事也注意一下,有晚會的時候安排他們去看看,星期天如果他們願意也可安排在附近走走,放鬆放鬆。還要安排省委醫務室一兩個醫生定期去看看問問,量量血壓什麼的,三老的年紀都大了,不能馬虎。」
周劍非聽了笑道:
「你真想得周到,照辦就是。」他看看錶,說:「喲,已經十點鐘了,快回去吧,田融會擔心的,這麼晚了還不回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或者同考察組吵起來了。」
趙一浩笑道:
「不會的。好吧就這麼辦。」
他站起身來和周劍非握手告別,周劍非卻一直將他送到樓下。因為離宿舍近,他來時已將車子打發回去了,只有警衛員在門房裡等他。
趙一浩回到家時,田融正坐在燈下閱讀等候。見他進來她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來關切地問:
「怎麼樣?」
趙一浩說;
「沒事!」
他自然知道妻子所謂「怎麼樣」的內涵,於是簡要地將考察組和張老的態度向她作了介紹。至於劉老說的那段琢磨不透的話他沒有告訴她,原因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顧慮。
田融聽后說:
「既相信也不要全信,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人多的是,搞政治的人都喜歡說假話。」
趙一浩笑道:
「不能一概而論吧?」
田融說:
「差不多!」
趙一浩說:
「把我也包括進去哪?」
田融笑道:
「也可以這麼說吧。不過,說假話也有各種原因,比如為了保護自己而說假話情有可原。」
趙一浩笑道:
「這樣說大概我屬於后一類了?十分榮幸!想不到咱們大學歷史系教師田融女士對假話還很有研究哩!」
田融說:
「我正是研究了歷史和現實中許多政治家之後才發現這一真理的。比如說調動一個人的工作,明明是貶人家,卻又要編幾條理由說是工作需要哪,重用哪,這種事多了。至於你屬於哪一類自己對號吧。」
趙一浩笑道:
「你不是已經給我對過號了,不存在感情用事偏心眼吧?」
田融輕輕地舉起右拳捶了丈夫的胸部一下,深情地悄聲細語:
「如果你是那種說假話害人的人,哪怕你是省委書記,你看我會對你怎樣!」
趙一浩也深情地笑道:
「當然哪,知我者莫如田融矣!」
田融突然想起一件事,說:
「別讓這些,時間很晚了,趕快洗澡上床吧。我去給你準備水,你趕快脫衣服,」她指指床頭,「換洗的內衣我已給你準備好哪。」
她說著便向衛生間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
「什麼也不用伯,身正不怕影子歪!」
口氣柔和,充滿了安慰、關心之情。
趙一浩笑笑,把身子一挺:
「你看我的身子不是挺直的嗎?」
田融撲嗤一笑:
「行,就這樣!」
說完一回頭向衛生間走去。
田融在大學是學歷史的,與趙一浩同學不同系更不同級。田融進學校時趙一浩已經是四年級的學生,他那時是學生會主席,田融則被他們班推舉為代表參加學生會的工作,兩人因此而認識並逐步產生了感情。趙一浩畢業那年正碰上文化大革命,被送到離北京二百多公裡外的一個軍馬場勞動,田融和他書信來往不斷,一直到文革後期趙一浩調回北京安排工作田融也大學畢業時,他們才結了婚。後來他們又一起到北方一個省工作了兩年再度回到北京。在這個過程中田融一直是個人事工作幹部並被提拔為副處長。來到這個省之後,由於趙一浩是省委一把手,按照迴避規定田融不能再搞人事工作了。組織部門徵求意見為她改行安排時,她心一橫,說:「我只有一個志願,上學校教書。」因此而走進了大學當了教師,因為教齡短,雖然專業造詣深,授課反映好,至今也仍然是個講師的職稱,但她心安理得,一心撲在提高教學質量上。剩下的時間便是照顧丈夫,當好「後勤部長」,為他解除後顧之憂,創造一個安靜、和諧的家庭環境,堪稱賢內助。
趙一浩洗過澡回到卧室,田融依然坐在燈下想心事,見丈夫回來便說:
「我還是覺得不踏實。我看呀咱們應該做好兩手準備!」
趙一浩表情嚴肅地說:
「對呀,誰要敢胡來,咱們就同他斗!」
誰胡來就同他斗,這是趙一浩的心裡活動。這幾年,每提出一項改革新舉措,就要遭到不少非議,他感到壓力很大,他總認為這次「例行考察」和這種情況有關。
田融從丈夫的表情和口氣看出,這句話出自趙一浩的內心。看來他也真是做了兩手準備的,那另一手便是「斗」。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斗?你並得過!我的意思和你不一樣?」
