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掙 扎
1
天還沒亮,平巒縣公安局刑偵副局長陳英奇就醒了。
這樣說不準確。其實,他昨天一夜也沒有睡好,先是睡不著,後來好歹睡著了,又做些亂七八糟的夢,夢中老是出現一個人,夢見他的眼睛望著他,嘴還在動著,好象是責備,又好象是求救,弄得他徹夜難安。
他就是那個叫志誠的外地警察。
他惦念著他。昨天,他用那樣的方式幫助了他,使他逃出了圍捕,最終結果如何卻不清楚。他的車被拋棄在鬧市,可人卻不見了。從那時到現在已經二十來個小時了,還沒有他的消息。
按正理,他如果逃出平巒,會立刻向上級有關部門報警,也一定會引起重視。
可是,這麼長時間過去,什麼動靜也沒有。
這就意味著,他沒有逃出去,意味著他又落到他們手中。
可是,做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公安局刑偵副局長,他卻只能採取這種幾乎是觀望的態度。因為他也是一個在平巒生活多年的人,他完全了解平巒的縣情,完全了解平巒的現實。
他想擺脫開這事,就當它沒有發生過,可是做不到。因為他曾經向他報過警,向他求救過。
關於烏嶺煤礦發生礦難死了很多人的事,他已經在好幾天前就聽到了風聲。可這種事在平巒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從公安局內部分工上說,也和他沒有直接關係,所以,他可以裝聾作啞。何況,縣委書記何清和縣長蔣福民專門在一次範圍較大的領導幹部會議上打過招呼,說有人居心叵測,唯恐天下不亂,想破壞平巒穩定團結的好局面,破壞烏嶺煤礦的生產。告誡平巒的黨員幹部不信謠,不傳謠,並把它做為一條政治紀律來執行。蔣福民還聲色俱厲地說:「烏嶺煤礦出了事對我們平巒誰有好處?誰也沒有,要是煤礦黃了,你們的工資都開不出來,你們必須象愛護眼珠一樣愛護烏嶺煤礦,別說沒出事,就是出事了也要努力減少負面影響……如果有誰不和縣委縣政府保持一致,堅決採取組織措施。」
這樣,他就更不能、不敢過問了。對蔣福民的為人,他是太了解了。雖說何清是縣委書記,可平巒當家的實際上還是他姓蔣的。此人精於權術,擅長整人,上邊有堅實的靠山,下邊又有一群鐵杆弟兄,誰拿他也沒有辦法。據說,何清剛來時曾想和他鬥鬥,可不久也乖乖地服了軟。陳英奇雖然在刑偵破案上是高手,卻絕不敢和蔣福民叫板。
因此,他和所有平巒縣幹部一樣,選擇了沉默。幾天過去,「謠傳」果然聽不到了,烏嶺那邊也一直很平靜,這件事好象就要過去了。
可是,就在這時,他來了。
當陳英奇發現湯義他們在休息日辦理一起並不屬於他們職權範圍的案件時,就覺得反常,繼而認出三個誣陷者中的一人是屢受公安機關打擊的地痞,更覺不對頭。後來,又得知那個來兄弟要去烏嶺尋找失蹤的記者妻子,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再後來,又得知那位兄弟遭摩托車襲擊及公共汽車停開的事,就什麼都明白了。對了,他還暗中做了調查,知道誣陷那個兄弟的黑胡茬來自烏嶺煤礦,就更堅定了自己的判斷。這不,昨天在烏嶺還碰到他了,躲躲閃閃的,說什麼是保安大隊的人,在井下被人給收拾了,活該!當時,真想追問他誣陷人那件事來著,因為時機場合不對,強忍住了。媽的,他們太猖狂了,太大膽了,能量也太大了……
這就是陳英奇內心的真實狀態。他發自內心地希望那位弟兄去烏嶺,弄出點事情來。可是,他卻不敢公開幫助他,只能用話刺激他前往,暗示他租車或者搭車,並暗暗為他祈禱,為他擔憂。
後來發生的事證明,他的擔憂不是多餘,昨天凌晨,他接到了那個電話,雖然話沒說完就斷線了,可那明顯是求救。他猜測他已身陷險境,立刻帶領兩名得力的屬下驅車前往烏嶺。
可是,他很快又冷靜下來,在前思後想之後,他只能採取那樣的方式兩次幫他。即使用那樣的方式,也還是擔了很大的風險。
然而,現在看,他還是沒有逃出去,還是落到了他們手中。
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陳英奇起床后再次撥他的手機和他家中的電話,都沒有人接,手機更是可疑地沉默著。
完全是試一試的心理,陳英奇接著又掛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是按他留下的號碼,撥了他在省城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值班室,問他回去沒有,對方的回答是否定的。第二個是撥本局刑警大隊的值班室,問從昨天下午至今有沒有什麼情況。值班刑警報告說,除了昨天中午接到110轉來的一起綁架報警外再無其它重大案情。他問綁架報警是怎麼回事,值班刑警說,報警人看到招待所大門外有一個人被綁架進一輛轎車,可巡警大隊趕到時卻發現那裡一片平靜,因報警人沒留姓名地址,無處核查,此後,也再未接到同樣報警。因此,他們懷疑是假警。
陳英奇放下電話,心裡明白,那不是假警,是真的,被綁架的一定是那個弟兄。
這一切都證明,他確實已經落到他們手中。
他們將怎麼對待他……
陳英奇不寒而慄。
他想跟人說一說這件事,可是想來想去找不合適的人,只能給局長彭方掛電話,可掛到半路忽然想起,彭方去省廳開會了。撥他的手機是:「你撥打的手機已經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
他就再也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了。
難道,你就這樣袖手旁觀,看著這一切發生。別忘了你是警察,是刑警,是刑偵副局長……
可是,你也是平巒人,你生活在平巒,而且,你的兒子就在烏嶺煤礦上班,端著他們的飯碗。
一想到兒子,陳英奇更感為難。兒子是他的一塊心病。那還是他小時候的事,有一天晚上出去玩,無緣無故被人一棒子打在頭上,從此聰明伶俐的兒子就變成了這樣,雖然沒有傻,可也不那麼透亮,連中學都勉強念完,更談不上考大學,自然找不到工作。陳英奇知道,那一棒子肯定是自己打擊過的犯罪分子的報復,可是沒有證據,也不可能因此給兒子定公傷,一切後果只能由自己負責。兒子漸漸大了,總得讓他有點事干,有碗飯吃呀,要不,自己老了,他怎麼辦?就這樣托到李子根,安排到烏嶺派出所上班。現在,事情就牽扯到烏嶺,他怎麼能無所顧忌地插手呢?
