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子 夜
1
烏嶺煤礦居住區依著一座漫漫隆起的山崗而建,北高南低。各種建築和山崗的走向同步,越往北地勢越高,各種建築也越高大,質量越好,越往南地勢越低,建築也越低矮,質量也越差。在整個山崗的最北面、辦公大樓的後邊,有一幢特別的建築。
這是個別墅式二層小樓,由一圈圍牆嚴密地保護著,圍牆的大門口,是一道電子操縱的伸縮式鐵門。建築雖然不高,但是建造在山崗的最高處,就使它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統治者氣派。
這就是烏嶺煤碳總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李子根的家。
當然,這只是他在烏嶺煤礦的家。他在縣城還另有住宅樓,至於在全國有名的風景區和大城市乃至國外,還有多少類似的住宅就不得而知了。
夜已深,除了礦井下勞作的礦工,人們早已睡下。然而,此時此刻,在這幢建築的內部卻在上演一部怪異的活劇。
活劇在二樓的一間密室里進行。
密室的牆上,掛著一幅普通又不普通的畫。說它普通,它只是一張普通的工筆國畫,畫上是三個古人,可能年代較為久遠的關係,畫面的顏色早已暗淡了光澤;說它不普通,是因為這樣一副畫,卻裝在一個精緻的古香古色的廟宇式木框之內,畫像的上方是三盞小小的心形紅色長明燈,下面是三個小小的香爐,香爐內還燃著裊裊的香燭。畫上三人氣概不凡,中間靠前的慈眉善目,手捧一枚寶劍,左後邊的紅面長髯,鳳眼蠶眉,手持青龍偃月刀,右後邊的豹頭環眼,燕頜虎鬚,手執丈八蛇矛。
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能猜出這三人是誰:劉備,關羽、張飛。三國時代的著名人物。
此時,在這張畫的下面,跪著五個人。為首者四十多歲,短粗身材,表情虔誠,雙手擎前,同樣捧著燃燒的香燭,口中念念有詞:
「……我等弟兄五人,願效先賢,義結金蘭,共成大業,雖不同生,但願同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值此多事之秋,願蒼天體諒我等,多多佑護……」
其餘四人呈扇形跪在後邊,皆俯首垂目,一副虔誠模樣。
誓畢,後邊跪著的四人中站起一人,把一碗酒和一枚匕首捧到為首者面前,為首者一言不發,拿過匕首,往中指指肚上一劃,頓時有鮮血湧出來,滴入酒碗中,因為光線較暗,血呈紫黑色。接著,另外三人如法炮製,最後,捧酒之人也同樣劃破中指,滴血入碗。這時,為首的車軸漢子接過酒碗,用剛剛割破的中指往酒中攪了一攪,脖頸一仰,「咕咚」一聲,猛喝一大口。酒碗傳下去,經過五人之手后,已經滴酒不剩。幾人這才立起身來,隨著首領走出密室。
密室外面原來是個客廳,巧合的是,它正好有五張沙發,圍著一張好象會議桌似的橢圓形茶几。五人走進來后,密室的門就變成了鑲在牆上的一面大鏡子。不知內情的,絕對看不出異常。
客廳的裝璜很上檔次,大理石地面,實木牆壁,高檔酒櫃,豪華吊燈。只是燈光較暗,窗上還蒙著厚厚的窗帘。幾人落座后,又是剛才捧酒之人,沏上了五杯茶水。然後落座,此時,大家的目光都落到首領身上。
首領就是李子根,烏嶺煤碳總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也就是烏嶺這塊土地的統治者。此時,他神情平靜沉穩又有幾分冷峻。他看看另外四人,極富感染力地嘆口氣說:「從現在起,咱們又多了一個兄弟,一個好兄弟!」轉向一個臉色黑黑、下巴上長著黑胡茬的漢子:「老五啊,你要知道,這種場面,你的四位哥哥一共才經過三回。第一回是我們老哥仨,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第二回也有五六年了,是你四哥加入進來,現在是第三回。你要記住咱們發過的誓,從今以後,咱們就要同甘苦、共患難哪了!」
被稱為老五的漢子就是黑胡茬。他聽了這話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得有點結巴:「大……大哥,你放心,我……我黑子雖是後來的,可保證……保證對大哥忠心耿耿,我要是對不起大哥,天打五雷轟!」
李子根輕輕擺擺手:「行了,剛才咱們已經明過誓,就不用再多說了。」看看另外三人,又長嘆一口氣說:「這幾天,發生了很多事,我也想了很多。尤其是今天晚上,我又想起當年的事兒……我常常想,咱們經過那麼多風浪走到今天,靠的是什麼?想來想去想通了,就是兩個字:『團結』,是因為有你們這樣一批好兄弟跟著我。老四,老五,你們都是後來的,有些事不知道,老二老三是和我一起走過來的……老二最早,你們沒忘記從前的日子吧,沒忘記咱走過的路吧!」
老二喬勇立刻回應:「大哥,老二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過去的日子呀,當初,我們家吃不上喝不上,過年連件新衣服都穿不上,還不是你把我帶出來闖天下,才過上了今天的好日子。咱們一起走過的路更不能忘了,想當年,咱們在烏嶺這塊土地上經過多少風風雨雨啊,跟徐老疙瘩、唐小虎、老懞古他們文的武的打了多少仗啊,我老弟把命都送了,就因為這條命,咱們叼住了徐老疙瘩,讓他乖乖把礦井讓給了咱們,滾出了烏嶺……我兄弟雖然死了,可死得值。大哥你放心,我心裡明白,沒有你就沒有我喬勇的今天,我永遠是你的老二,這輩子是跟定你了!」
喬勇說完,老三也開口了,他是蔣福榮。他拉長聲調說:「這個……我雖然是老三,可年頭也不少了,當時,我哥哥還沒當縣長,只是礦山局的副局長。當年,我真是把腦袋掖在褲腰裡干哪……那天夜裡,我和大哥去礦井的路上,被唐小虎帶一伙人堵住,他們要下黑手,叫我一下子就捅傷兩個,有一個當時腸子就冒出來了,我們這才跑出來!」轉向李子根:「大哥,你還記得這事吧……當然,一切都是託大哥的福。我和二哥一樣,到啥時候都是你的老三,你指哪兒打哪兒,絕沒二話!」
他的話有些微妙,既象是感慨當年,恭維李子根,又象自我表功,讓人別忘了他的貢獻。
下面,該老四和老五表態了。他們是尤子華和黑胡茬。輪理,該尤子華先說,可他卻沉默不語,黑胡茬忍不住,搶先說起來。可能是有些激動,他的話結結巴巴的。
