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女傭

第二章 小女傭

傍晚,作造、阿藤和庄治從地里幹活回來。阿信正一邊照管著弟弟妹妹,一邊在井邊洗著尿布。看到母親回來,阿信像是盼到救星一樣說:

「娘,快給他們點吃的吧!他們倆都餓得直哭呢!家裡什麼都沒有,我只好給了他們一塊鹹菜咂著,怪可憐的。」

「對不住啊,阿信,你明天就要去做工了,今天還要你照看孩子。你玩去吧,娘來干……」

「嗯,我洗好了,只要晾起來就行了。」阿信又指著檐下的米袋對父親說:「這是他們送來的。說是先付給我的工錢。得了這麼一大袋米,如果不好好乾活,可是要遭報應的!」說著,她笑了起來。

作造默默地把米送到柴房去。阿藤痛苦地說:「阿信,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原諒娘吧!」

阿信說:「阿春姐和阿密姐都出去做工了,我也不會輸給她們!」

這時候,阿仲也回來了,挎著盛著采來的小樹芽的籃子。她對阿信說:「阿信,這是你愛吃的小樹芽。晚上就做給你吃。」

「奶奶,你又去幹活……」

「唉,我要是身子骨結實,還能多采點兒……」

作造把米袋放好,回到院子里。阿信對父親說:「爹,那袋米,要讓奶奶吃啊!」

阿仲叫道:「阿信……」

「奶奶,你不要因為有風濕病不能幹活,就不敢吃飯。奶奶你一輩子都是為了我們在幹活,你的身體病成這樣,就是因為太累了。所以你就應該大大方方地吃飯啊!」

「……」

「娘,你也要多吃點,把我的那一份米也吃了吧!生一個可愛的小孩子!」

阿藤再也不忍聽下去了,快步跑開了。她來到柴房,把作造放好的米袋拉出來,打開袋口,大把大把地捧出米放進鍋里。

晚上,作造和庄治坐在飯桌前,阿信一邊擺著飯碗,一邊照料著弟妹。阿藤把鍋端了過來,對在廚房裡幫忙的阿仲說:「娘,你也過來坐啊!」

阿仲惴惴不安地坐到桌前。庄治看到阿仲,說:「哎,奶奶今晚也吃飯?」

阿信生氣地說:「哥哥!」庄治不理阿信,不陰不陽地說:「我還以為不幹活的人,肚子就不會餓呢!」

阿仲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這時候,阿藤滿滿地盛了一大碗白米飯,端到阿仲的面前。作造看到白米飯,生氣地問:「你要幹什麼?又不過年,又不是盂蘭盆節,你就做起白米飯了!到底想怎麼樣?」

阿藤卻不理會作造,對阿仲說:「娘,阿信明天就要出去做工了,今晚咱們給她送別。娘,你最疼阿信,這是阿信掙來的米,所以第一個應該給你吃。」說著,阿藤又盛了滿滿一碗白米飯,端給阿信:「阿信,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作造不悅地說:「也不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那袋白米,我還想把它換成便宜點的南豆米,好歹能多吃幾天。你卻這麼浪費!」

阿藤說:「這不是別人的米,這是阿信做一年工換來的米!給阿信吃,又有什麼不對?」

作造怒道:「說什麼呢?你這個女人!」

阿信傷心地叫道:「爹……」

作造沉默了。阿藤又對庄治說:「庄治,多虧了阿信,今晚才能吃到白米飯,吃的時候,要想到感謝阿信啊!」庄治卻面無表情地大口嚼著米飯。

阿信讚歎著:「白米飯就是好吃啊!」

阿藤憐惜地說:「你出去做工,肯定會吃不少苦。今晚一定要吃得飽飽的……」

阿信快活地點頭答應。阿仲嘆息道:「阿信還不知道去幫工是怎麼回事,光為了吃白米飯高興,還是個小孩子啊!真讓人難受……」說著,阿仲的聲音哽咽了。阿藤勸慰婆婆:「娘,阿信去幫工的東家開著一個大木材批發店,人家也知道阿信還是個孩子,不會難為阿信的。」

阿仲還是不放心地說:「那些介紹人說的話,也能相信?」

阿藤再也忍耐不住了:「如果不信他們的話,又怎麼能捨得把阿信送出去呢?」

阿仲不說話了。作造沉著臉,匆匆地往嘴裡扒著飯。

夜深了,大家都睡了,屋子的一個角落裡,阿藤卻還在如豆的燈光下,一個人做著針線活兒。阿信一覺醒來,驚訝地看著母親,「娘,你還沒睡?」

「娘這就睡,啊。」

「哎呀,天就要亮了。你不睡一會兒可不行。明天還要去地里幹活,很累的……」

「要是到早上還做不出來的話,你就不能穿了……」

「給我做的?」

「是啊,娘沒給你做過一件像樣點的衣服。到人家家裡去,可不能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啊!這是娘嫁到這裡來的時候穿的那件和服。改一改給你穿吧!」

「那麼珍貴的衣服,要給我穿啊?」

「娘以前就想著,什麼時候阿信會用得著這件衣服,所以一直給你留著呢!阿春和阿密出去做工的時候,我也把自己的衣服改給她們穿了,這一件是給阿信的……」

「……」

「但是,娘卻沒有想到,阿信會這麼早就要穿這件衣服……」阿藤的聲音哽住了。

「娘……」

「好啦,穿上試試。」

阿信高興地伸出胳膊,穿上新改的衣服。

「真好看啊!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阿藤眯起眼睛,打量著阿信:「阿信……你自己會系腰帶嗎?」

阿信點點頭,接過母親遞過來的腰帶,自己努力地系著。阿藤定定地看著阿信,「啊,好啦。娘總是很忙,不能照顧阿信,所以你從小就什麼都自己干,還會幫家裡幹活,會照料小弟弟小妹妹。不過,從現在開始,你就真的是一個人了,誰也不會來幫助你,你也不能指望誰會幫助你,只能一個人生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記住這一點。」

阿信認真地點點頭。

「想哭的時候,想回家的時候,一定要忍耐啊!」

「……」

「不過,如果你實在忍受不了,也不要勉強,就回來吧。無論什麼時候,娘都等著你……」

阿信的眼睛里溢出了淚花。阿藤一下子把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裡。「一定要保護好身體啊!一定要健康地回來啊!」

祖母阿仲裹在被子里,一直悄悄地看著母女倆,這時候,她再也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抽泣起來。

第二天一早,一個年輕的男子站在院子里,對屋裡的人說道:「我叫定次,是中川木材店派來的。我來接去看孩子的小姑娘。」

作造趕緊迎出來,恭恭敬敬地說:「讓您受累了。」又轉頭對著屋裡吼道:「還不快點出來!」

屋裡,阿藤正把一個包袱繫到阿信的背上,阿仲在一邊看著她們。阿藤含著眼淚說道:「這裡面只有一件內衣,一件平時穿的外衣,別的什麼也沒給你準備。還有幾個飯糰子……」

作造又怒喝起來:「磨磨蹭蹭地幹什麼呢?」

阿藤凝視著阿信,又囑咐道:「要討老爺和太太的喜歡啊!」說完,她狠狠心,催著阿信出了門。這時,阿仲飛快地把一個什麼東西塞進了阿信的手裡。阿信驚訝地看了看,一枚五角錢的銀幣在手裡閃閃發光,「奶奶?」

「誰也不要告訴呀!」

阿信慌忙要把銀幣還給奶奶。阿仲說:「拿著吧。奶奶只有這個了,原諒奶奶……」

定次看到阿信,有些驚奇地說:「哎呀,是這個孩子啊!聽說是來幫工,我以為是個挺大的姑娘呢……」他哈哈地笑了起來:「真可憐,還是離不開娘的年紀呢!」

阿藤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阿信卻用一種好勝的眼神看著定次。定次又笑了:「看起來還是個倔強的小姑娘呢!你肯定能幹得很好的!」

阿藤不安地問定次:「哎,這孩子去幫工的東家,老爺和太太的脾氣怎麼樣?」

作造不高興地說:「阿信,快走吧!」

「那就走吧!」定次看看阿信,「啊,我們要坐著木筏去,要是有蓑衣的話,就穿上吧,大概會有水花濺到身上。」

阿藤吃了一驚:「木筏?不是坐船去嗎?」

定次笑了笑,「坐船不是要花錢嗎?正好我們要把山裡砍下來的木材順著河水流到店裡去。坐木筏的話就不用花錢了。」

阿藤不放心地說:「可是,這麼小的孩子,坐那個東西太危險了。」

作造喝道:「阿藤……」定次安慰道:「有我跟她在一起,放心吧。」

但阿藤還是不放心:「那不行。坐木筏,要是有個好歹……」

作造說:「阿藤,就算阿信花了船錢,我也不能跟著把她送過去。這回人家過來接,你再抱怨,可是要遭報應的!」

「可是……」

「既然出去幫工,又收了人家的工錢,阿信就是東家的人了。不能再說三道四的,別抱怨了。」

阿藤沉默了。作造又對定次說:「麻煩您了。」

定次再一次安慰阿藤說:「請別擔心。」說完就催促阿信動身。這時候,阿仲從屋裡拿出蓑衣來,要給阿信帶上。但阿信說道:「不用了,我把它拿走了,娘就沒有蓑衣了。」

阿藤叫著:「阿信……」阿信狠狠心,像要努力掙脫大家的牽挂,默默地快步走了。定次趕緊跟上。阿藤也默默地跟在後面。

作造叫道:「阿藤……」阿藤沒有理會,仍然跟了出去。作造立刻開始準備去地里幹活。

阿仲說道:「閨女要走了,你就不去送送?」作造沒有吱聲。阿仲又說:「你……你這也算是當爹的嗎?你想想阿信是為了誰才出去做工的?」

作造仍然默默地做著準備。阿仲傷心地忍住眼淚。

來到河岸邊,阿信和定次乘上木筏,阿藤提心弔膽地看著,囑咐阿信:「一定要抓緊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一定不要站起來!」又拜託定次說:「這個孩子,就全靠您照顧了!」

定次答應著解開繩子,放開木筏。阿信不由得站起來,叫著「娘」,但是立刻一個踉蹌。定次叫道:「危險!快坐好!」

阿信蹲在木筏上,仍然叫著:「娘……」阿藤說不出話來,只是揮著手,看著遠去的阿信。阿信也痴痴地望著母親。突然,她驚奇地望著岸邊的樹陰下,一個男人正在樹下奔跑著,像是在追著木筏。

「爹?」阿信不由得叫了起來:「爹———爹!」

追著木筏跑的男人正是作造!作造看著阿信,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阿信……」

作造蹲在地上,肩膀抽動著,分明在哭泣。阿信坐在木筏上,久久地凝望著岸上,淚水順著她的臉頰落了下來,這是阿信今天第一次流淚。

原來父親也很痛苦啊!不,應該說父親比任何人都更痛苦。看到了父親從來不表露在家人面前的樣子,阿信第一次體會到了作造的心情:自己心愛的三個女兒都不得不送到別人家幫工,甚至連僅僅七歲的阿信,也無力把她留在家裡……父親會多麼自責啊!阿信不禁深深地憐憫起父親來。

