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笑裡藏刀
對於岳海峰的這次河源縣境內全面考察,用程和平的話來說:是那句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現實寫照。當然這句話是他私下裡對但海柔說的,同時他還囑咐但海柔:你陪著岳縣長考察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他的言行,聽聽他最真實的想法,要將他那些不能在會議上說的話一字一句地記下來,同時一定要注意聽他對河源縣現狀有什麼樣的看法以及他希望採取什麼樣的措施來改變某些現狀。
但海柔心說:我這不成了你的間諜了么?你們倆是同事,他有什麼想法與見解,自然會對你說的,還用得著我去做那些無謂的事么?你們倆之間又不是什麼對立的集團,你們之間的目標與利益是相同的,都是為了這個城市這個縣這個國家工作,犯得著弄得像政敵仇人一樣么?
當然,但海柔這些話也肯定輕易不會說出來的,她這話說給誰聽都不會招人待見。牢騷是牢騷,程書記的吩咐還是得聽的。聽了程書記的話,她又覺得程書記對岳縣長的疑慮確確實實不應該,可是她又能有什麼辦法?
凌雲霄其實也是不願意得罪任何人的好好先生。程和平在岳海峰已經工作半個月後,問凌雲霄對岳海峰的印象如何,他笑著打起了太極。
「呵呵,那我就說了啊,岳縣長這個人,我說真話,他是一個工作積極,幹事兒認真,總是努力尋找最完美的方案的人,這種人我佩服。」凌雲霄太狐狸了!
「他都如何認真的?」
「我們和岳縣長一起在河源縣整個區域里轉了一圈,他都是皺著眉頭思考問題,很多時候都是找當地人問話,和我們說話的時候很少。」
「為什麼?」程和平有點不明白,「聽你們說不是更容易了解到情況么,還省了不少波折呢!」
「也許他覺得我們會說漏什麼吧,抑或是擔心我們隱瞞什麼。」
凌雲霄的猜測一點不假,岳海峰除了希望自己能了解到第一手的資料外,更重要的是,他會將自己掌握的現場資料與可以看到的縣委政府里的資料進行對比,看究竟有多大的差距,從中可以看出河源縣前任和現任政府官員究竟為老百姓做了多少實事。
岳海峰有些天真了。
當初,他接到省委省政府的任命書時,郝鑫成與省委組織部的同志就找他進行了一次長談,那次長談可以說是秘密進行的。他們將河源的過去與現在的情況作了一個粗略的分析,指出真正的問題所在:就目前流經河源縣境內的河水污染嚴重的問題,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出在領導階層對環境保護的意識淡薄上,近些年太重視經濟的盲目發展而忽略了環境治理,他們犯的嚴重錯誤無異於殺雞取卵,要糾正這一系列的錯誤需要下大力氣了,要不然水資源的污染會越來越嚴重,等到嚴重到下游的人都沒有水喝的時候,就一切都太遲了。
可是要如何去進行這項工作,難題還有很多,所以需要摸清所有問題的關鍵所在,包括層面上的現象問題,也包括隱藏很深的本質問題,這不是一個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問題。河源縣現有的領導班子,大部分人的思想與縣委書記程和平是一條線上的,他們主張大力抓經濟發展,卻少有人對環境保護有比較深刻的認識,他們的工作反映出來的問題就是:不管今後出現什麼問題,只要有錢,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上邊的文件是文件,下邊的做法是做法,領導來了,做個樣子應付檢查,領導走了,揭去面具繼續我行我素!
當然,也不能說程和平等一干人沒有才,只是他們搞的那些名堂過於片面追求利益,已經開始影響到整個經濟鏈上的其他環節的正常生存狀態了!
省委省政府已經開始意識到需要循序漸進地將河源縣的某些東西進行整治並改革了!特別是水污染問題。
給岳海峰的任務就是,在任期內,一定要摸清河源縣現行的經濟機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已經影響到環境的保護了!不但要掌握第一手的資料,還要制訂出具有可操作性的治理方案,這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省委省政府需要岳海峰在一到兩年的時間內將這一步計劃做好,當然並不是說讓他一個人去做,他的舞台是整個河源縣委縣政府。
問題就出來了,明顯與岳海峰不太合作的就是縣委書記程和平。
岳海峰對全縣境內的地理與經濟情況的整個考察期間,程和平雖然也是笑著說給他最大的支持,但他從來沒同岳海峰一起出去過,他在躲避什麼?