「這……大哥,二哥,三哥,我小黑子……不、當年我老五還小,沒有趕上你們創業,可……可從今後,我是死心踏地跟上你們了,只要大哥發話,我……我啥事都敢幹,就是叫我殺人,我也沒二話……我……我不會說話,請大哥……還有二哥,三哥,四哥看我小黑子咋干,我要做對不起大哥的事,你們就……就殺了我!」
黑胡茬住了口,李子根讚賞地點點頭,喬勇和蔣福榮沒說話,尤子華卻在旁輕輕笑了一聲。黑胡茬轉向他:「四哥,你笑啥,我哪兒說錯了?」
尤子華不出聲,李子根點了名:「老四,你今兒個咋有點蔫哪,有什麼心事嗎?老五哪兒說錯了,你是四哥,給他指出來呀!」
尤子華這才欠了欠身,勉強笑了笑:「啊……沒什麼,我是聽老五嘴裡老是離不開殺字,這恐怕不行,咱們不是殺人集團,咱們是幹事業,有些事即使非動武不可,也要先禮後兵,老是亂打亂殺,會捅出事兒來的!」
李子根輕輕點點頭,咳嗽一聲道:「老四說得有理,今天這事兒,實在是讓他們逼的,不到萬不得已,咱們不會這麼做……不過,老四,你和老五都是後來的,不知道我們哥仨的當年啊,那可真不容易啊,所以,我才特別愛惜今天這局面,絕不許別人破壞……媽的,你動我啥都行,就是動我老婆也沒關係,可不能動我的煤礦!」停了停,目光望向尤子華:「現在看,咱們哥五個還真象三國似的,我和老二老三就是當年的劉關張,老四雖然是後來的,可有勇有謀,是四弟子龍,你這些年沒少出力,大哥都記著呢。你說的話也對,可是,我小時候聽說書的說過,古今干大事的,都不能講婦人之仁,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你看書多,知道得也多,你看那些打天下的,哪個手底下沒有人命,為了干大事,有時候不得不狠一點啊!勝者王侯敗者賊嗎,老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尤子華沉吟了一下,終於點頭道:「大哥說的是,歷史進步總要伴隨著陣痛。現在是改革年代,而改革總要附出代價,可最終換來的是社會發展進步,最後,一切都會被勝利和成功淹沒,時間會使一切都淡漠的。你看,秦始皇當年殺了多少年,可現在誰不誇他修萬里長城……大哥說得對,干大事不拘小節!」
尤子華話音一落,黑胡茬又搶著說:「就是這回事,今兒個要不把他們收拾了,咱烏嶺煤礦就得完蛋,咱們能讓嗎?媽的,今後誰要對咱煤礦不利,我老五第一個跟他玩命!」
李子根欣賞地看看黑胡茬,又看一眼尤子華,改用抑揄的口氣說:「老五哇,大哥喜歡你這個勁兒,可是啥事都不能過頭,你四哥說得有道理,不到一定地步,不能用這一手。說起來,你是老五,三國里的老五是誰?沒有,不過,好象有個五虎將,關、張、趙……還有誰來著,對,有個馬超吧,這個馬超就有勇無謀啊,你可不能學他。別的不說,你就不該用肖雲的手機接那個電話,差點惹出大事來,還好,他報告了楊平,要是報告別人不就麻煩了?這話我已經說過了,就不羅嗦了,總之,你要多跟你四哥學!」轉向對尤子華:「老四,今後你得多照應得老五!」
尤子華笑了笑:「這我可不太敢擔。大哥,我有自知之明,咱們弟兄五個數我最窩囊,膽子小……不過呢,大哥能認同我的觀點,我還是挺感激的。現在終究是和平年月,打打殺殺的事還是越少越好。當然,大哥說得也對,真要逼到份上,該來狠的還得來狠的,小民知法不知恩,必須得讓他們害怕咱們。就象大哥說的那樣,古今干大事者哪有不殺人的?咱為了成大業,有時候還真不得不採取些極端手段,不過,我的意思是,要盡量少這麼做,因為出了人命終究不好!」
李子根認同地:「對,還是老四說得全面……這樣吧,咱們還是商量一下眼前的事兒。我想,這三個人雖然處理了,可他們不象那些打工的,有些事兒要好好琢磨琢磨,大夥都咋想的,都說說!」
客廳沉默下來,片刻,老二喬勇罵了一聲道:「操,我看沒啥害怕的,兵來將擋,水來土屯,只要咱們幾個知道內情的不吐口,不承認,誰能怎麼著?這種事也不是第一回了,那年,兩個搗亂的河北小子被處理了,上邊不是也來過人,風聲也挺大的,最後不是也不了了之啦……我看這回也沒啥了不起的。明天我把保安大隊的弟兄們全派下去,該嚇的嚇,該哄的哄,別說沒人知道內情,就是貓著點須子,也是只聽軲轆響不知井在哪兒,諒他們也不敢亂說!」
蔣福榮仰著臉兒傲然地說:「二哥說得是,在烏嶺這塊地方,敢跟咱們做對的人還沒出生呢,也包括平巒,何清他都得聽咱們擺布,別人又能怎麼樣?」想起了什麼,改變了口吻:「不過呢,我有點擔心那個警察,他可是刑警,來烏嶺不少人都見過,說沒就沒了,他們單位恐怕不會不管……」
沒等蔣福榮說完,黑胡茬就搶過來:「三哥說得是,那小子在六號井整我的時候,就說省公安廳已經派出很多警察秘密潛入烏嶺,也不知是真是假!」
這話象一塊重石砸到幾個人的心上,室內再次陷入沉默。片刻,李子根哈哈笑了:「怎麼,他這牛吹的還真把你們嚇住了。省公安廳的人在哪兒呢?事情過去這麼長時間了,咋一個沒見著哇?告訴你們,別說平巒縣公安局,就是地區公安局、省公安廳也有咱們的人,只要他們一有行動,我立刻就能知道。再說了,別說省公安廳沒來人,就是來人了又能怎麼樣?這是烏嶺,他們沒有證據,有什麼辦法?不說這些了,老四,還是你說說吧,你文化比誰都高,想事兒也周密,快說說吧!」
2
尤子華輕輕一笑:「大哥過獎了!」長出一口氣,面向眾人:「好,那我就說說吧。我覺得,三位哥哥說的都有道理,對這件事,我的看法是,既不能大驚小怪,草木皆兵,自亂陣腳;也不能掉以輕心,麻痹大意。我們要頭腦清醒,未雨綢繆,才能防患於未然。」
幾人愣愣地聽著。喬勇說:「老四,你別甩這些文詞,用大白話說,俺們幾個文化低你還不知道嗎?」
尤子華又是一笑:「二哥,我沒甩詞啊……好吧,我再說白點,我的意思是,咱們無論做什麼事,都應該事前考慮周全,做到有備無患。我說過,咱們最好不使用暴力,後遺症太大……當然,有大哥在,也不會出啥大事,可麻煩。譬如這件事,完全可以製造一個交通事故解決他們,如果那樣,也就是賠倆錢完事。我研究過交通肇事賠償,撞死的如果是農村人,頂多賠三五萬元,就算他們三個命值錢,每人十萬,一共也就三十萬,這對我們烏嶺來說還算錢嗎……」
「別說三十萬,就是三百萬我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不是時間緊,來不及準備嗎?」李子根把話接過去:「子華,後悔葯沒處買去,還是說眼前吧,現在咱們該做哪些事?」
