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由愛轉恨
因為是夏天,夏亦雪特意坐著晚間的火車,趁天還沒有燠熱起來,就到南章市去探望章如月。她到達精神病院的時候還沒到上午九點。
她來探望章如月已經有許多次了,清潔工都認得她。連打掃環境的那位年老而健談的清潔工一看見她就嘮嘮叨叨說開來:「你可真好,又不沾一點親,還常常看她。一般的連親屬都不來的。可這裡關著的人也大多數是好人埃是壞人的話,早就幹壞事去了。
這些人,不想幹壞事。結果就讓自己遭罪。有一個人還會吹笛子,那笛子吹得實在好……」夏亦雪笑了笑,沒有搭理她,只顧自己走著,沿著牆根走著,想到這麼熱的天,和許多病人睡在一個大屋子裡的章如月,不由地心痛起來。一走神,腳步也變得踉踉蹌蹌。
她沒有抬頭。牆上面是有窗戶,但都被釘死了。窗戶不僅用鐵皮包住了,還加上了鐵條。
那個大屋子,門既沒有鎖,也沒有插銷。一架年久失修的大吊扇,就在頭頂像個惡魔一般地轉來轉去,還發出任笑一般的響聲。這樣的屋子,人都要被活活憋死,章如月怎麼受得了。夏亦雪繼續走著,她因走動而掀起的裙子里,有一股寂寞的風,風扇著地上的落葉。夏天也有落葉,這並不算奇怪。無論如何,得讓她開口說話。夏亦雪的心怦怦亂跳著。也許這一次自己能讓她開口說話,不知她是否受得了這刺激。
夏亦雪從來沒有覺得她有什麼不正常,只覺得她是自己一個失語的朋友,首先得讓她開口說話。
在接待室里,夏亦雪看著章如月像一隻小羊被人領著走進來,就不由地顫慄起來,一陣揪心的疼痛油然而生。
當章如月出現在夏亦雪面前時,夏亦雪還是從她那冷漠的面孔上、獃滯的眼神中、不近情理的帶著嘲諷的嘴角上發現了一絲又一絲秀外慧中的嫵媚。每次,每次她都能從她身上發現新的東西。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亦雪。你一定記得我。」
章如月無動於衷地坐在夏亦雪對面,手不自覺地在機械地翻著她的衣角。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你騙不了我。你沒有瘋。」
章如月置若罔聞,依然在翻著自己的衣角,手並沒有停頓下來。
「你是何苦呢?整天獨坐面壁,一聲不吭,自己壓抑自己,為的是什麼呢?」
章如月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像個稻草人一樣。夏亦雪的聲音對她來說,就是一些打擾不了她的麻雀。
「如月,你一定知道我來過多少次了,你在心裡數著呢。你只是不說話。」
章如月的手還在捏著自己的衣角,像捻動著循環往複,無始無終的念珠。她彷彿一個入了佛門心如止水的僧尼,她的眼裡沒有別的,只有青燈古佛。
「如月,你看看我們倆的合影。」夏亦雪把照片遞了過去。
章如月並不接,她拒絕與夏亦雪進行情感溝通。她打算忘記過去,她也許已經忘記了過去。也許,她已經不懂得拒絕,也不知道有什麼打算了,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夏亦雪仍不死心。
「如月,我不得不說了。我知道你是為了誰這麼做。」
章如月的眼睫突然蜻蜓點水一般眨動了一下。夏亦雪彷彿看見一個被風沙掩埋的明眸善睞,舉止端莊的女子,突然抖落了面上的塵沙,她驚喜地看著真實的章如月。她相信自己的判斷——章如月沒有瘋。
然而,這眼睛的眨動只不過是死水微瀾,瞬間又復歸平靜了,死水還是死水。章如月又失去了知覺一般,茫然,電擊也擊不醒的茫然。
「如月,我知道你的心事。我能理解你,你也能理解,你也能想起我來。」
夏亦雪把手放在章如月的掌心,用小指頭輕輕地搔著,然後就放心地把手放在她的掌心裡,就,就像放一把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
「你能想起我來,你不是不能想起我來,你只不過是故意裝作記不起我來了。」