岳海峰模糊地覺得程和平是有意在躲避和自己一同出行,他這樣做的目的肯定和他大力抓經濟卻忽略環境問題有關。他既然懂得躲避,那他也肯定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只是覺得無法面對而已。
岳海峰在考察完河源縣境內以後,突然在心裡湧起一種感覺:程和平相當有經濟頭腦,可他卻缺少長遠與全局意識,他是一個機會主義者,也是一個超現實主義者,他太過於重視眼前的利益。
岳海峰也觀察分析了整個領導班子,表面上看,大家都一團和氣,用一句最時髦的話來說就是:緊密地團結在以程和平書記為代表的河源縣委周圍,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全面地搞好河源縣的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建設。
可是,用岳海峰的觀察來說就是,河源縣的經濟建設倒是搞上去了,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卻真的是忽略得無法形容了。你從河源縣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人們的自私自利思想嚴重,為能佔得別人與公家的便宜絞盡腦汁,浮誇與攀比之風盛行,腰包里容不得有幾個錢,一有錢就儘力想在物質享受上滿足自己的虛榮之心,今天建前院,明天修後庭,一看別人家的庭院建得比自家的好看,馬上又推了重來,一幢好好的房屋使用不到十年,又建新的,建築垃圾,生活垃圾隨處可見,水質的污染也就可見一斑了!
考察結束后,岳海峰和程和平商量,要開一個會,他準備將自己的考察結果與關於今後工作的一些想法在會上向大家彙報一下。程和平同樣也是笑著贊同了,並立即問他這個會準備什麼時候開,他好讓人去安排。
岳海峰早就想好了,等自己將考察報告寫出來了,並將可行性計劃制定好了后,就馬上召開這個相當重要的會議。
經過一周的沉澱思索,岳海峰拿出一份很有價值的《關於河源縣經濟地理的考察報告》以及一份《關於河源縣在今後五年經濟發展可行性計劃概要》。
在會上,岳海峰一開篇就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一農戶在自己家的包產地上,花了三年的時間種桃樹,眼看著桃樹要掛果了,可是市場上的桃子已經太多了,沒有前幾年那麼火爆了。於是他砍了桃樹種了李子,因為李子這個時候比桃子更有市場,又過了四年,李子開始掛果了,可就在這個時候,市場卻又流行從外國進來的什麼紅提啦,優質蘋果啦一類的進口水果。農戶傻眼了,因為李子根本就不會有太好的市場了,怎麼辦?繼續等下去,經濟效益在哪兒?不但前幾年的投資打了水漂,這今後幾年裡還不知道又會如何。農戶回頭想想,還是扎紮實實種自己的農作物來得實在。於是他又砍了李子,重新栽種農作物與經濟作物。可是農戶的心裡始終無法平衡,因為他的收入總沒有別人的收入高,他始終生活在貧困的邊緣,幾年過去了,眼看著自己以前因為種果樹借的債要還清了,可兒子要結婚了。結婚時,幾年前才修的新瓦房又過時了,女家非要他家修了樓房后再嫁過來。沒辦法,為了香火能夠延續,他又不得不借錢將新瓦房拆了再重新修樓房,借錢娶兒媳婦。農戶說,自己又得花至少十年的時間掙錢還債了。
「這是我們在這次考察中看到的一些事兒的濃縮。」岳海峰講完了故事,環視了一下會議室里所有的人,當他的目光落到坐在旁邊的程和平臉上時,他看到的不是讚許,而是有些鄙夷。
程和平本來拿著筆在報告上寫著畫著,他猛然感到岳海峰在看著自己,馬上一臉堆笑地看著岳海峰,點頭。
岳海峰心裡一顫,他突然覺得,程和平這笑容里好像有一把刀在刺向自己……
下班時間,只要不出去應酬,岳海峰就會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看書,思考問題,偶爾也給陰若迪和包俊傑打電話。
電話打到家裡,就想聽聽孩子們的聲音,和陰若迪倒沒有幾句話要說,他覺得,老夫老妻了,也沒啥好纏綿的。可電話打給包俊傑的時候,他卻有說不完的話一樣,兄弟倆從以前說到現在又說到未來,岳海峰說得最多的是兩人在一起時的快樂,而包俊傑最關心的則是他目前的處境與工作狀況。
岳海峰當然不會把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難都說給他聽,他只說一些快樂的事兒,將與程和平的對峙輕描淡寫地帶過,但他說起但海柔的時候,故意將她對自己的有意挑逗說得很重:「哥,你不知道,她看我的那個眼神,都近似於崇拜了!」
「得了吧,你還是小心點,別讓人家拜到你床上,到時我看你怎麼收拾。」包俊傑也笑著打趣他。
「那怕啥,她真要敢拜到我床上,我照單全收,哈哈。」
「一個毛樂樂的問題還不知道今後怎麼處理,你還想再弄個小麻煩出來呀?我看陰若迪不揭了你的皮,算你小子命大!」
一說到毛樂樂,岳海峰心裡一愣,雖然那是一個在自己不太知情的情況下的產物,可不管怎麼說,她總與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雖然她沒叫自己一聲父親,自己也沒法叫她一聲女兒,可不管怎麼說她總有自己一半的基因的。陰若迪對這事一直耿耿於懷,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堂而皇之地去看她一眼,即便不能相認,但只要能看看她究竟與自己長得多像也好啊!