尤子華笑了笑:「好吧,我現在就發表點自己的想法,供大哥參考。」停了停,表情略略嚴肅起來:「我覺得,首先,我們一定要重視這件事。咱們礦這些年雖然沒少死人,可他們多是井裡出事死的,屬於生產事故,即使有幾個被處理的,也都是外來打工的,沒人管。可這三個人不同,一個警察,兩個記者,還是從省里來的,同時都在咱烏嶺沒了,是小事嗎?他們背後的單位也不一般哪,一個是公安機關,剛才三哥說了,有可能會驚動省公安廳,那兩個記者呢?我看,也有可能會驚動省報甚至人民日報。你們想一想,如果他們在報上刊登一篇哪怕豆腐塊那麼大的文章,題目是:『二記者一警察神秘失蹤於烏嶺煤礦』,會引起什麼樣的反響,帶來什麼後果?」
尤子華停下來,屋裡的氣氛一下變得非常凝重。喬勇變得口吃起來:「那……這……這麼說,這事兒……」
「二哥你別急,聽我往下說。」尤子華繼續說起來:「所以我說,我們一定要頭腦清醒,不能麻痹大意。當然,更不能自亂陣腳。對這事兒,我認真考慮過了。他們三個雖然在我們烏嶺沒的,可真正知道內情的多是咱們圈裡人,而且,這裡邊迴旋餘地很大。先說那個警察吧,他第一次來烏嶺是有不少人知道,包括縣公安局,包括烏嶺大飯店和六號井、七號井的一些人。咱要是咬定說他沒來過,那反而會引起懷疑。可大家要注意,我說的是他第一次來。而他第二來是化裝成打工的直接去了六號井,就是那些跟他一個班兒幹活的,恐怕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至於參與搜捕的弟兄們,都不知道內情怎麼回事,還真以為是什麼盜竊炸藥的不法之徒呢,何況他們都是一些可靠的弟兄!」
喬勇一拍桌子:「你是說,我們可以一推六二五?!」
尤子華一笑:「對,如果省公安廳真來人了,調查這事,我們應該大大方方地承認,他是來過烏嶺,可後來就走了,去了哪裡就不知道……對了,不要忘記,還是麗……還是大嫂託人給他買的軟卧,親自送他上的火車。這一點,火車站的人都能證明!」
李子根聽了這話沒出聲,但微微點了點頭。蔣福榮想了想說:「還別說,老四分析的真有道理,他第二次來烏嶺是夠秘密的,把咱們都瞞過了,想不到這倒成了一條有利因素……對,上邊要是調查我們派出所,我也可以這麼證明!」
黑胡茬討好地對尤子華說:「四哥,你不但是趙子龍,我看,趕上諸葛亮了!」
尤子華沒有看黑胡茬,只是微微一笑,繼續說下去:「那位女記者呢,她跟她老公一樣,第一次來有人能證實,因為她在礦井接觸了很多人,可她第二次來是自投羅網,在清泉就被咱們發現,塞到車裡拉回來,除了參與行動的幾個弟兄,同樣誰也不知道!」
蔣福榮緊接著說:「那個張大明也是扮成打工的,直接去了礦井,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喬勇一拍大腿:「媽的,這麼說,啥事也沒有了,早這麼說呀,嚇我一大跳!」
李子根擺擺手:「讓子華往下講。子華,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再說說,咱們該做些啥吧!」
尤子華輕咳一聲,想了想說:「我看,咱們當前要做的一是封嘴,二是堵漏,三是搬兵!」看看四人,繼續說下去:「封嘴,主要是針對那些可能知情的、不夠可靠的人,要封住他們的嘴,讓他們害怕或者感激,從而把嘴閉嚴;堵漏,就是咱們好好反思一下,看行動中有沒有什麼漏洞,抓緊堵住;搬兵,就是找靠山。這是防備萬一的一手,萬一上邊來人調查,要有人替咱們說話,不能讓他們查起來沒完。只要上邊有足夠份量的人說一句『沒有證據,就不要影響企業生產了』,這比什麼都管用。」
尤子華住口了。
李子根轉向另外三人:「該你們了。都說說吧,你們該咋干,有哪些人的嘴要封,有哪些漏洞要堵!」
喬勇:「我們保安大隊沒事,跟著乾的都是可靠的兄弟,他們也不知道內情,我按大哥的指示,說是抓盜竊炸藥的傢伙。再說了,他們都是圈裡人,就是知道啥也不會亂說!」
蔣福榮:「我那兒問題也不大,所里知情的也都是圈裡的,他們不會胳膊肘向外扭,我能控制住他們……不過呢,縣公安局有些人就不好說了!」
李子根眼睛一閃:「你是說楊平、湯義……不能吧,那個警察把張大明從井裡救上來的事,就是楊平報告我的!」
蔣福榮:「我說的不是他們,他倆跟咱們還是真心的,咱們真要出了事,他們也好不了。我是說姓陳的,昨天我們設卡檢查的時候,他忽然出現了,就是他查的那輛車把人從烏嶺帶了出去,也是他,把車停在路旁,讓那個警察開跑了……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他……」李子根臉上閃過一絲怒色:「老三,他兒子不是在你們派出所上班嗎!」
蔣福榮:「是,媽的,傻乎乎的,啥也幹不了,每月八百塊,真是白養著!」
李子根輕笑一聲:「老三,你這話可小心眼了!」神情緩和下來:「我想,陳英奇他不是一個糊塗人,還不至於站出來跟咱們做對吧,再說了,他並不知道這裡的內情……行,這事兒我知道了,你們再說說別的吧!」
蔣福榮:「再有……對了,縣局治安大隊有個曲寶明,多少知道點事兒,那個警察第一次來的時候,咱們不是派人跟他搗亂嗎?湯義為了裝得象回事,故意把這個人拉進來一起處理這事……不過,後來的事兒都沒讓他知道!」
李子根點點頭:「嗯,還有嗎?」
蔣福榮又猶豫了一下,可嘴動了動沒說出話來。李子根看著他問道:「老三,你是不是還有事?」
「這……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了!」
蔣福榮急忙搖頭否認。李子根沒有再問,把目光望向喬勇和黑胡茬。喬勇同樣搖了搖頭,黑胡茬卻遲疑了一下說:「這……我也沒啥,只是……只是昨天抓那個警察時,那兩個幹部在跟前,他們能不能……」
李子根擺擺手:「這事兒不用你們操心,已經擺平了!」
黑胡茬也住了口。
再無人說話。李子根逐個打量了一下幾人的臉色,長出一口氣,終於開口了:
「行了,我說幾句吧。你們四個一定看出來,今天我的心情很激動,剛才的場面,使我好象回到了當年,又回想起這些年走過的路。我李子根所以能風風雨雨走過這麼多年,能有今天的好局面,非常感謝四位兄弟。我想,今後這種場面咱們每年都搞一次,也算憶苦思甜吧。人不能忘本,只有不忘本,才有更大的奔頭,才能更加珍惜今天的好局面!」
四人默默聽著。
李子根繼續說:「常言說得好,一個好漢三個幫,團結就是力量。今天,我又多了一個兄弟,覺著力量更大了。劉備說得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不是說你們大嫂不重要,可和你們幾個弟兄們比起來,我……」