「哦?」趙一浩說:「你的意思是?」
田融說:
「我的意思是,不行就回去搞你的老本行,免得一天到晚累死累活還要擔驚受怕!」
趙一浩說:
「現在說這些太早了,等著瞧吧。睡覺,我困了。」
說著他便帶頭上了床,而且很快呼呼入睡。
一宿無話,第二天早上他按時召開了省級領導幹部會,如實講明了考察組到來的消息和考察意圖,並對當前的工作與考察怎樣兩不誤作了安排。為了讓大家心中有數,周劍非也在會上說了同考察組談話的先後次序。沒有人發表意見提出什麼問題,對這類事大家都見慣了,有疑問也是陰在心裡或者三三兩兩私下議論幾句而已,不會拿到桌面上來的。
下午兩點半鐘,趙一浩來到省委招待所,他下了車徑直朝張老的房間走去。組織部派來的聯絡員迎上前來告訴他,會議改在小會議室舉行。考察組今天早上商定;省委書記趙一浩、省長蘇翔和組織部長周劍非三人的談話,考察組全體人員都參加,然後再分三個組分別進行。這樣一來張老的那個套間客廳自然也就容納不下了。
趙一浩走進招待所一樓會議室,考察組的全體人員已經全部就坐只等他的到來了。趙一倍瞄了一眼,正中坐的是三老,宋局長離三者約空一兩個座位以示區別。其餘人員則依次圍坐會議長桌的周圍,每人面前都擺好了筆記本子,可謂嚴陣以待。三老的正對面卻空著一張椅子,趙一浩明白那是他的位子。他下意識地想到了「三堂會審」,其陣勢有過之而無不及啊!他走到那張空椅之旁,伸手和正對面的三老握手,正準備坐下卻聽宋局長說:
「一浩同志還沒見過考察組其他的同志吧,我來介紹介紹。」
於是,他從趙一浩的身旁那一位起,依次一一介紹。出於禮貌,趙一浩也依次一一握手,轉了一個橢圓型的圈再回到那張空椅坐下,稍事寒暄諸如昨晚睡得怎樣,適不適應這裡的氣候等等,然後話入正題。趙一浩面朝對方的三老問道:
「張老,你看怎麼談?」
張老看看面前翻開的筆記本子,戴上老花眼鏡,邊看邊說:
「一浩,你看是不是這樣?首先嘛,請你介紹一下你們省的基本情況,然後嘛是不是著重談談這麼幾個問題:第一,全省的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情況;第二,你們的經濟發展思路和發展戰略以及貫徹中央方針政策的情況;第三,黨建情況包括整黨是否結束,整得怎樣?第四,班子情況,包括是否團結,結構是否合理?成員是否稱職等等,當然嘛,主要是談省的班子,地、縣兩級概括說一下就行了。第五嘛,談談還存在哪些問題,包括經濟的、政治的、領導班子和領導作風方面的等等。」
說到這裡張老兩眼看著筆記本欲言又止,抬起頭來說:
「先談這些吧,其他的再說。」
他回頭徵求劉、李二老和宋局長的意見,得到首肯之後又面對趙一浩問道:
「你看怎樣,一浩?」
在張老開始談提綱時趙一浩早已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將幾個「考試」題目都記錄下來了,邊記邊琢磨:張老出的這幾道題目都屬一般性了解情況必談的內容,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他暗暗地放心了,幾個題目的答案全在胸中,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交卷的,他於是從基本情況起,款款地談開了。
趙一浩屬於那種口才好的人,也就是說他表達能力和邏輯性都很強,再加上對全省情況熟悉,談起來駕輕就熟,生動形象而又不失其可信性。五個試題他滔滔而談了兩個鐘頭,中間還穿插著一些問話、插話,要是談得煩瑣,至少需要加倍的時間甚至需要一天。從表情可以看出考察組的成員們對省委書記的談吐很感興趣,給他們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主持會議的張老也情不自禁地連聲說了兩遍「很好」。
要回答的問題都回答完了,但「考試」並沒有結束,張老以一種漫不經心,給人一種順便問問的印象問道:
「一浩同志,你是不是還可以向我們介紹介紹你們同中央保持一致的情況?」
趙一浩忽然想起張老出完五個題目時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先談這些」的話,原來如此!真實的意圖還在這裡哩!但他並沒驚慌失措,稍微考慮之後便從容不迫地回答道:
「我們在政治上和行動上都是和中央保持一致的,前天劍非同志代表省委送來的那些文件和省委負責同志近幾年來的主要講話都可以作證。當然,考察組還要找許多同志談話,也可聽聽他們的意見。」