已是老年的阿信,和阿圭在最上河的岸邊回憶著過去,兩人凝望著河水。阿圭不禁嘆息道:「僅僅為了一袋米,奶奶就被賣到了那個人家,在這條河裡坐著木筏順流而下了?」

「這並不是誰的過錯,無論在什麼地方,做佃農都是這麼辛苦。那時候,在農村,大家都是這麼過的,不然就活不下去啊!」

「……」

「現在回想起來,我父親為了養活一家人,一直在拚命地幹活。他總是朝我們怒吼,其實這只是因為他想要掩飾自己不得不依靠女兒出去掙錢的痛苦,不願意讓我們看到他的軟弱……」

阿圭若有所思地說:「我好像明白了……」

「現在,雖然也有很多辛苦的人,但是想到過去的人們所受的苦,就會覺得……不過,就連奶奶我,也把過去的辛苦都忘記了……」阿信不由得苦笑了:「想起出去幫工的辛苦,就會覺得什麼都不可怕了。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和那時候所吃的苦比起來……」

七歲的阿信被定次帶著,坐著木筏順流而下,到了傍晚,終於來到了幫工的東家———中川木材店的門口。坐了這麼長時間的木筏,阿信感到非常噁心,不由得蹲了下來,想要嘔吐。定次說道:「堅持一下,看啊,就是這家!」說著,要把阿信抱起來。

阿信拚命地想要站起來,但是不由得又蹲了下去。定次嘆了口氣:「真沒辦法!」

這時候,木材店的女管家阿常陪著女主人阿金走了出來。阿常問道:「定次君,來看小孩的小姑娘安全到了吧?」

「啊……」定次看看阿信。阿金問道:「就是這個孩子嗎?」

定次答道:「坐木筏過來的,她好像有點暈。」

阿常說:「好不容易到了,這個樣子怎麼能幹活呢?」

阿信難受地蹲在地上。阿金有點不滿地說:「這孩子這麼沒精神,怎麼能幹活?再說,都九歲了,長得卻這麼小。看來沒什麼用,不如早點讓她回去算了。」

阿常卻說:「說什麼呢?我想她只不過是坐木筏不習慣罷了。等她舒服一點,精神自然就好了。我會好好教她幹活的。」又對定次說:「把她帶到裡邊去。」

定次把無精打採的阿信連扶帶抱地帶進了店裡面。

當天晚上,阿信縮在東家的一間小屋裡,沒有被子,就這麼和衣睡了。睡著睡著,突然一陣寒意襲來,阿信打了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坐起來驚訝地看著周圍———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她拚命地忍耐著,但是終於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在陌生的東家,阿信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苦伶仃、無依無靠。

過了一會兒,她定了定神,站起來,悄悄地拉開紙拉門,偷偷地朝外面看,外面卻是一片寂靜,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響。阿信不由得害怕起來。正在這時,傳來了腳步聲。阿信吃了一驚,趕緊關上拉門,惶恐地縮成一團。

門開了,阿常探進頭來:「覺得怎麼樣了?」

阿信心裡仍然十分害怕,沒有做聲。

「如果好了,今晚就去向老爺和太太請安吧!」

阿信仍然不語。

「過來吧!」

阿信默默地站了起來。阿常說道:「我是陪著太太嫁過來的,侍候太太二十年了。這個家的家務事都歸我來管,以後,你要好好聽我的話,盡心儘力地幹活,明白嗎?」

「……」

阿常有些生氣地說:「怎麼,你不會說話嗎?當人家吩咐你話的時候,要答應『是』或者『哎』,知道了嗎?」

阿信慌忙點頭。

「怎麼,你還是不吭聲?」

阿信拚命地說:「哎……」

「哼,連答應一聲都得人家教給你,以後就可想而知了!」阿常不滿地嘀咕著,扭身走了出去,阿信受驚地呆立在屋裡。阿常喝道:「快過來!」

阿信慌忙跟了出去。

起居室里,木材店的主人軍次和太太阿金端坐著,阿金懷裡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阿常把阿信帶進來,二人恭敬地跪坐在主人夫婦的面前。

軍次看了看阿信,說道:「你來了就好了,有九歲了?看你這個身體,照料小孩子可不輕鬆啊!啊,只好忍耐一下了……」

阿信急忙說:「我只有七歲。」

阿金驚訝地說:「七歲?不是說有九歲了嗎?」

阿信答道:「我是只有七歲,今年我該上學了。」

阿金還是疑惑地說:「可是……」阿常插嘴道:「那個介紹人,這回可是扯了個大謊!怪不得這孩子長得這麼小呢!」

阿金轉過臉去,跟丈夫商量:「這個孩子要照料娃娃,恐怕不行吧。既然是他們說得不對,還是讓她回去為好。」

阿信慌忙說:「我在家裡也會看小孩子,我的弟弟妹妹都是我帶的。」

阿金還是沉吟不定:「不過……」

阿信又懇求道:「求求太太別讓我回去,我幹什麼都行,我什麼都會幹。我要是不出來幹活,我爹和我娘都會發愁的,家裡人都沒有辦法了……」

軍次苦笑著對阿金說:「她家裡的情況我們也不太清楚,如果一開始就說是七歲,我們當然不會要,可是現在人已經來了,也就不好再讓她回去了。留下來吧!」

「可是……」

軍次卻笑了起來:「看來是個不錯的孩子啊!挺要強的樣子……」

阿常也說:「還有我看著她呢!」又對阿信說:「要想留在這裡,就拿出九歲孩子的勁頭幹活吧!我也把你看成是九歲的孩子,絕對不會留情的!」阿信趕緊點頭,卻被阿常狠狠瞪了一眼,她醒悟過來,慌忙答應道:「哎……哎……」

阿常從阿金懷裡接過男嬰阿武,給阿信看看,吩咐道:「從明天開始,這孩子就由你來照料了,你可要小心啊!」

阿信答應著:「哎,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啊!」

阿常皺皺眉:「這可是阿武少爺!」

阿信奇怪地說:「咦,原來是個男孩子啊!穿著紅衣服,我還以為……啊,他笑了,看到我,他就笑了!」

軍次也笑了:「你喜歡小孩子?」阿信點點頭,又趕緊答應道:「哎……」

軍次對阿金說道:「這樣的話,她會疼愛阿武的。」又對阿信說:「你就把他當成自己的小弟弟吧,就託付給你啦!」阿信連連答應著:「哎……哎……」

阿常說:「那麼,就從明天早上開始吧。」說著,便催著阿信離開。

軍次問阿信:「吃過晚飯了嗎?」阿信剛要回答,阿常卻搶著說:「她今天坐木筏暈了,一直睡到現在。今晚還是不吃東西為好。」

阿信十分失望。阿常把她帶到雜物間,在蠟燭光下找出一條薄被給她,說道:「這裡就是你住的屋子了。像你這樣的小孩子,一個人就能住這麼大的屋子,要是還不知足,那就要遭報應了!老爺可是個善心人……」

屋裡滿滿地堆積著各種東西,只空出一塊榻榻米那麼大的地方,阿信縮在那個角落裡。阿常繼續吩咐道:「早晨五點鐘起來,幫著做早飯。店裡還有五個小夥子,所以忙得很。做完早飯後就大掃除。從太太到店裡的櫃檯坐下開始,你就要照料阿武少爺,一直到關門后太太回到裡間為止。明白了嗎?」

「……哎。」

「那你就好好睡吧!」說完,阿常端著蠟燭走了出去,屋裡頓時一片漆黑。阿信慌忙叫道:「燈?」

阿常卻冷冷地說:「睡覺了,還要燈幹什麼?」丟下這句話,她徑自走了。阿信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餓啊!」突然,她想起了娘給自己帶的飯糰子,急急地打開包袱,取出裝飯糰子的小包,抓出一個飯糰,在黑暗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吞得太急了,阿信不由得噎住了,可還是拚命地大口吃著。吃著吃著,她一下子停住了:「娘……」

淚水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阿信抽泣著,還在吞咽著飯糰子。

此刻,在阿信家裡,作造和阿藤仍然在灶間熬夜做著活計。祖母阿仲和庄治他們都已經睡了。阿藤做著活,突然問道:「他爹,你說阿信該平安地到了東家吧?」

「……」

「就算是花些船錢,也不該讓她坐木筏去……」

「可我們哪兒來的船錢?」

「不是有阿信掙的那袋米嗎?」

作造狠狠地打著稻草。阿藤還是喃喃地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

作造焦躁地喝道:「要真是那樣,你光說又有什麼用!」停了一會兒,作造又自我安慰似的,自言自語地說:「要是出了什麼事,肯定會告訴我們的。沒有消息,就是什麼事也沒有……」

「去東家那裡,順著河下去,得半天的時間呢,還是太遠了啊!就是有事,也不是說來就來的……」

作造不吭聲了,又狠狠地打起了稻草。阿仲躺在被窩裡,一直在默默地祈禱著。

第二天一大早,中川木材店的雜物間里,阿信正縮成一團,裹在薄被子里睡得很沉。這時候,拉門「咣當」一聲被打開了,阿常闖了進來,粗暴地掀開阿信的被子,喝道:「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哪!」

阿信驚醒了,吃驚地跳了起來。阿常怒道:「非得人叫你才能起來,這個樣子還配出來做工?」

阿信睡眼惺忪地從外面的井裡打來清水,倒進水缸。阿常切好蘿蔔丁扔到鍋里,預備煮蘿蔔飯。阿信看到蘿蔔,有些驚訝地說:「噢,這裡也吃蘿蔔飯呀?」

阿常沒有理會阿信。阿信有點失望地說:「我以為這麼大的店,會吃白米飯呢……」

阿常說道:「店裡還有五個小夥子呢,這麼多人,要是吃白米飯,那得多少米!就連老爺和太太也吃一樣的飯。」

阿信無奈,怔怔地發獃。阿常喝道:「發什麼呆!快點燒火!」阿信慌忙往灶里添柴火。

早飯時間到了,在廚房中鋪了地板的地方,店裡的年輕夥計們分別拿出自己的飯盒,圍坐起來。主人軍次和太太阿金坐在高起一階的席子上,夥計們紛紛向老闆夫婦問早安。軍次勉勵大家道:「今天也要加油干啊!」

阿常端出來飯鍋和湯鍋,一直在廚房幫忙的阿信終於鬆了一口氣,匆匆地想要坐過來,但被阿常喝住了:「你要幹什麼?趁著這會兒,你還不快去大掃除!待會兒太太到了店裡,你就得照看小少爺了!」阿常一邊快手快腳地盛飯和湯,一邊吩咐阿信:「把抹布擰乾,快點把廊子擦乾淨!」

阿信眼巴巴地看著大家開始吃飯,默默地來到客廳里,飛快地用撣子打掃著房間。

小夥子們默默地吃著蘿蔔飯。配菜非常簡單,只有大醬湯和鹹菜。阿常穩穩地坐在一邊,負責給大伙兒盛飯和湯。定次把空了的飯碗伸到阿常的面前,但是阿常卻裝做沒有看見。定次只得無奈地放下飯碗,阿常卻把水壺遞到了他面前。他只好往空碗里倒了些開水。別的小夥子們也默默地往碗里倒上開水。

