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到了農曆十二月初,母親看上去象平常一樣,臉色比先前滋潤多了,手腳也靈便起來,行動自如。項自鏈回到家中,老人家總在耳邊不停地嘮叨著要回老家。項自鏈問她是兒子不好,還是媳婦侍候不周到。老人家敲著兒子的額頭說,兒子是自己的兒子,媳婦是兒子的媳婦,就是媳婦太好了象自己的女兒,更覺得不好再拖累她。其實項自鏈心裡清楚,老人在家鄉習慣了,硬留她等於活受罪。鄉下左鄰右舍走多了,到了城裡就那麼掌巴大的房子里轉來轉去,再有耐心也會煩死的。要不是這場病,老人家一輩子合起來也不會在寧臨呆這麼久。以前老人農來寧臨,過不滿三天就打道回府了。項自鏈就說,隨你自己的願,想回家做兒子的也不挽留你。項母說走就走,臨走時嘴上喊著凱凱,說等到放寒假就上老家過年。項自鏈要用小車送她回家,老人家硬是不肯,說是烏龜殼太悶不透氣。千勸萬勸,總算用小車拉她到了車站。老人走後,項自鏈問兒子今年放假去不去瓊台。凱凱眨眨眼說不想去了。問是為什麼,答曰:鄉下的孩子太髒了。吳春蕊聽了忍不住稱讚凱凱長大懂事了。項自鏈白了她母子一眼,一臉無奈。

母親走後,家裡忽然感覺空曠了許多。吳春蕊恢復了往日生機,這個家終於又回到自己的手中。有項母在的日子裡,夫妻倆說句話都很小心,更不敢隨隨便便在大廳里、廚房裡摟摟抱抱,怕老人家看到心裡不舒服。當天晚上,安頓好兒子后,痛痛快快地把夫妻之事做了,項自鏈大汗淋漓,吳春蕊髮根全濕。事後,項自鏈說,以前只以為體力活越做越順,原來生疏了一段時間后,做起來更順更得心應手更忘乎所以。吳春蕊摸著老公的脊背輕輕地罵,誰忘乎所以呢?想到剛才半天架的哼唧聲,臉上又泛起潮紅。

新年的腳步越來越近,瓊潮市的天空上到處遊盪著節日前的喜慶,彤雲籠著西北面的山頭,東面海上飄來了朵朵青雲。瓊潮河變得越來越清,漁民們正忙著把一箱箱新鮮的海貨往碼頭上搬運。路上的行人腳步輕快,身上很少有穿著厚厚的棉襖,或者是滑雪衫之類的冬衣,年輕人西裝革履,中年人茄克皮衣。在這裡冬天永遠是那麼遙遠,剛吹過一陣寒風,春天就緊跟而來了。

項自鏈正忙著搞團拜會。每年這個時候,機會大院里也一改死氣沉沉的面貌,從市委、市府到各個部門都忙著給下屬和山區群眾送溫暖。院子里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貨車,項自鏈對口慰問清嶴鄉。清嶴鄉位於瓊潮市最北面,山高路遠,是市裡五個重點幫困對象之一。五個幫困鄉都有書記市長親自結對脫貧,名曰脫貧黨政首長負責制。其實所謂幫困並沒有多少實在意義,無非是年終歲末送些食品和積壓的布料衣褲。一大早準備好后,領導就分頭出發。這時候最忙的是記者。書記一簇,市長一簇,副書記一簇……因為大家湊在一塊,往往分不出人手來,再加上會議集中、工程竣工典禮多,記者們便有些吃不消了。瓊潮是市裡的重點,那並不是因為瓊潮需要幫困的群眾多,而是瓊潮在寧臨的地位重。出發前,寧臨日報寧臨電視台早早就候在大院里,魏得鳴趙新良一出現,便圍上去採訪。話都是老話,無非是黨和政府如何關心山區群眾疾苦,市裡安排了多少脫貧專用資金,又造了幾條百姓致富路,有多少群眾下山脫貧……項自鏈從辦公室里出來,遠遠就看到歐陽妮正在採訪趙新良,他頓了頓腳步,吩咐魏宏益先到院子里等著,說自己還有點事要處理。魏宏益滿頭霧水,項自鏈剛才就因為急著處理幾個文件才遲遲沒有出來,這回出來了又要回去處理文件?項自鏈已經拐進了辦會室,魏宏益只好一個人擠上前去看熱鬧。採訪很快就結束了,趙新良的車隊緩緩地開出機關大院。項自鏈站在窗前看得一清二楚,等歐陽妮消失在視野之外才拉開門出來。自己就要出發去清嶴鄉了,沒時間與歐陽妮多說什麼,再說眾目睽睽之下,也沒什麼可多說的。剛邁出門口,大哥大就響了,一看號碼,項自鏈急出一聲汗來。原來電話是歐陽妮打來的。想了想還是接了電話。

歐陽妮問:「今天下鄉送溫暖怎麼不見你啊?在哪裡忙呢?過年過節了,可要注意身體!」項自鏈又退進辦公室,關上門后才說:「在辦公室呢,有點雜事,等會就去給你送溫暖哩!你在瓊潮?怎麼不過來坐坐。」「你是大忙人,我有時間坐也怕你沒時間陪啊!」歐陽妮的口氣怨怨的。「給我送溫暖?真是人民的好政府啊!」話里明顯藏著某種不滿情緒。

項自鏈好久沒有同她聯繫了,這也難怪她話中帶刺。

「真的給你送溫暖哩!歐陽小姐。我對口的是清嶴鄉,沒說錯的話,你的老家就在那裡吧!」「難得項市長還記得我是清嶴人啊!」項自鏈見話不對口,忙說:「我先給你拜個早年,等我回來后再給你送套『三槍『,保證溫暖到家!先就這樣說了,大家都在催我呢。」「那你忙吧!」說完對方已掛了電話。

項自鏈性急火燎,怕大家說他架子大遲遲不肯出發,又得沉得住氣,走起路來四平八穩,免得讓人看出心慌來。還沒到場,遠遠就招呼規劃局局長鬍洪亮、建設局局長鍾浪濤、城市管理局局長隆宜興和一幫記者們,說是讓大家久等了。其實也就差個一兩分鐘,因為心裡有事,總覺得拖了好久似的。

握過手后,大家登車出發。一行十人五輛車,三輛轎車兩輛貨車。一輛小車在前邊引路,車頭上橫著一條短幅,寫著市政府扶貧團字樣。緊接著小車后的大貨車車箱兩側各扯一條大紅布,一邊標著政府人民是一家,另一條標著問寒送暖到萬戶。字倒寫得流暢順利,可左右一合就有點滑稽了,說是對聯吧,又有欠工整,說是標語吧,又言過其實。項自鏈也沒想那麼多,這都是機關管理局按排好的,懶得理會呢!魏宏益可就看不慣了,同坐在後座的胡洪亮嘀咕開來。

「政府人民是一家,兄弟反目兩相打。問寒問暖到萬戶,百姓年年罵政府。」胡洪亮見魏宏益在市長面前無所顧忌,也就介面說,「兄弟反目兩相打,打過之後又原樣。問寒問暖到萬戶,罵了政府罵黨務。」車子剛開出市府大院不久,路上就堵得水泄不通。市府大院緊鄰人民路,人民路是瓊潮市最熱鬧的商業街,路卻窄得差不多隻容兩輛汽車對開。本來就擁擠的大街,多了些指指點點的圍觀群眾,自然更擠了。就要過年過節了,人人都臉上帶著笑,什麼事都覺得新鮮好奇,有幾個膽大的小青年擠在到車邊上朝車窗里做著鬼臉,雖然看不清裡邊是什麼情形。項自鏈耐著性子半睜著眼,隨他們指手劃腳。司機小胡就沉不住氣了,按下窗門叫嚷著,彷彿自己就是市長。小青年們歪著嘴朝他哈哈邪笑,而後甩甩頭一聲呸揚長而去。小青年一聲罵,好象印證了魏宏益和胡洪亮的話。項自鏈皺了皺眉頭,轉過頭來問:「瓊潮群眾對黨委政府扶貧工作不滿嗎?」「不滿是肯定的,年年都這麼搞,每次都是這兩句標語,可能是看煩了吧!」魏宏益抓抓頭皮回答。