他沒有往下說,神情也有些異常。喬勇見狀大聲說:「大哥這話不假,這些年,大哥待我比親兄弟還親,我跟大哥就是多個腦袋差個姓!」
黑胡茬更為激動:「大哥,黑子我最佩服你的為人,我……大哥,我……我要象你學習,老婆算什麼呀,兄弟感情才是真的……」
蔣福榮沒有說話,只是眼睛閃個不停。尤子華卻笑著打斷黑胡茬的話:「老五,你別走極端,大哥是比喻,不是讓咱們跟老婆離婚,大哥也希望咱們夫妻和睦,過好日子!」望向李子根:「大哥,你是這意思吧!」
李子根:「啊……這……那是,那是……我這是比喻,不過,在我的心裡,兄弟情真的勝過夫妻情啊……當然,老四也說得對,我也希望你們夫妻和睦,過好日子!」轉了話題:「這話就說到這兒,咱們回到正題上來吧。剛才,老四把事情都分析透了,該咋辦說得也挺明白,我就補充一句話,那就是,沒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三條人命嗎,有啥了不起?這些年,我李子根經過多少風浪,還真沒翻過船。其實,人死了怎麼也比活著好對付。你們想想,這三個人要是活蹦亂跳地離開烏嶺,那會是啥局面?整不好,咱烏嶺一下就完了。所以說,咱是被他們逼的,他們是自找的。這事怪不著咱們,只怪他們自己!再說了,如今講法制,現在知道這事兒內情的除了咱五人,就是幾個參與行動的弟兄,都是靠得住的,只要咱們嘴把住門兒,誰來都是這套話,沒有證據,誰也不敢把咱們怎麼樣!」再次看看四人:「對了,大哥現在跟你們交個底兒,一切都沒啥大不了的,往大了不敢說,只要不出省,多大事兒我都能把它擺平!」
說最後一句話時,李子根的口氣非常堅定,非常自信,說完,還用眼睛逐一看了四個人一眼,四人也頓時覺得底氣足了很多。李子根笑了一下,又改換了口氣:「當然,老四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小心沒大錯。眼前要做的,就是這三條,保密,封嘴,搬兵。你們哥四個這些日子眼睛要睜得大一點,把烏嶺看住,絕不能讓人壞咱們的大事兒。咱雖然不主張動武,可真有人搗亂也不能跟他講情面,我說過了,干大事不拘小節!老二,你要特別注意那些廢井,前些年亂挖亂采,地下太亂,好多不該打通的井都打通了,別讓他們還了魂兒,從哪兒再冒來。當然,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可還是小心沒大錯。還有,這些日子要對外來打工的嚴格審查,絕不能再讓警察記者混進來,除了在路口設卡,在井點也要注意。老三,這由你負責。至於搬兵的事不用你們操心,有我呢。咱們出了事兒,他們也好不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時候,他們別想躲清凈!」
李子根說完,手輕輕一揮:「行了,天不早了,都回去吧,該吃吃,該睡睡,沒啥大不了的!」
四人站起來要往外走,李子根忽然又想起什麼,手上做個等一等的動作:「哎,我忘了個事兒,雖然是弟兄,也得論功行賞。你們老哥仨這些年沒少掙,可聽說老五日子不太寬綽,嗯……這樣吧,你明天到財務先領兩萬零花錢,都是弟兄了,你不寬綽,大哥臉上也無光。只要你好好乾,對得起礦上,大哥眼睛不瞎!嗯……對了,我想好了,從明年起,咱們烏嶺煤礦也實行股份制,你們四個都是股東,到年底分紅,多了不敢說,收入肯定比現在多一倍。這烏嶺是咱們弟兄一起打下來的,每人都有一份!」
除了尤子華,其他三人都露出激動的神情,再次表示對大哥的忠心,黑胡茬又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李子根卻輕描淡寫地揮一下手,做了一個到此為止的手勢,四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去。
可是,李子根還留在原處一動不動,臉色也沒有什麼變化,只是默默地點燃一支香煙,大口地吸著,好象在等待什麼。
不一會兒,客廳外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門開了,一個人走進來。
是尤子華。
3
李子根拍拍身旁喬勇剛剛做過的座位,尤子華默默地走過去,坐下來。
他們已經形成默契,每當發生什麼重大事件時,在與幾個弟兄研究過之後,他總要同他單獨商討一下。剛才散會時,尤子華看到了李子根的一個眼神,就在走出去后又返回來。
雖然尤子華是後來的,可他們有超越別人的特殊關係。他是他的妹夫,他是他的妻哥。
只剩下兩個人,說話就簡單多了。李子根把煙掐滅,開門見山地問:「子華,剛才,我覺得你話沒有說完?」
尤子華看了李子根一眼,淡淡一笑:「這……也沒啥了,基本就這樣!」
「都啥時候了,還藏著掖著?」李子根生氣地敲了一下桌子:「你跟我相處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對你咋樣你心裡應該明白。雖然你是後來的,可在我心裡,你的份量可比老二和老三重得多。在面上我把他倆擺在你前面,可咱們畢竟是一家人。再說了,他們就知道打打殺殺的,這一套創業時還有用,可現在是守業,這一套越來越用不著了。你看,國家都在講知識化,大哥雖然文化不高,可也能跟上形勢,就為這才認你為四弟,還讓你成了妹夫,這種時候你咋能看熱鬧。說吧,心裡有啥話都說出來。」
尤子華看了李子根一眼,終於開了口:「大哥,你既然這麼說,我就直言吧……你覺得,讓黑子跟咱們四個磕頭合適嗎?」
李子根笑了,拍了尤子華後背一下說:「讓他跟你肩膀頭一般高是委屈你了。」嘆口氣:「說起來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些日子的行動,他都參加了,內情都知道,眼前是用人之際,就顧不上那麼多了。話又說回來,咱們啥人都得用,比如說你吧,你和我們弟兄幾個就不一樣,可大哥不是照樣跟你磕了頭?而且,對你比他們還親……這件事就這樣,說點別的吧。你看,眼前咱們還有啥要注意的?」
尤子華稍稍猶豫一下:「這……這話我也不知該說不該說,大哥覺出來沒有,我三哥好象有話沒說出來?」
李子根眼睛一閃:「嗯?有這事?我怎麼沒看出來?」