阿信在客廳里用掃帚掃著地板。阿常探進頭來說道:「你這樣撅著屁股掃,能使得上勁嗎?要順著榻榻米的縫兒掃,才能掃乾淨。連這都不懂?」

阿信只好拚命地掃著。過了一會兒,她在廊子上用抹布擦著地板。阿常又來看了看,吩咐道:「抹布要再擰乾一些!濕淋淋的,顯得這麼臟!」

「……」

「怎麼不說話?」

阿信氣喘吁吁地答應著:「哎……」

「抹布要洗乾淨!」

「哎……」

阿信在水桶里洗乾淨抹布,拚命地擰乾,臉都漲得通紅。這時候,傳來了嬰兒的哭聲。阿常生氣地說:「讓你這麼磨磨蹭蹭的!你看,小少爺都醒了!從明天開始,就照著今天的順序把這些活兒快點幹完,不然就來不及了!」

「哎……」

「掃除完了,就快點吃飯!」

「哎……」終於可以吃飯了,阿信高興地答應著,來到廚房裡。阿常拿出一套飯盒來,說:「這是你的碗。」

「哎……」

地板上放著一個大飯鍋和一個大湯鍋,阿信迫不及待地從盒子里拿出飯碗來,阿常說道:「你要是還那麼慢騰騰地吃飯,太太就要到店裡去了!」

「哎……」阿信慌忙去揭大飯鍋的蓋子,想要往碗里盛飯。但揭開鍋蓋一看,她不由得吃了一驚,只有一丁點蘿蔔飯剩在鍋底,大概只有一小碗吧。阿信不禁脫口而出:「沒有飯了。」

阿常說:「怎麼會呢?」她探頭朝鍋里看了看:「那不是嗎?」

「?」

「有一碗就不少了。小孩子家,還能吃得下兩三碗飯嗎?」

「……」

「大醬湯也正好剩了一碗。」

阿信有氣無力地盛出蘿蔔飯,舀出大醬湯。阿常催促道:「別磨蹭了!快吃快拉可是當傭人的本分!」說著,她開始飛快地收拾早飯的碗筷,阿信慌慌張張地往嘴裡扒飯。

這時候,太太阿金抱著嬰兒走了過來,說道:「我這就要去店裡了,小少爺就托給你了。」阿常連忙說:「哎呀,真對不起!我剛要把她帶過去,可是這個丫頭做事老是不利索。」

阿信更加著急了,飛快地吃著。阿金說:「她剛來,也難怪她,很快就會習慣了。」又對阿信說:「我要餵奶的時候就會叫你的,可別走遠了啊!」

「哎……」阿信草草地吃完飯,放下筷子。阿金卻溫和地說:「不用這麼著急,慢慢吃吧。」

阿信匆匆地收拾自己的碗筷。儘管女主人讓她慢慢地吃飯,但是卻沒有多的飯可以吃了。阿信傷心地發現,與在父母身邊相比,這裡的日子更加難過。爹曾經說過東家開著大店鋪,去幫工的話可以吃得飽飽的,原來都是騙自己的!阿信終於明白了東家的做派,想到還要忍受一年這樣的生活,不禁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也不能回家,這一切,只能由自己默默地忍耐,阿信漸漸地明白了這個道理。

阿信把嬰兒背到自己的背上,嬰兒太沉了,她不禁打了個趔趄。阿金問道:「不要緊吧?」

「哎……」

阿常囑咐道:「注意腳底下,可不要摔跤啊!還有,不準到危險的地方去!」

「哎……」

阿常又說:「好好照料著,別讓小少爺哭啊!」

「哎……」

阿信背著嬰兒,在東家門口走過來走過去,臉上一片茫然。一群小孩子提著書包,抱著包書的包袱,吵吵嚷嚷地從阿信面前跑過去了,他們是去上學吧?阿信羨慕地望著這些幸運的孩子們。這時,定次走了過來,跟阿信打招呼:「噢,這麼快就開始看孩子了?」

阿信卻問道:「那些孩子,是去上學吧?」

「是啊。」

「真好啊!」

「哎,你也喜歡上學?」

阿信使勁點點頭。定次卻說:「算了吧!上學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只上了一年學,就到這兒做工了。我雖然不識字,可是現在也能撐木筏子,也能鑒別木材。上學又有什麼用呢?」說著,他哈哈地笑了。

「……」

「這裡的阿常,是個厲害的女人,不過經過阿常的訓練,對以後很有好處。你要忍著點啊!」

「……」

「不過,她對你也太過分了,真可憐啊!」

阿信卻好勝地說:「沒關係!照顧小孩子,我已經習慣了……」

「要是你有什麼難處,就跟我說說吧!說出來,心裡就好受了!」定次親切地對阿信笑了笑,走開了。阿信獃獃地站著,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腰酸背疼,只好坐到圓木頭上。但是剛剛坐下,背上的孩子就開始哭鬧起來。無奈,阿信只好又站起來開始走動。背孩子的帶子沉沉地勒進阿信的肩膀,壓得肩膀好疼啊。

終於到了該給孩子餵奶的時間了,阿信來到廚房裡,阿常把孩子從她背上抱下來,阿信鬆了一口氣,筋疲力盡地坐下去。阿金把孩子抱到懷裡,「噢,要吃奶啦。咦,尿布髒了。」說著趕緊給孩子換下尿布。阿信還在怔怔地揉著酸痛的腿。阿常卻吩咐道:「喂,趁著少爺吃奶的時候,快去洗尿布!」

「……」

「洗尿布也是照料孩子分內的活啊!」說著,阿常把積下來的臟尿布放到阿信面前。阿信無可奈何,只好拿起臟尿布走了出去,來到水井邊上,端過洗衣盆,把臟尿布扔進盆里,就要從井裡汲水。這時候,阿常從屋裡飛奔出來,呵斥道:「在井邊上洗這麼髒的東西,有你這麼笨的丫頭嗎?」

阿信吃了一驚,手足無措。

「水井是乾淨的地方,不能弄髒了!洗衣服要去河邊,連這個都不懂嗎?」

無奈,阿信只好提著裝了臟尿布的籃子走到河邊,在河水中開始洗尿布。

「啊,水還這麼冷啊!」儘管河水冰冷刺骨,阿信也只能飛快地洗著尿布。洗著洗著,她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

河裡剛剛融化的雪水冰冷刺骨,寒氣直透入阿信的心底,她只能緊緊地咬住牙關。不能回家去啊,只能堅持下去,忍耐下去……阿信擦了擦眼淚,又飛快地接著洗尿布……

晚上,木材店已經打烊,店裡一片昏暗,阿信仍然背著嬰兒走來走去,不時地偷偷看一眼廚房。夥計們正在那裡吃著晚飯。阿信偷偷地咽了一口口水,又開始走動起來。這時,傳來阿常的聲音:「阿信!」

「哎……」阿信慌忙向廚房跑去。

夥計們已經吃完了飯,各自收拾好自己的碗筷。阿常說道:「今天晚上洗澡,都快點吧!」夥計們答應一聲,都出去了。女主人阿金也吃完了飯,對阿信說:「辛苦你了,今天就到這裡吧!」說著,從阿信背上把孩子抱下來。孩子睡得很香,阿金不禁高興地說:「哎喲,還在睡呢!在阿信的背上睡得很舒服啊!」

阿金笑嘻嘻地走到裡間去了。阿信鬆了一口氣,筋疲力盡地跌坐下去。阿常催促道:「快吃飯,我還得收拾呢!」說著匆匆忙忙地撤下軍次和阿金的碗筷,端到一邊洗刷起來。阿信慌忙走到地板間,拿出自己的飯盒,從鍋里舀出飯來———鍋里仍然只剩了一小碗飯。阿常在阿信的飯盤上放了一個小缽,裡面盛的是燉菜,「別人家的傭人,晚上也只有大醬湯和鹹菜吃,但我們家的老爺體諒下人。你該知道感激,就應當儘力地幹活,來報答老爺。」

「哎……」阿信趕緊往嘴裡扒飯。

「吃了飯以後,去燒水給他們洗澡,注意別讓火滅了。」

吃完飯,阿信從井裡汲上水來,提到洗澡間,倒進澡盆,然後又返回井邊汲水,再提到洗澡間。阿常過來看了看,不滿地說:「還沒有提滿!還不快點!小少爺在等著呢!」

「哎……」阿信奮力地提著水桶,加快了步子。但是腳下一絆,摔倒在地上,水也灑了出來。她差點哭出來。

大家吃早飯的時候,阿信要趁著那時候大掃除;午飯和晚飯的時間,為了不讓嬰兒打擾太太吃飯,阿信還得照料著嬰兒。所以,每頓都是阿信一個人吃剩飯。但是等到那時候,飯鍋里總是只剩下一碗蘿蔔飯,湯鍋里也只在鍋底象徵性地留著一點殘湯,裡面已經沒有一點菜了。原來出來做工是這麼艱苦啊!阿信不禁懷念起自己的家了,家裡雖然窮困,但畢竟還有母親和奶奶溫暖的愛撫。

阿信坐在燒洗澡水的灶前,往裡面扔著柴火。實在太疲倦了,她雖然拚命地睜著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盹兒。這時候,洗澡間的窗戶打開了,夥計們怒吼起來:「水太涼了!這麼多人洗澡,不快點燒,馬上就涼了!」阿信吃了一驚,努力睜大眼睛,慌慌張張地往灶里添進柴火。

終於伺候大家洗完澡,阿信筋疲力盡地回到廚房裡。阿常也沐浴完畢,問阿信:「你把火熄了嗎?」

「哎……」

「照我說的那樣在柴火上澆上水了嗎?」

「哎……」

「待會兒我自己去看看。好了,趁著水還沒涼,你也趕緊去洗了好睡覺。」

「哎呀,能洗熱水澡?太好了!」

「你洗完后,再把洗澡間打掃乾淨!」

「?」

「那是最後洗澡的人分內的工作啊!」

阿信失望地答應著:「哎……」來到洗澡間,看了看澡盆,盆里只剩下不多的熱水了,剛夠沒過膝蓋的。阿信無可奈何地把衣服的下擺掖上去,用繩子系住,就咯吱咯吱地洗起來,但實在是打不起精神了。

已經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的阿信,終於拖著軟綿綿的身體回到了自己的雜物間。這一天總算是完了!阿信拖出被子,撲通一聲倒了進去,像死了一樣,再也動不了一絲一毫了。

「娘……」阿信嘟囔了一句,但是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立刻沉沉地睡了過去。

此時,在阿信家裡,作造和阿藤仍然像往常一樣熬夜干著活兒。阿藤不安地念叨著:「阿信到底怎麼樣了呢?既然沒有什麼消息,那就是平安地到了東家那裡。現在該開始幹活了吧?」

作造沒有吭聲。

「不管怎麼說,阿春和阿密總算到了懂事的年紀了,我也就不擔心她們了。可是阿信才只有七歲……」

「……」

「老爺和太太都是好心人,應該很疼愛阿信吧?」

「……」

「哎,據說那是一家大店鋪,那應該不缺吃的了。」

「……」

「要是這麼看,出去做工還是好啊。可是,阿信還那麼小,照料小孩子,真夠她受的……」

「……」

「真想過去看看啊,可是又不能去。就算能有錢寄信去,我也不會寫字。」

「……」

「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好歹我能學會寫片假名,也強多了。」

一直沉默著的作造終於開口了:「你又在說什麼蠢話呢?就算你寫了信過去,阿信也看不懂啊!」

「不過,我要是會寫字的話,阿信可以請別人念給她聽啊!阿信再請人家替她寫封信,我也能看懂了。我不識字,想跟孩子說說話也做不到,沒法知道阿信在那邊怎麼樣了。」

作造不再理睬阿藤。

「我真想讓阿信念點書,好歹能認識幾個字。阿信也那麼想去上學。」

作造彷彿非常厭煩,站起來徑自走開了。阿藤滿懷幽怨地看著他的背影。

幫傭的生活充滿了難以想象的勞碌和痛苦,暮去朝來,同樣艱辛的日子一天天地重複著。照看嬰兒並不是輕鬆的工作,但是,當背著嬰兒的時候,阿信的心靈是寧靜的。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體味到一點輕鬆、自由的感覺。

去上學的孩子們又吵吵嚷嚷地從阿信面前走了過去,阿信無比羨慕地看著他們。突然,她想起了什麼,急忙朝著孩子們去的方向跑去。

阿信居然背著嬰兒跑到了小學的門前!