他太為難了。
如果袖手旁觀,就是助紂為虐,就是犯罪。
該怎麼辦?你必須做出決定,而且必須儘快做出決定,否則一切都晚了……
可是,直到天大亮,他也沒想出主意來,飯也吃不下,喝了口稀粥就去了單位。
剛走進辦公室電話就響起來,想不到,居然是治安大隊的曲寶明。他小聲道:「陳局長,你在辦公室啊,我有點事跟你談!」
曲寶明象作賊一樣溜進來,一進屋就把門返鎖上,滿臉擔憂之色。
陳英奇有點奇怪:他是治安大隊的人,找自己有什麼事呢?對了,他剛分來時曾經跟自己說過,願意上刑警大隊……
可是,曲寶明說的並不是這件事。他猶豫著低聲道:「有一件事,把我搞得站不安坐不穩的,想來想去只能跟你說……」
他說還是那件事,審查那個外地警察的事。曲寶明說,那天本來應該放假休息,可湯義忽然給他打電話,讓他到班上來,說到公共場所檢查一下節日安全問題,他覺得很奇怪,因為湯義對工作從來沒這麼認真過。可他來到隊里,被湯義帶上車,溜了幾處,也不象個檢查工作的樣子,後來就到了火車站,繞著站前廣場轉了兩圈,也沒說幹啥,後來又停到距火車站不遠的一個路口,進了旁邊的小賣部買煙,就在這時出事了,那個外地警察跑過來,他們就迎上去將他抓住……綜合這一切,再加上湯義詢問時的不正常表現,他覺得這裡有問題。事後,楊平和湯義又再三囑咐他不要對別人說這事……
曲寶明沒說完,陳英奇就明白了怎麼回事,也更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他感動地拍了他的肩頭一下:「好,沒白接受警校培養,有點警惕性,有點正氣。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曲寶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陳局長,我雖然到治安大隊時間不長,可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楊局長和湯大隊長都有點不對勁兒,總好象防備我似的。陳局長,你把我要到刑警大隊吧!」
陳英奇痛快地答應了:「行,下次黨委會我就提出來……不過,這兩天你眼睛睜大點,發現什麼不對頭的就告訴我!」
曲寶明離開后,陳英奇心裡的壓力就更大了,更感到這麼坐等不行,可又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最後,還是一件突然發生的事情,使他被動地、身不由己地做出了決定。
2
下午上班后,陳英奇習慣地先到刑警大隊轉一圈,看有沒有什麼案件。結果發現臨江派出所曹所長在刑警大隊長程玉明辦公室里,正神情專註地談什麼。程玉明看到他,急忙報告情況:昨天夜裡,臨江派出所接群眾報告,在江邊發現一具屍體,他們趕到后才發現人還沒死,但已經昏迷不醒,腕上還帶著手銬,就急忙送縣中心醫院搶救,在搶救過程中發現該人後背有槍傷,就將案件轉給了刑警隊。
陳英奇問:「身份查清沒有?」
程玉明和曹所長同時搖頭。程玉明說:「還沒來得及。他身上什麼證件也沒有,查起來難度很大。」
陳英奇沒有再問:「走,咱們上醫院看看去!」
醫院急救室內,技術大隊的法醫已經來了,他低聲彙報說:「已經做了初步檢查和處置,一顆子彈從後背洞穿過前胸,不過,恰好從心臟與肝肺之間穿過,沒有傷到器官,否則人早就死了。同時,身上、面部多處軟組織受傷,肋骨有三根骨折,頭部顳骨有一處骨折……」
陳英奇沒有耐心聽下去:「發現子彈了嗎?」
法醫:「沒有,子彈洞穿了他的身體,人又是在江邊發現的,那裡不是第一現場,不可能找到子彈!」
「其它傷呢,是怎麼造成的?」
「這……」法醫猶豫了一下:「這還有待進一步檢驗,但顯然是外力所為,有的好象是從高處跌落造成的,也有的象是被鈍器重擊形成的!」
陳英把目光轉向急救床上的傷者,見其人身材高大強壯,面色微黑,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衣裳,上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面部浮腫,眼睛緊閉,昏迷不醒,身上掛著吊瓶,正在輸液,嘴巴和鼻子還捂著輸氧罩。一名姓薛的男醫生認出陳英奇,急忙走上前握手並介紹傷情:「目前還很難確定能否脫離危險,不過,他生命力好象很強,也許能救過來!」笑了笑:「不過,他實在是太髒了,把我們床褥全弄髒了,清潔工可有意見了……對了陳局長,你們得抓緊把錢送來,否則就停葯了!」
陳英奇湊近昏迷者仔細觀查,先看臉,再看手,又看腳,再掀起衣服觀察一番,最後又看看那副已經打開的手銬,拉著程玉明走出急救室。「你有什麼看法,我是說他的身份!」
程玉明:「這……看上去,他可能是個逃犯,也許,某地的公安機關正在追捕,應該發協查通報……從體貌特徵和衣著上看,這人肯定是個干粗活的,估計可能是一個打工的!」
「在哪裡打工?」
「這……我還沒細想!」
陳英奇:「我剛才發現,他的手腳和面部都很黑,不是一般的泥土,手指縫和衣服的縫隙中還有黑色的灰粉。你說,這能是哪兒來的?」
程玉明:「這……我知道了,他可能是烏嶺人,或者在烏嶺煤礦呆過,是那裡的僱工……可是,沒聽說他們那裡跑了什麼逃犯哪!」
陳英奇忽然被一種強大的不安攫住了身心,他感覺到,命運已經註定,他無法迴避發生在烏嶺的事情,他必須正視那個地方。就在那一瞬間,他做出了決定。
片刻后,他對程玉明說:「趕快讓技術員給這個人拍一張照片,多照幾個角度,然後帶上它去烏嶺,你親自帶人去,帶可靠的人!」
程玉明:「非得我去嗎?讓兩個精明的弟兄跑一趟就行了吧!」
陳英奇:「不,你一定要親自去。你聽我說,昨天……」
3
下午3時多一點,平巒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長程玉明帶著兩名刑警突然出現在烏嶺派出所。