夏亦雪洞悉了章如月的五臟六腑一樣,她原不想說出來。她不想充當一個批判他人的導師,何況是對一位已經只是靠躲避災難而不得不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已經身處逆境的閨中好友。不過,她還是說了。她說出來之後自己也有一種輕鬆感。
「戴著面具生活,是很難受的。偽裝也一樣,何況你是在裝瘋,這對你的健康是不利的。無論以後如何,你還是先把面具卸下來再說。你總不能在此了此一生吧——你完全沒有必要——葬送自己也要看值不值。我的話也許說得太重了,像帶毒的釘子一樣,一定會刺得你難受。可看著你在這種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我不能這樣看著你自己毀自己,自己糟蹋自己。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我說得對不對?」——
夏亦雪搖撼著章如月的雙肩,章如月的整個身體像鞦韆一樣搖晃著,但她既不叫喊,也不掙脫,任憑夏亦雪的搖撼。那麼馴順,那麼木然,像個刻得粗糙、表情模糊的木偶。她的眼睛像死過去了一樣。要麼她的眼睛是不存在,要麼夏亦雪這個人是不存在的。
「也許你是想等程家卿的案子了結了,再恢複本來面目。告訴我,是不是這樣?」
夏亦雪有些泄氣地停止了對章如月的搖撼,把手縮了回來,幽幽喃喃地說道:「我真恨不得咬你幾口,抽你幾鞭子,讓你徹底明白過來,你真的忘了一切。你真的忘了我們多年的友情。難道你心中只有程家卿一個人,連你自己都沒有了?」
一個秀媚婉孌的女子被折磨得身心憔悴,呆若木雞了!夏亦雪激憤地想著,有一股控訴的衝動。這衝動就像那種奸商出售的兌了水的劣酒。上身也快,離身也快。雖然熱烈,但是短暫,怫然而怒的人和壓抑著怒火的人面臨的總是傷心,夏亦雪也不例外。她站起身來,腦子裡又掠過一個念頭:「應該再想個辦法,想個什麼辦法呢?章如月如此自暴自棄,應該讓她回頭才是。回頭是岸,可回頭又不知對不對。至少應該讓她換個環境,讓她振作起來。這樣壓抑自己,說不定哪天自己真把自己逼瘋了呢。」夏亦雪確信章如月沒有瘋,在這個前提下,它總是認為章如月是在作踐自己,糟蹋自己。同時也對她有著這種堅強的神經而深感佩服。
自己並不是一個笨嘴拙舌的人,為什麼感動不了章如月呢。夏亦雪想。
「如月,你還記得我們愛唱的那首歌嗎?十年前唱過的那首歌:雙飛的翅膀常搭在一起也會累不如一支紅燭陪你流淚我會在我旅行的日子裡想你我的起點和終點都在你懷裡……」歌曲好似一幅歷歷飄動的煙畫。夏亦雪清晰地看到了這煙霧的細微的飄動。夏亦雪的心裡發生著一種完全陌生的、嶄新的、突如其來而又從未有過的變化。她無意去感動章如月,她只是非常想唱這首歌,沒有任何目的。但這首歌,突然打動了她自己。老老實實打動了她自己。她不僅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需要一個男人來填滿。她懷抱的獨身主義理想儘管崇高,但是太過於單調,難以激發人自身與生俱來的豐富而繽紛的情感。歌曲中的那個『我會在我旅行的日子裡想你』的那個虛擬的你,使夏亦雪湧起一種超出理性和知覺的痛苦。她一生當中過去經歷的一切經驗里從未經歷過的痛苦。
人永遠是情感的奴隸,純真的情感是人生的抗菌劑。而眼淚雖只是情感的副產品,卻同樣有抗菌功效。
不知怎地,章如月的臉上掛出了兩串淚。顯然,她的內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在她流露過過多恐懼和痛苦的如今已快乾涸成河床的臉上,終於又流出了人性的眼淚。
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迹。
起初,夏亦雪沉浸在自己歌聲引發的一種纏綿悱惻的憧憬和眷顧中,並沒有發現章如月的變化。等到她發現章如月的變化時,她驚呆了。她沒有想到,歌聲的力量居然如此不可阻擋,它能夠像一把鎖一樣打開一顆心。歌聲,這長了翅膀的語言,這啟開眼睛的聲音,它能叫你馬上起死回生。
「如月!你流出了眼淚,你真的流出了眼淚!」
