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正義無敵
「鼓破萬人捶。現在是什麼人都可以往我身上潑污水了。」
躺在床上,程家卿越想越不對勁,齊萬春的交待他已經得知。齊萬春供出了自己與雙十謀殺案不可分割的關係。如果現在還有刀剮的酷刑的話,第一個挨刀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了。一邊是眾叛親離,一邊是鐵證如山,程家卿明白了什麼叫山窮水荊大難臨頭,落井下石,齊萬春的確不仗義,但他也有他的想法。不要說他,自己也已不得不將一些問題開始一點一滴,一章一節做交待,自己就像一個沒有明天的人,只能靠回憶生活,不從回憶中掏出一點什麼來,恐怕連今天也沒有了。想死也不可能,門外有警衛。
鐵了心跟隨自己的章如月,還把自己出賣了,也許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她裝瘋裝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露了餡了,真叫人不明白。按說,自己是安排得天衣無縫的。她究竟是用什麼價格把自己賣了的,程家卿心裡還沒底。看來,當官不是好當的,官場就是監獄的前院,自以為爬得高高的,摔下來才知道是爬在一束光柱上,只要誰一按電門,啪一下就掉下來了。再說,爬得再高,也是一個爬,一舉一動,都光彩不到哪兒去,但是不當官,就得當平民百姓。不爬,就得受壓。在爬的還好,受壓的有的還翻不了身。可當官當到連自己的妻子也來揭發自己的份上,當到像一條剝皮去筋的野獸供大家展覽的份上,確實不如粗茶淡飯一生。可是既然當了官,就得當大的,大一點點也好,否則怎麼能叫進步呢?還要當得穩,當一天官,一個月的官,什麼滋味都不知道,除了給人恥笑,留不下什麼。當了官,才能在一定範圍內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不是專聽別人的,不是被別人牽牛一樣牽來牽去,趕驢一樣趕來趕去。如果說官場是戰場,那不奇怪。官場是戰場,商場不也是戰場嗎。情場不也是戰場嗎?哪個場上,沒有敗軍之將?他田剛亮,故意拆我的台,搗我的亂,我怎能忍下這一口惡氣?喪心病狂,誰都有那麼一刻。田剛亮是田剛亮,可章如月啊,你為什麼要在我背後來上一槍呢?本來,挺過了這一關,即使知道我參與了雙十謀殺案的策劃,我在經濟上是比較廉潔的,我也不至於一生一敗塗地,到此結束啊,你為什麼要將我置於死地而後快呢?如月,五年來的恩愛,難道就是一個陽光下的肥皂泡,斑斕之後是破滅。如月,你兩年多都挺過來了,為什麼要突然露出一手來呢?攪得渾水更渾,我再難乾淨地出去了。我固然對不起你,為了我,你受盡冷眼,我也不是沒有給過你無邊的榮耀和尊貴埃為什麼啊?!
程家卿的手掌猛力地拍打在牆壁上,一下又一下,像連枷柏打著曬常章如月的臉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又虛幻起來。與若干人的臉重疊在一起,又分開,消失在若干人的臉之中。每一張臉,都是幽靈似的空洞,雖然臉上的表情有的笑有的怒,但是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切都空洞荒蕪,顯得怪誕而迷離。終於,在他的腦海里又閃出一條河來,在河邊,是一片灘涂,螃蟹橫走。圓潤而結實的大腿,輕鬆而愉快的對話,完全可以固執可以放縱無羈的肉體的結合,一陣赤裸裸白光的起伏和飛翔。那麼躺倒的肉體上聳起的雙乳,他把它叫做情感的金字塔。那是他享樂的最高峰,他的樂土,那橫陳的肉體,他的權力所能到達的最深遠的邊疆。那不是愛情的象徵,而是權力具體化的狂歡俱樂部,彷彿在眼裡,靈魂才能得以安息。他愛章如月,他與那權力的俱樂部相比,愛情顯得微不足道。但是愛情,能將他撿回到人的立場上來,在那略高於灘涂的草地上,他是不折不扣的魔,把瘋狂的動作當作歌舞。在人與魔之間,他將自己奮力撕裂。
離那片灘涂不遠的地方,有一尊有趣的人形哭笑石,自己為什麼不去看看呢?白天沒有時間,黑夜又忙著與傅梅偷歡。過去有過看的念頭,現在這念頭更加強烈,但是沒有機會了。也許,自己將在監獄里度過剩餘的時光。也許,自己很快會被火吃了,火把自己吐出來,自己就不見了,成了一大把灰,也許沒有一大把,只有一小把,像自己這樣靈魂輕浮的人,大概只有一小把,自己再也回不到安寧了。灰,也不能埋在那哭笑石下。回到安寧沒有意義,但能把骨灰埋在哭笑石下,就不同,至少可以說,我看到了那塊石頭。一尊很容易看到的哭笑石,卻永遠不能看到,這就是人生。你不知道它在哭你,還是在笑你。你不見了,它卻一還在哭,還在笑,不知在哭誰,笑誰,也許還在哭你,笑你。一尊很容易就可以看到的哭笑石,永遠也看不到了,就像一條已經咬了你的鉤的魚,你再也釣不到它了。它溜走了,給了你時間,不給你機會,給你時間,是為了讓你事後後悔。