派出所只有一個年輕民警在家,正趴在桌子上寫字。他寫得很專心,程玉明走上前看了一眼,原來在練習寫小楷。年輕民警聽到動靜,猛一抬頭看見程玉明,高興地叫起來:「程叔。」
他正是陳副局長的兒子。
程玉明問:「嗯,練字哪?寫得不錯。」
小陳臉通紅:「是我爸讓我練的,讓我一天寫一篇小楷。程叔,你有啥事?」
「你們所長呢,他去哪兒了?」
小陳:「去礦井了,配合保安大隊進行安全檢查!」
程玉明:「你怎麼沒去!」
小陳有些不高興地嘟噥著:「誰知道,所長讓我留在所里值班。」
程玉明拿出幾張照片:「小陳,你也來這裡一年多了,常去礦井吧,見過這個人沒有?」
小陳接過照片:「這是誰呀……咦,真好象在哪兒見過……對,見過,肯定見過……」
程玉明樂了。一個年輕刑警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快說,在哪兒見過?」
小陳:「這……我想想……對,好象是在六號井……對,是六號井,那回我跟所長去六號井檢查炸藥使用情況,他還跟所長頂了兩句,氣挺粗的,我看就是他……哎,他怎麼這個樣子,死了嗎……」
程玉明:「這個以後再說,我問你,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
小陳搖搖頭:「不知道,我就見他那麼一次……對,他好象是爆破員,你問問我們所長吧,他能知道……」
說曹操曹操就到,這時,門外有人吵嚷:「程大隊,你啥時到的,大駕光臨,咋不先打個招呼啊!」
正是蔣福榮,身後還跟著黑胖的喬猛和英俊的齊安。三人皆穿著警服。
程玉明一邊跟蔣福榮握手一邊說:「啊……正好你回來了,你看看這張照片,聽小陳說,你認識這個人……」
程玉明把照片遞到蔣福榮面前,蔣福榮的臉一下變得鐵青,呼吸好象都停住了。好一會兒才結巴著說:「他……你們是怎麼……不,我不認識,不認識他。」轉向小陳,沒好氣地說:「你別胡說八道,我怎麼會認識這個人?」
小陳卻看不出眉高眼低:「這……所長,你忘了,那回咱們去六號井檢查炸藥使用情況,他還頂了你幾句呢……對了,喬哥,你還記得吧,當時你也在場,還想揍他來著!」
喬猛看著照片,黑臉也變白了:「這……他……是嗎,別胡說了,我咋不記得了……」
齊安接過照片一看,白臉泛綠了,沒人問就主動表白起來:「這……我不認識這個人,不認識,也從來沒見過!」
蔣福榮緊接著道:「就是啊,我啥時候在六號井見過他,怎麼不記得了?」轉向程玉明,勉強露出笑容:「程大隊,我真是在想不起來了。你們是從哪兒拍的這張照片啊,是死人還是活人……看上去確實象是個打工的,也許真在我們這兒干過,要不,你把照片留下,我給你們好好查一查?!」
程玉明:「可以,不過,我不能白來一回,這樣吧,我們先到六號井看一看,或許,那裡有人能認出這個人!」
「這……咳,用不著這麼忙吧,走,先上飯店,您好不容易來一趟,咱們得好好喝一場!」
程玉明:「喝行,得辦完正事兒的!」
「這……那好吧,我陪你們一起去!」
「你不忙嗎?我們自己去吧!」
「別,別,再忙您來也得陪著呀!」
「那太謝謝了。蔣所長今兒個怎麼這麼客氣起來了,真叫我受寵若驚啊……正好,我還有話要說。是這樣,我臨來之前接到一個電話,是省城一個分局刑警大隊打來的,說他們一個同志來了你們礦,應該回去卻沒有回去,消息也斷了……」
程玉明發現,蔣福榮聽到這話時,身子突然抖了一下,腳步也停住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啊……這……是,你說這人我知道,他是來過,說是來找他老婆,不過已經走了!」
「是嗎?那他哪兒去了,不能在你們這兒出什麼事兒吧!」
「不能,不能,瞧程大隊你說的,我們這兒能出啥事兒……哎……娘的,肚子怎麼疼起來了,不行,我得方便一下,你等一會兒,咱們一起走!」
蔣福榮好一會兒才從衛生間走出來,嘴裡還解釋著:「娘的,也不知是著涼了還是吃差東西了,肚子老是一陣一陣子疼!」當程玉明和蔣福榮的兩台小車駛到六號井附近時,與兩台小車走了個對面,因為道路較窄,必須減速雙方才能通過。這時,程玉明認出第一輛車裡坐著的一個人:「哎,那不是喬大隊嗎?」
於是,雙方的車都停住,人都從車裡鑽出來,互相親熱地打著招呼:
「喬大隊,您忙什麼呢?」
「哎呀,程大隊,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兩個互稱大隊的人親熱地握手寒喧。喬勇問程玉明有何公幹,程玉明拿出照片給他看,又提到一位外地刑警失蹤的事,喬勇表現還算正常,只是同樣說不認識這個人,說那個外地警察離開之後再沒回來。程玉明問喬勇來這裡做什麼,回答是來檢查安全保衛工作。之後,喬勇和蔣福榮一樣拉程玉明上飯店,被程玉明以同樣的理由拒絕,二人又親熱地握手道別,說等一會兒酒桌上見,之後分別鑽進自己的車裡,交錯而去。
很快,程玉明出現在六號井工棚里,恰好是交接班時間,有幾個人正要下井,被他們堵住。
照片在幾個人手中傳遞。程玉明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每一個人,注意他們的表情。蔣福榮和兩個手下的目光也和他一樣。
人們看了照片,都搖頭說不認識這個人。可是,有三個人的表現稍有不同。
一個是豁牙青年,他看到照片后笑著罵了一句:「操,這是哪位老兄啊,咋讓人整成這樣子!」
另一個是腿上打著石膏歪在鋪上的青年,他倒沒說什麼,只是看照片的時間比較長。
最後一個是這夥人的頭兒,也就是本班的爆破員,一個姓趙的中年漢子,他看照片的時間比白青還長,臉色也有些變化。
這逃不過刑警大隊長的眼睛,程玉明當即發問:「怎麼樣,你見過這個人吧!」
趙漢子這才回過神來,黑黑的臉膛有些泛白,可是,卻搖頭回答:「啊……不,不,不認識,不認識!」
程玉明:「這可怪了,明明有人說他在六號井干過,你們怎麼能不認識呢?」
豁牙小夥子:「操,我們都是從別的井新過來的!」
程玉明聽出問題:「你們都是從別的井新過來的,老人一個也沒有?」