夏亦雪像一位聽到自己的孩子開口喊出了第一聲媽媽一樣,激動萬分。她情不自禁地擁抱了章如月。擁抱,鬆開之後,她一邊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前胸,一邊轉來轉去。
像舞蹈又不像舞蹈。如同一個饞嘴的孩童在大人沒有發覺的情況下偷到了點心罐里的點心一樣,得意忘形。
「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
她已經做好了帶著章如月離開這兒的決心。
她興奮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然後拿起她帶來的小包。
「如月,跟我走吧。」
不要猶豫,趕快把章如月帶出這不是牢籠的牢籠,趁她還沒有反悔,也許她很快就會反悔。
章如月卻依然一聲不吭,她靜靜地聽著,眼睛開始冉冉地轉動,那麼緩慢。並且像被陰翳掩蓋的月亮在移動的過程中現出光明來。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不說話,是不是因為長期面壁獨坐,無人對話,噪子已經不能發聲了。
夏亦雪有些著急起來,她不能說話。既然不能說話,那麼思維是不是也變得遲鈍起來呢?
「如月,你幹嗎不說話?跟我走吧,離開這鬼地方。」
章如月的態度使夏亦雪的樂觀情緒大打折扣。章如月好像毫不介意,難道她的意識尚未完全恢復?好像復燃的紙灰又被風吹滅了。
「你說話呀,如月,你不跟我走,我就一直在這裡陪著你,直到你答應跟我走。」
夏亦雪的模樣和她的語氣一樣堅決,但章如月的眼睛漸漸黯淡起來,好像暮露著的一朵陰雲留在了她眼睛內壁。
「與其在這裡坐以待斃,不如跟我走。如月,除了我,再不會有人來幫助你了……你知道你並沒有瘋,我知道你是為了程家卿才出此下策的。你想等與程家卿有關的案子定下來之後,才說出真相。可到那時候,誰能證明你沒有瘋呢?——你連話都不對我說,一句話都不肯說。我三番五次地來這兒是為了什麼?我再來這兒又有什麼意義?你這樣是不是不把我當作朋友對待呢?你的朋友不多,失去了我這個朋友,對你來說一定是個遺憾,同樣,失去了你這個朋友,對我來說,也是個遺憾。難道讓你說話就那麼難嗎?你是不是有難言之隱呢?告訴我,不要怕。我一定會盡心儘力幫助你,沒有人會傷害你。」
話一說出來,連夏亦雪自己都覺得異常冷酷,心口也開始隱隱作疼。雖然這話有一個誠摯而深情的外殼,這次在揭下了章如月長期戴著的面具之後,又在一剎那間將她渴望的命運緣扯一根發霉的斷線一樣撕得粉碎。
夏亦雪的話像一束強光,強烈地刺激著章如月。章如月低下頭,失聲痛哭。孱弱的肩膀像空中的風箏一樣瑟瑟發抖,整個上身也跟著發抖。她雙手像貝殼一樣合攏,要把自己的臉藏起來。彷彿她的臉蛋被炮彈炸得滿目瘡痍,羞於見人,像遊走在山間的一隊小火把,她的哭聲絡繹不絕,漸漸轉入痴迷,好像不是出於痛苦,而是出於享受——享受靈魂的溫柔和一種微妙的神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別人的新傷口撒上了一把鹽?如果是,夏亦雪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一種什麼行為,她開始愧疚起來,她做不到不愧疚。她走到章如月身邊,安撫著她的雙肩,輕輕地說道:「別哭了,如月。」
這時,一位穿白大褂的臉盤龐大、滿臉疙瘩、虎背熊腰的女護士走了進來,她把藥片放在如月面前的桌子上。「該吃藥了。」說完,又皺了皺眉,聳聳肩,撇撇嘴,鄙夷地說道:「怎麼,哭了,她情緒總是這麼不穩定。勸也沒有用,哄也沒有用。誰叫她自己養尊處優慣了,受不了這種打擊,真正是弱不禁風。」
夏亦雪沒有理她,她真想對這個多嘴的護士說:「誰說她弱不禁風,她比誰都堅強。」
但她沒有,她認為沒有必要。
「你用不著跟她多說話,她好不了。」
女護士又用討好的口氣對夏亦雪說。夏亦雪氣壞了,但她沒有發作,她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她會好的,我相信。」