尤子華:「這……大哥,他跟你磕頭比我要早得多,常言說,疏不間親,可我確實覺得,他有話沒說,而且,可能是件大事!」
李子根眼睛又閃了一下,臉色頓時有變,自言自語道:「大事……什麼事呢?莫非……」醒悟過來,急忙改口道:「老四,還有啥,你繼續說,別多心!」
尤子華想了想:「大哥既然這麼信任我,我也不能瞞著。我要說的還是與此有關。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外邊人好對付,關鍵是咱內部,有些事不能不讓人多想一想。那個張大明被扔到那口井裡,只有咱們幾個人知道,可那個警察是怎麼找上去的?還有,那個張大明被救出來後到底藏在哪裡,為什麼怎麼也找不到,後來又突然現身了,衣服也換了,人也養精神了,這是怎麼回事,沒有人幫他能出這事嗎,這個人是誰?」
聽著尤子華的話,李子根的臉色先是十分凝重,後來又放鬆下來:「啊,這事……你別繞了,我知道了,咳,都是我慣得……既然這樣,你這幾天就盯著點,別再讓她捅出事來!」有些歉意地:「子華,場面上我管你叫老四,可實際上我是把你當一家人對待呀,什麼親也親不過血脈,你雖然不姓李,可你既然成了我的妹夫,我就把你當親弟弟待。這幾年,也委屈你了!」
尤子華悻悻地說:「我倒沒啥,我也慣了,現在害怕的是壞了大哥的大事!」
李子根:「那倒不至於,她咋說也是我親妹妹,她的脾氣秉性我都知道,很小的時候爹媽就沒了,是我把她帶大的,我對她既是爹又是娘,到啥時候她也不會害我!」
尤子華仍然悻悻地:「這樣當然好,可她愛感情用事,就怕她一時衝動做出糊塗事來!」
「不能,她肯定不能。」李子根非常有把握地說:「我自己的妹妹還知道嗎,行,哪天我找她嘮嘮,你放心好了。」看看尤子華的臉色:「子華,你還有什麼事沒有?」
尤子華瞥了李子根一眼,輕輕搖搖頭說:「沒了!」
李子根的口氣變了,眼睛如釘子般定住尤子華,口氣也變了,變得十分冷峻,聲調也高了:「子華,你看著我。我知道,你還有話要說,可是你又不敢說。你害怕是不是,你怕這事漏了是不是?」
尤子華看了李子根一眼,趕忙又把目光移開,搖著頭用不堅定的口氣說:「不是,大哥,我……」
「你不用解釋,」李子根冷冷地說:「子華,我對你啥都滿意,就是膽子太小。現在,你是不是後悔投奔我了?」
尤子華急忙抬起頭來:「不不,大哥,這你可說錯了,我絕沒有後悔的意思……不過,我確實覺得我們這次的事兒乾的大了點,確實有點擔心漏了,那咱們就……」
「咱們就全完了,對不對?」尤子華冷笑一聲,右手做成槍型向自己的太陽穴比量了一下:「真要是漏了的話,就會『砰』,這麼一聲,是不是?」
尤子華看著李子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臉上終於現出害怕的神色。李子根有些鄙視地看著他說:「子華,我再跟你說句實話,你知道二妹為啥對你這樣嗎?也是因為這一點,你有腦子,沒膽子!」換了一個口氣:「子華,老四,妹夫,你別忘了,你是男人,你已經跟我拴在一起了,要挺住,天塌下來也得頂他個窟窿!」停了停,又拍拍尤子華的肩膀,換成自信的口吻:「再說了,天還塌不下。我昨天找沈百儒算了,他說,眼前只是點小風浪,我的前程遠大著呢……對了,你不太信這一套,可我跟你打個睹,我說沒事兒,你信不信?告訴你,能搬倒我李子根的,別說平巒,就是全地區、全省也沒有。咱們上邊有人,都是掌實權的。我李子根憑啥立了這麼多年不倒,不就是靠這個嗎?我要倒了,他們全都得倒大霉,別說出不了大事,就是出了事,他們也得拚命保我,也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子華,我把話說到這兒,你信不信?」
尤子華口氣不太堅定地:「信,我信大哥……」
「不,你不信,」李子根眼睛盯著尤子華大聲說:「你在說假話,你心裡其實並不信。好,我也不強要你信,咱們就走著瞧!」停了停,冷笑一聲:「我這輩子,竟干別人不信的事了。當年,張大明那小子也不信我,可如今咋樣?誰能想到我這沒念幾天書的大老粗,把這麼大國營煤礦弄到手,成了董事長、總經理?別說你不信,我都有點不信,可事兒在這兒擺著呢,不信也得信。哼,這些年我經過多少風浪啊,有好幾回,我都覺得快完了,可最後都風平浪靜了。」再次拍拍尤子華的肩膀:「老四,你呀,還是嫩一點,我知道,你心裡總覺得自己文化高,念書多,對我們這些文化低的有點瞧不起,瞧不起你為啥還投奔我,還不是看我有錢?對,這世界就這麼怪,就是我們這樣的人賺了大錢。我得點化點化你,你說咱中國歷代的皇帝,有幾個心眼好、文化高的?對,三國里的諸葛亮怎麼樣?人品沒得說,文化也高吧,可他只能當軍師,還有蕭何、韓信、張良,文化都高,可都只能當軍師,當將軍,倒是那些人品不好、文化不高的當了皇帝,掌著實權,這到底咋回事兒你還不明白嗎?現在雖然不是古時候,可道理一樣。我早看明白了,這個世界是靠錢支著的,誰錢大誰說了算,和念書多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為啥說出不了事兒?因為我心裡有底兒,我知道我的錢都使到哪兒了。這些年,我還真沒碰到過錢不好使的事兒。我看透了,在這世界上,錢越多,人就越安全,錢多了殺人也沒事兒,就說那年湖南那小子吧,不聽話,在井下把他們處理了,事後也有點壓不住,可我花了不到十萬元,馬上就有人頂了缸,我照樣當我的礦長。這種事兒我經歷的多了,你不服行嗎?!」
尤子華聽著,低著頭再不吭氣,好象被說服了。李子根這才發覺自己有點過頭,又改成和緩的口氣:「老四,大哥說這些,是為你好。我說了,在這幾個弟兄中,我其實最器重你,你看得遠,事想得周全,這都是你的長處。可你也要長膽量,憑你的韜略,再有膽子,前程遠大著呢!對了,你也說了,咱們這是沒辦法的事,都是被他們逼的。干大事不拘小節,勝者王侯敗者賊,對不對!聽大哥的,沒事兒,很快就會風平浪靜了,你要不信就走著瞧。子華,你信不信?」
尤子華看了看李子根,終於說:「大哥,我信,我信你!」
二人的談話這才宣告結束。李子根送尤子華出門,走出客廳時,尤子華看了看卧室的門,隨口問道:「大嫂睡了!」
李子根:「啊……睡了,睡了,她最近身體不太好,說要去南邊呆些日子!」
尤子華:「嗯,什麼時候走?」
「這……我還沒問她!」臨別時,李子根又拍拍尤子華的肩膀:「回去好好睡一覺,別擔心,啥事也不會出,有我呢!」
你真的信嗎?真的相信他的話嗎?