豁牙子手向白青一指:「有,就他一個!」
程玉明眼睛望向白青,白青的臉更白了:「這……不……我雖然是老人,可我們下井三班倒,這個班和那個班碰不上面。我……我確實不認識這個人!」眼睛望向趙漢子:「趙大哥,你是礦里老人,也沒見過這人嗎?」
「我……」趙漢子臉色更難看,可仍然堅決否認:「不,我不認識,確實不認識!」
程玉明覺得有點不對頭,可又拿不準,正在這時,忽然從外面闖進一個髒兮兮的半大男孩子,他看到屋裡這麼多人,一愣,挺亮的大眼睛落在程玉明的身上。程玉明疑惑地看看屋裡的人,沒等發問,白青已經在鋪上開口:「他是我弟弟,在這兒照顧我的……小青,你過來!」
小青向哥哥走過去,程玉明順手把照片遞過去:
「小夥子,我們是警察,來調查一件事兒,希望你能幫幫忙……給,你看看,見過這個人嗎?」
程玉明並沒抱什麼希望,可想不到,小青拿到手中后脫口說出一句:「咦,他好象大林哥……」
程玉明心中一喜,剛要發問,鋪上的白青卻先開口了:「小青,你別亂說,再看看,看準了再說!」
於是,小青看看照片又改了口:「這……啊,不是,不是……我看錯了!」
身為刑警大隊長的程玉明哪能看不出這裡的問題,馬上對白青正色道:「你別亂插嘴!」走上前撫著小青的頭,親切地問:「小夥子,你說,他象誰,象哪個大林哥?」
小青卻看看哥哥,又看看工棚里的人,再看看蔣福榮,好一會兒才開口,但,讓程玉明很失望:「我真看錯了,這個人……長得有點象……可仔細一看又不象了。」
程玉明盯住不放:「象不象都不要緊,你把他看成誰了,哪個大林?」
白青卻又在旁接過去:「啊,小青,你是不是說他象咱表哥呀……同志,再把照片給我看看……是,我也看出來了,這人是有點象我們一個遠房表哥,他叫大林……」
小青聽了這話,也接過來這麼說,無論程玉明怎麼問,兄弟二人再也不改口。而且,他們只是說象,又絕對不是他們的表哥,因此,等於什麼也沒說。
程玉明腦筋轉了一下:「那,你們這六號井誰是爆破員?」
幾個人的眼睛都轉向姓趙的漢子,趙漢子的黑臉透出紅來,可程玉明咄咄逼人的目光不容迴避,他囁嚅著說:「這……我們三班倒,每班都有爆破員。我是后調到六號井的,我來的時候,原來的爆破員已經走了,聽說……聽說好象姓張。」
程玉明不容他緩氣:「他現在去了哪裡,在哪裡能找到他?」
趙漢子:「這……我也不知道。」
趙漢子的目光又望向一個人,這是個獨眼漢子,剛才進來時已經介紹了,說他是這個井的負責人。此時,他早都臉色發青了,沒等程玉明發問,翻著一隻獨眼先說上了:「這……我也說不清,他也是外來打工的,只知道他姓張,都叫他大……大張,後來,他就不幹了,走了。」
程玉明:「怎麼,一個大活人在你們這兒幹了一溜十三遭,你們卻不知道他是誰,他家在哪兒?你們不登記嗎?」
柴工頭看了一眼蔣福榮:「這……我們……我們只是僱人幹活,只登個名兒,領錢時候用,別的……」
程玉明望向蔣福榮。蔣福榮鐵青著臉,沒好氣地對才工頭道:「跟你們說多少回了,外僱人員要認真審查,按暫住人口登記管理,你為啥不執行?這回好,看你有啥說的?沒二話,按有關規定執行,該罰多少罰多少!」轉向程玉明:「程大隊,你別問了,他們就這樣,跟他們說了多少遍了,可他們該咋干還是咋干。」
程玉明:「不管怎麼說,你們僱工總得有個登記吧,登記簿在哪兒,拿來我看看。」
「這……在我辦公室。」
柴工頭遲疑著向外走去。程玉明示意一個年輕刑警跟上。
好一會兒,柴工頭才拿回一個破破爛爛的本子,果然只登著名字,在哪月開多少工資,確實沒有基本情況登記。程玉明拍著本子問:「就這麼個東西,沒有別的了?」
柴工頭低聲道:「沒有了,我們接受教訓,今後一定嚴格管理……」
程玉明手點著本子上一個人名:「是這個人吧,張林祥。是他吧……」
柴工頭看看本子,又看看蔣榮,嘴動著卻不出聲。蔣福榮同樣說不出話來。程玉明又轉向室內幾個打工者:「你們誰知道張林祥家住在哪裡……有人知道沒有?」
工棚里空氣好象凝固了,沒有一個人出聲。
程玉明向蔣福榮笑了笑:「蔣所長,你看你們這暫住人口是怎麼管的,真要出了啥大案子查個人,上哪兒查去呀?行了,這屬於治安部門的事兒,我管不著。只希望你們下點力氣,儘快把這個人的住址幫我們查到。」
蔣福榮鬆了口氣。「行,行行,我們一定當事辦,查出來馬上報告!」
程玉明轉身向工棚外走去,可剛走出一步又站住了,回身提起另外一個問題:「哎,還有個事差點叫我忘了……」
他說,有一個外地警察來烏嶺后失蹤了,問大家發現什麼異常情況沒有。他還特別指出,這個警察有特殊任務在身,有可能化裝到礦井來打工。
幾個人聽完互相看看,都做出同一個動作,搖頭。才工頭的腦袋搖得更是成了撥浪鼓,連說:「沒有,沒有,我拿腦袋擔保,我們這裡沒這個人!」
程玉明只好採取迂迴策略:「那麼,你們最近三天之內,有沒有新招的僱工?」
這……
幾個礦工又是互相看看,然後望向柴工頭。柴工頭只好開口:「這……我們這裡人流動很大,來來去去是常事……嗯,這三天,有一個,在井下幹活呢!」
「是嗎?」程玉明眼睛里燃起希望的火花:「我們要見一見他,走,帶我們下井!」
「這……這可不行,下邊太不安全,你們不能下,我把他叫上來吧!」
程玉明:「那也行,要快,我們要問一問他!」
柴工頭答應著出了工棚奔向井口,等了大約十幾分鐘,一個穿著迷彩服的男子走進工棚,他滿身煤渣,臉上黑乎乎的看不清面目,進屋后就用嚇人白眼球看著眾人,一言不發。程玉明詢問了一會兒,又看了他的身份證,確認他不是要找的人,就讓他走了。
一無所獲,程玉明只好離開。這時,蔣福榮恢復了常態,再三挽留他吃晚飯,說要跟他好好喝一場,可程玉明說還有別的事,要馬上趕回去。見實在留不住,蔣福榮又親熱地把他拉到一邊,對著他耳朵說:「程大隊,聽說現在有政策,五十開,陳局快五十了吧,我把你的情況跟我哥說了,年富力強,有能力,有水平,我哥對你印象也挺好……」
程玉明被他吹得耳根子發熱。這個蔣福榮雖然只是個企業派出所長,可因為哥哥是縣長,平時牛得厲害,誰也不放在眼裡,對縣局也橫橫的,現在忽然一反常態這麼謙虛熱情,還真讓人有點受寵若驚。可是,他心裡明白,他這種表現肯定是有原因的。