程家卿很快又不想哭笑石了,他對章如月的揭發感到疑惑不解,他在琢磨警方是如何破她的,時而痛恨她,時而又原諒她。一個弱女子,她能怎麼樣呢?不坦白交待行嗎?目前,自己的膳食、睡眠都說得過去,穩定中帶麻木。只有章如月讓他放心不下。也許,警方根本沒有識她的表演,來詐自己,也許他們是從其它渠道得知的,故意以章如月的背叛來瓦解自己的意志。幾次他都想問來提審他的左處長和雷環山,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光政治上的謀殺未遂,大概不能判自己的死刑,光從目前已經被他們掌握的經濟上的問題,也不能把自己送上斷頭台,生活上的問題,在當今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從未聽說過哪個幹部在外嫖娼、偷情會判刑,現在是什麼時代?繁榮「娼」盛、生「雞」勃勃,生活作風上的問題充其量也是個小問題。除去生活作風上的問題,還有政治上、經濟上的問題,只有這兩個問題加在一起計算,很有可能會等於自己的頭顱。政治問題+經濟問題=一顆頭顱,這樣的算術過去在學校從未學過,這樣簡單的算術,自己很有可能要用生命來完成,不是自己算不出這個答案,而是看到政治問題+經濟問題=官場上的紅人,這樣的答案一些地方也很盛行。為什麼偏偏要輪到自己用生命來答題呢?原因很簡單,雷環山採用了釜底抽薪的辦法。不知道他們採用了什麼軟硬兼施的招,讓齊萬春動搖了。這個土老帽,他以為交待了就沒事了。其實,交待得越多,越完蛋得快。
如果是像自己這樣,對政治問題拒不承認,只在經濟上一點一點地吐出問題來,這幾個案子起碼要拖上四五年。
管它呢,好好睡上一覺,比什麼都強。誰知道明天會遇上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有些別人送禮的事,我自己都忘了,老狐狸還一筆一筆的調查得清清楚楚的。時間、地點,什麼人送來的。都必須交待清楚,如果早知如此,我當初用心記下就好了——不過,不太清楚也有好處,可以磨磨時間,似是而非的思考,也能把時間佔滿。一天只交待一件事,第二天又翻供,第三天再承認,這是原則,盡量磨時間,磨時間也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只是想起那些繽紛多姿的生活,女人獻媚的眼神如故意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的倩影,還有男人尊敬的目光,心裡都會有一陣苦楚。越甜蜜的往事越容易導致回味時的痛苦,在困厄中想起,尤其痛苦,而痛苦的時候又總是很清醒的。
睡吧,管它明天是生是死,人其實活著也夾雜著死,譬如睡覺,不就是一種死嗎,管它呢。夜裡,程家卿夢見一隻大鳥,大鳥展開翅膀,一張翅膀上載著自己,一張翅膀載著章如月,在一個圓形的地洞里飛翔。向前,不見盡頭,然後折回來,向後飛,也不見盡頭——他飛不出那個地洞。醒來的時候,晨曦已經鍍上窗沿,也是一個這樣的早晨,章如月向自己展示了她透明無暇的胴體,她的胴體壓碎了不少草地上的露水。而自己的身體在與章如月的揉搓過程中,在胸前出現了一塊紅暈。彷彿後來的朝霞就是從自己的胸前升起的。那天的感覺是這樣,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一晃七年都過去了,兩年的籠中生活,使自己看見的朝霞都變得不像朝霞了,籠中生活其殘酷程度遠遠超過了人的想象,自己甚至怕看見朝霞。因為朝霞的出現是一種提示: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而你的新的一天,依然是舊的,就像底色不好的照片,天天拿去沖洗,每天都晦暗不清。
狹小的空間里會讓你感到時間的混亂,不是沒有一點自由,而是連自己也是被分割好了的,而且會無限地分割下去。沒有判刑之前,自己已經所剩不多了。人除了需要生理上的氧氣之外,還需要一種靈魂上的氧氣,那就是自由。比死亡更不自由的,是看著自由一點點消逝,都不能去重新填入,接受審訊的是每一天的必修課。他們來提審自己,就像一個主人把他養的狗,在每天早飯之後,牽出去,也不管狗是否願意——不,自己還不如那樣的一條狗。
每次提審,程家卿都有一種切膚之痛,今天也不例外。
每次都是左處長首先提問,雷環山在一旁正襟危坐著,頸部以上十分開朗,頸部以下十分嚴肅,有時插幾句話,插過來的每一句話,差不多都像橫生生插過來的一把利劍。
按部就班地坐好,審訊開始了。
「經濟上的問題你就不用再交待了,交待起來老牛拉破車一樣慢騰騰的。你的態度是留有餘地的抗拒,是故意拖延時間,我們心裡清楚。前幾天,你的妻子章如月已經把你的幾乎全部經濟問題都替你交待了,她也是為你好。而且她除了說出我們已經掌握的存入她單位里保險柜中的錢物是一種假象以外,還說出了更大的那部分的錢的下落。這些本來昨天就想告訴你的。現在你可以說說你讓章如月裝瘋的動機是什麼?」
左處長的開場白令程家卿十分詫異,經濟問題不是一筆勾銷了,而全部都讓章如月替自己交待了。乖乖,這不是把我往死里推嗎!