這時坐在張老旁邊的劉老突然插了進來,問道:
「在經濟政策上也同中央保持一致嗎?」
他臉上掛著微笑,眼神很微妙給人一種審問者的印象。
趙一浩心頭暗自一震,原來如此,要來的終於來了。他立刻又想到最近的那些流言,這似乎成了他的心病,一觸即發,心情矛盾,既提心弔膽,又覺得理直氣壯。他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依然保持著一副從容不迫的表情作了回答:「昨天晚上已向考察組送了省委這幾年所發的文件和主要講話,我們的言行都反映在上面了,如果考察組發現有什麼不和中央保持一致的地方,我負責回答。」
說到這裡會場上引起了一陣輕微的笑聲。
劉老還要問什麼,卻被張老搶了先,他笑笑說:
「我們是隨便聊聊,就到這裡為止吧。」
趙一浩心有不甘,本來還有很多話要說,見張老已經說到這個分上也就只好止住了。於是他問:
「看看,張老和其他同志還有什麼問題要問的?」
張老左右看看,問道:
「誰還有什麼問題呀?」
會場上一片沉默,沒有誰提出問題,張老回頭問劉老:「你剛才好像要說什麼?」
劉老說:
「算了吧,以後再說。」
張老於是說了幾句收場話:「今天聽了趙書記的詳細彙報,很好,這算是一個開頭吧,以後有需要我們再找趙書記,今天就談到這裡了,晚上大家看材料,明天上午聽省長的。」
時間已經下午五點多鐘,張老留趙一浩在招待所吃晚飯。趙一浩說他有些事還要回去布置,飯就不吃了。
從招待所出來上了汽車,司機問:「回家?」趙一浩說:「不,省政府。」
到了省政府,蘇翔已經收拾好文件提起皮包準備開路了。見趙一浩突然來訪只好坐下。趙一浩將考察組的日程和他下午的彙報簡要地說了一下。他說得很簡單,只是讓蘇翔知道哪些問題他彙報過了,怎樣彙報的,好叫蘇翔心中有個數。蘇翔平時對什麼事都有些滿不在乎的味道,但對和中央考察組談話這類事卻又很認真。聽完趙一浩的介紹后他像探聽機密似地問道:
「根據你的觀察,去談話時要注意哪些問題,他們最感興趣的是哪些方面的問題?」
趙一浩笑笑說:
「也許,熱點是在改革開放中同中央保持一致吧,你有點思想準備就是了,我們怎麼做的就怎麼說,不隱瞞也不編造。」
蘇翔不解地問道:
「怎麼?認為我們在這方面有問題?」
趙一浩連連搖頭:
「人家沒有這麼說嘛,只不過問一問在這些問題上省委是怎麼做的,特別是經濟政策上。」
他本來想說當然要考察我們這些封疆大吏,走的是哪一條道路?他一直認為這是考察組的真實目的,下午劉老的插語更加證實了這一點,但他卻沒將自己的想法對蘇翔和盤托出,不是不信任蘇翔,而是覺得這樣做不好。考察組並沒有這樣說呀,怎能將自己的想象強加在考察組的身上哩。據他的觀察周劍非也是這麼看的,只是心照不宣罷了。
這大概是上層處理政治生活中重大問題的特點罷,心照不宣,含而不露,明明只蒙著一張紙,一張通明透亮的紙卻誰也不會去主動揭穿它。
省長蘇翔的性格有些不一樣,還帶有比較濃烈的基層味,喜歡直來直去。剛才趙一浩的含而不露他卻已經領會到了,按照他的性格報之以露而不含。他坦然地一笑:
「我早就說過了,我們這些人是土八路,上面怎麼說,我們就怎麼辦,這就是我的本事。」
他忽然意識到書記同自己並不一樣,便又笑道:
「當然哪你是北京來的,北京來的又怎麼樣?我們這些人的水平就是誰當權誰正確,我們的任務就是緊跟,不緊跟就不行。這不僅是水平也是體制,是組織原則嘛。我們這幾年來都是按照中央的大政策在行動嘛,充其量是大方向不變小有創造而已,談得上和中央不保持一致?」
趙一浩理解省長的心情,但他不能附和著亂扯一通,他也很清楚蘇翔,這些話他只是對他說說而已,他蘇翔決不會端到外面去的。他笑笑說:
「你老兄別胡扯了,什麼土八路、野戰軍?人家問你什麼你就談什麼,這類不相干的名詞、概念可別端出去呀。」
蘇翔笑道:
「嘿嘿,我又不是憨包,放心吧。」
趙一浩說:
「不存在放不放心的問題,一來是向你通通情況,二來是告訴你我明天還要去三江,家裡的事不管屬於省委那邊的還是你省政府的都一一拜託了。需要召開什麼會研究你就開不要等我回來。考察組那邊組織部已安排了聯絡員,劍非抓總,有事就找他。」
蘇翔聽了有些不以為然地說:
「你還要去三江?」
趙一浩點點頭說:
「那邊的事還沒完嘛,事情還很複雜哩。」
他將三江的情況作了介紹,蘇翔聽后仍堅持自己的意見,說:
「我建議這一段你暫時不要下去。三江的事叫劍非跑一趟也行。」
趙一浩說:「劍非也離不開,我看這樣吧,叫考察組先回來彙報彙報再說。」蘇翔聽了很高興,說:
「這樣很好,有什麼事好商量。」