井下,一班人懶洋洋的提不起勁頭兒來。豁子扔了幾鍬煤,實在憋不住了:「操,他們找的那個警察是不是昨天……」剛說了一半就被趙漢子一腳踢在屁股上:「媽的,沒人把你當啞巴!」
大夥都覺得,趙漢子今天的脾氣不太好,就誰也不吱聲,只是悶頭幹活,可是心裡都有些畫混兒。幹了一會兒,豁子又忍不住開了口:「趙大哥,照片上那個人,你是不是認識啊……」
趙漢子沒有馬上回答,當豁子第三次問的時候,趙漢子把手中鐵鍬咣當一聲扔到地上,蹲到一旁抽泣起來。幾人一看全愣了。
4
一種又麻又酥又涼的感覺從尾椎順著脊骨爬上來。
那是恐懼,真正的恐懼。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可是,現在它來了。
恐懼過後是極大的憤恨,憤恨之下再也控制不住脾氣,揮起手臂狠狠地打在蔣福榮的臉上,同時惡狠狠地罵起來:
「事情都壞在你身上!他媽的連這點事兒都辦不好,辦不好也就罷了,你還撒謊,哄弄我,昨天夜裡,我就覺得你有話沒說出來,原來是這事,你……你他媽的可壞大事了!」
蔣福榮經常打別人了,可從來沒有挨過別人的打,這一耳光又如此之重,打得他臉上火燒火燎,心裡的火也就騰的冒了起來,嘴裡罵了句:「媽的」就要還手,卻被喬勇一把拉住:「老三,你想咋的,敢跟大哥動手?」
蔣福榮終於忍住了。倒不是被什麼「大哥」的字眼震住,而是想到自己確實惹出了大禍,心裡有愧。可他嘴上還是不服:「這也不能都怪我呀,要是依著我,早把他處理了,可你非要把他帶回來……」
「混蛋,」李子根壓著嗓子罵道「這不是為了保險嗎?要是在外邊處理,被人發現怎麼辦?屍體暴露了也麻煩哪,咱烏嶺這麼多礦井,往哪兒一扔誰能知道?再說了,你要處理他,就徹底點啊,為啥還留了活口?」
蔣福榮嘟噥著:「他那麼個大活人,是那麼好帶的嗎……誰想到那麼老高他會往江里跳哇,我在他跳下去之前開的槍,當時,天那麼黑,山崖那麼深,底下又是江,尋思他肯定好不了,所以就沒有下去……有啥了不起的,他不是還沒醒過來嗎!」
「咋的,還沒啥了不起?」李子根咬牙罵著:「媽的,等他醒了就全完了……我早看出來了,自你哥當上縣長之後,你就翹起尾巴來了,平時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你慣得越來越不象話。媽的,別說你,就是你哥哥又怎麼樣,你回去問問他,他這縣長是咋當上的?是他水平高還是政績突出?他那兩下子誰不知道,就是那大學文憑還是我給他買的呢。從礦山局副局長到局長、再到副縣長縣長,哪步不是我給他鋪的路?他跟別人牛,可啥時見了我不是恭恭敬敬的,你算個什麼東西,卻跟我裝起來了。你拍心口窩想想,我平時對你咋樣?你就這麼報答我嗎?你們……你們以為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嗎?可我是為了誰呀?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是誰呀,還不是夫妻嗎?可我把你們嫂子都豁出來了,你們說我為了誰?你們想想,我李子根如果真完了,你們能好得了嗎?行啊,真要是有那一天,你們就都推到我身上,我也認了,誰讓我是大哥呢?為了兄弟,我把一切都擔過來,只願你們都平平安安就好,我……我……」
李子根突然掉過頭,捂著臉抽泣起來,肩頭一抖一抖的,看上去真的很傷心。
蔣福榮有點懵了,心裡也少見地生出一絲愧疚。看看喬勇,喬勇對他使個眼色。他上前一步,怯生生地說:「大哥,你……你別生氣,都……都怪我,怪我無能,惹你生氣。我知道,大哥你都是為我們弟兄,我……你再打我幾下吧,打死我也不說個『不』字……」
李子根泣淚交流地轉過臉來,一把抓住蔣福榮的手:「老三哪,有你這話,大哥就是為你死了心裡也痛快呀!」擦著眼睛:「行了,這事也怪我,到這時候了,發脾氣有啥用……還是那句話,沒啥大不了的,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來,咱們商量商量,這事咋辦好吧!」
喬勇看看蔣福榮:「這……媽的,我看,反正不能讓那小子活過來,要是他張嘴說話啥都晚了!」
蔣福榮想了想:「嗯,是這個理兒。我打聽了,他現在好象還昏迷著,得想個法子不讓他醒過來!」
李子根擦乾眼淚,長嘆一口氣:「沒辦法,只能這樣了。我早說過,咱們都是被逼的呀。不過,這回一定要想萬全之策,再不能出一點漏洞!」
蔣福榮:「對,這……大哥,我看這樣,先給楊平和湯義他們打個電話,讓他們先打聽清楚,是哪個醫生主治,大林子咋個情況,然後再想別的法子!」
李子根看著蔣福榮:「那就依你了。老三,這事就由你來辦,你以我的名義給楊平和湯義打電話,他們肯定會儘力的!」
蔣福榮:「行,大哥你放心,這事如果……如果真漏了,我一個人承擔,絕不連累大哥你!」
李子根擺擺手:「你別這麼說了。事在這兒擺著呢,你說不連累就不連累了?」改變語氣:「不過呢,也用不著草木皆兵,沒啥大不了的。只要把他的嘴堵上,別的事兒都好辦!」
蔣福榮答應著往外走了一步,又回過頭來:「對了大哥,除了這事兒,還有那個警察的事兒,程玉明說那小子的單位來電話打聽了……我看,是不是把老四也找來核計核計呀,他腦筋好使,道兒也多!」
李子根看看蔣福榮,又看看喬勇,忽然長嘆一口氣:「咳,你們到現在還沒看出遠近?我不是說老四不可靠,可他再可靠能跟你們倆比嗎,咱們可是真正的桃園結義呀,他再近,也是後來的呀,別看他是妹夫,可在我的心裡,還是你們倆最親哪,你們連這還看不出來嗎?」
「這……」
喬勇和蔣福榮愣了一下,都現出感激的神色。喬勇一拍大腿說:「大哥說的不假,誰也比不了咱們哥仨……大哥,有你這話,老二我就是為你掉腦袋心裡也樂和!」
蔣福榮也急忙說:「大哥,真沒想到你……大哥,啥也不說了,我把這一百多斤交給你了。你放心,這事兒是我惹出來的,我一定把他平了!」