「你的妻子交待出事實,不僅對她本人有利,對你也有利。事實總歸是事實,晚交待不如早交待。」
還有利,幾百萬的事都交待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事情。章如月,你是把著我的腦袋讓人來宰割埃程家卿一時心亂如麻。
「的確對你和你的妻子都有利,負隅頑抗是不可能的。游在水底的人總要露出頭來,除非他希望自己憋死在水裡。」
「我也知道,你們現在採用的是追窮寇的辦法,」程家卿不卑不亢地說道,「我貼心爛肺的朋友——按你們的話來說是死黨,背叛我,我的妻子也背叛了我,我還剩什麼呢?我要說,我還剩一股不滿。我所做的我不是不願承認,而是不甘心承認。那些根子硬的,你們敢動嗎?那些廣施博撒的,你們敢動嗎?那些權重的,你們奈何得了嗎?罪不同罰,你們不是做不出來。拉開你們的抽屜看看,你們一年的結案率是多少?你們難道從未姑息遷就過嗎?也許你們不想那樣,但你們頂不住頭上的壓力,是不是?敞開來說,如果田剛亮死了,事情就會像沒發生過的。我跟他沒有什麼,那是他故意來挑釁,我自然要回擊。現在的舉報制度其實培養的更多的是泄私憤的告密者。他無非是想取代我,坐上我的位置,或者想看我坐在位置上不能穩定,他等著看笑話。」
「所以你就下了毒手。」左處長冷冷地說道。
「你弄沒弄清楚是誰寫的檢報信?」雷環山插了話。
「不是田剛亮,還會是誰?」程家卿心裡一驚,難道還會搞錯?他送點說出舉報信正是市紀檢書記派人送來的。
「有沒有人想坐山觀虎鬥呢?你了解田剛亮多少?你連他有沒有練過功夫都不知道吧。」雷環山說道。
難道我錯殺了無辜了?田剛亮看來真是個沒有彎彎腸的硬漢子,不然,他不會在公開場合與自己頂嘴起來。既然他想背後搞鬼,又何必在檯面上與自己過意不去了。簡單地一推理,程家卿醒醐灌頂一樣,即刻覺得自己當時的確是昏了頭了。那時火爆的情慾和盲目的仇恨真的使自己的視線發生了偏差?
「那麼是誰在我背後搞陰謀呢?」程家卿問。
「別人還搞陰謀?告訴你吧,告你的信比站著的人還高。你以為只是一個人對你有意見。」左處長有些氣憤地答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今一理。」雷環山的話簡短得要命,卻抽絲剝繭一般困擾著程家卿。
程家卿想:為什麼不能反過來說呢?——多助得道,寡助失道,事情卻恰恰相反,自己幫助的人不少,卻不見有多少人認為自己是對的。無原則地幫助人,得了幫助的人不僅背地裡不會感謝自己,反過來還會到處宣講自己的無原則,還不如做買賣,雙方是自願的,不存在誰幫助誰的問題。用權力去幫助別人,在被幫助的一方看來,總帶有一種不成文的被迫性質,讓人難以接受。
「這麼說,你們調查出來了;那麼是誰在背後捅我呢?署名田剛亮的信是誰寫的呢?」程家卿急切地問道。
「還不能肯定。嫌疑人有幾個,但可以排除是田剛亮。」左處長也換了一副口氣。
「這麼說我是抓住了兔子,讓豺狼跑了。」程家卿恨不得在自己的臉上來上幾記耳光。
耿直坦言的人,未必是自己的仇敵。他低下頭來,還不到三年的時間,他原本烏鴉一樣油油的一頭黑髮,已是霜情嚴重,他老了。雖然三年時間不到,但是一驚一年,又是風又是雨的生活叫人憂愁、畏怨、怨悔得像換了一個人。全身的肌肉都因一直綳著而鬆懈了,現在他只想平靜,就像一朵空中的雲,飄來飄去飄得太久了,過慣了閃電來了要避閃電,霹靂來了要躲霹靂的生活。他想變成一團積雨雲,向地面降落。
「檢舉信的問題我們暫且告一段落,現在希望你把你讓你妻子裝瘋的動機說一下。」好像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地,左處長又提到他剛才提過的問題。
程家卿的心裡防線已經攻破,大的事實調查組已經掌握,細枝末節不說也沒有什麼,說出來也是無關宏旨的。再假模假樣地裝下去,又成何體統。章如月一定都交待了,連我讓她裝瘋的事都說了,我倒是很想知道,她說出來的動機是什麼?程家卿是這樣想的,想完之後他鎮定了下來。
「我想你們也知道。其實用不著我說。」要回答這件事,的確令人羞於啟齒。一個男人不那麼光明磊落,唆使一個不明真相的女人去承受本不屬於她的非人的生活,而且是為了自己,於公理,於良心,都是件使人無法抬頭的事情,程家卿想迴避這個問題。
「我們知道,但需要你承認的口供。」左處長的事總是不屈不撓,說話也是這樣。
「何必多此一舉呢?」程家卿突然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是看你的認識態度!不是誰來求你回答這個問題。你不說也可以,我想你儘早會說的。再說,你不承認也不影響對你的量刑。」左處長的話咄咄逼人,叫程家卿喘不過氣來。
「我不說你們又能如何。」程家卿賭氣道。
「悉聽尊便!」左處長也傲得很,硬梆梆的話活像鐵鎚。