「下面群眾都有些什麼意見?」魏宏益答不上來,橫眼看看胡洪亮。胡洪亮正想說,小胡突然插了一句話,「一群刁民!」項自鏈心裡雖然不高興,但自己與一個當兵的爭論又覺得不值,拿眼睛盯了一下胡洪亮。

「具體情況也不清楚,年年搞形式,送些衣服和食品什麼的,根本就談不上扶貧,群眾有點意見也是難免的。」項自鏈見問不出答案,也就撇開話題了。「老隆啊!對城市改造有什麼新想法!」看著街道兩旁拔地而起的樓房,項自鏈多少有點安慰。自九月底以來,瓊潮市容市貌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幾條主要街道兩側的破泥房磚木房不見了,代之以六層以上的洋房,外牆貼了精美的磁磚。街道口一幢幢高層建築正忙著拔地而起,一門門吊機、塔機運作個不定。大街兩側掛滿了各式彩條廣告和霓紅燈箱。房屋銷售比預計情況還要好,正趕上年底,到處是火火的生意。

「市委市政府這一步棋走得很好啊!要說意見也沒有,看來明年得加大改造力度,群眾反應也很好!」胡洪亮開的是太平方。

在領導面前說好容易說壞難。將近年關,誰都得圖個好心情,項自鏈也不願往深里問。

車子終於擠出人群上了寬敞的中山路。中山路寬八十米,對開六車道,行人和車輛由兩條綠化帶隔著。車子上了路便風馳電掣起來。當時在決議時,有人提出路太寬佔地太多,怕資金收不回來,得不償失。實踐證明項自鏈的目光沒錯,自從中山路拓寬以後,地價整整翻了五倍,成了商業餐飲娛樂一條街。以前每到這個時候,市政府前都要派大批公安來維護秩序才勉勉強強讓機關車輛通行。現在項自鏈倒後悔當時心軟,沒把人民路一起拓寬。

雖然扶貧不在他的職權範圍,想到魏宏益與胡洪亮的對話,項自鏈還是隱隱感到不快。群眾改編的俚語絕不是空穴來風,看來黨群幹群關係真的是糟糕透頂了,連扶貧慰問都要諷刺。他暗暗想定,要借這此機會到下面摸摸底。

清嶴鄉位於瓊潮、瓊台兩地的交界處,離玉女峰只有一兩里路。那裡的風景不錯,聽說瓊台已將玉女峰列為重點旅遊開發區,報國家旅遊局審批,申請國家級名勝古迹。項自鏈在瓊台工作多年,從來沒有去過,這一趟下鄉,真好順便去瞧瞧。再說那裡還有一件事讓他牽挂著。

恍恍惚惚不知走了多久,車子總算到了清嶴鄉。直到車子在鄉政府門口停下來,項自鏈才從迷夢中醒來。鄉黨委書記顏玉寶和鄉長夏冬生早迎了上來。一一握過手,客氣幾句后,便讓進會客室。說是會客室,其實也就是會議室,裡邊排了兩排沙發,凹凹凸凸的,一堆硬板桌椅疊在一邊,看得出來是臨是布置的。牆上掛著條橫幅,上書:歡迎市領導來我鄉送溫暖。橫幅顏色褪得厲害,泛著青白。橫幅上邊掛著共產黨四大元老像: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毛澤東。這情形項自鏈最熟悉不過,當年在瓊台工作時,基層差不多都是這種場景。這回卻有點陌生,想不到經濟發達的瓊潮也有此類情形。顏玉寶和夏冬生倒穿得體面,西裝革履,特別是顏玉寶,面如粉團,胖得眼睛只留下一條縫。「顏書記粉面如春啊!這倒讓我想起賈島的一句詩,『人間四月芳菲盡,不知轉入此中來。『不過這詩是說山中春來遲,而這回顏書記卻讓我們提前見到了春天。」「項市長真會開玩笑,我很吃這張臉的虧,在市裡開會,好多人都說這位是粉頭書記!」胡洪亮、鍾浪濤、隆宜興一行人聽了大笑,項自鏈想笑,卻笑不出來。看看錶,時間已是十點四十了,便沒搭理顏玉寶,只招呼夏冬生叫幾個人,把兩箱衣服和六箱水產拿下車來。不一會,東西就全搬了進來。

這時候其他人都自覺地退出了會議室。項自鏈從小箱子里拿出兩套西裝,一套遞給顏玉寶,一套遞給夏冬生,說:「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們拜個早年,這是魏書記和趙市長一點意思,權當對兩位長年紮根山區為革命事業辛勤工作表點心意。」「謝謝項市長的關心和愛護!」這些話就象彈奏的過門,看上去可有可無,實則必不可少。明明是上級黨委和政府向下級拜早年,可項自鏈照例把它落實到魏得鳴書記和趙新良市長身上。話從顏玉寶和夏冬生嘴裡一過,又把好處掛到項自鏈名下。中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成了外交部長,在外擀旋時刻不忘向別國元首表達黨和國家領導人誠摯的問候。

接著項自鏈指指大箱子,說:「這些西裝由兩位處理,給同志們表表心,每人分一套吧!」這批西裝比起那兩套就差一截了,一個是國內叫得響噹噹的「紳戈」,一個是市裡這幾天才打廣告的「通宇」。雖然都是瓊潮生產的,但代表著領導對下屬的不同誠意!剩下幾箱水產品放在一邊,項自鏈也不多說。顏玉寶和夏冬生又說了些感謝的話。交接儀式結束,項自鏈才仔細打量兩人:顏玉寶實際年齡可能比面色要大得多,頭上插花似地摻著白髮,挺著個啤酒肚。夏冬生雖說臉色黝黑,但黑里透紅,藏著一股幹勁,中等身材,稍稍嫌胖。

會議室可能長久沒有使用了,散發著一股霉味,項自鏈覺得有點受不了,抿著呼吸踱到走廊上。魏宏益夾著個包,緊緊跟在後邊。平常他總是同項自鏈保持著不即不離的距離,象怕誰忽略了他的存在或者太在乎他的存在。項自鏈悄悄問魏益得:「顏玉寶怕是大字沒識幾個吧!」魏宏益卻回答:「大字怎麼會認識這種人,衣架子一個!」項自鏈不再說什麼了,心想魏宏益倒底書生意義難改。顏玉寶還在會議室里指手劃腳,夏冬生卻跟了上來,臉上堆著笑說「項市長,外邊風大,到辦公室坐坐。」項自鏈也沒說什麼,拐進了夏冬生辦公室。裡邊布置十分簡單,一桌一椅一張沙發。側邊有個小間,放著一張小床,用毛玻璃隔開。夏冬生拉過椅子請項自鏈坐,自己與魏宏益擠在沙發上。說:「清嶴鄉再山清水秀,到了這季節就難免寒磣,換個時候,我倒要請項市長到天井裡,或者田頭邊坐坐,那裡空氣新鮮,環境宜人。」說完指指光木板的桌椅和透著絲絲涼氣的門板。