尤子華走到大門外站住腳步,回望著李子根的別墅,不由捫心自問:「現在,只有你一個人,也沒有人逼問你,你說心裡話,你到底信不信呢?」
當著李子根的面,面對咄咄逼人的質問,他真誠而謙恭地表示了相信,當時,他也以為自己真的相信了,李子根也認為他相信了。可是,當走到外面的時候,他的心底卻再次生出疑問。
真能象他說的那樣,啥事也不會有嗎?這可是三條人命啊,而且,他們又不是普通人,兩個記者,一個警察,說處理就處理了,能啥事沒有?不,不可能,一定會出事,出大事……這次,幹得實在太過份了,太大膽了,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們身上有多少人命啊……瞧他說的,「處理了」、「不就是三條人命嗎」,多麼輕描淡寫。他們真是一夥又毒又狠的冷血殺人犯哪,你怎麼和他們攪在一起了,還幫他們出謀劃策呀,你是幫凶啊,這樣下去能有好下場嗎?!
這麼說,你是不相信,不相信他說的話,不相信不會出事……不,還真不能這麼說,真象他說的那樣,這麼多年,出了多少事啊,他們處理了多少人哪,有礦井出事故死的,也有和他們做對,被他們害死的,可這麼多年過去了,為什麼沒出過事,他們為什麼還平平安安地活在世上,而那些跟他們斗的人或者消失了,或者閉上了嘴巴?對了,連縣委書記何清都被他們制服了。這回的事兒是大了點,可如今的事實在難料,也許真象他說的那樣,只要錢大,什麼事最後都沒事了,或許,這回也如此,折騰一陣,最後又風平浪靜了。
真能這樣嗎?
此時,尤子華的內心充滿矛盾,不知道是希望出事好,還是平安無事好。他希望出點事,希望李子根他們倒霉,就憑他們這些人,要文化沒文化,要良心沒良心,卻掌握著這麼大的煤礦,支配著這麼多的錢,控制著成千上萬人的命運,而自己卻只能當他們的侍從,實在是蒼天不公啊。何況,他們實在太黑了,太惡了,太壞了,他們做了多少孽呀,也該惡貫滿盈了,也該倒霉了……
且慢,他們倒霉了你能好的了嗎?難道你是好東西嗎?這些年,你雖然沒有直接殺過人,可你幫了他們多少忙啊?給他們出了多少壞主意呀?就在剛才,你還把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和各種可能做了分析,幫助他們堵塞漏洞……你和他們是一夥兒,是他們的幫凶啊,他們要是完蛋了,你能好得了嗎?對,你還是他的妹夫哇!不,他們不能出事,千萬不能出事,你要盡一切努力維護他們,保他們的平安,他們的平安就是你的平安哪。何況,真的有天網,有報應這回事嗎?要是有,早該報應了,可事實正相反,好象他們做的壞事越多,活得反而越滋潤,而那些老老實實的平頭百姓,反而越老實越倒霉。李子根的自信,並不完全是裝出來的。他有錢,而且,背後還有很多支持他的權力,他的力量實在太大了,你還得靠著他,最起碼,不能得罪他……咳,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今後要多長一個心眼……
尤子華回頭看了一眼剛才呆過的小樓,客廳的窗子已經一片黑暗,他的目光又落到卧室的窗子上,怔怔地盯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蹣跚著向黑暗中摸索而去。
尤子華沒有看見,在他離開后,一個人影出現在李子根住宅外,隱蔽著身形,繞著住宅轉了一圈,然後消失了。
4
李子根雖然把客廳的燈閉了,人卻還在屋子裡,他把窗帘拉開一條縫向外看著,看著尤子華步伐蹣跚著離去,同時也看著自己的家,自己的基業,看著黑暗中的整個烏嶺,有一種人在夢中的感覺。
當年,他一統烏嶺,搬進這幢親手設計並親自指揮建築的小樓時,也曾產生過同樣的感覺。每當晚上站到窗前,俯瞰著整個烏嶺的時候,總象做夢一般,總覺得不可思議,難道這個若大的礦山,這個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礦井、年產幾百萬噸優質原煤的礦山真的就成了自己的私人財產,自己真的成了這片土地的主人?