雷環山這時插過話來。「我們的政策不是想讓每一個犯罪的人都上斷頭台,但是有誰在斷頭台的另一頭加法碼,我們也不阻攔。」雷環山的話很平緩,是那種蓄勢待發的平緩。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把政治問題和經濟問題都扯在一起來處理。」程家卿讓步性地提出了一個自己的問題。
「這要問你為什麼除了與齊萬春等人在政治上勾結以外,又要在經濟上勾結。」左處長反問道。
「把兩個問題扯在一起,這不公平。」程家卿固執己見。
「你們搞政治謀殺目的是為了掩蓋經濟上的問題,答到這裡總可以了吧。」左處長惦記著他問的那件事,「你還是把章如月裝瘋的原因說一下吧。」
「我真是笨蛋一個,落到了這種地步!被你們這幫兔崽子不當人一樣地吆來喝去。
我恨我自己!不過你們的話是對的。我搞政治謀殺,目的是為了掩蓋經濟上的問題,但是,處雷的!姓左的!我不是不知道官場就像一架絞肉機,誰要進入了官場,就別讓自己的手指頭伸進去,一個手指頭伸進去,整個身子都出不來了。我真是個笨蛋!官場是個絞肉機,我到今天才明白,最大的貪官。昏官、奸官都站在絞肉機旁,看著你們如何把我這種小得可憐的芝麻小官絞成肉糜,以示他們的清正廉明。姓雷的!姓左的!你們自然比我強多了,但你們也不過是轉動絞肉機的工具罷了,我橫豎在絞肉機里了。我不怕了!我誰也不怕了!」
彷彿潛伏多年的狂犬病發作了,程家卿越說越激動,他的臉、脖子處都呈現出一種烤熱了的螃蟹的紅色,似乎只要用指頭輕輕一彈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就會出現一個窟窿,而他全身的血都會立刻從這裡噴泉一樣洶湧噴出,流得一乾二淨。他的一席話,說得雷環山、左處長兩人面面相覷。這種得志便猖狂失意便瘋狂的小人是怎麼混進黨內的?為什麼早沒有人識破他的陰險毒辣的心理,制止他利令智昏的行為呢?左處長真想上去結結實實給他幾個嘴巴,叫他住口。雷環山拉了拉他,示意他不要魯莽。狂躁的程家卿在宣洩了一通之後,終於說出了讓章如月裝瘋的動機。
「女人的心理比男人要脆弱,也更盲目。她們傻乎乎地為了男人的幸福,什麼危險都不在乎,一千度的水裡,一萬丈的懸崖,她們也敢上。她們的心理防線總是為了心愛的男人而崩潰。我畢竟只是一個芝麻官,這一點也是知道的,所以,我不能讓章如月落入你們的陷阱,為的是保全章如月和我自己。」程家卿終於透了底。
「你這樣做是不是挺殘忍?讓自己的妻子與一群不正常的人待在一起,你想過後果沒有?」左處長問。
「我別無選擇。」程家卿的臉上露出古怪的笑,眼裡射出自嘲的亮光,那亮光中有一股苦味。
「你——真是個畜生!」左處長義憤填膺地罵道,要不是拳頭與手腕緊連著,他握著的拳頭就要像蘋果扔出去了。
「我想是個畜生,可我不幸生而為人。畜生用不著懺悔,做人反而要懺悔。」程家卿說的是自己的心裡話。
「你為什麼要懺悔?向你的妻子仟悔嗎?」左處長問。
「不僅僅是向她,我要向曾經受到了我的傷害的一切人表示懺悔。一個有知識的人,一旦擁有了權力,而且又是在不良的氣候下,他身上的罪惡就會迅速膨脹起來,其危害程度遠遠超過一個沒有知識的人。我不是說所有有知識的人都會用他的知識去危害其他人,而是說只要有這樣的一個人,許多人的知識都是無用的,剛愎自用的權力它不喜歡知識來指手畫腳,這一點對我來說是個教訓。我不為自己辯解,但我要說,我不是一個生下來就作惡多端的人。有效的監督無處不在的話,我不會落到這一步。說到我的犯罪,我個人缺乏自律是主要原因,但是那些監督部門就沒有一點過失?——那些監督部門,許多時候都是事後監督。唯唯諾諾的下屬多,沒有奴顏媚骨,直言敢諫的下屬多,這也是一個原因。如果在上級面前,人人都沒有奴性,社會就會正常得多。現在看來,田剛亮是條漢子,我對不住他。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向他道歉,還有他的全家。我總算明白了,敢於指出你的錯誤的人,其實是好人。我不像是有慧根的人,但我現在明白了,心裡也輕鬆多了。的確,我對那些尚未暴露的大貪官大奸官恨得要死,就像我剛才咒罵的那樣,我身現囹圄,而他們依然逍遙自在,同樣是犯有罪過的人,而狀況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覺得很不公平,但仔細一想,我受的罰相當於我的罪,對我來說,這就是公平。而他們什麼時候自我爆炸,誰也說不清,但他們的這種好日子總會有個盡頭。」
程家卿滔滔不絕地說著,他想自己的後半生如果能在監獄度過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拘留所並不壞,那麼監獄也一定是一所好的學校——但這需要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就是自己不至於被送上斷頭台。