項自鏈暗暗吃了一驚,想不到夏冬生還真是個人物,連要錢的話也說得點水不漏,不經意還以為兩人在談風花雪月呢!他彈了彈煙灰沒有回答,吸了一口煙,忽然問:「夏鄉長在這裡幾年了?」「土生土長的,今年三十八了,算起來也就三十八年了。」項自鏈抬起頭看看夏冬生,夏冬生一隻手搭在沙發沿上,眼睛看著項自鏈,臉上看不出一點說笑的痕迹。項自鏈又吸了一口煙。魏宏益終於憋不住了,說:「項市長問你在清嶴鄉工作幾年呢?」項自鏈看了一眼魏宏益,覺得小夥子比以前機靈多了,再轉到夏冬生身上,眼睛就停住了。

「從辦事員到副鄉長,到鄉長,十五個年頭了。」夏冬生說:「時間過得真快啊!山中無甲子,過一年算一年,一晃就過去這麼多年了!」項自鏈覺得夏冬生有著吳一高的踏實的工作作風,但這人更透著隱隱鋒芒,他不禁又在心裡問,這樣的人怎麼就在鄉里呆了十五年了!時間不等人啊,老清嶴了!」「祖祖輩輩都生活在清嶴鄉,取了個老婆是城裡的,都快要休了我這個山裡人了。」夏冬生這時候倒反而笑出聲來。?

「工作這麼多年,你對清嶴鄉脫貧有些什麼想法?這幾年其他地方都上去了,就三四個鄉拖著,得找條出路!說說你心裡真實的想法吧!」夏冬生見項自鏈說得誠懇,從口袋裡又摸出煙遞給項自鏈一根,點上火后,又給自己來了一根,叭嗒叭嗒地吸了起來。

「條件還是不錯的嘛!一根中華通到頂,地方中央心連心。這煙就是純,大家都喜歡。」一絲笑意掠過夏冬生嘴角,他看看半截煙頭,猛吸一口說:「項市長你的感覺給我不一樣,以前領導來檢查工作也好,下鄉送溫暖也罷,我遞上一根煙后,就算尊口免開了!」「這話又從何說起?」項自鏈問。項自鏈看了看手中的煙,中華牌的,那感覺也地道,絕不是什麼假煙。

「說來話長啊!現在領導十個有十九個抽煙的,身邊的人象魏秘書這樣不抽煙的已經少見了。人來了,不遞煙敬酒,人家會在心裡說清嶴鄉小氣,遞了呢?又說你清嶴鄉鋪張浪費!每次向領導反應鄉里群眾生活困難,要求多一些實際手段,少一些表面浮誇,切實解決致富出路,領導就會說,鄉里應根據鄉里的特點,創造出一條致富途徑來。可你也是知道的,清山冷嶴的,拿什麼去發展!不怕你項市長批評,今天看你接過中華煙沒有批評我,我心裡就踏實,也就不妨把老底再掀一遍,大不了在清嶴鄉呆滿一輩子!」「你慢慢說,也不必要拍我的馬屁,吸根煙不犯哪門子王法,個別領導幹部講形象我們暫時撇開不提。只要方法可行,我會支持你的。」項自鏈見夏冬生說得激動,便插了一句。

「其實不是清嶴鄉幹部哭窮,鄉里反正是市裡按計劃撥款的,工資誰也不少一個硬幣,抽包煙也是財政的,講紀律樹形象我也絕不反對,你不抽就不抽,抽了又罵娘我也認了,可群眾的切身利益得解決啊!每年送溫暖下鄉,幾件衣服一些食品雖然也算表了政府的心,但又有幾家幾戶能分得到呢!口子多,一碗水分不勻。群眾要致富,黨和政府領好路,有人說可以發展特色農業,搞畜牧業加工,可實際上山上的一草一木看上去嘗心悅目,但值不了幾個子。再說大鍊鋼鐵時山頭都快給削平了,哪還有什麼木材可齲瓊潮人多,平均土地面積少,雖然看上去滿山蒼翠,實際上人均數少得可憐,在這裡要走有山區特色的發展道路,差不多就是紙上談兵。何況這荒山也太需要將養生息了,如果放開濫砍濫伐,不出半年就會水患成災,到那時連鎖反應一發不可收拾哪!」夏冬生慢慢平靜下心氣,項自鏈邊聽邊記,不時地點一下頭。魏宏益站起來給夏冬生加了半杯熱茶,項自鏈見了,暗暗高興。等夏冬生喝了口水后,項自鏈說:「夏冬生同志,困難擺在面前,重點說說你個人想法及對市裡的意見。」其實項自鏈非常想聽下去,可時間不允許,還得進村了解實際情況。

夏冬生意識到話里勞騷太多,改口說:「我想,一要結合瓊潮實際,在平原地帶劃出地塊用于山區移民安置,這在瓊潮並不是一件難辦的事;二要有計劃開展上崗培訓,落實移民就業工作。這一條看起來難度大,實際上好處很多。瓊潮這麼多企業,需要大批的勞動力,而目前大部分崗位都是外地打工者占著,而本地就業又無法解決,這並不是說我個人本位主義或者排外思想嚴重。外地打工人員多,流動複雜,治安管理難度大,易造成惡性案件,這是不爭的事實。三是移民工作,必須以村為單位實行整天搬遷,避免出現走後門現象。解決辦法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有相當難度,或許正因為這樣,大家都不想摻和此事,雖然我們一提再提,三年來上頭一直沒有迴音。總之,脫貧靠群眾自身努力很不現實,這年頭幾根蔥頭幾塊蘿蔔值不了幾個錢,清嶴鄉農民整年的收入還不如人家在企業里打一個月的工!不是我自己給自己捅漏子,雖然上報的統計數字年年攀升,可實際上是一年不如一年。唉,沒辦法,形勢逼人啊!」山區的實際情況,夏冬生說得句句在理,只有對基層真正了解的人才會有這樣深刻的認識和體會。項自鏈在瓊台工作多年,這些情況對他來說無非是重溫一遍歷史。他默想了幾秒鐘后,強調說:「山區群眾苦啊!我會盡我的努力的!你把這些情況寫個報告給我。」夏冬生隨手就從案頭上拿出厚厚一本恭敬地遞給項自鏈,說:「報告早就準備好了。」「呵!冬生你是有備而來呢!」夏冬生笑笑說:「鮮花送美人,寶劍贈英雄,其他人我還真不敢拿出來呢!」項自鏈站起來直直腰,忽然問:「顏玉寶怎麼著?」夏冬生張著嘴說不出來,這話問得突然,不知項自鏈的用意何在,呆了一會說:「還好吧!顏書記等會還要安排你到村裡聽聽群眾的意見哩!」夏冬生答非所問,卻又象在暗示著什麼。就在這時候,敲門聲響了。夏冬生開了門,顏玉寶伸進半個頭。見項自鏈在,忙說:「項市長談工作,那我就不打擾了。飯準備好了,是不是通知他們遲一點上菜?」「顏書記客氣了,要工作更要生活嘛!飯總要吃的。怎麼我在你就不進來了?」顏玉寶訕訕地笑著走了進來。項自鏈輕輕地張了張嘴又合上了。原本打算再問些事,想到夏冬生最後一句話,就隱忍著吞了回去,還是到村裡了切身體會一下再說吧!