岳海峰放下電話,沉思……
他眼前忽然看到三個孩子笑著撲向自己的畫面:小普,小吉,樂樂,父子四人在草地上奔跑,在花叢中跳躍,蝴蝶在身邊飛舞,風箏在天上微笑,多美的畫面呀!
突然間,小吉掉入了泥潭,岳海峰急了,飛快地奔過去,他眼看就要抓住小吉的手時,自己卻又掉了進去,很快污水就沒到了他的脖子,他回頭看時,想叫小普去叫人來救命,可哪兒還有小普的影子,天上飛翔的風箏倒有些像樂樂的臉龐,可是任憑他怎麼叫,樂樂都是聽不到的,他再回頭看小吉時,污水裡冒著泡,根本就沒有小吉的影子!
岳海峰拚命地掙扎,可是越掙扎他下陷得越快……
突然一陣急促的鈴聲將他驚醒,他抬起頭,原來是一場夢境,桌上電話響個不停,他揉了一下眼睛,接起電話:「喂,誰呀!」
電話那頭傳來驚喜的笑聲:「岳縣長,原來你真的還在辦公室里呀。我往你住處打電話,沒人接,我就猜想你一定還在辦公室加班呢。」
原來是但海柔。
「哦,是小但呀,這麼晚了你還沒休息呀!」
「這才九點,我還在街頭閑逛呢。你就別工作了,出來我陪你吃燒烤去吧。」
「不好吧,這麼晚了,逛什麼街呢。我還有一點想今晚寫完,你自個兒玩吧,改天我再陪你。」岳海峰是真不想這個時候還在街頭到處逛,所以婉言拒絕了但海柔。
但海柔挺不高興地說:「那好吧。哎,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去呀?」
岳海峰想了想看看錶:「大概半小時后才能寫完的。」
「哦,知道了。拜拜,你快點寫吧,寫完了好回去休息。」
經過兩個多月的實地考察研究,聽取了各方面的意見后,岳海峰的報告與可行性方案終於成型,在經過縣委縣政府的討論通過後,送到省里。兩周后,得到省委省政府的指示,這次的報告和計劃還貼近事實,作為程和平以前提出的措施的補充,岳海峰更全面地闡述了水源頭的保護措施的實施關鍵,建議河源縣按照可行性方案里的方法對河源縣境內的兩條幹流進行合理整治。
指示中最重要的,也是最特別的治理水質污染的措施是關閉污染嚴重的各類企業,限期停業整改中度污染企業,整改不合格的也進行關閉;對於輕度污染的企業,限期整改期間可以繼續運作,但如果到了預定時間沒有整改的,將被罰款並勒令停業整改。
就這一條,程和平是當做笑話來看的,他認為:整個河源縣的經濟狀況都是靠那些企業支撐的,省委省政府不可能因為一點點水質污染就將河源縣的整個經濟模式徹底打亂,那樣的代價是可怕的。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居然就是這一條,會被省委省政府特別關注,還作了特別指示:特別嚴重的企業,小的關閉,大中型的整改,規定整改時期內沒達到目標的,除了關閉就是勒令其遷址,遷到對水質污染輕微的區域!
整個河源縣都是兩條河的流域,要勒令污染企業遷址,唯一的辦法就是遷出河源縣!可這些龍頭企業一遷走,就等於斷了河源縣的經濟動脈。這樣做的結果就等於將河源縣從一個以工業生產為重要支柱經濟模式轉換成以其他經濟模式為支撐的經濟體系!
這是一個對河源縣政府過去那麼多年努力工作的否定,當然就是對政府工作成績的諷刺!這是一個多麼大的笑話啊!