這個人長得像個男人說話也像男人一樣瓮聲瓮氣的護士悻悻地應道:「那就好。」說完便走了。
夏亦雪掉轉頭,看了一眼女護士棺木一樣結實的背影,覺得嗓子眼裡堵得慌。
……時間突然停頓了,屋子裡不同尋常地陰涼,好像這房子是苔蘚做成的房子。章如月已經止住哭泣,她的眼睛像清晨的露水一樣,呈現的是對曇花一現的短暫生命莫名懷疑的憂鬱。
「如月,跟我走吧,讓我去告訴院長,讓我去向她請求。你沒瘋,應該放你出去。
你如果同意,就點頭,不同意,就搖頭。」
夏亦雪說出的話像牆壁上彈回來的迴音。
夏亦雪在等著章如月的回答。她一動不動,章如月也一動不動。兩個人,像兩個刻在石頭裡的人物質。
夏亦雪想:只要章如月點頭,生命又將在重新開始,友情的暖流又會在兩人之間流淌。但是程家卿另有情人的事該不該告訴她呢?如果應該告訴她,又如何去告訴她?即使自己不告訴她,她也遲早會知道的,她是那麼愛他,愛得那麼死心塌地,愛得那麼義無反顧,愛得那麼執迷不悟。一旦她知道程家卿背叛了她,把另一個女人蜜罐似地抱在懷裡,她會不會怒氣衝天呢?要知道,由愛轉為恨,比單純的恨還要強烈一百倍,一千倍,就像在燃燒的火焰加上了酒。她會不會——夏亦雪看了看章如月優美的勁脖和微微顫動的雙唇,嘆了一口氣,不敢再想下去。
可愛的生命,就像凍住了的瑩瑩海水,又簡單又複雜,包含了海的一切,洶湧起來,恣意起來,也和大海一樣。然而,要想生命的海水解凍,除了愛火,還有不可遏制的怒火。
把一生都交給一個人,而這個人卻把她當作一根嫩黃瓜,先擰斷,再一口一口地咬,使這一生命布滿了錯落的牙痕。誰能接受這樣的摧殘?有時候,摧殘是暗地裡的,它在暗中以愛的面目出現,柔情萬種,經燈光一照,你便會發現你已被摧殘得遍體鱗傷。這樣的摧殘,不是一刀一刀的傷害,而是核裂變一樣的瞬息演變。
燈亮了又滅了,戲完了,幕落了,可悲的是一個悲劇角色還不知道自己在戲中,即使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是一個悲劇角色,依然擺脫不了悲傷,這悲傷來源於自己曾經對自己的角色一無所知。
夏亦雪不知章如月能否承受這樣足以致命的打擊,夏亦雪不知道自己這次來送上的究竟是鮮花,還是子彈?出乎夏亦雪意料的是,章如月竟然搖了搖頭,她這是表示拒絕。
夏亦雪面紅耳赤起來。「好!算你痴情。我這是給瞎子點燈,白費蠟。好!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好你個痴情女,我真替你害臊,為了一個男人,不要了自己的尊嚴。」
夏亦雪咬牙切齒地罵著,出自本能的詈罵,把夏亦雪自己都弄糊塗了。一切想像都從她頭腦中不翼而飛,留在意識里的只有一件事:憤怒苦口婆心只贏得一個拒絕,叫誰能甘心呢?失望倒在其次了。
「章如月啊章如月,你別想我會再來這兒了。」
夏亦雪緊繃著臉,心事重重而又態度堅決地準備出去。她覺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現在她什麼都不想管了。她沒有看到聽了她的話的章如月像拔去了木塞流光了其中內容的皮袋一樣,軟軟在靠在椅子上,手無力地向下垂著。章如月,她何嘗是心不在焉呢?夏亦雪的話她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如果我有一把槍,還有幾發子彈,我一定用槍對準你這個沒有自尊的女人——我這樣做,如果屬於犯罪的話。」
說完,夏亦雪轉身,怒氣沖沖,邁開大步就走,但是屋子裡、門外走廊上都比較暗,她的腳步顯得遲疑。
「如月,你真的……」
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於心不忍,夏亦雪又轉過身來。她忽然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燒得厲害,自己多麼自私。口口聲聲說來把章如月救出火坑,沒有得到響應,就惱羞成怒,破口大罵,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還不算,還想對瀕於絕境、柔弱無依的章如月置之死地而後快。章如月儘管瀕於絕境,柔弱無依,但她同時又是個忠貞不渝、剛烈無比的女人,不是因為忠貞和剛烈,她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就像一座金字塔沉陷在一片泛濫的沼澤地里,而沒有人知道。夏亦雪憐憫地凝望著章如月,俯下身來,牽起她的手。