趙一浩從省政府出來回到家裡,田融已經下班回來正等著他吃晚飯。他一進門她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邊替他脫上衣邊問:
「怎麼樣哪?」
趙一浩笑道:
「沒有什麼事兒,沒有什麼事兒。」
他一連說了兩句沒有什麼事兒以安定她的心,田融卻將雙手攬住他的雙臂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帶點兒嗲氣地責怪道:
「沒有事兒,沒有事兒,你就會說沒有事兒,那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哩?你在騙我!」
那表情只有閨房中才能見得到的,大學歷史系講師啊,當然,她同時又是女人,一個情感豐富年近四十歲的女人。
趙一浩被感動了,他乾脆一反身將她攬在懷裡,輕輕地吻了一下,輕聲細語地對她說:
「沒事就是沒事嘛我還騙你!」
他於是簡要地告訴她回來晚了是因為去了省政府。至於和考察組談話的內容,特別是那些比較敏感的問題,他沒有告訴她。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行動,但也可以說是有意識的行動,工作上的事一般不拿到家裡去談,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她知趣地不再多問,特別是不再去摳那些細節,再問他也不會說的。但她確實有些放心不下,說:
「他們沒有目的來幹什麼?旅遊!」
他依然輕聲細語:
「別再去想它哪,管他們來幹什麼哩。吃飯去吧,我肚子餓了。」
她無可奈何,只好說:
「好吧,吃飯去,我給你準備了好吃的,還準備了酒哩,喝兩杯。」
趙一浩又一次被感動了,笑道:
「還準備了酒?給我壓驚呀!」
他一般是不喝酒的。
田融說:
「去你的,壓什麼驚嘛,是想到你這兩天辛苦了,省城三江,三江省城馬不停蹄,回來就沒有休息過,解解乏吧。」
趙一浩情深意濃地笑道:
「好,多謝夫人,小生領了!」
兩人親妮依偎著朝小餐廳走去。
她邊走邊說:
「不要被那位張老的幾句安慰話迷住了,兩面派的人多得很,你現在走了合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喲!」
趙一浩說:
「要是有事防也無法防,我還是那句話,身正不怕影子歪。有了這一條就無所畏懼。」
田融不以為然,說:
「還是想得複雜一點好,翻開中國的歷史,冤假錯案還少?」
趙一浩笑道:
「你扯得太遠了!那是歷史,現在都什麼年代哪?」
田融對丈夫的說法不以為然:
「歷史怎麼啦,歷史和現實是有線相連的,這就叫傳統。社會意識、倫理道德、是非觀念、政治手段權術、正的負的都代代相傳。歷史重演的事還少啦?不要忘記批『黨內最大走資派』還是昨天才發生的哩!」
趙一浩情知妻子是出於對自己的關心,但也太出格了,怎能將現在和「文革」以前相提並論呢?於是他說:
「看你扯到哪裡去了,不要忘了現在已經是八十年代。」
田融並不退讓,說:
「八十年代又怎麼樣,一心一意想回到『文革』以前去的大有人在。他們這麼想當然也就會這麼乾的。」
「怎麼能這樣說呢……」
趙一浩剛說了這麼半句,「紅機子」響了,田融伸手拿起話筒:
「喂,你那裡?哦,周部長,你好,在,剛回來,請等一等。」
她將機子遞給丈夫:
「周部長找你。」
趙一浩接過電話:
「喂,劍非嗎?我剛從蘇翔同志那裡回來吃過晚飯,還準備給你打個電話。」
周劍非說:
「剛才我接到吳澤康的電話,三江那邊出現了一些情況,他建議回來彙報彙報。我說,你們明天就要去。」
趙一浩皺起了眉頭,說:
「蘇翔同志不同意我馬上去,這樣吧,你打個電話,叫吳澤康和考察組回來彙報彙報再說。」
對方說「行,這樣好!」便掛上了電話。
趙一浩也掛上電話,無可奈何地向妻子兩手一攤:
「看吧,哪有時間去想那些多餘的事,我們比不得中央,這裡的政務、黨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接一個的事務。我們成天在事務堆里爬來爬去,既沒有時間去掌握全國乃至世界的信息,更沒有時間去根據所獲得的信息作點分析判斷。判斷了又有什麼用?庸庸碌碌的事務主義者啊!這樣也好,少了許多麻煩,反正我們執行的都是上級的。」
田融沒有吭氣,她在琢磨丈夫這段話的內涵。她隱隱感到話中有話,一時琢磨不透,也難以對答甚至說上幾句安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