左處長注視著雷環山靜默而沉思的臉孔,沒有說話。程家卿的話中確有許多值得思考值得品味的問題,人和人沒有什麼不同。一個壞到了極點的人,他也懂得做好人的邏輯,但遺憾的是他缺少運用。雷環山,左處長,程家卿,好像行走在雪谷中,他們彼此間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真是一件吃力的事啊,走在深深的雪谷中,他們中,已有一個面臨絕境,他說出來的每句話都帶有遺言性質。
「那麼,你究竟是如何讓你的妻子裝瘋的呢?」左處長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我沒有當她的面說。你也知道,說這樣一件事的人簡直禽獸不如。」慚愧的火苗照亮了程家卿的整張臉。他臉上的驕橫神色已經蕩然無存。
程家卿嘆了一口氣。
「我對不起她埃在正式逮捕前夕,我寫了一張字條,塞入了她收拾好了的襪子里。
在囚車上,我小聲地向她交待了她的襪子里有一件珍貴的東西。具體是什麼,我沒說。
我本以為她會忘了,沒想到,她一直記著。」
襪子里塞一點小東西是很容易逃過檢查的。程家卿,真是一個有著小聰明的人。
「所以,在我們第一次向她提問之後,她就按你的意圖,瘋了,使我們無法從她身上打開缺口,對不對?」左處長從容地問道。
「唉,沒想到,她還是說出了一切。」程家卿以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口吻在嘆息著自己的失敗。他像一個失去了江山,又失去了美人的皇帝,等待他的是無盡的惆悵和不堪回首的悔恨。他走回他的囚室時,發覺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天高地迥,他就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在顛蹶著。走回囚室的路上,他絆了自己一跤。他向後看了看,沒有發現什麼障礙物。原來是自己絆了自己一跤,他明白過來了。
「讓自己的妻子去裝瘋,比讓自己的妻子去賣淫自己在一旁收錢更卑劣,更下賤。」這是雷環山在左處長面前,對程家卿的評價,一針見血的評價,如果人與人真有高低之分的話,那麼只有人格的高低之分,雷環山是相信人格的力量的。因此,面對一切限制他都處之泰然。任何一個錯綜複雜的案子都能在他手上變得簡單明了。
夏天也快過完,太陽冷靜下來,蟬聲弱下來,水落石出的時令快到了,案子也將水落石出。
只要證人都到場,證據都確鑿,自己便要站在審判台下了。既然非得面對這樣一個現實,程家卿不得不提前去正視。煩躁與郁怒變得無足輕重。程家卿彷彿在積蓄力量,準備像羚羊一樣縱身一躍,跳出某個陷阱,做官失敗意味著做人也失敗了,這是定律。
迄今為止,前來探視他的人還是零。也許有人想來,只是沒有獲得准許吧,也許是出於畏懼,不敢來。一般賦閑而無過的官員,門前冷落鞍馬稀,門可羅雀是他最好的註釋。
何況程家卿已不是什麼官員了,不僅不是官員,連一般平民都不是了,只是一個囚徒,誰會來探視他呢?從一個很注重身份的人到一個失去任何身份的人,程家卿明白了一個詭計多端的人越容易弄巧成拙。一個人成功了,可以看到別人的紅眼;一個人失敗了,可以看到別人的白眼,一個人成了社會問題,連別人的白眼也看不到。難道我已經寂寞到迫切需要別人白眼的時候了?難道我真的一件好事都沒有做過嗎?難道我真是一個人見人怕的瘟神?程家卿想。
在夏天就快過完的那幾天,有一天,警衛送來一個包裹。
還沒接過包裹,程家卿臉色都變了,會不會殺人滅口?裡面會不會是危險物品?他這樣想著,手便哆嗦起來。
警衛見他這副熊樣,又可笑,又可氣,沒好聲氣地說:「檢查過了,不用擔心,不是炸彈。」
等警衛走了,程家卿還是抖抖嗦嗦打開包裹,裡面是一隻錦盒。盒內有兩管捲軸,抽出一看,是一副對聯:縱有青蠅作弔客;何來白璧禮閻君。
什麼意思?程家卿也不太懂。從盒子里再搜尋一遍,發現了一隻更小的錦盒。如果不仔細看,還搜尋不到,敢情是個有意思的人送來的。盒子裡面有一張字條,拿出來一看,紙條上寫著:程兄:別來無恙。
鄙人向雲笑,想是為兄早已忘懷。鄙人想兄逝之日,恐無人作吊,今送兄一隻蒼蠅,參加君之追悼會,望兄勿怨。生前熱鬧,死後寂寞,人皆如此。聞兄貪鄙心重,試想,搜括再多,豈能攜之謁地府閻王?縱能攜去,今兄財產悉被沒收,抵地府閻王處,閻王見兄兩手空空,怕是不會差兄什麼好差。兄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五年之前,鄙人所憎之聯,寫有「機心常懍人言畏,世路如登鬼見愁,」尚記否?今易之,兄以為如何?