蔣福榮說完向外走去,可剛邁了一步又被李子根叫住:「等一下……對了,剛才你說,陳英那個傻兒子添亂是吧!」
蔣福榮回過頭:「可不是,當初安排到所里時我就不同意,素質太差,現在應驗了吧,大哥,得馬上想個辦法!」
喬勇在旁氣呼呼地:「媽的,辭了他算了!」
李子根:「不行,不管咋說,他爹是公安局副局長,還主管刑偵,就是辭也得過了風頭……我看這樣吧,讓他到保安大隊去……不行,也不合適……對,把他交給老四,讓他到辦公室去打雜,就說是當秘書。就這麼定了,我跟老四說一聲,明天就讓他到辦公室上班,不過,工資調一下,每月多給他開二百元,估計陳英奇也說不出啥來!」
蔣福榮放下心來,正要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大哥,也許是我多心了,齊安今兒個突然問了我一句:『你看著我姐沒有』,我裝糊塗說沒看見。媽的,我擔心他知道內情造反,是不是早下手把他也處理了哇!」
李子根:「別,千萬別這麼干,眼前一定要穩住他,一切從長計議……現在咱們統一口徑,都說他姐有事出遠門了,過些日子回來。」轉了話題:「當前,我們要對付的不是他,而是他們……」自言自語地:「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喬勇哼聲鼻子:「我看,不死也發昏了!」
4
喬勇的話不準確。此時,志誠既沒死也沒發昏。他還活著,只是活得不那麼滋潤。此時,他又冷又餓,在黑暗的地下瑟縮成一團。
在過去的十幾個小時中,他一直在希望、絕望中掙扎。在最初的呼號掙扎之後,他陷入了絕望,認為再無生路,曾坐下來等待死亡的來臨。可是,過了一陣子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就又開始尋找奔突,可最終的結果還是絕望地停下來,可是,過一陣子卻又不甘心地掙紮起來,如此反覆再三。當然,除了難以忍受坐等死亡的滋味之外,冷也是一個原因,這裡距地面總有二三百米,陽光不可能照下來的,也沒有取暖的地方,他又把那件大衣留給了齊麗萍,如果長時間坐著不動的話,有點受不了。因此,他的掙扎,既是尋找出路,也是為了活動身體,產生熱能。
活動就是走動,就是尋找,就是呼喚。頭上的礦燈電已經不多了,為了節約,他打著礦燈往前照片刻,就摸黑走一段,邊走還邊呼叫幾聲:「喂,有人嗎,救命啊……」看到分支的巷道就拐進去,走到盡頭無法往前走了再往迴轉。就這樣不知走了多遠,拐了多少個巷道,也沒有一點應聲,更見不到一點亮光。萬幸的是,他一直沒產生憋悶的感覺,這井裡空氣倒還一起夠用,這也給了他一點希望,或許,這個井有什麼地方通氣吧……由於他非常小心,每走一步都要試探之後再邁步,加上又撿了一根木棍探路,所以也沒出什麼意外。而且,巷道內有的地方有水,有的地方還很乾爽,走不動了,可以隨時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就這樣,掙扎、奔走、呼叫、絕望、希望……反覆再三,直至現在,精疲力盡地癱在地上。
現在,他真的有點絕望了。癱在地上,他心裡喃喃自語著:死神,你快來吧,快一點來吧,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此時,他又想起齊麗萍,現在,真不知是死去的她和活著的自己哪個幸福一些。她死了,可死前有自己陪伴在身邊,自己還活著,卻要孤獨的一個人面對死亡地降臨。
志誠一動不動地癱在地上,心裡對自己說:我死了,我已經死了,死吧,就這麼死去吧……一時之間,飢餓、寒冷都被他置之度外,他的意識好象真的有點模糊了,覺得靈魂已經離開軀體,飄飛而去……
他在向前走著,不,向前飄著,腳不沾地,更沒有一點聲音,眼睛仍然是一片黑暗,仍然在井下,可是,卻隱隱能看到眼前的景物,就這麼毫無阻攔地向前走著,飄著,從這個巷道飄進那個巷道,從那個巷道又飄進另一個巷道,突然,他發現了一個人影,一個女人的身影,一個極為熟悉而又親切的女人身影,接著,看清了她的面龐……
啊,是她,就是她!她臉上掛滿淚痕,正在惶然四顧,口中還在不停地呼叫著:
「志誠……志誠……」
啊,是她,是肖雲。她在呼叫自己,她在盼望你的解救。志誠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忍不住大聲呼叫起來:「肖雲,我在這兒,我來了……」可是,她卻沒有聽到,仍然在無望地呼叫著。他一著急醒過來,電擊一般躍起身來:「肖雲……」
是夢?不象,好象沒有睡著啊,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你剛才真的靈魂出殼,真的看見了她,她真的也在這井下某個地方,在盼望你的救援……
志誠跳起來,連礦燈都沒有打亮,就磕磕絆絆向前奔去,口中不停地呼喊著:「肖雲,你別怕,我來了,我來救你了,肖雲,你在哪兒……」
這時,他又把死亡拋到了腦後。他對自己說:志誠,你可以死,可她不能死,不能讓她象你一樣的死去,不能,絕不能……
他就這樣懵然地往前跑了好一會兒,他才逐漸放慢腳步,停下來,打亮了礦燈。
眼前依然如故,依然是無盡的黑暗,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看不到任何希望。
可是,他卻堅信,肖雲也在這井下,在某個地方等待著他,盼望他去解救,他必須找到她。
他並不迷信,也不相信什麼特異功能、超感應什麼的,可是,此時他卻堅信這一點。或許,這是人在絕望中的反應。這時,他還想起不知在哪本書中看到的一個故事:二戰時,一對熱戀中的情人被迫分開,男的上了前線,戰爭結束后卻沒有歸來,女的夢見他埋在一片廢墟中,就毅然離開家鄉,外出尋找,經過幾個月的尋覓,居然真的在一片廢墟中發現了他,而他居然奇迹般地還活著……
當時,他看了那個故事將信將疑,現在,他卻相信那是真的。