可是,現在卻是有點象惡夢:難道,這片屬於自己的礦山土地,真的要離開自己,難道過去的年月都是一個夢……
儘管在別人面前鎮定自若甚至仍然那麼狂妄,可實際上,他心中的底氣並不那麼足。尤子華說得對,這回的事兒是大了些,處理的人雖然不多,可他們身份不一般,很難說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可是,天下沒有後悔葯,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情,如果不處理他們三個,礦井死人的事就會暴露,那可是五六十條人命哪,真要捅出去,自己吃不消不說,恐怕還要勾起別的事,那樣的話,別說礦山要撒手丟棄,恐怕身家性命都難保。所以,權衡來權衡去,還是這樣做好一些。看來,今後真得在安全上多投入些,盡量少出這種事……
想別的都太遠了,遠水不解近渴,眼前的關鍵是沉住氣,千萬不能驚慌,你要一慌,別人就更沉不住氣了,那樣,事情可真要敗漏了,在別人面前,你一定要表現得自信,就象今天這樣:沒事兒,啥事兒沒有!一定讓他們相信這一點……可是,他們相信嗎?就說這尤子華吧,他當面說信你,好象也真的信了你,可他心裡到底咋想的?知識分子的心思不好琢磨,有些簡單的事兒他們可能處理不好,好象挺傻,可有些大事兒往往他們又捉摸得很深,讓你摸不透,這個尤子華就這樣,你瞧,他把事兒都分析到骨頭了。喬勇和蔣福榮就不行了,特別是喬勇,真是有勇無謀,四十歲的人了,還是打打殺殺那一套,關鍵時候指著他們這樣的真耽誤事兒……可是,雖這麼說,他們這樣的好控制,不象尤子華,心眼太多,可是,他的腦瓜好使,想的事比一般人深,也離不開他……對了,小時候也聽過幾段語錄,好象就有對知識分子是要改造利用什麼的,還是老人家英明啊,看來,以後對尤子華也得這樣,別看他是妹夫,那能怎麼樣,真到掉腦袋的時候,別說妹夫,就是老婆也他媽的靠不住啊……
想到這裡,李子根的心又往下沉墜了一下。時候不早了,該睡了,可他不願意回卧室,因為,每天夜裡睡在那張床上的那個女人已經消失了,被他「處理」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干大事就得不拘小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舊的去了再買新的,可是,心裡怎麼就不得勁兒呢……他眼前現出她的身影,媽的,長得實在漂亮,還是警察,這些年給你爭了多少光啊,誰看著不眼熱?那何清不是一下子就盯上她了嗎?憑我李子根一個大老粗,居然把這麼漂亮的女人弄到了手,還是個警察,幹了她八年,說起來真他媽的……今天的事兒都是她自找的,我早看出來了,她表面上說早跟那小子斷了,可實際上在心窩裡當寶貝藏著呢。這回,他一來,你瞧她那表現,站不安坐不穩睡不著的,那天晚上,她在他房間里到底跟他乾沒干那事兒,誰也說不清……女人是禍水,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雖然有些事瞞著她,可她是個人精,心裡恐怕透亮著呢。其實,今天本是考驗考驗她,誰知她竟跟他下了井,這就怪不著我了……可是,畢竟,她是你老婆呀,跟你睡了八年哪……
他覺得眼睛有點濕,急忙控制住自己:媽的,臭娘們,我對你不薄,這些年,你們那個窮家花了我多少錢?你爹媽治病,你哥哥蓋房結婚,你弟弟當警察,哪兒不是我出的力,我對你夠意思,可你卻總是跟我隔著一層心,還成天鼓動我出國,說出國這麼好那麼好,你知道個屁,我能把這麼大個基業撒手嗎?到國外,能這麼容易賺錢嗎?我看你是沒安好心,我真要是一走,一下子就得露餡,真要都漏了,到外國恐怕也好不了。那個賴昌星跑到加拿大不也被抓起來了,共產黨還張羅要把他引渡回來呢。媽的,她這是算計我呢……對了,她好象還跟何清真有了意思……媽的,老子對得起你,是你對不起老子,活該!
這麼一想,李子根的心平衡了,可仍無睡意,念頭又轉到何清身上。媽的,我睡不著你也別想睡好,得折騰折騰你!
這麼一想,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5
手機一響,何清就猜到是什麼電話。自那個警察被抓走後,他就一直在等待這個電話,而且一直沒睡著,儘管與身邊這個女人廝混了半宿,累得精疲力竭,也未能入睡。手機也一直開著,放到枕邊,因此鈴聲一響他就抓到耳邊,努力鎮定著「喂」了一聲。
「何書記嗎,我是李子根哪,身邊有別人沒有,我得向你彙報一下情況啊!」
果然是他的電話。一時之間,何清又恨又怕,看了一眼身邊睡著的女人,一邊披衣下床走向外屋客廳,一邊故意大聲道:「什麼情況這麼急,半夜三更彙報,天亮說不行嗎?」
李子根笑了:「何書記,咱們之間還來這套嗎?我要彙報啥你還不知道嗎?直說吧,我已經把那事處理了,您放心吧!」
何清走到外屋,把卧室的門關嚴,恨恨地低聲道:「什麼處理了,到底什麼事啊?你說得我好糊塗,難道煤礦出了什麼大事?」
「何書記,你可真行啊,非得逼我直說呀……對,是出事了,從你手裡抓走那小子已經被我們處理了,這回你滿意了嗎!」
「你……」何清再也忍不住,咬牙低罵起來:「媽的,你們好大膽,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這種事,就沒想到後果?你們到底把他怎麼了?」
李子根輕鬆的笑聲:「實在對不起,何書記,我先斬後奏了,不過呢,其實這也是為我們大家。簡單說吧,事情我已經處理完了,你知道,烏嶺這裡別的沒有,大大小小的礦井還有得是……您就別知道得太細了,咱們還是研究一下善後的事吧!」
「你……這……你也太過份了,政府辦那兩個幹部向我彙報了,你叫我怎麼解釋?」
李子根又笑了:「這點小事還能難住您嗎?憑你何書記的韜略,應付這點事兒太容易了,我相信你已經妥善處理是不是?」
他真猜到他心裡去了。那兩個幹部氣憤地彙報后,他和蔣福民保持了高度一致:這一切都是有意安排的,被抓走的是公安機關通緝的逃犯,你們要絕對保密,不許對任何人講。兩個幹部好象一點疑心都沒起,還對領導的信任挺感動的。誰能想到一個縣委書記和一個縣長會說這種假話,參與到這種事情中來呢?李子根,你這個惡種,居然把我置於這種處境,真應該殺了你……
可是,這種話只能在心裡想,嘴上說的卻是:「你告訴蔣福民了嗎?他啥態度?」
李子根:「還沒有,在平巒您是一把手啊,我得先聽了您的意見,才能跟他彙報,用您的話說,得講組織程序是不是?」
何清氣壞了:「媽的,你跟我裝什麼?你們倆啥關係我還不知道?把我當傀儡是不是?我告訴你,真要到那一天,誰也別想好!」
「到哪一天那?」李子根依然是輕鬆的笑聲:「您放心吧,啥事也不會出,一切有我呢,只不過,我覺得應該象您彙報一下,沒想到您這種態度!」
「你不用彙報,我不聽,反正誰幹的事誰負責,我什麼也不知道。從現在起,你不要再跟我說這事,我和這事兒沒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找蔣福民吧,今後,烏嶺煤礦的事兒我一概不管,你們願意怎麼干怎麼干,和我無關!」