教室里,一年級的小學生們正在上語文課,孩子們朗讀著語文課本。教他們的是松田信男老師。孩子們朗讀完課文後,松田老師說道:「嗯,大家讀得很好!」

接著,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片假名,問:「認識這些字嗎?」

小學生們一字一頓地念道:「今、天、是、個、好、天、氣!」

「對啦!『今天是個好天氣!』下面……」老師指著一個學生說:「村山,你過來,在黑板上寫這句話!」

「是!」

「不要看老師寫的啊,要自己默寫!」

村山努力地在黑板上寫了起來。這時,松田老師無意中朝窗外看了一下,卻發現一個小姑娘正在窗戶外面偷看小學生們上課,她的眼睛里煥發著求知的光彩。

窗外,阿信低聲地念道:「今天是個好天氣!」

突然,阿信的視線和松田老師的視線碰在了一起,她吃了一驚,慌忙躲了起來。

到了算術課的時間了,阿信踮起腳尖,仍然朝教室里張望著。松田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個「2+3」,問孩子們:「好,誰來說一下答案是多少?川上,你到這裡來算一下。」

叫川上的孩子走過去,從盒子里取出小球,一個、兩個地放下。

松田老師問道:「答案是?」川上寫了一個「5」。

「好,答對了!」

阿信入迷地看著這一切,自己也拚命地彎著手指頭算著數。松田老師看到阿信的樣子,又吃了一驚。

阿信不知道,在中川木材店,阿常和阿金正在焦急地尋找著她。阿常找了一圈,氣喘吁吁地回到廚房,阿金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她,「沒找到嗎?」

阿常氣呼呼地說:「這丫頭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我跟她說了多少遍『不要走遠了』,就差把嘴皮子磨破了。」

「難道是掉到河裡去了?」

「您說什麼哪!不過,她也該知道少爺該餵奶了……」

「讓店裡的夥計們再去找找吧!」

阿常氣急敗壞地說:「太太,實在對不起。阿信這個死丫頭,看她回來我怎麼收拾她!」說完,急匆匆地又跑出去尋找阿信了。

小學里,到了課間休息的時間了,孩子們高高興興地玩耍著。阿信在樹陰底下遠遠地瞧著他們。突然,她覺察到了什麼異樣,警覺地抬起頭來,發現松田老師站在自己的面前。

松田問道:「你是哪兒來的孩子啊?」

阿信驚慌失措,戰戰兢兢地說:「原諒我吧!我只是想知道上學到底是怎麼回事,就……我只是看一眼,原諒我吧!」說著,阿信連連後退,想要逃跑。

松田溫和地說:「覺得有意思嗎?」阿信眼睛一亮,使勁點點頭。

「你幾歲了?」

「七歲。」

「那正好該上學了呀!為什麼不來呢?」

「我是來做工的,我要照料小孩子。」

「在哪裡做工?」

「中川木材店。」

松田老師沉吟了:「啊,原來是中川家啊!」

阿信又懇求道:「求求你了,我再也不來了,原諒我吧!求求你不要告訴他們家的人……」

這時,阿武突然大哭起來。阿信驚慌地說:「哎呀,我忘記了,少爺該吃奶了!」說著,阿信朝松田老師鞠了一個躬,轉身拚命地朝店裡跑去。

阿信氣喘吁吁地跑到木材店的門口,正碰上定次。定次一聲沒吭,拉著阿信的手,把她拖到木材堆的後面,急急地問道:「你幹什麼去了?裡邊都亂了套了,正在找你呢!」

阿信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定次卻溫和地笑了笑:「不過,你能平安回來就好。記著,不管太太和阿常說什麼,你都不要還嘴。如果你不想被趕回家去,只能低頭認錯,什麼都不要多說。只要低下頭,不知不覺之間,再大的暴風雨也會從頭頂上過去的。好了,進去吧,有我陪著你呢!」

定次把阿信帶進廚房裡,故意輕鬆地說:「噢,小阿信回來了。」

阿金和阿常飛跑了過來。定次說道:「原來是迷路了。也難怪她,畢竟剛來這兒嘛!」

阿常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粗暴地從阿信背上把嬰兒抱下來,交給阿金。定次繼續幫阿信說情:「她倒也不是故意使壞,看在我的面上,就饒了她這一回吧!」

但是阿常卻一聲未吭,狠狠地打了阿信一掌,阿信踉蹌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定次叫道:「阿常……」

阿常冷冷地說:「這還輪不到你來插嘴!自己的事不好好乾,倒來多管閑事!」

定次默默地抱起阿信,但阿常好像還沒有解氣,繼續毆打著阿信。定次拚命地護著阿信。阿常沖著定次喝道:「你別多管閑事!這個丫頭,光靠說她沒有用,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她就長不了記性!」

阿信靜靜地說:「是我不好,打我也是應該的……」又對定次說:「大哥哥,你不用管我。」

定次不禁黯然不語。阿常也不好再打了,告誡阿通道:「你要是知道了厲害,就要記住下不為例!」

「哎……」阿信恭順地低下頭。阿常陰著臉,把臟尿布扔到她的面前,阿信拾起尿布,默默地拿出去洗。定次趕緊跟了出去。

阿金一邊給阿武餵奶,一邊對阿常說:「阿信還是個孩子,對她太嚴厲的話,也怪可憐的……」

阿常卻答道:「我不是因為討厭她才對她嚴厲的,我也是為了她好。如果她出來當了一年的傭人,卻什麼都沒學會,那就白來了。雖然這孩子只在這裡干一年,但以後她回想起來的時候,如果覺得多虧了這一年的磨鍊,才讓她學到了很多本領,那我也就知足了。我認為這是做東家的責任,經過我手的傭人,我都是這麼教導的。」

阿金不說話了。

定次安慰著阿信:「小阿信,你真能忍耐啊,了不起!」

「……」

「臉上疼不疼啊?」

「大哥哥,你就別管我了。」

定次非常奇怪。

「因為那會連累你的!」說完,阿信飛快地跑開了。定次不忍地望著她。

阿信來到河邊洗尿布。從河的下游傳來了拉縴的號子聲,遠遠地聽上去像是在唱歌一樣。阿信停住了搓洗尿布的手,側耳聽了起來,她定定地瞅著流淌著的河水,眼裡卻一點一點地浮起了淚花。

現在,已是老人的阿信在銀山溫泉旅館的一個房間里回憶著往事。阿圭默默地陪著她,兩人坐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景色。這時候,不知從哪間屋子裡傳來了歌聲,大概是旅客們宴會後餘興未盡吧!阿信一聽那歌曲的調子,不由得呆住了,分明是那首《最上河船歌》!

「果然是到了山形縣啊,竟然還能聽到這首歌……」

阿圭不解地望著阿信。

「我當年出來幫傭的那會兒,在河裡洗衣服的時候,經常聽到號子聲。當船要逆流而上的時候,就得讓縴夫們從岸上拖著船走,他們喊的號子聲可真好聽,『哎嘿喲———喂噢,哎嘿喲———喂噢……』後來,根據這個號子聲作出了一首新歌,就是現在的《最上河船歌》。不過我小的時候,可只有號子聲,聽起來跟唱歌似的。」

「……」

「吃苦受累的時候,聽著那個號子,讓人特別傷心,特別想念家裡人……」

「……」

「不過,這是我最懷念的一首歌。當我感到痛苦,感到悲傷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這首歌。如果想一想當時那種艱辛和困苦,我就會覺得以後無論遇到什麼,我都能夠忍耐下去。」阿信的心裡不由得泛起一股痛楚。

就在那一天的傍晚時分,小學的松田老師拜訪了木材店的主人軍次。阿信正在照看著嬰兒,突然看到松田老師來到店裡,不禁又驚又怕,躲到一邊惶惶不安。如果主人知道自己今天去了學校,那可怎麼辦呢?在阿信的小心靈里,以為沒有資格去上學的人卻私自跑到學校里,可是了不得的大罪過。

阿信背著阿武,躲在木材垛的後面,膽怯地朝店裡面張望。定次扛著木材過來,瞧見阿信這個樣子,奇怪地說:「你躲在這裡幹什麼呢?太危險了。要是木頭倒下了怎麼辦?」

阿信看著定次,不知說什麼好。

「快出來吧!」

「學校的老師到店裡來了……」

「老師?」

「我今天去學校了,他是來找我算賬的……」

「學校?你去那種地方幹什麼?」

「我……我只是想……」

定次不吱聲了。阿信急得快要哭了出來:「我已經跟老師說了,我再也不來了,求他不要告訴別人,我已經認錯了,可是他還……」

主人軍次和太太阿金正在店裡和松田老師說著話。聽松田老師說明了原委,阿金趕緊說道:「原來阿信往教室里偷看!沒想到那孩子還做這樣的事,給您添麻煩了,真對不起。我一定好好說說那孩子……。」

松田卻說:「噢,不,我不是來責備她的。那孩子七歲,正好該上學了,我想,要是您這邊能夠支持她,允許她上學就好了。我是想要拜託您……」

阿金驚訝地說:「阿信……去上學?」

松田點點頭:「是啊,國家已經規定了上小學是義務教育。無論什麼出身的孩子,都有平等地接受教育的權利,而且孩子的保護人也有讓孩子接受教育的義務。」

阿金還是不能理解:「可是,她是個傭人啊!」

松田說:「傭人也一樣是國家的孩子。希望您能夠理解。」

阿金無奈地看了看軍次。松田又說道:「而且,那孩子非常渴望學習。她朝教室里看的時候,那眼神絕不是僅僅出於好奇,這個,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不過,她本來是來我們這裡照看小孩的。如果要緊的時候她不在,我們也很為難啊!」