他停下腳步,仔細觀察著眼前的景物,發現自己正站在巷道的一個岔口處,也不知此前走過沒有。想了想,猶猶豫豫地向裡邊走去。
大約走了二十多分鐘,他不得停下了腳步。
巷道到了盡頭。
他沒有馬上往回返,而是在礦燈昏暗的光線下打量著眼前的情景,很快看出,這裡並不是真正的盡頭,而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煤矸石和煤塊橫七豎八地把前路堵塞住了。其間還夾雜著一些被砸斷的木柱木板等。
這或許是爆炸、或許是塌方造成的。
這也就意味著,這個巷道還可能往前延伸,或者說,通過這個塌方形成的地帶,那邊還有巷道。要想從這裡通過抵達另一面,就要把這裡打通。
可是,談何容易。誰知道堵塞著的這個地帶有多遠。再說了,既然是坍塌形成的地帶,也就潛藏著再次坍塌的危險。現在,由這些坍塌物支撐著頂壁,如果搬動它,誰知會造成什麼後果?
可是,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他覺得,肖雲就在那一邊,他一定要從這裡通過,一定要過去,即使死了也要過去。在這個時候,死已經不可怕了。
他喘息片刻,開始動手,他要從坍塌的巷道中挖出一個通道來。
他躬下身,雙手伸進一塊煤矸石的縫隙中,把它摳出來,掀起,扔到身後,再躬下身,又摳起一塊煤塊,扔到身後,再躬下身……很快,寒冷遠去,身上開始出汗,並很快大汗淋漓。
在他拆除障壁的時候,不時有大大小小的石塊、煤塊從頭上掉落,從眼前滾落,有的還砸到身上,安全帽上,可他什麼也不顧了,邊幹活邊在嘴裡喃喃地說著誰也不明白的話:「願意砸你就砸吧,砸死我吧,你不砸死我,我就把你幹掉……」
就這樣,他把眼前的壁障拆掉,又在身後壘起,汗水已經把脊背濕透,手指已經鮮血淋漓,可他仍然在不停地干著,嘴也在嘟噥著。不知幹了多久,當他的手指再次去摳一塊石塊時,它卻「咕咚」一聲滾向了另外一面,接著嘩的一聲,眼前現出一個窟窿,頭上昏黃的礦燈一下把光透了過去……
蒼天有眼,居然被他有驚無險地打通了。
生的希望頓時化成力量,志誠抬腿一腳踹去,「嘩啦」一聲,窟窿更大了。接連幾腳,「唏哩嘩啦」中,腦袋和身體被一些掉下來的拳頭大小煤塊砸得生痛,可他什麼也不顧了,眼前的窟窿更大了,他伏下身,就從這僅能容一人通過的窟窿中鑽過去。
他希望眼前出現一片新的天地,出現生路,或者找到肖雲。然而,他很快失望了。
因為,眼前仍然是一個巷道,和剛才沒有什麼區別的巷道,同樣的黑暗,同樣的冰冷,同樣的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光明。
而且,比較而言,那邊由於多次往返尋覓,已經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這邊卻更加陌生。
陌生帶來不安全的感覺,但是也帶來希望和僥倖。
這時,礦燈的電已經明顯不足,光線更暗了,大約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了。他只好又象原來做過的那樣,看清一段路后,就關了礦燈,摸索著往前尋覓,走上一段,再打亮礦燈,看一下情況,然後再急忙關掉,向前摸索……然而,儘管他努力節省,電還是一點點耗光了,已經十分暗淡的礦燈掙扎著閃了一下,就怎麼也不亮了。不管他怎麼開關,都再無反應。
他陷入徹底的黑暗之中。
這時他才體會到,頭上那盞小小的礦燈是多麼的重要,它亮著的時候,感覺還不明顯,現在它永遠的閉上了眼睛,才意識到它的意義。在這黑暗的井下,它不只為你照亮,同時也是你的旅伴,你的希望啊。隨著它的熄滅,好象最後一絲希望都消失了,這時,他才真正感到了孤獨。
完了,徹底完了……
怎麼辦?他想站住腳步,可剛停下,巨大的絕望和恐懼就從頭上、從前方、從後背包容上來,壓迫上來,使他無法忍受,使他想尖叫,想歇斯底里地哭號。
因此,他無法停下,只能繼續往前走,而且走得更快了。走吧,走吧,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也走下去,既然早晚要死,還莫不如快一些結束……
他往前走著,有些麻木地往前走著,踉踉蹌蹌,還不時摔倒,可一切都已被他置之度外,他不停地往前走著。忽然,頭上的安全帽「咚」的一聲,好象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撞得很重,他感到額頭猛的一痛,停了下來,向上方和前方摸了摸,什麼也沒有,不象是撞到什麼了。難道有石塊落下,抑或要有塌方發生……
還沒容他反應過來,前面發出一個顫抖的聲音:「誰……有人嗎……」
5
一定是聽錯了耳朵,一定是的。志誠屏住了呼吸,雙腳也象釘子一樣釘住不動了……
「咚--」
又受到一擊,這回,打在肩膀上了,很痛,接著前面又響起變調的聲音:「有人嗎,是誰,快說話……」
沒有聽錯,沒有聽錯,狂喜使他一下跳起,頭重重地撞在煤井頂壁上,撞得生痛,可他什麼也不顧了,黑暗中,跌跌撞撞向前衝去,口中大叫著:「有人……是我,你是誰……」
他邊答應邊下意識地擺弄著礦燈開關,真怪,它居然再次亮了,雖然光線很弱,還是亮了。暗淡的燈光中,前面出現一個人影,不,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人影,還沒容他發問,一個女聲已經驚叫起來:「志誠……」
是她的聲音。是她,真的是她,是他千尋萬找的妻子。
他叫著她的名字,狂喜著向前奔去,可奔了兩步突然站住了。因為在礦燈熄滅的瞬間,他看到她驚慌地離開那個男人的懷抱。同時,他也認出了那個男人是誰。
張大明。
她在他的懷抱里,他在緊緊地擁抱她。他們在擁抱……
志誠突然感到眼睛被強烈地刺痛了,狂喜也一下降溫了,變味了,變成了一種說不清的滋味……