「就快到年關了,鄉里的工作忙得差不多了嗎?」項自鏈問顏玉寶。

「基層工作雜,越到年關越忙,鄉里的同志都在加班加點呢!今年工作還不錯,在上級領導的關心和支持下,經濟有了起色,農民人均收入二千元,比去年增長了三百來元呢。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清嶴鄉就可以脫貧了。」「現在忙些什麼呢?」項自鏈看看顏玉寶,顏玉寶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計劃生育。」顏玉寶回答得爽直乾脆。

「計劃生育?這個可要靠平時抓的,基層的同志都很辛苦,到年關了也讓他們好好休息幾天。」項自鏈說得很關切。

「窮山惡水出刁民,清嶴鄉的青壯年一年到頭就這會逮得著,大家都回家過年的。過了春節又是猢猻散,拖兒帶口走遠門了,只剩下老的老少的少在家裡,我們不好動他們半個子兒!封了他們的門,人家就上鄉鎮府坐著,鄉里還得賠他們吃食;至於家裡的東西更不敢隨便拿,老的少的抱著你的腿,一不小心有個損傷誰也擔當不起。這時候來個人贓俱獲,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說,超生偷生的堅決從重處罰!」顏玉寶說得有些得意。項自鏈雖然心裡反感,但不露聲色,問:「清嶴鄉出外的人很多,都做些什麼,上哪兒去的?」「都是些挑扁擔的彈棉郎,到處都去,蘭州甘肅雲南貴陽!」項自鏈聽了想笑,可實在笑不出來。顏玉寶看上去細皮嫩肉一副書生樣子,卻連省份與省會也分不清,把甘肅蘭州說成了蘭州甘肅,雲南貴陽是不是一個當省份一個當省會就不得而知了。項自鏈在室內踱了幾個方步,又問:「越窮越生,這是普遍現象,鄉里有哪些措施?」「平時連個鬼都逮不著,也談不上措施。這時候什麼措施都得用,實行村支書村長負責制,由他們配合駐村幹部展開工作,罰款的罰款,封房的封房,拘禁的拘禁!只有嘗到苦頭,刁民們才會管好自己的褲檔。」項自鏈回頭看看隨行人員,眾人臉上神經兮兮的,似笑非笑,只有記者蕭文長沉著臉,若有所思。

顏玉寶說完就笑了,魏宏益也跟著笑了起來。項自鏈沒有笑,臉色有點難看。夏冬生看出點情緒,忙催大家去吃飯,說:「恐怕菜都涼了!」走在走廊上,看著四周滿山禿枝敗葉在清冷的雲氣里靜靜地等待著什麼似的,項自鏈忽然覺得沒了胃口。肚子早已咕咕地叫開了,這會卻沒了聲音。

餐桌上擺得相當豐盛,除了山區傳統的雞鴨魚肉,一條大黃魚眼珠子爆得鼓脹鼓脹的,花蛤、香螺半張著嘴,橫行五湖四海的螃蟹依舊霸氣十足橫張著,看得出這些新新鮮鮮的東西都是臨時準備的。酒哪裡都差不多,白的五糧液,紅的王朝干紅,黃的百威啤酒。

剛上桌,顏玉寶就問:「項市長來點什麼酒?」項自鏈對待吃吃喝喝還是看得開的,世風如此,又能責怪誰呢!小題大作往往適得其反,人家說不定會在背後罵自己娘。今天卻實在提不起精神來喝酒了,就說:「有沒有本地燒,那味道更地道更純正。」市長既然這麼說了,別人就不好多說什麼,大家都跟著喝本地燒。喝多了本地燒的人都知道,那東西初喝一口有點新鮮,可第二口土味就上來了,帶著怪怪的甜摻著渾渾的腥。這樣一來場面就冷落了。項自鏈故意提高聲音問:「掌廚的師傅哪位啊?菜的味道很好嘛,我看比市裡燒得還要出色,過來過來喝一杯!」哪級的領導都得吃飯,廚師見多了領導,一聲吆喝就上來敬酒。「我姓蔡,項市長叫我小蔡就好了,這一杯單獨敬敬項市長,做我們這一行的不圖啥,只要有人說好咱就敬誰。」碰過杯,一仰脖子就一杯見底。

「小蔡?小蔡做大廚,我看你是大菜(蔡)才對!人也爽快,坐下來吃菜吧!」項自鏈邊說邊端起杯子往嘴邊送。

這一說,把大家逗樂了。小蔡是個「大塊頭」,這會卻犯難了,看看顏玉寶又看看夏冬生,拿捏不定,不知該不該坐下來。夏冬生說:領導叫你坐下來你就坐下來吧,平時你聽顏書記的,這回聽項市長的。「小蔡還是不肯坐,直到顏玉寶點點頭,才挪了張椅子挨著桌角。正要坐下,項自鏈又說:」坐到我這邊來!你敬了我一杯,我還沒回敬呢!我敬你是因為你可敬,廚師就是要想辦法把菜做好,學生就是要想辦法把書讀好,可我卻沒把官當好,是不是要敬你為師向你學習啊?「小蔡不知怎麼作答,在顏玉寶目光授意下憋紅了臉把椅子搬到項自鏈身邊。項自鏈端著酒與小蔡碰過杯后,小蔡才說:」你是市長,水平就是不一樣,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了。「說完就站起來走開,借口廚房裡有事。

桌上的氣氛熱烈起來,顏玉寶要敬酒,項自鏈趕緊打住,說:「酒是要喝的,但今天情況特殊不能多喝,到了村裡酒氣噴噴,群眾的印象就不好了,再說也沒有時間多喝,晚上還得趕回市裡開會,我們也得抓緊到村裡走走。這樣吧,大家都喝三杯,心意盡到就好了。顏書記工作忙,下午就不擔誤你了,有夏冬生陪著轉轉就行。」顏玉寶忙說:「項市長你來了,最忙也得放一邊,我怎麼能不陪同呢!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顏某人架子大呢!」「顏書記就不要客氣了,大家都知道越到年底工作越忙,再說計劃生育可是國策,怎麼能因為我一個人延誤了國策的執行。」這樣一說,顏玉寶就再也不好勉強了,忙端起杯子催著喝酒。大家都都沖著項自鏈敬了一杯。

過了半個小時,三杯酒的任務也完成了,項自鏈抹抹嘴問:「夏鄉長怎麼樣了,是不是準備出發?我是酒足飯飽了。」其實項自鏈並沒吃多少。沒來這裡之前,覺得充滿新鮮勁,來了反倒心情沉重。

夏冬生回答:「項市長連吃飯也要挂念著工作,難啊!這樣吧,你再喝點湯,我去吩咐他們準備出發。」項自鏈笑笑,站起來答非所問:「來!我敬大家一杯,在清嶴鄉工作不容易,一直到頭都辛苦,這杯酒就算是拜歲酒了。大家慢慢來,再吃點東西,要不是時間緊,我還真想同大家多喝幾杯呢!」平民化的說詞,人心裡聽得舒服,大家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說:「項市長忙,項市長慢走。」幾個副職大概都被顏玉寶派到村裡抓計劃生育了,三四個陪座的都是些普通工作人員,大家目送項自鏈一行人遠去后,又坐下來繼續喝酒吃菜。

沒走出多遠,耳邊就傳來了吆喝聲,大家正幹得熱火朝天呢!項自鏈禁不住在心裡發了聲感嘆,又想起一個故事來。

有一次,寧臨市有家酒店給掃了黃,其中有個女的大呼小叫,問掃黃隊為什麼抓她倆,說夫妻同房也犯法不成。聽口音那女的確是本地人,掃黃隊的人就問她倆什麼關係,那女的就大罵掃黃隊是殘疾人組織,剛剛說過是夫妻關係,轉眼又問了,不是健忘症也是腦子臨時搭線了。女人口氣硬,掃黃隊也緊張,領隊的橫了眼那男的,男的一聲不哼,心裡有底了,一聲令下帶回局裡。女得還真剛烈,開始時罵個不停,出了酒店也就順從了。在審訊室里,就有了一番精彩的對答。

警官問:你同那男的什麼關係?