松田卻微微一笑說:「當然,她可以一邊照料孩子,一邊上學。」

這一回,連軍次也不禁驚訝起來。松田老師說道:「我也是農家出身,小時候,因為家裡弟弟妹妹多,我經常背著他們上學,雖然一邊照顧著小孩子,但也能不耽誤學習。總之,請不要擔心,這一點我會很好地安排。」

阿金還是不太同意:「雖然說是義務教育,可是……」

松田又勸道:「還望您能夠成全她。那孩子那麼渴望上學,我們要是坐視不理,實在是太可惜了。」

這時候,店主軍次說話了:「我明白了!」阿金大吃一驚。

軍次說道:「既然阿信喜歡上學,老師您又知道她是出來幫傭的情況,願意照顧阿信和我們家的阿武,那我就把他們交給您了!」接著,他又對阿金說:「反正阿信看孩子的時候也是在玩。其實她做什麼,關係並不大。」說著,他呵呵地笑了。

阿金卻生氣地說:「說什麼傻話呢!」

軍次勸道:「她是到我們家裡幹活的孩子,既然到了該上學的年紀,讓她去上學就是我們的責任。」

松田老師高興地說:「那麼……」

阿金卻沖著軍次抱怨:「可我還得給阿武餵奶,還要換尿布,這些你都想過了嗎?」

軍次還沒說話,松田老師就微笑著說:「餵奶嘛,等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會讓阿信回來。至於尿布,可以讓她把乾淨尿布帶幾塊到學校,我來幫她換。換尿布嘛,我還是會的。我給好幾個弟弟妹妹換過尿布呢!」

軍次吩咐阿金:「你去把阿信叫來。」

阿金滿臉不悅,沒有動彈。軍次於是對店裡的夥計叫道:「喂,阿信在那邊嗎?你去把她叫來,說我有事找她。」

夥計趕緊答應一聲,出去叫阿信了。阿金不由得沉下了臉。

那個夥計跑到外面,東張西望地尋找阿信。定次正在搬著木頭,見到這幅情形,奇怪地問:「你找阿信幹什麼?」

夥計答道:「是老爺要找她。你沒看見她嗎?」

「老爺?」這時候,定次驚訝地看到阿信無精打采地從木材垛後面走了出來,心疼地叫道:「小阿信……」阿信沒有吱聲。

「我跟你一塊兒過去。」

阿信卻說:「不用了,是我自己不好……」

「那……什麼也別說,只能低頭認錯,那是最好的辦法了。知道了嗎?」

阿信像是豁出去了,向店裡走去。定次不忍地看著她,嘴裡嘟嘟囔囔地說:「唉,竟然去學校玩了!真可憐,不知道東家要怎麼罰她,唉……」

阿信戰戰兢兢地走進店裡。一看到松田他們正在看著自己,阿信立刻深深地垂下頭:「對不起。我再也不去學校了,原諒我吧!」

軍次笑了:「說什麼呢?我們可不是找你算賬的。」

松田溫和地說:「剛才,老爺已經答應了,讓你去上學。」

阿信大吃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松田又說:「從明天開始,你就進一年級的乙班吧!我是班主任松田。」

阿信越發茫然了。

「課本嘛,就把高年級學生用過的給你吧。石板和石筆,老師幫你準備。什麼都不用擔心。」

「……」

軍次也說道:「好好聽老師的話,努力學習吧!」

阿信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把阿武抱給太太餵奶,就飛奔到門口,興高采烈地跑到定次身邊,叫道:「大哥哥!」

「嗯?」

阿信迫不及待地要把好消息告訴定次:「大哥哥,我就要去上學了!是一年級的學生!我可以在教室里學習了!」

「你……老爺沒罰你?」

阿信搖搖頭:「老爺真是好人!我能到這裡來做工,太好了!」

阿常正在廚房裡準備晚飯,阿信在一邊忙忙碌碌地幫著。阿金坐在席子上給阿武餵奶。阿常對阿金說:「我反對她去!一邊看孩子,一邊上學,哪會有這樣的事?」

阿金無可奈何地說:「可是老爺答應了。」

「但是……」

「老爺說過的話,從來不會改變的。」

阿常還是不甘心地說:「就算能一邊照料孩子一邊上學,可是阿信的活並不止看孩子一樣啊!」

阿信趕緊說:「我還能做掃除,也能幫著做飯,放學以後,我就去洗尿布,去提水……」

阿常喝道:「別說大話了!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你可不是來上學的!你忘了自己是來當傭人的嗎?」

阿金勸止道:「阿常,好了,別說了吧!」阿常答應了一句,又對阿信說:「你實在要去學校,那也行,那你就不要再吃午飯了!」

阿金叫道:「阿常!」

阿常卻說:「如果不這樣的話,阿信就越出了傭人的本分了。既然不好好地幹活,當然應該少吃飯。」又問阿信:「你明白了?」

「哎。」

「那你還要去上學嗎?」

「哎。」

阿常冷冷地說:「好,既然我都說明白了,那隨你的便吧!」

「哎。」阿信默默地出去提水了。阿常兀自嘟囔著:「真是個不知好歹的丫頭!」

「阿常,既然已經這樣定下來了,不如就高高興興地讓她去吧!」阿金說道。

阿常卻說:「阿信是歸我管教的孩子,不必請老爺和太太吩咐。」

「……」

「阿信以為到了學校里,就可以輕輕鬆鬆地玩耍。可見她本性就很懶惰,才會想出這樣的主意。」

「……」

「老爺心腸好,能夠體諒人,可是他這麼嬌縱一個做傭人的,是不是有點不知道分寸了呢?況且,這樣對阿信也不好。我對阿信嚴厲,並不是討厭她,要故意刁難她。而是如果我不這麼做,她就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阿金對振振有詞的阿常無可奈何,只好不做聲了。

阿信在井邊汲水,一邊自言自語著:「不吃午飯,就不吃好了。我才不會為這個放棄上學呢!」說著,她奮力地往上提著吊桶。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阿信就起來了,飛快地收拾起來,她在廚房裡手腳麻利地生火煮飯,在廊子下風風火火地擦洗著地板。能夠被允許去上學讀書,使得阿信一下子顯得生龍活虎,朝氣蓬勃,比以前更能幹了。勞動對阿信來說,也不再是辛苦的事了。吃飯的時候,仍然只有一小碗蘿蔔飯和剩在鍋底的一點冷冰冰的湯,但是她再也不會對這個不滿了。對於阿信來說,人生現出了玫瑰般的色彩。

阿信一個人匆匆地吃完早飯後,立刻利索地收拾好碗筷。這時,阿金抱著阿武走了過來,「阿信,阿武就交給你了!」

「哎。」

阿金又問阿常:「讓阿信帶去的尿布,有沒有準備好?」

但是阿常卻裝做沒有聽見。阿信慌忙答道:「哎,我已經準備好了。」說著,她把已經準備好的包袱解開給阿金看:「帶這麼多過去,大概夠了吧?」

阿金非常意外。

「您要給少爺餵奶的話,松田老師說,我可以在第二節課的課間休息時回來。」

「嗯,那你記著點啊!」說著,阿金把阿武放到了阿信的背上。

阿信高興地對嬰兒說:「小少爺,今天和阿信一起去上學吧!經常聽老師說話,阿武就會長成一個好孩子,以後比阿信還要會念書呢!」看著歡天喜地的阿信,阿金只有苦笑。

阿常卻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阿信背著阿武,提著裝尿布的包袱走了出去,卻又在店門口那裡停下來,對著店內的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老爺,我走了!」軍次笑著應道:「哦……」

阿信瞧見定次正在幹活,快活地跟他打招呼:「大哥哥,我去上學啦!」說完,就和去上學的孩子們一道高高興興地走了。

來到學校里,上課之前,松田老師先把阿信介紹給同學們,阿信一點兒也不怯場,大方地微笑著。松田老師對孩子們稱讚道:「阿信可是一個了不起的孩子,一邊照料小娃娃一邊學習,所以她每天都會背著娃娃來上學。大家也要幫助阿信,友好地一起學習,一起做遊戲,好不好啊?」

孩子們順從地答道:「好!」

阿信對同學們鞠了一躬:「請多多關照!這個男孩子叫做阿武,阿武也請你們關照了!」

松田老師說道:「好!你就坐在最後面吧!」說著,把阿信領到座位上,指點道:「我在這裡給你鋪了個席子,要給孩子換尿布的時候,就在這裡換吧!」松田又看了看阿武,笑道:「喲,睡得很香啊!把他放在那裡睡吧,這麼背著很重的。」

阿信卻說:「沒關係,他要是醒了以後哭起來就壞了。」

松田笑著點點頭,從桌子上放著的課本中取出語文書,說:「這就是語文書。」他抬起頭來對全體學生說:「第一節課我們上語文,今天從第十五頁講起。」

孩子們一齊翻開課本,阿信慌忙也去翻書,但是卻不知道該翻到哪一頁。松田見狀,和藹地說:「噢,就是有一幅這樣的插圖的那頁。」

阿信拚命地翻著書頁,終於找到了有插圖的那一頁,不禁十分高興。

到了上算術課的時間了。松田在黑板上寫了「5+6」,問道:「這道題的答案是多少?」說著瞅了瞅阿信:「阿信,你能算出來嗎?」

「……」

「到這裡來算算看吧!」

阿信應道:「哎。」聽阿信這麼一說,孩子們都哧哧地笑了起來。松田說道:「在學校里說『哎』是很可笑的,回答的時候,要精神飽滿地大聲說『是』。」

「是!」阿信走到黑板前,從盒子里取出小球,一個、兩個地拿出來擺好。突然,她好像吃了一驚,慌忙跑回自己的座位,把阿武從背上放下來。松田老師也趕緊跑過來,問道:「怎麼了?」