想想吧,你千辛萬苦,冒著生命危險來這裡尋找她,為了她,你在死亡線上掙扎,在你生命陷於絕境時,仍然惦念著她。你還想過,如果她能活著離開這裡,你可以毫不猶豫地把生命放棄,死在這個黑暗冰冷的世界……現在,你終於找到了她,她還好好地活著,可迎接你的卻是這一幕,是這樣的情景……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肖雲,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在你的生命已經陷入絕境時依然為此而痛苦……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難道真的是這樣?!
此時,志誠腦海中居然閃過了裴多菲的詩句。
不容他多想,她已經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向他奔過來,雙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接著緊緊摟住他的腰,投進他的懷裡抽泣起來:「志誠,真是你,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志誠,謝謝你,我……」
假的,完全是假的,這是演戲……
儘管這麼想著,可當他的軀體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軀體時,心仍然顫抖起來。啊,終於找到她了,現在,她就在你面前,就在你懷裡,這樣的情景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儘管看不見她的面龐,儘管心底有著深深的戒備,可他還是不能自主地激動了,淚水也默默地流出來。是啊,你歷盡艱險為的不就是尋找她嗎,現在,你終於找到她了,儘管看不到她,可有她在身邊,在懷中,一切就都改變了,這黑暗冰冷的井下也好象變得光明溫暖了……他完全是下意識地伸出手臂攬住了她,並很快把她抱緊,壓抑著抽泣起來。
但是,他仍然什麼也沒說。
過了好一會兒,她察覺到他的異常,稍稍離開一點他的懷抱,用一種奇怪的聲調問:「志誠,你怎麼不說話?」
說話?說什麼呢?一瞬間,他恢復了冷靜,眼睛又看到燈光一現時的情景,當時,她也曾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那個男人就在不遠的地方,也許正在聽你們的談話……他曾經有很多話要說,現在卻什麼也不想說了,也不需要說了。他的手臂也放鬆了,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輕輕地把她從懷中推開……
女人的直覺使她很快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她扭著他的衣襟使勁搡動著,低聲說著:「志誠,你怎麼了,你在想什麼……我和他……我們……我們沒有……」
欲蓋彌彰。
見他仍不出聲,她又抽泣起來:「志誠,你別這樣,我雖然對不起你,要我跟他真的沒有……」
她抽泣得更厲害了,話也說不下去了,抓著他衣襟的手也漸漸鬆開了。他感到了她的淚水,這使他的心略略好受了一些,心中也生出幾許內疚:「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樣!」。這才又用手臂輕輕攬住她的脊背,小聲說:「沒什麼,別哭了,我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現在見到你了,我也放心了……」
說到這兒,他突然完全下意識地抽泣出聲,眼淚也流出來。她聽到他的抽泣,一下投到他懷抱里嗚嗚哭出聲來:「志誠……你太好了……我這輩子遇到你,就是死了也不後悔……」
聽起來挺真誠,可到底是真是假?
這時,張大明的腳步聲慢慢走過來:「志誠,真想不到,咱們居然在這裡見面了,你還好吧……井下太冷,這件大衣你們披上吧!」
黑暗中,一件大衣塞過來,然後,腳步聲離開了,往遠處走去。聽上去,他語調平靜,腳步堅實,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真能裝啊!
她接過大衣,披到他身上,忽然想起什麼:「哎,志誠,就你一個人哪,沒有別人嗎?」
志誠一愣:「什麼別人,我……」
「你……原來你……」
志誠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以為他是來救他們出去的。是的,他是來救她的,可是,非但沒有救得了他,自己也同樣身陷絕境。
一種內疚從心中升起。他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對不起……不過,別害怕,咱們能見面就好,我們一定能出去!」
她沒有再提這事。不管怎麼說,他的到來還是給她增添了希望。她對著他的耳朵低聲說:「走,咱們往那邊去,我有話跟你說!」
他聽任她拉扯著,向與張大明相反的方向摸索而去。走了一段,估計他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了,才摸索著坐下來。剛坐下,她立刻投入到他的懷裡。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把大衣敞開,把她攬在手臂中。心裡說:不要想別的了,此時能夠找到她,已經是萬幸了,眼前,能不能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問題,還想些別的有什麼意義……
於是,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輕聲問她有什麼話要說,問她來這裡的經過。她又輕聲抽泣起來,低聲說:
「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