「如月,我走了,你多保重,我確實沒有勇氣再來看你了。你比我,也比常人更高尚,可是你的高尚沒有回報。你痴心不改,也許只是為了一個卑鄙小人,原諒我這麼說你親愛的丈夫。你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我無權干涉,但我想問你,你真的徹底完全地了解他嗎?也許你會笑話我,也許你會說,難道我還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嗎?如月,我覺得你是一個生活在瓶子中的人,而且被扔進了深深的海底,你不了解外界的一切,瓶子外面的一隻大龍蝦,張牙舞爪幾下,就會騰起煙霧來,就能攪亂你的視線。而程家卿,他是一隻與龍蝦為伍的海底大螃蟹,他如何倒行逆施,橫行霸道的,你也許一點都不知道。
因為你在瓶中待久了,就不知道方向和目標了。我這麼說你,不是鄙視你,而是推敲你,與你同床共杭的人就是欺騙你感情的惡魔。」
「不!我不相信!」章如月瞪大眼睛,如同陷入一群鱷魚包圍之中,發出靈魂與肉體撕開時汽笛一樣的尖叫聲。
「你聽我說完,我本想把一切都在悄沒聲息、和風細雨甚至客客氣氣的狀況下辦妥,等你出去再告訴你一切。不傷和氣,彬彬有禮地想把事情辦妥。可是辦不到,我衷憐你的不幸,憎恨你的無知,差一點我們多年的友誼都毀於一旦。」
「你說的不是真的!」章如月震駭萬分,彷彿看到了世界末日。
「都是真的,你出去就會明白了。詐你的,陰險莫測,別有用心的人不是我,是你的丈夫程家卿。」
「你說謊!」章如月舉起拳頭,頭點落向夏亦雪,如同最飽滿和栗子落在了夏亦雪的身上。
「你還蒙在鼓裡呢!你把你的心,你的一切都獻上,把你的身體做為祭台,把你身上美好的一切供他享用,供他踐踏。可是他欺騙了你,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行,他把你草率地打發到這種地方。不僅如此,他還像拋棄他的前妻一樣拋棄你。他在另外有女人,而且早已鬧得滿城風雨,只有你還蒙在鼓裡。」
「你胡說。」
「坦白地告訴你,我沒有胡說。你整天把自己囚禁在一個小屋子裡,離群索居,不問世事,連窗外的空氣和窗外草地的花香也懶得推開窗子去聞一聞,你不知道窗外草地上種的是鬱金香,還是盤根草?你不知道窗外發生了一些什麼?不知不覺地,你連自己生活在哪個世紀都差點要忘了。你一門心思地愛著自己的丈夫,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每一分鐘每一秒都在心裡裝著他,而他呢,想你的時間只有十分鐘,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只有短短的幾秒鐘,但也僅僅是在他與別的女人尋歡作樂的間隙因為負疚才想起你的。你對他忠誠,真實,毫無掩蓋,而他呢,對你口是心非,他戴著厚厚的面具,穿著厚厚的鎧甲,跟你說話就像念台詞。你還摩挲著他的鎧甲,還以為摸到他的肉體,你吻著他的面具,還以為吻到了他的臉。他給你的只是肉體,你還以為是精神。你愛他,重如磐石,他愛你,輕如飛絮;你愛他,用的是全身的激情,他愛你,用的是全身的大汗。
對於愛情來說,最不能容忍的是虛偽,它本身掩藏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道德義務的背叛。
我說的不是謠言,而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事實。你要相信我,我沒有必要去故意詆毀。」