「寶寶拉了。」

松田一邊幫著阿信放下孩子,一邊問道:「是大便嗎?」

「嗯。」

阿信把阿武放到席子上面,正要給他換尿布,松田說:「好了,讓老師幫你換吧。」

阿信卻說:「這是我該乾的活,我在家的時候,總是干這個,沒事的……」一邊說著,阿信利索地把阿武弄髒的尿布拿出來。

這時,一個名叫金太的男生大聲嚷了起來:「噗!好臭啊!受不了!」

男生們也紛紛叫道:「好臭!好臭啊!」阿信慌忙抱起阿武,拿起弄髒了的尿布和包袱,快步跑到外面,在走廊上給阿武換上乾淨的尿布。

教室里,繼續上著課。一個學生在黑板上寫著「5+6=11」。松田老師讚揚道:「做得很好!5加上6等於?」孩子們一起回答:「11!」

阿信一邊換著尿布,一邊也在偷眼看著黑板,這時候,也大聲地回答道:「11!」

松田老師又說:「那麼,6加上9等於多少?」說著,老師在黑板上寫上了「6+9」,阿信趕緊扳著指頭,拚命地算了起來。阿武也笑眯眯的,好像心情不錯。

中午,在中川木材店的廚房裡,夥計們都在匆匆地吃著午飯。阿信卻一個人在河邊,急急地洗著尿布。

阿信正在把洗好的尿布晾起來,定次悄悄地探過頭來,問:「聽說他們不給你吃午飯,真的嗎?」

「……」

「要是這樣的話,身體可吃不消啊!」

阿信卻平靜地說:「不要緊,我只是一個傭人,卻做這麼任性的事,吃點苦頭也是應該的。」

「你就這麼想去上學嗎?」

阿信沒有吱聲,急急地晾著尿布。定次又勸道:「我看還是差不多就行了,這樣下去,要是生病了怎麼辦?」

這時,傳來阿常的怒喝聲:「阿信,太太吃完午飯了!」阿信趕緊應道:「是!」

定次說:「我去求阿常。」

阿信慌忙一把抓住定次:「大哥哥,你就別多說了!那樣只會挨罵的!」

「可是……」

「而且,她還會再拿我出氣。只要能上學,無論怎樣我都能忍耐。這樣挺好的。」

定次無可奈何地看著阿信。

「好了,我要去照看少爺了!松田老師說了,下午教給我們寫字,我還要去上學呢!」說著,阿信高高興興地跑了。

下午,松田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アィゥェォ……」五十個字母,讓阿信讀給大家聽。阿信站起來,一邊輕輕搖晃著背上的阿武,一邊念著:「ア、ィ、ゥ、ェ、ォ、カ、キ、ク、ケ、コ、サ、シ、ス……老師,寶寶睡著了!他以為我在唱催眠曲呢!」說著,阿信格格地笑了。松田老師哭笑不得。

為了幫助阿信儘快補上她落下的功課,放學之後,松田老師還會把阿信叫到學校里單獨教她。阿信總是飛快地跑來,如饑似渴地學習。補習結束後到晚飯前的這段時間,阿信覺得實在太漫長了。中午沒有飯吃,肚子裡面空空如也,眼前常會感到一陣陣的眩暈。她只好拚命地寫字,希望能夠分散注意力,以求忘記自己的轆轆飢腸。

這一天,阿信背著嬰兒,蹲在木材店的門口,手裡拿著一根樹枝,在泥地上划著字。

這時,住在附近的孩子們吃著買來的粗點心,吵吵嚷嚷地走了過去。阿信一下子抬起頭來,默默地看著這些孩子們。沉吟半晌,她決然地站起來,向附近的粗點心鋪走去。

來到粗點心鋪,阿信盯著鋪子里擺的各種粗點心,它們看上去都是那麼香甜誘人。她把脖子上掛著的護身符的袋子拉出來,取出那枚五角錢的銀幣,緊緊地握在手裡。

店裡的大嬸懷疑地盯著阿信:「你要買什麼?」

阿信緊緊地握著五角錢的銀幣,聽大嬸這麼一問,她一驚,逃跑似的退了出去,跑到河邊,把那枚銀幣珍重地放進護身符的袋子里,喃喃地說道:「奶奶……奶奶省吃儉用,才節省下這點錢,要是我只是因為肚子餓,就把它花掉了,那可是要遭報應的!」

接著,彷彿要努力忘記眼前的痛苦,阿信大聲地背誦起來剛學會的字母:「サ、シ、ス、セ、ソ、タ、チ、ッ、テ、ト、ナ、ニ、ヌ、ネ、ノ……」

念著念著,阿信的眼睛一點點地被淚水模糊了,聲音也漸漸變得哽咽起來,但還是一刻不停地大聲背誦著……

第二天早晨,在雜物間里,阿信珍重地把課本、石板和石筆放到包袱皮里,緊緊地包好,捧著它們走了出去。

阿常正在廚房裡收拾著早飯後的鍋碗瓢盆,阿金坐在一邊抱著阿武。阿常說道:「那真是個倔丫頭!我本來想著,如果她老是餓肚子,就能想明白了吧?可她總是那麼固執,還不知道悔改。」

阿金說:「你還是讓她吃飯吧!如果別人知道我們店裡不給傭人吃午飯,還讓她干那麼多活,傳揚出去,也不利於老爺的體面和店的名聲。」

「那太太是說我做錯了嗎?」

「噢,那倒不是……」

「不管在哪兒,哪裡有讓傭人去上學的東家呢?這才讓人笑話呢!」

「不過,該乾的活兒,阿信不是都幹得挺好嗎?聽松田老師說,她也能好好地照顧阿武,學習也相當不錯。」

阿信一直在暗處默默地聽著太太和阿常的爭論。只聽阿金又勸道:「一個七歲的孩子,能夠這樣,也算有志氣的了吧?她已經忍耐了一個月了,我們這邊也應該……啊,阿常……」

阿常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阿金說道:「老爺也是這個意思。」

「不過,管教阿信,應當是我分內的事。」

阿金無可奈何。這時,阿信走了進來。「我來晚了……」說著,她看看阿武:「武少爺,咱們走吧!噢,今天心情也不錯啊……太太,武少爺越來越可愛了呢!」

「嗯,阿武就交給你了。」阿金把嬰兒放到阿信背上。阿常卻始終對阿信視而不見,一臉冷漠。

阿信背起阿武,提著小包袱,一路小跑地上學去了。

阿信進了日思夜想的學校,不覺已經快到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她努力地忍耐著阿常的冷漠和不吃午飯的飢餓。松田老師溫暖的關懷,是支撐她去忍耐這一切苦楚的力量。

來到小學門口的時候,松田老師彷彿不經意地走過來,悄悄地塞給阿信一個小包,溫和地說:「今天只有煮芋頭,不好意思啊。」

阿信怔怔地望著松田老師。老師又說:「就算不給吃午飯,我們總有辦法的。可不要因為這個就放棄啊!」說完,老師親切地一笑,快步走進了校門。阿信感激地望著老師的背影。

中午,阿信在河邊洗著尿布,一邊洗著,一邊自言自語:「娘,我現在天天去學校,很快我就能給你寫信了!」說著,她用力地擰乾尿布:「啊,沒什麼受不了的,只要能讓我去上學,我什麼苦都能吃……」

洗完尿布,阿信鬆了一口氣,拿起放在身邊的小包珍重地打開,包里是兩塊煮芋頭。阿信像是捧著寶貝似的,悄悄地吃了起來,臉上洋溢著幸福,「娘,煮芋頭真好吃啊!」

眼前的這條河流一直通向母親所在的家鄉。每當想到這一點,阿信就會非常想念母親,每次來到河邊,她都要和母親說說話。阿信告訴母親,松田老師知道了自己沒有午飯吃,就會帶點吃的給自己。松田老師也有妻子和孩子要養活,生活很清苦,吃老師的東西真是很過意不去……阿信總是這樣自言自語著,一個人在河邊吃著老師帶給自己的食物。可是,這種幸福的生活卻並沒有持續多久。

這一天,上寫字課時,阿信和同學們都在教室里認真地練習寫字。突然,阿信背上的阿武哭鬧起來,阿信慌忙安撫著他,但阿武還是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阿信無奈,站起來哄著阿武。坐在阿信後面的金太不悅地說:「你不要站在那裡晃來晃去的!」

阿信一聽,慌忙又坐了下去。但阿信一坐下,阿武又哇哇地大哭起來。金太一下子火冒三丈,怒喝道:「煩死了!讓他別哭了!」

松田老師制止道:「金太,不要多說了,快寫吧!」

金太很不高興:「可是……」

阿信趕緊抓起寫了一半的紙筆和硯台,慌慌張張地跑出了教室。松田老師責備道:「金太,你不該這麼說話。阿信她已經是非常小心了,她實在是太想上學了才來這裡的。大家都是好朋友,應該友好地互相幫助才對。」金太仍然憤憤不平。

阿信來到校園裡,阿武也漸漸地收住了哭聲。阿信鬆了一口氣,把紙鋪到每天早晨上課前開早會的檯子上,自己站在檯子邊上,繼續練習起寫字來。松田老師透過窗子憐惜地看著阿信。

到了中午,阿信走在從學校回木材店的路上,還在嘟嘟囔囔地念著:「五加二等於七,七加六等於十三……」突然,她吃驚地抬起頭來,只見金太領著四五個男孩女孩,氣勢洶洶地擋住了去路。阿信驚訝地望著他們。金太開口了:「你,以後別來上學了!」

阿信不知所措。

「要是你實在要來,就把這個小孩兒放在家裡。吵死人了,根本沒法兒學習!」

一個男孩幫腔道:「就是!學校又不是看孩子的地方!我娘也這麼說的。」

金太繼續怒沖沖地說:「今天,就是因為你,我才被老師訓了一頓!都是你的錯,你還不趕緊給我賠禮道歉!」

阿信不肯屈服:「可是我並沒做錯什麼!」

「什麼?這還不是因為你帶了這麼個小崽子來!」

「可是,老師……老師說可以帶他來……」

這時一個女孩子叫了起來:「阿信總是仗著老師偏愛她,就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另一個女孩也唧唧喳喳地說:「就是,就是,她還吃老師帶給她的午飯,我都知道!」

阿信囁嚅道:「老師……老師……」

金太喝道:「你又扯上老師幹什麼?你自己不來上學,不就行了嗎?」

「我……我……」

金太拿起一根木棍,說:「你要是敢說還來上學,我就要讓你來不了!讓你,還有這個小崽子再也來不了!」說著,金太把棍子伸到阿信的眼前晃來晃去。阿信不由得連連後退。金太仍不肯罷休,拿棍子捅著阿信,嘴裡還說著:「怎麼?就算挨打你也要來嗎?」金太一夥里的男孩們也步步緊逼,把阿信圍了起來。

阿信不再退縮,憤怒地瞪著金太他們。金太不由得大怒,喝道:「不知好歹的東西!」他揮起木棍,重重地打在阿信身上。

阿信也不甘示弱,反駁道:「你以為這樣,我就不上學了嗎?」

一聽阿信這麼說,金太更加惱怒,又狠狠地打了阿信一下。她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金太還想打阿信背上的阿武,阿信立刻用手臂護住阿武,阿武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阿信又驚又怒,拚命地叫道:「你要幹什麼!」

金太又舉起了木棒。阿信驚恐地護住阿武,叫道:「饒了他吧!求求你放過阿武吧!你把我怎麼樣都行,只要放過阿武……」說著,阿信把頭伏到地上,說道:「要是你想打,就打我吧!」

金太說:「這麼說,你以後不來上學了?」

阿信不知該說什麼好。金太又威嚇道:「你要是不想再遇上今天這樣的事,就別來了!」

「……」

「你要是敢去跟老師告狀,就試試看!看我下回不把這個小崽子打死!」扔下這句話,金太帶著同夥們揚長而去。阿信獃獃地坐在地上,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半晌,她猛地回過神來,慌忙解下背上的阿武。

「阿武,你不要緊吧?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阿信慌慌張張地檢查阿武的身體,慶幸的是,阿武安然無恙。阿信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還好,幸虧沒有打到頭,還好……」阿信把嬰兒緊緊地抱在懷裡,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來,這是阿信今天第一次流淚。