女的答:領導被領導關係。

站在邊上的掃黃隊隊長就有些得意了,插了一句:為什麼在酒店時硬說是夫妻關係,你知道嗎?再正常的領導關係,也領不到床上導不到被窩裡去,你這叫非法關係。按你當時的表現,應當從重從嚴處罰。

掃黃隊是個臨時組織,隊長的名頭過期作廢。那隊長很年輕,難免一時盛氣。

女的橫了他一眼,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小子懂個啥,回家問問你老娘。

小夥子挨了罵,臉紅了一陣又一陣,顧忌她是本地人,要不手中的棍子早就砸過去了。他恨恨不已的說:等著瞧,看我怎麼收拾你。

女的正要頂嘴,警官又問:哪個部門的?

女的答:民政局的。你們這是干擾民政工作,我出去告你。

小夥子笑出聲來,警官忍不住想笑,終舊給憋住了,問:那男的什麼級別?

女的答:正股級!

小夥子又忍不住插話:正是犯賤,正股級也值得你脫褲子巴結!

女的大罵:你小子給我閉嘴,不巴結正股難道還巴結副股?

警官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喊:我管你正股副股,今天不罰個五千六千,你們就別想擦乾這屁股!

大概警官覺得小小的一個正股就帶著個女人到處賣瘋,太有損他這個副科的威風了。

女的這回連警官也罵了進去,狗娘養的,連夫妻住酒店你也罰款!你們這是棒打鴛鴦呢?

我們就是要打你們這些野鴛鴦!警官有些得意,翹起了二郎腿。這時候跑進了一個警員附在警官耳邊嘟噥了一陣子。警官的二郎腿應聲落地,睜大眼睛問:你們倒底什麼關係?誰是領導誰是被領導?

女的哈哈大笑:當然我是領導他是被領導,我是妻他是夫,難道這也有問題嗎?

警官糊塗了,問:什麼領導被領導,又夫又妻的?

女的止住笑: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難道不是夫妻嗎?

那你們什麼關係,你為什麼口口聲聲說是領導被領導?

我是他領導,他是我下屬,難道不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嗎?丈夫丈夫,一丈之內稱為夫,現在連個人影也見不著,剩下的當然只有領導被領導關係了,是不是?在酒店裡我一直說是夫妻關係,你們卻怎麼也不相信,我有什麼辦法!

小夥子窘態畢現,警官也是慌了手腳,疑惑地問:你是哪個級別的?

女的答:處級!

啊!你就是剛上任的王月香局長啊!警官嚇得站了起來問。

是的,剛上班就給你們當罪犯抓了進來。

小夥子嚇得掉頭就跑,警官連聲說誤會誤會。

王月香原任寧臨市駐深圳外事辦主任,剛從深圳調回來當民政局局長。老公吳志學一直在民政局下邊的一個企業里當技術副廠長,廠長是副科,他自然就成了正股了。夫妻倆一時興起,想換個環境調節心情,不想成了掃黃對象,給抓了進來。

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長年累月見不了幾次面,再加上王月香向來行事潑辣大膽,難怪他們會想出這一招來。這事不久就傳遍了整個寧臨市,同僚們見面常拿她開玩笑。傳言總多些故事色彩、演義成分。項自鏈同王月香沒有接觸過,但那丈夫論卻印進了他的腦海。丈夫丈夫,一丈之內稱丈夫,可領導與被領導又何嘗不是呢?雖然政治影響著社會生活的每個角落,但落實到某個人身上,領導的影響力往往就出不了一個辦公室,當年毛澤東在延安發勞騷說自己的講話傳不出一個窯洞,這話還真有幾分道理。聽到身後嘻嘻哈哈的喝酒聲,項自鏈的情緒更壞了,覺得自己象被一丈之外的「妻子們」拋棄了。

車子就要出發,顏玉寶握著項自鏈的手說:「項市長,我還是陪你去吧,這樣總讓我過意不去。」顏玉寶說得誠懇,項自鏈有些心動了,感覺里還是挺受人尊重沒有被拋棄,可想到自己說過的話,只好忍口氣說:「計劃生育可馬虎不得,書記帶頭,大家有幹勁。不過可以動動腦子換換方法,別弄得過年象坐牢似的。」顏玉寶還以為項自鏈在讚揚他,嘻皮笑臉地保證:「我會盡心儘力的,絕不辜負上級的支持和鼓勵。」項自鏈哭笑不得。計劃生育是一個永不衰竭的水源,有人說中國辦事什麼都是一陣風,就是計劃生育政策象長江,滾滾不盡天際流,從中央到地方從來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可什麼事到了地方都變了個味,基層往往為了自身利益,借計劃生育之名,濫罰款濫封房,還興起了株連九族這一套,一人超生,七大姑八大媽都跟著遭秧。罰款數目也高得離譜,從一兩百到十幾萬。這樣一來,好多人乾脆就背井離鄉躲起來生他個七窩八窩。所以中國人口倒底是多少,就變成了個未知數。象顏玉寶這樣不遺餘力地執行國策,當然也是沖著利益來的。在這一點上越是貧窮的鄉鎮越有著共同的語言,大家都自覺地努力著。

夏冬生跑過來問:「要不要換一輛車子?」他是怕領導坐高檔小轎車去農村影響群眾情緒。項自鏈反問:「換什麼車子?我們可不能自欺欺人,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好多幹部為了在群眾面前樹形象,喜歡學古代皇帝微服私訪,輕車簡從了解民情。實際上群眾對當官用車很少有意見的,在人們心目中,戲里的縣太爺是坐橋的,現在的縣太爺是坐車的,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他們也不分寶馬、皇冠、本田、奧迪還是桑塔納,一律管叫烏龜殼,或許烏龜殼同烏紗帽有種必然的聯繫。

夏冬生紅紅臉,說:「項市長心知肚明,對基層很了解啊!」項自鏈笑笑,叫夏冬生上了自己的車子。很快就到了一個村口,夏冬生簡單說了村裡的一些情況,項自鏈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覺得頭有點沉,午睡的習慣還壓得他神經疲軟。出了車,村裡大大小小的幹部已候在那裡。項自鏈上前握握手,夏冬生一邊作介紹,一邊在面前引路,看得出他對這裡非常熟悉。項自鏈也記不得那麼多,只曉得矮胖村支書姓楊,高瘦的村長姓馮,兩人臉都黑黑的,看不出真實的年紀。

楊支書問夏冬生要不要到村辦公室坐坐,夏冬生側頭看看項自鏈,項自鏈不回答,夏冬生就說不要了。到了村裡的一塊空地上,許多好奇的村民圍上前來看熱鬧。空地上五六人老人靠在稻草堆里曬太陽,他們見項自鏈一行人上來,就閉起眼不說話了。項自鏈走上前蹲下來,問:「就要過年了,老鄉們年貨準備了嗎?」老人們依然閉著眼不說話,項自鏈輕輕的拍拍一位老人的肩膀。老人聳了聳肩膀半是吃驚半是疑慮地睜開眼。楊支書在邊上喊,「四叔,市裡的項市長給咱下楊村拜年來了。」老人沒好氣的回答:「我沒你這個侄子!」楊支書面色難看,又不便發作,只乾咳著。