章如月聽到這裡,身子像一條被大海吸住的破舟,打著旋,就要不斷地往下沉。夏亦雪拽住她的手,不料被章如月斷然推開。更令夏亦雪大驚失色的是章如月忽然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起來。
「你是他們派來的姦細。虛偽的是你,包藏禍心的是你。夏亦雪!你才是偽君子,唔,唔,我今天才看出來……你……你來是挑撥是非,造謠中傷的……老程不是那種人……老程這個深謀遠慮……他不會那麼短視……他愛權力,男人愛權力,無可非議……他不會愛別的女人。他愛的是我,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我沒有瘋……我只是愛他愛得發了瘋……」章如月在她的話中表明的對程家卿的深信不疑,恰恰說明她對程家卿已經產生懷疑,而且這懷疑幾乎是顛覆程家卿整個形象的懷疑。她的眼淚在笑聲里迸發出來,就像栗子從火盆中迸發出來。
「如月,你怎麼啦?好!你想怎麼認為就怎麼認為……你可把我嚇壞了,你你你好好坐下來。」驚慌失措的夏亦雪到最後連說話都結結巴巴的,好不容易,她把自己鎮定下來。
「如月,你聽我說,你不要把程家卿看得太重了!他不是你生命的惟一,沒有了他你也要活下去,你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我知道你難以忍受程家卿對你的背叛,我知道,你不願看著自己付出的感情白白化成一江東流水。」
「好,我相信你,夏亦雪!我相信你說出來是真的。那麼,你現在就告訴我,老程的新歡到底是誰?」
章如月昂起頭來,她的雙手捋了捋覆在前額的散發,她的態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你真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只要你告訴老程的情婦是誰?」
「你相信我就好,你這樣做使我稍稍放了一點心,她是誰,我不能告訴你,你出去之後自然就會知道的。」
「你怕了,還是不知道呢?你這樣,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我當然知道。我知道這件事,不是出於好奇,就像下雨天,我沒有帶傘,雨就自然落到了我們身上。程家卿不僅與那個女人在感情上打得火熱,還在經濟領域與那個女人狼狽為奸——我這樣說,也許你會生氣。」
「不,我不生氣,只要你說的是真的,聽了你的話,我就像一個聾子突然又恢復了聽覺,我是一個落伍的女人,沒有什麼新的思想,但我也不想成為一個男人的犧牲品。
我可以為他奉獻一切,只要他對我真心。他對我真心實意,包括對我忠實,朝秦暮楚,那可不行,女人和男人都是獨立國家。來往於兩者之間的感情的使臣,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屬國。女人一旦成為男人的附屬國,她也就難免被蹂躪,也無法阻擋男人向另一個女人進發,我就是這樣想的。告訴我吧,讓我來看看,我為他付出了一切的這個男人愛上的女人究竟是誰?讓我看看他對哪個女人想入非非?」
「你真的現在就想知道?——這麼迫切。」
「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那好吧,我現在就告訴你,希望你能剋制住自己的情緒。」
「我會的。」
儘管夏亦雪答應了告訴章如月,但她在話出口之前還是有些躊躇。
「請你原諒我說出來。你一直對程家卿俯首聽命,頂禮膜拜,信任至極,比一個大臣對皇帝還要愚忠,的確,在解剖一個人之前,我們並不知一個人的本質,一個人的好壞,在他的外貌上也找不到標記。判別不出來,也不能全怪你。一個人的好壞也是不確定的,有時候好,有時候壞,或者對這個人好,對那個人壞。我不去評判程家卿是好是壞——這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擁有一個妻子的同時,還有不道德的越軌行為。
他的新相好就是傅梅。」