阿信拖著疼痛的腿回到了中川木材店,阿常看見阿信,不滿地說:「你幹什麼去了?連該回來讓少爺吃奶都不記得!又瘋玩去了吧?」

阿金連忙走了過來,說道:「回來了?我剛才還擔心呢,別是出了什麼事吧?」阿金把阿武抱下來,一眼瞥見了阿信受傷的手,不禁大吃一驚:「阿信?你的手怎麼出血了?」

阿信也吃了一驚,趕緊掩飾道:「對不起,我摔了一跤。」

阿常不滿地說:「那可太危險了!武少爺沒事吧?」說著,她望著阿金。阿金卻說:「你還是先照料阿信吧!都腫成這樣了……」一轉眼看到阿信的腿,她不禁又吃了一驚:「腿上也受傷了!」

阿信慌忙想要把腿藏起來。阿金說:「阿信,你不是摔倒了吧?」

阿信大吃一驚。阿金又說:「如果只是摔倒了,不會受這麼重的傷……」

阿信說道:「我是摔倒了,碰到了石頭上。阿武少爺一點也沒有摔著。我以後一定小心。對不起。」

阿金還是難以釋然,疑惑地看著阿信。阿常說道:「去了學校,就知道瘋跑著玩!」

「對不起……我不去學校了。不去了……」

阿金一驚:「阿信?」

「我是個看孩子的傭人,要去上學,本來就錯了……」

「阿信,發生了什麼事?」

阿信沒有回答,繼續說道:「看孩子的就是看孩子的。我一心一意地照顧好阿武少爺,就行了。」

「阿信,莫非有人說你什麼了?」

阿信搖搖頭:「是我自己不想去了。」

「阿信?」

一直不吱聲的阿常這時卻笑了:「阿信,你總算明白過來了!這就好。」

「……」

「不吃午飯,一定很難受吧!噢,吃個餅吧!這裡有蓋新房子的人家送來的上樑的喜餅。」阿常說著,拿出兩個麵餅遞給阿信,又說道:「我不給你吃午飯,並不是因為我討厭你,只是想讓你明白過來。女孩子家,比起念書長學問來,還有好多更重要的東西要學。雖說你只在這裡干一年活,我也想要教會你這些……我知道這很不容易,不過,你現在受些苦,以後一定會有用處的。」

「……」

「好了,把餅吃了吧。今天你不用看孩子了,歇一天吧!我替你照料少爺。你傷成這樣,也不能幹了。」

「……」

「別不好意思吃,你也很久沒吃過餅了吧?快點吃吧!」

阿信終於忍耐不住,快步跑了出去。

阿金喚道:「阿信!」阿常卻笑了:「就算是這麼固執的孩子,不給她吃午飯,到底也得服輸啊!」

阿信來到自己住的雜物間,強忍住心中的悲傷和委屈,默默地站著。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地打開包袱,戀戀地凝視著裡面的課本和筆記本……

阿信實在捨不得離開學校!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她覺得都能夠忍受。但是,她害怕阿武會因此受到傷害。阿信終於明白了,自己這個看孩子的傭人想要去上學,簡直是異想天開。

這天黃昏,已是暮色蒼茫,阿信一個人來到小學。教室里已經空蕩蕩的,孩子們都回家了。阿信走到自己的座位跟前,把課本、筆記本和鉛筆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鞠了一個躬,默默地走了出去。

走著走著,阿信一下子站住了,似乎不忍心就這麼離開,但是她只停留了片刻,忍住沒有回頭,毅然跑開了。

回到木材店,阿信在門口獃獃地照看著阿武。松田老師突然來了,正要進店裡去。阿信看見老師,慌忙要躲到暗處,卻被松田老師一眼瞥見了。

「阿信?」松田老師走過來問道:「你為什麼不去上學?」

「我……我不上學了。老師借給我的課本,我放在教室里我的課桌上了。」

「啊……我覺得奇怪,就來看看你。莫非是老爺還是太太說你什麼了?」

阿信輕輕地搖搖頭。

「那麼是?」

「是我自己不想上學了……」

松田老師沉默了。

「我覺得,學習太難了……」

「阿信,你……」

「是真的。誰也沒說什麼。是我自己不想去了……」

「……」

阿信又說道:「老師對我那麼好。我不會忘記的……」

「……」

「我在這裡老老實實地照顧孩子,過一陣子就能回家了。反正就忍耐一年……」

松田老師一言不發地望著阿信。阿信想要掩飾自己的悲傷,故意唱起了搖籃曲。

阿信對松田老師也說了謊,她害怕如果跟老師說了實情,泄露出去,會被那幫搗蛋鬼報復。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只想著絕對不能讓他們碰阿武一根指頭。但是,自從上學的夢破滅之後,阿信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她不再愛說話,卻仍然默默地苦幹著。畢竟自己是東家用一袋米換來干一年活的傭人,苦幹是傭人的本分,阿信已經認命了。

日子一天天地流淌,夏天來到了。

這天中午,阿信正在河邊洗著衣服,定次走了過來,高高興興地招呼阿信:「幹得真起勁啊,小阿信!」

「夏天在這裡洗衣服,真舒服啊!」阿信答道。

「是啊,看孩子最舒服的就是夏天了。可是冬天就太難過了!河裡的水冷得要命,要是有暴風雪的時候,簡直要了命!」

「可是,冬天過去以後我就能回家了。真想讓冬天早點來啊!」

「那是你不知道冬天幹活有多麼苦!」

「可是,要是不過完冬天,我就不能回家。把冬天挨過去就好了……」

定次換了個話題,告訴阿信:「明天我又要進山裡運木頭了,把木頭紮成木筏子,順著河水流下來。」

「啊,就像我來的時候坐的那樣嗎?」

「嗯,我要經過你家,我可以幫你回家看看。」

阿信又驚又喜:「大哥哥……」

「反正你在盂蘭盆節和過新年的時候都回不了家,你爹娘肯定挂念你呢!你也想知道爹娘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吧?」

「……」

「你有什麼口信要帶給爹娘,我可以幫你告訴他們。」

「……」

「不過,你可不能讓老爺知道了。我順路去你家,可是要被老爺訓斥的!」

阿信忍不住說:「我也想跟大哥哥一起去。」

「小阿信……我說過會替你回去看看的。」

「那麼,我就寫封信吧!」

定次不禁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阿信解釋道:「我會寫字,『ア、ィ、ゥ、ェ、ォ……』那些字母,我都學過了。」

定次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把我的信帶給他們就行了。如果我娘問大哥哥什麼話,你就說信上都寫著呢……」

「……」

「明天早晨,我就把信給大哥哥。」

這天夜裡,阿信坐在木材店的院子里,借著微弱的月光,用自己學會的片假名給母親寫信。這是阿信生平第一次寫信。月光下,她時不時地舔一舔筆,在紙片上寫著字。等她寫完,天空已經開始泛白了。

第二天清晨,定次來到河邊準備出發,阿信迫不及待地把信遞給定次。定次吃了一驚,問道:「真的寫了?」

阿信笑著點點頭。定次把信放到懷裡,沒有去看裡面寫了些什麼,就匆匆出發了。阿信目送著定次乘坐的小船徐徐離開河岸,突然喃喃地說:「沿著這條河上去,就能回家了……冬天快點來吧……冬天過去就好了。」

阿信自言自語著,定定地望著嘩嘩奔流的河水。

定次急匆匆地來到阿信家的時候,作造、阿藤和庄治正準備下地幹活。見到阿信的家裡人,定次很高興地說:「太好了!我想著要趁你們還沒下地的時候來,就急忙趕來了!」

作造和阿藤有些吃驚地看著定次。定次接著說道:「看你們身體都健康,這就好了,小阿信也會放心了。」

阿藤恍然大悟:「你?你不就是阿信出去做工時來接她的那位?」

「就是啊!」

阿藤有些緊張地問:「阿信她出什麼事了嗎?」

定次笑笑說:「哦,不是。我又過來扎木筏子流到下游去,順便過來看看。店裡的人都不知道。」

「讓您特意跑一趟……」

「阿信也想知道家裡的情況。」

「啊,」阿藤轉向作造說道:「他爹,這是阿信東家店裡的人啊!」又招呼定次道:「麻煩您過來看我們!快請進屋歇一會兒吧!」

定次說:「那倒不用了,只要看到大伙兒都很好就行了。」

阿藤問道:「阿信她好嗎?那麼小的年紀就出去做工,也真難為她了……」

定次從懷裡掏出信來,說道:「啊,對了,這是阿信要我帶來的……是小阿信親手寫的信。」

阿藤大吃一驚:「信?那孩子會寫字了?」

「啊,她去了一陣子學校,不知道寫了些什麼……」

阿藤小心翼翼地打開摺疊起來的紙片,一看之下,不禁又驚又喜:「真的!寫著字呢!他爹,你看,是阿信寫的字呢!阿信她會……」

但是作造仍然在收拾著工具,準備下地幹活,正眼也沒瞧那張紙。

「他爹……」作造漠然的樣子激怒了阿藤,她忍住怒氣說道:「他爹,你不認識字啊!」

阿藤凄然地看看定次,嘆道:「好不容易阿信寫了信來,可是家裡面連個識字的人都沒有。」說著,阿藤看了看庄治:「這個孩子也是,因為地里的活兒太忙,也沒能讓他上學……」

定次也說:「是啊,這可難辦了!」

「不過,阿信能去上學,能寫出這樣的字……」阿藤的眼淚涌了出來,「我就是看不懂也高興。她會給我寫信了……哎,他爹,這就夠了……」

定次說道:「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念給你們聽……我也沒怎麼上過學,但是片假名我還能看懂。」

阿藤喜出望外地看著定次,說道:「那就麻煩你了!」她高興地把信遞給定次,「對不起,阿信的奶奶還在屋裡躺著,我們進去念,讓奶奶也能聽到。他爹,庄治,你們也都聽聽啊!」

作造卻不耐煩地說:「這麼忙的時候……知道了她在那裡好好地幹活,就行了!」

大家來到屋子裡,阿藤和定次坐在阿仲的枕邊。阿藤說:「娘的風濕病又重了!娘,阿信給咱們寫信來了!好好聽著啊!」

阿仲歡喜地點頭答應,從床上坐了起來,端正地坐好。

「那麼我念了……」定次咳嗽一聲,開始讀了起來:「爹,娘,我很好,不用擔心。我能吃飽飯。老爺和太太都很好,你們放心吧。幹活也不累。阿武少爺很可愛,我每天看著他。要好好照顧奶奶。娘要生個可愛的寶寶。冬天過去了,我就能回家了。冬天快來吧!冬天過去了就好了!」

定次念著念著,聲音不由得哽咽起來。

阿藤問道:「就這麼多啊?」

「啊……」

「太好了,娘,阿信說她能吃飽飯呢!」

「哦……」

「娘,阿信還說老爺和太太都喜歡她……」

「哦……」阿仲忍不住老淚縱橫。

「阿信還會寫字了……看來還是讓她出去做工好啊!」

定次不忍地看著眼前這幅情景,阿藤又說道:「真是多虧了您過來,我們光是心裡惦記著阿信,也沒辦法過去看看。這下子,我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