項自鏈又問:「老人家今年多大了?」「七十二了!」老人的口氣顯然不友好。「七十古來稀,早就該進棺材休息了,偏偏閻羅王不收留。你收不收?收的話,我楊清白就把這把老骨頭白送給你。」項自鏈心裡有氣,但還是一臉和顏悅色地問:「幾個子女啊?」老人愣了愣,旁邊的一位接過話茬說:「幾個子女都早死了,就一個孫子。」不遠處幾個小孩子在跳橡皮筋,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邊跳邊唱:「計劃生育是真理,哪個握著哪個喜;東一榔頭西一棒,敲得雞犬滿天飛;東家罰款一萬八,西家家產全修理;兒啼母哭娘上吊,鄉里小鬼看著笑;告狀無門跪破腿,衙門總是朝南開;又是一年春節到,千家萬戶不見笑;擔心小鬼找上門,吃喝搶拿強索要……」項自鏈眉頭緊鎖。村支書和村長心裡發慌,忙上前吆喝小孩。小孩膽大,反而唱得更響了。項自鏈叫住村支書和村長,上去牽著小孩子的手問:「你從哪裡學來的?」小孩子不怕生,指指剛才那位老人,說是爺爺教的。

項自鏈說:「你唱得很好啊!小朋友們是不是都很喜歡唱?還有些什麼再唱給我聽聽好嗎?」小孩子問:「你是誰?是當官的吧!我恨死當官的,他們逼死了我爹娘。不唱給你聽!」村支書和村長又吆喝起來,說:「小孩子不懂事,別聽他胡言亂語的。」項自鏈板起臉訓斥:「童言無忌,我想聽聽,你們不同意?」村支書和村長就不好再說什麼了,訕著臉,向老人丟白眼。小孩子高興了,說:「叔叔你和他們不一樣,我唱給你聽吧!」隨後就唱了起來,其他的小孩子也跟著唱了起來。這時候曬太陽的老人們都睜開眼,好奇地看著項自鏈。

「顏玉寶是活寶,閻王見了躲著跑;夏冬生象花生,小鬼見了圍著討;活寶來了人嚇倒,花生來了都說好;可憐花生不翻身,可惜活寶死不了……」「你爹娘是怎麼死的?」小孩子天真地搖搖頭,說不上來。老頭開腔了,說:「就因為生他而死的,人家都說他命硬克爹克娘,可天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老人話還沒說完就禁不住老淚縱橫。

「老人家,你別哭,有話慢慢說。」項自鏈拿出手巾幫老人擦去渾濁的淚水。

在生生一間死死一灣的年代里,老人身邊的孩子一個個夭折了,只留下一根獨苗。獨苗很孝順,老人也覺得後半生有了寄託。兒子結婚後,生了一個女兒,女兒五歲那年突然暈死過去。到醫院一檢查,原來是先天性冠心病,嚴重靜脈瓣缺損。老人、兒子都識字認得個理,根據有關規定就向鄉里打了再生一胎手續報告。鄉里也爽快,到村裡一打聽,情況屬實,同意再生。十月懷胎,生了個男孩,一家人整天高興得合不攏嘴。

除了傳統上的香火觀念束縛外,在以體力勞動來支撐生活的山溝溝里,養兒防老就顯得更現實了。這不能指責農民的短見,千百年來男耕女織的習慣,不能不讓他們對未來懷著一顆忐忑之心!

可好事往往以悲劇結束。兩年後,顏玉寶主政清嶴鄉。不知他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硬說楊家的孫子是超生的,即使看了有關證明,仍堅持要罰款一萬。老人不服氣,無奈之下只好帶孫女去鄉衛生所驗證。結果出來,一家人都驚呆了,明明白白寫著兩字——健康。這下顏玉寶牛氣了,一家人串通一氣有意違反計劃生育國策,兒子媳婦雙雙被抓到鄉派出所軟禁,通知老人除非交出一萬八罰款方可放人了事。一家人不吃不喝積上三五年也抵不上這個數,實在交不出來,鄉政府就派人搬走所有家當。望著四壁空空的兩間平房,老伴氣得當晚就上了吊,老頭子嚎啕大哭,左鄰右舍都搖頭嘆息,小孫女哪裡見過這陣勢嚇得心臟病發作死了,媳婦回家后也跟著喝了敵敵畏,好好的一個家就剩下了老子、兒子和小孫子三人。兒子受不了這刺激,在告狀無門的情況下瘋了,現在還不知去向,留下了爺孫倆相依為命。

老頭子泣不成聲,說得斷斷續續,項自鏈聽得激憤,「這不是橫敲竹杠栽臟害命嗎?天下還有沒有皇法!」他直愣愣地盯著夏冬生問。

夏冬生面有愧色,說:「項市長,這件事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當時正好在黨校學習,具體情況並不知道啊!」「那後來呢?就不了了之?清嶴鄉難道是割據一方的諸侯,我就不信沒人治得了。」許多事無法當著群眾的面說個直白,項自鏈見夏冬生犯難,就說:「去去去!」夏冬生急忙退出場外。

正在當口上,顏玉寶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指著老頭大罵:「老不死的,你又在到處煽風點火,污陷黨和政府,破壞計劃生育政策!」項自鏈本來對這人就沒有好感,當著自己的面罵人,哪裡有一點象鄉黨委書記的樣子,他厲聲疾色地大喝:「顏玉寶,你來這裡做什麼?」顏玉寶並沒害怕,理直氣壯地說:「項市長,我總放不下你,所以就匆匆趕過來了。別聽這些人亂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對我不放心,我這樣讓你擔心?難道你鄉黨委書記走得的地方,我這個副市長走不得!今天這事我算管定了,你就別摻手了!」項自鏈指著顏玉寶的鼻子問。

這樣做項自鏈是很不願意的,但顏玉寶太不識相,不罵幾句實在下不了台。

顏玉寶忽然覺出情況變得嚴重起來,忙不迭地說:「項市長,你忙你忙,我就走,決不插手這事。」項自鏈也不理他,順手拉過小男孩,拍著腦袋說:「好可憐的孩子,好乖的孩子,叫叔叔乾爹好嗎?」小孩子堅決地搖搖頭,說:「我不要做官的爸爸,做官的都是大壞蛋!」「顏玉寶你聽聽,連幾歲的小孩子都對我們如此記恨,清嶴鄉黨群幹群關係糟到了什麼地步,你怎麼向市委市府交代……」正說著,老頭子爬過來跪在項自鏈腳前連叩響頭,大呼:「青天大老爺要為我一家四口冤魂伸冤啊!」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場面越來越難以控制了。顏玉寶被人群圍著,推推擠擠的,手癢的年青人躍躍欲試,眼看就要發生群毆事件。項自鏈在心裡直罵顏玉寶笨蛋,早點不溜,現在想叫他溜也不好出口了。魏宏益和小胡怕項自鏈遭打,拚命用身體護著。胡洪亮擠上前來,推著項自鏈示意他趕緊離開是非之地。項自鏈四顧看看,村支書和村長早不知縮到哪裡去了,他一手拉著老人,一手抱起小孩,對著群眾大喊:「大家冷靜點,老人家的事,我保證向大家有個交代。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孩子的乾爹,老人就是我的父親!」話一出口,騷亂的人群頓時安定下來。這時候夏冬生帶著鄉里五六個民警擠了進來,後邊跟著七八個臨時工,手上提著一箱箱衣服和食品。顏玉寶象見到了救星,馬上躲進了民警堆里。

「鄉親們,今天是給大家拜年來了,沒想到清嶴鄉的問題這麼突出,不枉此行啊!今天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大家作出莊嚴的承諾,將專門派員調查清嶴鄉幾年來的工作,對於嚴重違法亂紀的工作人員,一定給予嚴厲的處罰,還大家一個公道。」項自鏈說完,頓了頓繼續:「受市委市政府委託,我是專程來這裡給大家拜年的,現在決定專門成立一個送溫暖臨時小組,組長就由我的乾爹楊清白老人擔任,其他四位老人為小組成員,我們都來當後勤,把市委市政府的心意送到最需要關心的無保戶和困難戶手中,大家說好不好?」群眾發出了熱烈的呼聲,不知是誰叫了一聲「這個當官的有點不一樣!」於是一個個箱子被打開,村廣播里不停地響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很快衣服和食品都分完了。這時候最活躍的可要數記者們了,攝像機不停地轉來轉去,照相機不停地對著一個個動人的場面。山區群眾的心裡話將通過話筒和白紙黑字演繹成一場別開生面的小品,活生生地端到瓊潮市百萬群眾眼前。