話音未落,何清就關了手機。
可是,他知道,無論自己採取什麼態度,這件事都和自己有關,有掙脫不了的關係。
他恨死了他們,恨死了李子根,恨死了蔣福民。
兩個幹部一打來電話,何清就急了,放下電話就要嚷,可又不敢高聲,把門緊緊關嚴鎖好,剛要把怒火噴出來,又馬上一陣混身無力,最終只能用慍怒的聲音蔣福民道:「你……你們要幹什麼,告訴你,這件事出了什麼後果完全由你負責,與我無關!」
蔣福民一笑:「不對吧,你可是平巒的一把手,我只是你的助手。再說了,這個人可是從你的辦公室出去的,怎麼能說與你沒關呢?」
「你……」何清終於爆發出來,咬著牙盯著蔣福民那可憎的黑胖臉罵道:「放屁,我是一把手,我是什麼一把手,你把我當一把手了嗎?媽的,我純粹是你們的傀儡,我馬上向地委寫辭職報告,再也不受你們的了!」
何清雖然在怒吼,聲音卻很小,蔣福民一下就看透了他底氣不足,大人不見小人怪地一笑:「算了算了,別吵了,傳出去不好,不知情的,還以為咱們一二把手不團結呢,其實挺團結的是不是……何書記,咱們拉的是一架車,分什麼你我,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咱們共同負責,對不對?如果有一天出了事兒,我蔣福民保證不往外推行不行!」
「你……你們要把他怎麼樣?」
蔣福民又是一笑:「瞧你這話說的,好象真是我乾的一樣。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們要把他怎麼樣』對不對,他們愛怎麼樣怎麼樣,出了事兒由他們負責,咱們一概不知,對不對?!」
這……
何清不知不覺認可了蔣福民的意見,因為他別無選擇。最終,只能長嘆一口氣,無奈地坐下來,和他達成一致口徑,哄走了兩個幹部。然後和他探討起來:「你說吧,這事該怎麼辦?」
蔣福民:「我不是說了嗎,咱們倆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抓革命,促生產,高舉三個代表思想,與時俱進,把平巒工作推上一個新台階,就這態度!」
何清眼睛盯著蔣福民,氣得說不出話來。媽的,這樣的幹部當權,上邊的什麼思想路線方針政策不給你曲解了哇?!
心裡雖然憤恨,可嘴上卻只能說:「可是,這事兒……」
話剛出口又馬上意識到,再說這事兒還會繞回來,因此改換成另外一種說法:「你想過這事可能造成的後果嗎?」
蔣福民回答:「那只是『可能』,如果讓把這事兒捅出去,後果卻是肯定的。」
何清:「這可是人命啊,聽那警察說,不止是他一個,還有兩個記者,如果他們都……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你知道嗎?」
蔣福民答:「我更知道,一場礦難造成幾十人死亡又隱瞞不報,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他眼睛盯著他慢慢說:「用不著我提醒你吧,年底地區就要調整幹部,你被提拔是明擺著的事,如果這事暴露了,別說提拔……哼,等待你的,恐怕只有監牢大獄,當然,也跑不了我……不但你我都完蛋,地區,省里都有領導受到牽連,如果再把以前的事都勾出來,後果就更嚴重。而且,我還擔心,勾起的不止是礦難的事兒。」口氣變得非常緩慢且極具壓力:「這些我不說你也能想到,那將在平巒引發一場地陣,將有一大批人完蛋,不止一人要被槍斃,包括上層人物,而你我將首先是替死鬼,當然,你第一,我第二……這樣的後果,你考慮過嗎?」
何清傻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蔣福民眼睛盯著何清,繼續施加壓力:「當然,你可能也想到另外一條路,坦白從寬,可你想過沒有,你想從寬,那些受牽連的人能讓你從寬得了嗎?他們必將聯合起來,首先置你於死地,不管怎麼說,你是現任平巒縣委書記,是一把手,不把你正法怎麼能平民憤,怎麼能保住他們。所以,我認為,那是絕不能走的一條路,要走的只能是現在這條路,那就是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封鎖消息,絕不能讓它傳出去!」停了停:「我覺得,李子根這樣做對我們很有利,因為你我畢竟沒有親自動手……你說是不是這樣?」
何清說不出話來。不這樣又能怎樣?
蔣福民又笑一聲,點燃一支軟中華抽起來,「當然,你有壓力也是正常的,可也不必過份,想開些,當年老人家就教導過我們,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沒有小的犧牲哪能換來大的勝利。與平巒的穩定相比,一切都是小事。你說是不是?!」
何清啥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眼前這人,心裡暗罵:「媽的,純粹是惡棍的邏輯,這樣的人怎麼能當上一縣之長,他還是人嗎?」然而,他只能在心裡這麼想,卻不能採取任何行動。
他只能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什麼事也不知道。
他只能這麼做。
可是,這也不行,他們不容你這麼做。現在,李子根已經打來電話,專門向你做了報告,目的很明顯,就是把你牽進這件事中。
怎麼辦?你還想躲清凈嗎?做夢吧!
一股怒火生上心頭:「媽的,要死大家都死,誰也別想得好,你非要把我牽進來,那我也往上牽!」何清氣呼呼從沙發上站起來,在手機上按了幾個號碼:「是赫書記嗎?我是何清,打擾您休息了,有一件事情非常緊急,我必須向您彙報……嗯,有跡象顯示,烏嶺煤礦發生了大事……」
對方沒聽完就火了:「事情到這種地步你向我彙報什麼?你是平巒縣委書記,這事你負第一責任,怎麼處理是你的事,我不知道這事,你也不要再向我彙報!」
何清笑了一聲說:「赫書記,我這是向你正式彙報,你說不知道是不行的,怎麼辦我等待您的指示!」
對方突然把電話撂了。
何清的心安了一些。他知道,電話那頭的人現在也睡不著覺了,恐怕也在打電話,從現在開始,將有很多人要打電話,將為此難以安眠。
這樣一來,他覺得輕鬆了一些,媽的,反正我把球踢給你們了,愛怎麼辦怎麼辦吧!
卧室里傳出女人的輕呼聲:「幹什麼呢,咋這半天還不回來呀……」
何清走進卧室,看著仰卧在雙人床上的女人軀體,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恨意:媽的,都是因為她,否則哪會落到這個地步,也許,她是他們的一個棋子,一個陷井……可是,現在什麼都晚了,明知是陷井也出不來了。也好,就乾脆陷得更深些吧!
於是,他脫掉衣服,近乎瘋狂地撲到床上,撲到女人的肉體上。在瘋狂的同時,他的腦海中也閃過一個問號:這樣的享受會長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