不便探望,遣此蒼蠅前去探望,兄逝時,亦可代鄙人參加兄之追悼會,贅言勿煩,匆此。
向天笑
1998年夏季
程家怎麼也想不到,搞這惡作劇的竟是向天笑,與自己有過幾面之交的省城的一位中年書畫家,該死的向天笑。他的那幅「勤聽竹下疾苦少,恥聞雲中雞犬升」聯字,自己一直視若拱璧,懸於卧室,另一幅聯字雖未推出,但藏諸篋底,不曾薄待。沒想到……程家卿直氣得暴跳如雷,血往上涌。他先是把字條狠狠地捏成一團,覺得還不解恨,又展開來,風捲殘雲一般把字條撕得粉碎。向天笑,向天笑,你我無冤無仇,為何如此嘲弄於我?送一隻蒼蠅給我。哈哈哈,哈哈哈,我程家卿一世為人,死了,只落得個一隻蒼蠅來參加追悼會的下場?向天笑,你也太貶低我了吧。好,你送我一隻蒼蠅,我認了。
蒼蠅在哪兒呢?程家卿又在小盒裡搜尋一遍,果然在盒隅發現一隻蒼蠅,吊著一根白線,只是身子僵了,不能飛了。
獃獃地看過蒼蠅,程家卿轉念又想:「是啊,我已經大勢已去,眾叛親離,平日里口口聲聲的朋友不成了朋友,多年來親親熱熱做妻子不成了妻子,像我這樣的人共詬罵的人,在我死後,誰還會參加我的葬禮呢?大概只有一群蒼蠅吧。向天笑,你是對的。
我若真按著你先前送我的那幅對聯去做,坦坦白白真真切切,何至於此呢?」
生是一件大事,死是一件更大的事。活著不容易,雖然怎麼活都是一種活,死,就更不容易了。有人雖然沒死,但是是一種苟活;有人雖然死了,但是這是一種以死達到永生的目的的死法。想不死,就要留有一些不朽的東西,就要在活著的時候讓人快樂,讓人溫暖,覺得你離開了日子難過,而不是因為有了你日子才難過,像程家卿,有了他,整個安寧都不安寧了。
出乎許多的意料的是:程家卿只是判了個死緩。
1998年9月18日,離雙十謀殺案的發生之日已有近三年的時間,在安寧,在人流密集的街道的牆上,終於貼出了程家卿等人所犯罪行與最後判決的布告。人們聽到了正義的迴音,一群魑魅魍魎在神聖的法律面前,終於低下了為了個人的潑天奢靡而錐尖一般愛鑽營、非洲毒蛇一樣狠毒的腦袋。一切魑魅魍魎都必將在神聖的法律面前抬不起頭來。
這樁震驚全國的聞所未聞的政治謀殺案,讓人懂得了一個很淺顯而又深刻的道理,對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下手要硬,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
蹬士司機們為了把這個喜訊運送到每一個人的耳朵里,顯得格外的繁忙。圍擠在布告欄下的頭顱密密匝匝,人們的喜悅溢於言表。
「我來看,一個筷子,穿起幾隻螃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人們爭先恐後地數著。
……當程家卿被兩名武警押著,帶到審判台下時,心就狂跳不已。儘管表面上看去,他耷拉著腦袋,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宣布到他的名字時,他全身像倒提的公雞一樣顫動起來,他難以自持。
法官洪亮的嗓音在審判大廳里回蕩。
程家卿,男,51歲,原安寧縣縣委書記、縣人大主任、縣委常委,因犯貪污受賄罪,挪用公款罪,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馬鳴鏑,男,54歲,原安寧縣公安局局長,因犯包庇罪、隱匿罪、非法拘禁罪,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六年;齊萬春,男,41歲,犯有故意殺人罪,情節特別嚴重,但因其主動交待,有悔罪立功表現,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齊萬秋,男,35歲,犯有故意殺人罪,情節特別嚴重,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糜志強,男,36歲,犯有故意殺人罪,情節特別嚴重,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佘彤,男,33歲,該犯家庭巨額地產來源不明,並犯有故意殺人罪,情節特別嚴重,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金買生,男,綽號野馬,45歲,犯有窩藏罪,並參與盜殺國家珍稀保護動物華南虎,因其態度較好,決定從輕判處,判處其有期徒刑十年;章如月,女,36歲,犯有受賄罪,因其主動交待,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期三年執行;……詩人回到了西寧,因為他臉上添了三道凝重的疤痕,這三道疤痕,使他的整個面部發生了改變。三道疤痕已經喧賓奪主,當看到詩人的一張臉的人只得立刻轉移受驚的視線,他的朋友和同學,他不想打擾他們。
雙十謀殺案就像一場戲,已經落下了帷幕。看到了程家卿一伙人的下場,他比乘上了飛碟,喝上了外星人釀造的美酒。罪惡得到了懲罰,正義得到神張,儘管又以艱難又曲折,但最終的審判已足以告慰「老游擊」的在天之靈了。那個小院,他要交給塵埃去管理,他要把它徹底忘記,他只帶出了老游擊的遺像,和他自己的一些詩稿和札記。背著父親的遺像,他覺得父親整個人就背在自己的背上了。而在外人看,他就像一個背著畫框準備去寫生的畫家,一個熱衷旅行,勤於採風的有點傻氣的畫家,如今的藝術家,在一般百姓的眼裡,都是一些冒著傻氣、不務正業的人,與不修邊幅有直接的關係,與墮落有間接的關係。