「什麼?是她!一個視權力為命的男人,一個年紀輕輕,響噹噹吃政治飯的女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丘之貉喲。」
大水退後現出平灘,明白了一切,章如月反倒顯得格外平靜,她的話中還含著明快的諷刺。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亦雪。」
「別客氣,你會懲罰他嗎?」
「用不著我去懲罰他,他的罪行會懲罰他的,我只是覺得我自己所做的一切太不值得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過去的事是印在身上的烙印,鏟也鏟不去,除非脫胎換骨。
「不要仇恨,也不要抱怨,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
「我很平靜,亦雪,就像一場雪崩到來了,明知逃脫不掉。除了平心靜氣,我還能怎麼樣呢?」說到這裡,章如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口氣似乎有絲綢之路那麼艱難,那麼深長,好像把她一生都積的怨氣和不滿都吐露了出來。
「何苦呢?欺騙了我他如今也好像好不到哪裡去,好笑的是我,竟然聽信他的話,自己苦自己。」
「跟我出去,結束這場惡夢。」
「行嗎?」
「怎麼不行,你一定行的。」
「那我就聽你的。可是,我不能太便宜了程家卿那個混世魔王埃」「得饒人處且饒人。他作惡多端,會罪有應得的,未必要你去落井下石。」
「這樣的人,能饒他嗎?他的眼裡只有權力,他愛女人也是為了顯示權力,或者是愛與女人身上的權力進行組合。」
「可在中國,有多少不是為了男人的權力去愛一個男人的呢?」
「我不是!至少我不是。我一定要把他的醜行揭露出來。」
「如月,我看不要你費心了。在監獄里他不交待也不行藹-還有許多不滿他的人呢。」
「別的事我不清楚,他在經濟上的問題我還是比較清楚的。他搜來的那些勞什子,逃不過我的眼睛。」
「你不要報復。」「我是在表明我的態度,我是在為我和他的感情生活畫個句號。
從此,他是他,我是我了。我絕不捏造,我將實事求是。」
「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無可奈何。」
「如果他是被若干石頭壓得還剩一口氣,我還會在石頭堆里再加一塊石頭,我決不姑息,也絕不饒耍你知道是誰讓我裝瘋的嗎?」
夏亦雪搖了搖頭。
「是程家卿,他叫我裝瘋的目的我現在才知道。他主要不是叫我替他隱瞞罪行,而是不讓我知道他與傅梅的醜行。他太卑鄙太無恥了。他明知讓我裝瘋,我的心會流血,全流成一個血泊,他還是讓我這麼做了。可笑的是,我一邊自己在流血,還一邊天真地為他祈禱——希望他能逃脫此難。看樣子,他非落個眾叛親離的下場不可。」
夏亦雪驚奇地問:「你們不是隔離開了的嗎?他怎麼能叫你裝瘋呢?」
章如月淡然一笑,說道:「這你當然不知道。我和他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才知道,他這個人是深謀遠慮慣了的。事情還沒發生,他就能意料到,要事情按照自己的意願發生,他也能辦到。凡是陰謀家具有的素質他都具備,他不是不清醒,而是太清醒了,和所有的陰謀家一樣清醒,清醒到能把太多的人搞糊塗,能把世界搞得危機四伏。這種人不會有戀愛的快樂,有人說過:無知正是戀愛的主要特點和它的整個迷人之處。這種人也沒有愛情,我記得有人說過:萌動的春情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它既不意識自己的產生,也不考慮自己的終結。而這種人卻是在這之前是事事都要權衡考慮的。沒有愛情的人不配有婚姻,也不配有美好的人生,我要與他離婚。離婚之前,我要把我知道的他所做的一切壞事都公諸於世。」
窗外聒噪的蟬聲像一把遲鈍的鋸子,長短起伏,拉來拉去,一聲聲,好像要把每一棵大樹都鋸倒,才甘心,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