項自鏈同群眾握手告別,登車啟程。車上夏冬生長長地吁了口氣,說:「項市長好險呢!我看今天到此為止吧,其它村就不要去了。」這麼一折騰,時間已是下午四點了,項自鏈累得頭上冒著虛汗,哪裡還有心思再去,嘆了口氣說:「冬生啊!這些東西你安排一下,工作一定要做實做到位,要讓群眾滿意。」「嗯!我一定按你的吩咐辦,今天你也看到了,清嶴鄉的問題太多了。」「清嶴鄉的問題,看來以後你得多擔點。在基層工作不容易啊!那個顏玉寶怎麼辦事的?***選這樣的混蛋做書記!」項自鏈忍不住罵了出來。

「項市長啊!人家背山面水,進可捕魚退可狩獵;我是光棍鄉長,獨木難成林啊!」「哦!人家背上靠的什麼山面的是什麼海?壓得你喘不過氣來。」這件事他在村民前信誓旦旦做了保證,不過問也不行了,所以話問得也直白。顏玉寶的關係摸清楚了,做起事來容易把握分寸。

「同拉山頭扯大王旗的是兩姨丈,或許這層關係並不重要。項市長有沒有聽過親和幫?聽說差不多就是他的人,所以清嶴鄉沒人惹得起他。」夏冬生說話象打啞謎,小魏小胡聽了暗暗發笑。項自鏈哦了一聲,要夏冬生說說親和幫。

在瓊潮市主要有三個黑社會性質的組織,最有影響的叫日月幫,專門經營走私生意,其次是光頭幫,整天欺行霸市。親和幫排在第三,但做事最隱秘,專門在農村活動,替人講事,誰家出錢就幫誰家擺平對方,並且很守信用,先交錢的就是主子。如果哪兩家講事不請他們出面,那麼兩家都得遭秧,日後不是偷了豬就是死了羊。日月幫雖然常遭圍殲,但金錢自有魔力,勢力從未真正消退;光頭幫活是倒霉,人見人厭,一段時間來銷聲匿跡。親和幫學當年八路軍深入敵後打游擊,至今沒有露出半截狐狸尾巴。

聽夏冬生這麼一提,項自鏈心裡先是一驚,再著又暗暗得意起來,驚的是大王旗不容易扯,親和幫更不可小視,喜的是自己當機立斷認了楊清白的孫子做乾兒子。並非自己有多喜歡那小孩,只是怕自己走後,顏玉寶會報復他祖孫倆,所以略施小計,以免節外生枝。一路上項自鏈只嗯哦地應著夏冬生,不管夏冬生說到什麼,他都不表態。

很快車子到了鄉政府。項自鏈鑽出來,握著夏冬生的手說:「基本情況我知道了,你等著就是了。」夏冬生點點頭什麼也沒回答。這時候,顏玉寶從另一輛車子里出來,上前握著項自鏈說:「項市長啊!今天多謝謝你了,要沒有你三言兩語鎮住那幫村民,我准被踏成泥團了。」「顏書記客氣了,還得請你多擔當點,當著那麼多群眾罵你,我心裡過意不去啊!這樣吧,今天的事折騰得夠嗆了,我也不想呆下去了。還有半車的衣服和年貨就請夏冬生明天幫我送到另外幾個村子里去,具體安排已經同他說過了。這裡我就不再重複,現在就得趕回市裡參加會議。就此別過了!」「曉得曉得!項市長,今天的事還得請你多擔當的,清嶴鄉的情況複雜啊!」「我相信你的,但群眾問題一定要做好,都到年關了,誰都巴望著過個安穩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千萬別在這時候惹出麻煩來,市委市府不好交代啊!」說完,項自鏈吩咐兩輛貨車把東西卸下來。隨後同鄉里的同志握手分別。

車子開到半路,項自鏈叫大家停下來。記者們以為路上出了什麼事,扛著攝像機照相機高高興興地跑到前邊來觀望。項自鏈招呼一聲,對大家說:「今天的事,大家都看得清楚,報道一定要如實寫,象這類群眾關心的事件要大寫特寫,不但要在本地報紙上電視上報道,還要轉到市裡省里報道,要在社會上造成一定影響,這樣才能引起各級黨委和政府的重視和關心。同時盡量避免報道我個人的言行,要從群眾角度來看問題,多擺些事實講些道理,提出合理的建議來,讓老百姓來討論。」最後項自鏈說:「今天清嶴鄉給我們上了生動的一課,只有深入群眾才能真正挖掘出好的新的報道題材。話說回來,今天大家跟著我過得很辛苦,現在已近六點鐘了,一定飢腸轆轆了吧!晚上我請客,維多利亞怎麼樣?」記者們大笑,都說項市長想得周到,時刻關心群眾。項自鏈聽了打個哈欠,說:「這種事千載難逢,我工作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遭,所以得破個例,乾脆晚上來個桌上大團圓。不過你們可別吃得太凶,我個人請客的!」又是換來一陣笑。

車到瓊潮市裡,記者們又嚷嚷著要回家了。項自鏈問:「不吃免費晚餐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更沒有免費的晚餐。項市長在收買人心哩!」項自鏈回頭看看胡洪亮和魏宏益,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看!這社會好人難做,好心讓人當驢肝肺了!」剛才接話的傢伙又說了:「項市長的心意我們領了,下次再補禮吧!我們還得抓緊時間趕著報導呢!」「哦!怎麼大家怕我下毒?蕭大記者是不是?」項自鏈點了那個帶頭起鬨的名。

眾人呵呵大笑。「那好吧!下次可不準說了不作算,誰都知道黨的喉舌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大家辛苦了,拜託了!」於是各奔東西。

剛回到家,大哥大就響了。對方聲音很年輕,項自鏈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對方沉默了一會就自報家門了,幾乎同時項自鏈也脫口叫出他的名字——郭偉。「你找我有事嗎?」項自鏈說完就後悔,太官腔官調了!忙補了一句:「有事就直說吧!」「項市長,我在你樓下呢?看著你剛回家,心想不好意思給你忙上添亂,可還是忍不住打了電話,我上你家裡說吧?」「上來吧,不礙事的。」項自鏈泡了碗速食麵還沒脹開,趕緊收拾起佐料袋丟進垃圾桶里。

郭偉進來,見茶几上放著速食麵,便不好意思地說:「項市長還沒吃晚飯啊?做官也不容易!你是不是常這樣過日子的,那可不行,身體會累垮掉的。」項自鏈拍拍胸脯說:「看我的身子骨還硬朗著呢!你也知道,很多時候我們是瞎忙的,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啊!我是一個懶人,不願做飯,只好先充充饑,要不就到你那裡吃?可惜又太遠了。」項自鏈匆匆吃了幾口,放下碗給郭偉泡了一杯茶,隨後從柜子里拿出一包煙來,遞給郭偉一支。郭偉推讓了一番接受了。

「你這樣就見外了吧,會抽的還客氣什麼!」郭偉聽了笑笑。

「說說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項自鏈點上煙吸了一口問。

「瓊潮市市府招待所改制拍賣,我想參加,可一打聽,原來只限瓊潮市戶口的才可以參加競拍。不瞞你說,我非常看好招待所的位置,倒不在乎價格多少。想請你幫個忙,看看能否通融一下。」「拍賣公告上有沒有說只限本地人參加競拍?」「沒有啊!所以我就興匆匆地趕來報名,沒想到中間橫著這條杠。」「這就不對了,做生意本來就要講究公平競爭,哪裡分本地人外地人呢!再說你從寧臨市來,說起來還是瓊潮的最直接領導呢!」項自鏈來了個不算幽默的幽默,他實在有點累了。