朝東是一條新街,詩人走後才修建的。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高樓又光滑又規矩,好像不是建造出來的,而是用印刷機印刷出來的,詩人絕不想多看它們一眼,多看它們一眼,似乎連自己的個性都會喪失殆荊詩人向西走去,生活依舊美好,十月的陽光像西洋美人的金髮,披在每一個人的肩上,每個行走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標。口袋裡還有零錢,詩人用它買了一瓶飲料和兩塊麵包,轉身出來走了四五歲,他突然看到昔日的戀人,在街的對面。他那昔日的戀人手上還牽著一個胖胖的兩三歲的小把戲,正拾級而上。小把戲上台階的時候,動作笨拙,像一隻小狗熊。而他昔日的戀人,停下來,低著頭,微笑著,回頭看她的小把戲,手依然沒有松。她在看她的小把戲如何走上台階,好像還在鼓勵著他。
女人真是魔術師啊,她們能在身上變出人來,這一點,任何男人都只能自愧不如。
變人,這也是詩人看到過的最傑出的魔術。
詩人定定地看著她和她的孩子,直到一個蘋果從台階上滾落下來。這個蘋果,最初是在那小把戲的手上,現在它滾落了下來。它是不是西西弗斯拚命推動的那個不斷推它它不斷滾落焉為的球呢,詩人跑過去撿起它。
「你找死埃」詩人本能地將自己的身子隨著罵聲向後縮。一輛穿行的車輛里扔下了一聲罵。
等他再定神去看街對面時,昔日的戀人和她的小把戲都不見了。
即使面對面站著,又有什麼值得傾訴。詩人打消了交談的念頭,繼續向西而行。穿過熟悉又陌主的街道,他要去他童年愛去的地方,遺像的像框在背上拍打著他。過一個集留市場,再過一座只有十多步的小橋,再往右拐,繼續前行,便可看到遊河。遊河邊是一片灘涂,灘涂邊是河堤、秋風依然是溫暖的,但已沒有了春風的洋溢,站在河堤,望著瀲灧而來悠悠而去的遊河,詩人猛吸一口氣,聞到了鄉愁。在故鄉聞到鄉愁,在離別的前一天聞到了鄉愁,這是一種獨特的體驗。像個永無魘足的孩子,詩人要把故鄉的水光山色全吸進自己的肺里,做為留念。打算明天就離開安寧,也許永不回來。詩人看著遠處的塔影,心便像水裡的塔影,一層一層地動蕩著,那是文風塔的塔影,不是安寧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而是詩人自己沒有什麼值得安寧留戀的。詩人想,他在安寧已沒有了親人。他的身世像一場久不消彌的大霧,永遠模湖不清,也許這樣更好,他想,然後他一步步地向人形石走去。他忘不了它,就像忘不了一個老朋友。一群孩子在不遠處追嬉打鬧。
「是不是把我忘了?老朋友。」
詩人上前,用手親昵地拍了拍人形石的肩膀,人形石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回來了,你應該高興應該笑才對埃你怎麼不會笑了呢?」
詩人疑竇叢生,他悶悶地坐了下來,拿出麵包啃了起來了。不遠處的孩子,停止了嬉鬧,圍了過來,像看著一個流浪漢一樣看著詩人。
「它怎麼不會笑了?」
詩人問。
小朋友頓時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我爸爸說,自從發生了謀殺案它就不會笑了。」
「那它還會笑吧?」詩人又問。
孩子們紛紛搖頭離去:「我們不知道。」
「老朋友,你也有許多委屈嗎?」詩人問人形石,「為什麼不笑了?」
人形石自然是不會回答的,詩人也不希望他回答,他只是覺得這樣做親切,也使他生髮出在安寧還有一個親人的真實印象。
「所有難堪的事,都當是被惡狗咬了一口,沒有什麼的。」
詩人像是在寬慰人形石,又像是在寬慰自己。
「我要睡一會兒了,你不要在我睡的時候突然笑起來,也許我的鼾聲會很難聽。老朋友,答應我,好嗎?不要在我睡著了的時候,突然笑起來。」
詩人躺下了,枕著自己的包,包里有他的衣服。躺下之前,他把老游擊的遺像鄭重地放在自己的身旁。陽光彷彿停在老游擊的嘴角,有一小片明亮的反光,詩人覺得自己是父親並排躺著的,那麼安詳。他覺得自己、父親都與大地融為了一體。他聽到父親的心跳,聽到了父親血管中血液的汩汩流動。
詩人醒來時,太陽已經西移,河面的西端青瑟瑟的,幽深而保守,東端卻有一片柔和的橙紅,色彩隨著河流顫動著,變幻著,活像印象派的一幅畫。詩人倦慵地站了起來,看見一隻竹排由西向東迤邐而來,竹排上還有一個漁翁和七八隻魚鷹,頓時來了精神。
不用人力,竹排順著河流漂來。他丟下他的包和老游擊的遺像,向河邊走去。這樣,隨著竹排的靠近,詩人看得更清楚了。有著古銅色臉膛的漁翁像穿衣服的一尊雕像,而魚鷹是黑色的,好像夜的碎片。它們一會兒下水,一會兒又被漁翁的竹竿挑起來,抖動著翅膀,沒有片刻的自由,沒有片刻的休息。有時,詩人看見小小的銀片被魚鷹吞了進去。
吞下小的,吐出大的,這也是由魚鷹脖子上的那個繩套決定的。詩人靜靜地看著,沒有說話,也沒有與漁翁打招呼。竹排在詩人眼裡不是特意做著停留,沒有多久,竹排載著漁翁和魚鷹遠去了。詩人目送著竹排遠去。場景、人物、關係,河流、竹排、漁翁、魚鷹都是原來的,一點沒變。彷彿是故伎重演,與季節的轉換一樣,這河流,翻不出什麼新型的泥沙,但是它能翻出沙礫中的金子,照亮我們的眼睛。
陽光無視這些事實,它們只是在雲朵潔白的枕頭上細心地綉著花,鑲著邊,太陽就要落山了,白天就要過去,得抓緊時間。詩人又回到人形石的旁邊,包和老游擊的遺像,都在,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四下里沒有人,剛才的那群孩子早回家了。