「您回去之後,請轉告阿信,讓她別擔心家裡。」

阿仲接著說:「就說我的病也好多了。」

「……」

阿藤繼續說道:「還要告訴阿信,她出去做工,家裡寬裕多了。」

阿仲轉頭囑咐阿藤:「給阿信帶點炒豆子去。我們忍一忍不要緊,阿信畢竟是在人家家裡。」阿藤說道:「娘,阿信並沒挨餓,她信上說了,能吃飽飯呢!一年很快就會過去的,用不了多久,阿信就會回來了……」

和滿面歡喜的阿藤不同,定次的臉色一片黯淡。

定次很快就回來了。在中川木材店的門口,阿信照看著阿武。正在鋸木頭的定次看見她,說道:「你那封信真夠可以的!滿篇胡說八道!你的奶奶和娘,都歡喜得掉眼淚呢!」

「那就好啊……」

「可是……」

「就算是寫了我在這裡很苦,我也不能回家啊!反正是不能回去……」

定次不吱聲了。阿信又問道:「奶奶現在做什麼呢?」

「啊……啊,她的病也好了,現在能幹活了。你娘現在挺著大肚子,還去地里幹活。這樣的話,肯定能順產。等你幹完這一年回家的時候,就會多一個可愛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聽定次這麼一說,阿信放下心來:「這麼說,只要我忍耐下去就行了。」

定次不忍地看著阿信,說道:「小阿信,我現在也只是個幫工,一分錢也不掙。不過以後我可以用這個店的招牌開店,等我自己開了店,一定給你吃很多好東西。可現在我什麼都給不了你,對不起啊!」

「大哥哥你說哪裡的話……我從離開家的時候,就知道只剩自己一個人了。我娘也告訴我不要依靠別人,不要以為可以依靠別人。」

「可是你只有七歲啊,一年到頭餓肚子,干那麼多的活兒,我一點也幫不了你,真是太……」

阿信平靜地說:「出來做工就是這樣的啊!」

定次不由得讚歎道:「小阿信,你真是了不起!」

正在這時,有兩個士兵闖進了店裡,阿信驚訝地看著,喃喃地說:「是士兵啊!」

定次告訴她:「那是憲兵。」

「憲兵?」

「是啊,好像是陸軍的巡查兵。」

「巡查,為什麼?」

「看看是不是有逃兵跑到這裡來了。據說憲兵們在四處搜尋,沒準逃兵就藏在這附近呢!」

阿信不解地問道:「當兵的人逃跑了,就要被巡查抓嗎?」

「那當然了!因為那樣就違反了國家的命令!」

「……」

「不過,據說軍隊上嚴酷得很……我明年也要去參軍了。」

「你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呢?」

定次解釋道:「男子滿了二十歲就要接受徵兵檢查,如果合格了,就得參軍。這是國家的命令,沒辦法啊。」

這時候,軍次陪著憲兵們走了出來。看到定次,軍次說道:「家裡的傭人們就這幾個了。這個小夥子從十二歲就開始在這裡做工,並不是什麼可疑的人。」

憲兵們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定次,定次不覺畏懼地縮起了身體。憲兵吩咐軍次:「如果發現行為可疑的人,立刻向我們報告!」軍次和定次必恭必敬地點頭答應。

就是在這時候,阿信第一次感覺到了士兵的可怕。在阿信幼小的心靈中,覺得軍隊就像出來做工一樣,無論有多麼苦,都不準逃跑,這也像自己一樣……阿信已經認命了。

不久,村子里迎來了清秋節,這是在收穫了秋季的莊稼之後,在漫長的冬季快要來臨之前的慶祝活動,非常熱鬧。在村裡的守護神廟的門前擺滿了各種小攤,大人孩子都興高采烈地買著粗點心啦、玩具啦什麼的。

阿信背著阿武,從糖果攤、丸子攤和簪子攤邊上走過去,手裡緊緊地握著那枚五角錢的銀幣。她時不時地看一看銀幣,但總是努力忍住,什麼也不買就走過去了。

收穫之後的清秋節雖然熱熱鬧鬧,但對於一點零用錢也沒有的阿信來說,只能是一個寂寞的節日。離開家的時候,奶奶給了她五角錢,但是阿信一想到奶奶是如何含辛茹苦才攢下這枚銀幣的,就實在不忍心把它花掉。但難以想象的是,正是這枚阿信珍愛的五角錢銀幣,把她拖進了意想不到的不幸之中。

清秋節過後,冬天很快來臨了,不久就積起厚厚的雪。

雪花紛飛,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在中川木材店的院子里,阿信用凍得僵硬的手從井裡汲上水來,運到洗澡間里。她光著腳穿著薄薄的草鞋,踩在雪上的腳已經凍得通紅。阿信一邊提著水,一邊自言自語:「娘,我再忍耐一點就行了,等雪化了的時候,就能回家了……只要這些雪化了,我就回家啦……」

在起居室里,阿金邊給阿武餵奶,邊對廚房裡的阿常說道:「是不是你弄錯了?」

阿常應道:「我還不至於算錯賬吧,還沒有老糊塗呢!」

「不過,也許你用了又忘記了,或者放到什麼地方去了,有時會對不起賬來,這也是常見的事啊!」

「可是,太太交給我的那麼珍貴的錢,我不會這麼漫不經心地……」

「不過,要是心裡懷疑別人,可就……」

「那您說,無緣無故的,錢怎麼就不見了呢?」

阿金一時語塞。阿常接著說道:「今天早晨,有人來送蘿蔔,我付錢給那人,錢包就在那兒擱了一小會兒。那時候,只有阿信一個人起床了,她就在那裡燒火,要是趁著我不注意翻一翻我的錢包,可是太簡單了!」

阿金勸道:「阿常,你就別管那五毛錢了吧!也許是幹什麼花掉了。阿信不是挺能幹活的嗎?如果為了這麼點錢就大張旗鼓地追查,阿信也怪可憐的!」

阿常卻不以為然:「太太的意思是說要縱容小偷嗎?那樣她就不會學好,倒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

這時,阿信進來告訴阿常,自己已經把澡盆里添滿了水。阿常盯著她,問道:「你有沒有從我的錢包里拿錢?」

阿信一下子呆住了,愣愣地看著阿常。阿常又問道:「你這樣做,是想要什麼東西嗎?還是已經把錢花掉了?」

阿信好不容易明白阿常在說什麼,不禁又驚又怒:「您是說我……我偷了您的錢?」

「那你說,還會有誰這麼干呢?」

阿信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蒼白。

「我可沒有虧待你,沒有做非逼得你去偷錢的事吧?你什麼衣服都沒有,我還特意給你做了冬天的棉衣。吃飯也是,一天三頓飯,你頓頓都有的吃。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這我都知道,可偷錢這樣的事,我不會幹的……」

阿常突然命令道:「阿信,把衣服脫掉!」

阿信大吃一驚!

「快點脫!」

阿金趕緊阻止:「阿常,你別這樣!」

阿常冷冷地說:「如果自己沒做虧心事,就敢脫衣服!」

一瞬間,阿信猶豫了,但立刻飛快地脫下了衣服,只留下脖子上掛著的護身符。阿常喝道:「把護身符也摘下來!」阿信默默地把護身符摘了下來,阿常拿過護身符的袋子,把袋口張開朝下抖動著。只聽「噹啷」一聲脆響,一枚五角錢的銀幣滾了出來。

阿金大吃一驚:「阿信?」

阿常不無得意地說:「這下子,你還不承認?」

阿信急急地分辯道:「那是奶奶給我的……我出來做工的時候,奶奶給我的……」

阿常怒道:「你以為編個謊話,就能矇混過去?」

「這不是謊話,真的是奶奶給的。」

「一個七歲的孩子出門做工,奶奶怎麼會給你這麼多錢?」說著,阿常把那枚銀幣放進了自己的錢包里。阿信一見,急得大叫起來:「你要幹什麼?那是我的錢!還給我,還給我!」

阿信叫著,拉住阿常不放手,阿常狠狠地打了她一記耳光。阿金趕緊阻攔,阿常卻說:「如果縱容她這一次,以後就慣下了這個壞毛病。那樣對阿信也不好。」

阿信叫道:「我真的什麼也沒幹,還給我!」

阿常更加生氣,威嚇道:「你還這麼說!想讓我把你交給警察嗎?」

阿信不敢吱聲了。阿常又說:「這一回就這麼算了,要是下回還干這樣的事,絕對饒不了你!」

阿信委屈地閉上了嘴。

「要是知道錯了,趕緊洗尿布去!磨磨蹭蹭的,天都要黑了!」說著,阿常把臟尿布扔在阿信的面前。阿信不再爭辯什麼,默默地拿起尿布出去了。阿常兀自不解氣,嘟囔道:「真是個彆扭的孩子!我總是覺得,能到咱們這裡幹活的傭人,都是和咱們有緣分,所以總要儘力教導他們。可是這個孩子,我卻看錯了……」

阿金說道:「不過,阿信說的也在理……」

「也許她奶奶真的給過她錢,可她怎麼可能一直把錢放到現在?肯定早就花光了。如果我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就沒法使喚人了!」

「……」

「我們一直很信任阿信,看來以後要小心了!」

阿金不做聲了。

阿信抽抽搭搭地哭著,在河邊使勁地洗著尿布。河水冰冷刺骨,她時不時地往凍得麻木的手上哈口氣,委屈地向奶奶傾訴著:「奶奶,對不起……奶奶省吃儉用攢下的錢,被我弄沒了……」

洗完尿布,阿信回到木材店,阿常迎面過來,抓過她手裡的尿布看了一眼,便冷冷地說:「怎麼,這就算是洗過了?」

阿信驚詫地睜大眼睛。

「還這麼臭!你那麼馬馬虎虎的,根本就沒洗乾淨!」

阿信不知如何回答。阿常又喝道:「就算河水冷了點,這麼馬馬虎虎的洗法也不行!出來做工,可不是為了來偷錢的!」

阿常這句話像一把尖刀一樣,狠狠地刺到了阿信的心裡,阿信不由得大怒。阿常又命令道:「去重洗一遍!」

「……」

「快走!」

阿信憤怒地看著阿常,但過了一會兒,她彷彿屈服了,默默地走了出去,身後傳來阿常冰冷的聲音:「你要是再洗不幹凈,我就讓你一遍一遍地去重洗!」

阿信緊緊地咬住了牙,來到河邊,開始洗尿布,但今天的一幕一幕浮現在眼前,阿常蠻橫的舉動和冰冷的面孔似乎一刻不停地在阿信眼前晃動,她越想越憤怒,終於忍無可忍,騰地站了起來,把尿布「嘭」地扔在了樹枝上,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突然之間,阿信的心裡不知有一個什麼東西發出巨大的聲音,裂了開來:不———干———了!阿信忍耐的弦終於崩斷了———我再也不回那個人家了!我怎麼能再回去呢?……我要回家了!……沿著這條河往上走,就能回到家裡,家裡有奶奶和娘,奶奶和娘都疼愛自己……阿信頭也不回地走了。

冬天的黃昏很早就降臨了,不知什麼時候起,北風卷著雪花嗚嗚地漫天飛舞,阿信瘦小的身體很快被淹沒在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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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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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女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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