程和平接受不了,河源縣委縣政府幾乎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都接受不了,他們覺得:河源縣的災難來了!
河源縣的災難真的來了么?
「其實我倒是認為河源縣的春天來了,一個更為明媚燦爛的春天來了!」岳海峰在縣委縣政府的工作會議上如是說,「省委省政府為把整個兩河上游流域內的環境搞好,讓水質更好更適合人類飲用,決定下大力氣加大投入對境內污染嚴重企業進行整改,同時建設更美的新興的河源縣,有了省委省政府的資金與政策支持,總比讓我們自己想法來進行治理好得多,是吧?換句話說,只要我們下定了決心,將污染企業全部換成諸如旅遊休閑一類的沒污染的綠色環保企業,我們河源縣的經濟不但不會退步,反而會更進一步衝到省內各縣市的領頭羊位置上去。當然這需要時間,需要我們付出血汗,我們需要一步一步來進行,爭取在第一個五年計劃內將境內所有的有污染企業治理好,勒令他們遷址,同期進行無污染企業的引進;爭取在第二個五年計劃內,讓河源縣成為全新的旅遊休閑縣,到那時,流經我們縣境內的兩條河一定是清粼粼的水來藍瑩瑩的天,人民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水平一定會更上一個台階!」
岳海峰的講話倒是讓與會人員鼓掌了,可是鼓掌的大部分人心裡都藏著一面鼓,他們擔心受到打擊的程和平不會全力支持這項動大手術的全面改革。
果不其然,程和平雖然無法直接與文件上的條令進行對抗,可他可以在工作上消極對待呀。你岳海峰弄出一批需要整改企業的名單,當然需要審議並讓程和平簽字方能生效,只要需要簽字的名單到了他的手裡,他就會以手頭工作忙,需要再核實一下那些企業符合什麼樣的整改條件為理由壓下名單,沒有十天半個月,岳海峰是無法得到程和平的回復的。
這段時間內,十之八九的企業都能得到內部消息。
這樣一來,河源縣境內的大大小小的企業幾乎全亂了套了。有些人知道難逃此劫,就為了將損失降到最小,加班加點地進行生產,當然也就加班加點地往河水裡排污。而在山裡的那些礦產品企業更是肆無忌憚地進行破壞性生產,完全不顧安全、污染與後果,他們要的只是效益,只是錢,錢,錢!
河源縣境內有一些外縣的投資人,也有一部分是與河源本地的官員有關的企業,他們對於岳縣長來了后,對重新制訂的方針政策關心的程度是相當高的,稍有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引起很大範圍內的騷動。
岳海峰早就預感到了這些,只是沒有想到會來得那麼猛烈那麼快。
需要整改的名單,還沒得到程和平的簽字認可,已經有人將電話打到了縣委辦公室,還有人直接打到岳海峰的辦公電話里;凌雲霄還悄悄地告訴岳海峰,讓岳縣長在外邊走動時小心一點,注意自身安全,聽說有人要示威遊行。
岳縣長不屑一顧地笑笑:「我又沒做對不起河源縣人民的事兒,我怕什麼?」
不被理解的後果是很嚴重的。
岳海峰是真沒料到,還真有人聚集起來,到縣委縣政府辦公大樓前進行集會,非要岳海峰出來說個清楚不可,為什麼非要停業整頓河源縣的經濟支柱企業!
程和平的批示名單終於下來了,當他把名單遞給岳海峰時,微笑著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了一句話:「岳縣長,河源縣的水很深的,要想在短時期內讓河水清澈見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兒,咱們要一步一步來!心急是喝不了熱稀飯的!」
岳海峰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要如何回復程和平的話,程和平卻已經回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河源縣要加大力度治理兩河流域的水質問題的新聞被省電視台播出了以後,岳海峰與但海柔的新聞對話形象很快就傳遍了省內。
陰若迪和陰若啟在同一時間收看了這則新聞,姐弟倆都皺起了眉頭。陰若啟皺眉頭的原因是岳海峰的舉措會對自己在河源的投資有些什麼影響,而陰若迪皺眉頭的原因是看到了但海柔在看著岳海峰時的眼神……
就在同一時刻,但海柔和程和平也看到了這條新聞,他們都笑了。程和平笑的是,任憑你岳海峰有多大的本事,也別想和他搶什麼風頭與政績;而但海柔笑的是,岳海峰在她心裡的形象越來越讓她不能自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