暮色漸濃,河水流淌,他也有些累了。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馬鳴鏑這個人來。用電棍往自己身上抽,自己與他無冤無仇,他竟然打得那麼狠。這個人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越想忘越忘不了。這種人諂上欺下,暴戾狠毒,心甘情願做奴才。主子想到了的,一點他就通;主子沒想到的,他馬上替主子想到了。他所有的工作,他的跑前跑后的服務,都是在為自己的主子做心理按摩。等他死了,哪天送去解剖解剖,看看他胸膛里是不是存在著一顆狼心,兩葉狗肺。他那石榴般飽滿的大肚腩里,也不知貯藏了多少民脂民膏。詩人記得他的臉,河馬的臉一樣醜陋無比的臉,這樣的臉,在官場的染缸里並不少見。從本質上來說,他又像一條時刻窺伺著主人臉色的無尾狗。這世上只有這種叫四不像的動物,而馬局長,卻是一種八不像的動物,他什麼動物都像,就是不像人。想起他,詩人就氣不打一處來。想起他,詩人的許多夜晚進入了噩夢。
現在好了,水落石出,風霜高潔,但願今晚不會再在夢中遇見這條無尾狗了,詩人心裡痛快的想著。
詩人想喊出一聲什麼來,但他沒有喊,也沒有說話。他抑望著天宮,星星在代替他說著閃爍不定的語言。
他要離開了,他背起老游擊父親的遺像,背起包。這時,他身後黑暗中的人形石突然爆了發出一聲大笑來,然後又是一聲,……像瀑布一樣暢快淋漓的笑聲,像銀河一樣明媚燦爛的笑聲,在水上漂著,笑聲像河上的船,水上的燈,一直向東飄去。
詩人沒有轉身。老朋友,這是你在為我送行吧,詩人想。
不管前面是什麼,我們都要迎上去面對它,詩人邊走邊想。
畢竟是打了一個漂亮的勝仗,雷環山臉上的笑意比過去更為濃厚,但一般人發現不了。大家以為他的笑容沒有變,正如大家以為他的白髮還是依然故我沒有增加一樣。還有幾個月,他就要退休了。現在他每天會收到不少的信,除了讚頌他的正氣以外,還對當前的社會風氣表示了憂慮,有的人在信中希望雷環山老將出馬,糾正自己多年的冤案,還自己一身清白,還有揭露腐敗問題的,探討法律問題的。其中一封匿名信有一個新鮮建議,讓雷環山在忍俊不禁的同時又多了一些思考。信中把一些既能把國家的經濟搞好,又能把自己的腰包搞得很沉的幹部命名為「斑馬乾部」,意即一半優點一半缺點的幹部。
他希望法律能網開一面,容許斑馬乾部們將功折罪,完成了多少利潤之後可以減去多少多少年刑期。他的理由是一個有權力的幹部就像坐在飯桶里,坐在飯桶里的人不沾一些飯粒出來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是超人。他的另一個理由是一般有權力的幹部只要不判死刑,不是當即押赴刑場正法,他就能動用關係減刑,甚至保外就醫,或者得到勞改幹部的恩准,像風箏一樣被放飛到監獄的大牆以外。與其如此,不如公開給他們減刑好了。
這話有些客觀,又有些主觀,有些激憤,又有些無可奈何。
法律可不是飯桶,雷環山想。
像長老一樣寬厚仁慈,姑息遷就,這可不是法律的風格,雷環山想,法律只能在它看到的地方產生公正,雷環山又想。
信仍源源不斷而來,這天,雷環山又收到一封有趣的信。也是一位無名氏寫來的。
信中寫道:「前幾天,我在一條河上看見了一群捕魚的魚鷹。魚鷹們吞下小魚,而吐出小魚。吞下小的,吐出大的,這是魚鷹的特點,有時候法律也有這個特點,我把它叫做法律的魚鷹屬性。要看法律的公正與否,就要看它在多大程度上擺脫了這個可怕的魚鷹屬性。」
「不,不,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確,小人物太小了,任何錯誤一出現在他的身上,立刻泰山一樣顯眼;而大人物又太大了,他們所犯的錯誤,不會是別的錯誤,只能是大的錯誤,如果小人物犯的錯誤與大人物相同,那麼結局通常是,人小人物被緊抓不放很快就會被法律的漩渦吞噬,而大人物呢,還在水面逍遙著,他有一個永不褪色的救生圈,那就是他的特權。」
「林彪和程家卿比,可謂大人物與一個小人物吧,誰逍遙得了呢?」雷環山又想道。
又有一信寫道:
「我記得馮玉祥將軍有一句十分有見地的話:做官即不發財。他把這句話燒制在了一隻飯碗上,以示後人,我看在安寧能棒起這隻飯碗的官人不多,倒是與馮玉祥將軍唱反調的人不少。」
「最後,我感謝你和你的同事為安寧所做的一切。你們高尚的人格,執著的精神,坦蕩的襟杯,安寧人民永遠不會忘記!」
幾乎在雷環山收到信的同時,安寧縣博物館的同志也收了一封信。
拆開信的人看后,笑得前仰後合起來。
如鐵吸石,幾顆腦袋湊了過去。
一個好建議!把城西郊的那一大塊人形石當作文物保護起來。它是對安寧歷史「哭」與「笑」的見證。它見證了二十世紀末發生在安寧的讓人又哭又笑的震驚全國的聞所未聞的一場謀殺案。案發前後,來人形石散步的安寧人聽到河水一直在哭人形石也在哭……今天,河水該笑了,人形石也該笑了吧……今後在石頭上刻下安寧的每一次值得銘記的「哭」和「笑」,還可追記到能記起的過去,你想,那麼一塊又會哭又會笑的石頭全中國哪兒還有第二塊。保護得好,後人在哭笑人形石關於評說著安寧的「哭」與「笑」的歷史,還有「哭笑不是」的故事,說不定能吸引來無數旅遊者。到那時,說不定還真值錢哩。旅遊人數一增多,安寧笑了,也就不會再哭窮了。「國寶埃」有人評價道。
大家齊聲附和道:「也是啊,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