項自鏈抓起機關電話簿翻了一下,隨後給商業局局長掛了個電話。

「喂!趙局長嗎?我是項自鏈啊!吃過飯了沒有啊?我想問個事,市府招待所拍賣有沒有限制外地人參加礙…哦……嗯!這樣吧!寧臨市維多利亞酒店的郭經理想參加競拍,你看能不能給他補個手續……哦!還得麻煩你給拍賣行經理打個招呼,叫郭經理明天一早到那裡補個手續啊!對了,他叫郭偉。謝謝你!」回過頭,項自鏈對郭偉說:「你明天早點過去找拍賣行的趙經理,就說是我說的。」郭偉感謝過項自鏈,又說:「你一個人住這裡吧?」項自鏈點點頭,繼續抽著半支未熄的煙。

「項市長,你工作這麼忙,生活就得有人打理,這樣長年累月不行的。不是我說你,現在或許覺得沒什麼,上了年紀就知道年輕時候落下什麼病了。我是學醫的,可有責任提醒你啊!」「什麼時候改行的,做起生意來了?」「說起來也是偶然因素促成的,也可以說是大勢所趨。剛畢業那年,我跟著姑姑從台灣回到寧臨探親,盤桓了一段時間后,就決定長期留下來開家飯店做生意。回到台北變賣了所有家當后七轉八轉才算正式回到故里,不久維多利亞大酒店也就開業了,於是我就成了一名服務生。」「小郭真會開玩笑,酒店的經理叫服務生,那我這個副市長也是服務生了。怎麼想到來參加瓊潮市市府招待所拍賣會的?是不是想自立門戶啊!」「呵呵!不是自立門戶,是擴大經營。」「這就對了,不是說瓊潮人壞話,差不多整個寧臨地區都是這樣,人從萬事喜歡自己當老闆,弄得大大小小老闆滿天飛,卻不見幾個人賺得了大錢。做生意一定要有團隊精神,想方設法把企業做大做強,只有這樣才能充分發揮品牌效應,取得最佳效益。」「項市長很懂生意經嘛!不瞞你說,前不久我還有自立門戶的想法呢!後來到美國進修了一年工商管理,才明白這個道理。可惜好多寧臨人還在為老闆夢拼搏著呢!」「有句古話叫作寧為雞頭不為牛後,中國人處處都想著獨立自主自力更生。改革開放從哲學高度講就是要打破盤踞在我們腦海里這種小生產思想,真正融入社會化大生產中。可惜我們的新聞仍在鼓吹哪裡哪裡有十幾萬個企業家,有幾十萬個大大小小的老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本身就是對改革開放的否認,是我們背離了宣傳方針。」「項市長,你的論點倒讓我耳目一新,即使在美國,也沒有聽到過他們對中國改革開放本身提出過質疑,他們擔心的只是中國的改革開放能否持之以恆。」不知不覺,兩人就談了近一個小時,郭偉看看錶說:「項市長,時間很遲了,不打擾你休息了。這樣吧,等我競拍了招待所改裝好后,你就別吃速食麵了……工作要緊,吃飯第一。這次我們開的是特色菜,全是台灣風味的,只要你肯光顧,我為你專門準備四菜一湯,保證都是你沒吃過的。」項自鏈握著郭偉的手說:「小郭,你也別客氣,我要來的時候你擋也擋不住,我就先祝你競拍成功!到時可別說我項自鏈胃口大。」「哪裡哪裡,你來我巴不得呢!」郭偉走後,項自鏈跑進衛生間洗了個澡。儘管累得身子骨都散了架,躺在床上仍是睡不著。想到清嶴鄉那一幕幕,總覺得欠些事沒做,抓起電話給電視台台長打了個電話,強調今天下鄉送溫暖的場景一定要拉長時段播報。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台長一聽,就說:「項市長我正要向你彙報工作呢!有人打電話要我儘可能不要報道其中細節呢!你看怎麼辦?」「這件事不但瓊潮要報道,還要推薦到寧臨報道,事關重大,紙是包不住火的,你別擔心,有事我扛著。」項自鏈覺得這樣還不夠力度,又補了一句:「我向市裡蔣書記報告過了,他也同意我的意見。」電話那頭傳來了:「好的,我一定落實項市長的意思。」這時候項自鏈才安心地掛了電話。隨後項自鏈又給蔣多聞、黎贏權、魏得鳴和趙新良彙報了經過,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不過沒提親和幫的事。

照平常項自鏈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出頭管這事,幹部廉政與否並不在他的職權範圍,顏玉寶最好最壞都應當由市委去打理,可這次象是貼定了心要扳倒顏玉寶。不扳倒他自己顏面何存,當著群眾承下的諾言!其實項自鏈心中一盤棋,料定這事十拿九穩的。在瓊潮呆了大半年,裡邊的門道也摸熟了。瓊潮有三幫,書記一幫、市長一幫、人大主任嚴德坤一幫。書記幫又叫師生幫,魏得鳴是寧臨市前兩任黨校書記;市長幫社會上都叫師範幫,趙新良文書出身,搖筆杆子的都追隨他;嚴德坤馬上英雄,團級幹部轉業,在市委政法委書記的位置上搖來晃去了十年,就是沒提上半截,所以勞騷最大,平時常說一句話:「軍轉幹部最吃虧,到了地方缺了腿,一聲號令原地轉,一轉就是十八載。」許多部隊里的幹部退到地方后,按規定順降一級兩級,原來營級的,弄不好就是個小科員。在部隊營級好歹是個官,前前後後能使喚幾個人,要是正職的洗腳也是新兵侍候著擦的。退到地方后卻啥也不算,有時候發點脾氣,那些初出茅廬的大學生們還咧著嘴說,不就一個臭當兵的,擺什麼資格啊!聽了這話,失落感難免就膨脹起來,所以再也不分海陸空都跑去拜在嚴德坤門下。嚴德坤也來著不拒,公檢法里的一把手二把手全是他的人。顏玉寶行伍出身,同嚴德坤又是兩姨丈,關係就更貼了一層,剛轉業回來就安排了個副鄉長的位置。這年頭公檢法沒少惹麻煩,群眾意見很大,都說公檢法打砸搶,鬧來鬧去是一家。市裡有心整頓又拿不出真憑實據,魏得鳴和趙新良不只一次在大會上罵娘。親和幫的事項自鏈早就聽說了,也有人寫舉報信揭發顏玉寶,可查來查去還是一幫人,沒個結果。今天意外地聽夏冬生提起,項自鏈大喜過望,憑感覺他是知道裡邊一些細節的,所以一路上就籌劃著如何從顏玉寶身上打開缺口。瓊潮市的經濟局面是打開了,可領導威信不高,魏得鳴和趙新良在常委會上多次提過要整理幹部隊伍。趙新良來瓊潮近一年了,正愁沒個機會挪開嚴德坤這棵老樹樁,一聽說清嶴鄉出了這麼大一個簍子,他會不同意項自鏈的建議嗎?

清嶴鄉或許只是一個代表,在瓊潮,山區鄉鎮近十個,那些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會不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顏玉寶呢?想到顏玉寶,心中就來氣,項自鏈甚至怪上楊村群眾手軟,沒當場教訓他一頓。想到老楊散了架的一家子,項自鏈嘆息一聲合上書,盯著雕花的天花板發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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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的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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