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己的樹”的規則
一
「長江先生為了西鄉先生之犬的事來我家時,我父親好像想對您說一些事,」香芽說,「卻錯過了說話的機會。是關於您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
「說是對《密封艙中的靈魂》這篇隨筆深為讚許。」阿動接過話頭。
「這個標題,我覺得不像是我的風格。」古義人應道。
「不是書,聽說是發表在報紙上的。標題可能是記者加上去的。父親突然去世了,卻說起了那樣的事,我覺得非常稀奇……」
「那是一篇什麼樣的隨筆啊?現在呀,與其說我的記憶力容量有限,不如說用於記憶的能量本身開始衰弱了。」
像是事先經過商量,阿動隨即把兩人聽來的內容作了說明:
「我想,大概是有了什麼預感吧,他說起了你寫的那篇關於死亡的文章。就是肉體被焚燒之後,靈魂就被封閉在小小的密封艙里,浮遊在宇宙空間……」
「當我問道,那麼小的密封艙是如何使其飛往宇宙空間去的呢?父親當時正在喝酒,就用自己的手指比畫著說,端著的這個酒杯的周圍也是宇宙空間呀,說的該不是這個意思吧?……」
「文章里說,靈魂結成小小的團塊,在漂浮的同時,也在郁暗的心緒中後悔……
「在這一過程中,靈魂那小小的團塊發生質變,紛紛散落而下。於是,靈魂就連後悔功能也喪失掉,密封艙就只相當於一個浮遊著的空蕩蕩的容器而已……
「她父親說,對於『在宇宙空間里,漂浮著無數這樣的容器』這句總結,他深有同感。」
「……我呀,仔細回憶並思考了你們所說的內容,十四五歲時的志賀君的面容便浮現在了腦海里。實際上,這與我們將要討論的問題並沒有什麼關係,可是……」
香芽和阿動溫順地傾聽著古義人的敘述,可一旁的羅茲卻沒有接受眼前的情景。上次造訪準備之中的度假村時,她的皮膚被陽光灼得通紅。她有一種本能,就是想要教育那些年輕人,比如在這樣的時刻——為了對古義人參加父親的喪禮並進行弔唁一事表示感謝,香芽在阿動陪同下前來致意——就不能不發表一通教育性的高論。
「我認為,你們剛才歸納的東西,並不像是古義人慣常的思維。因為,古義人關於死亡的想像基本都是悲觀的。
「古義人從祖母以及母親那裡聽說並接受了『自己的樹』的影響。你們所說的內容,與『自己的樹』的思維相矛盾。小香芽,阿動,你們都知道描繪這個傳說的文章吧?」
「知道。」
「我也讀了,在阿動的推薦下……」
「我想請古義人自己把這事歸納一下。」羅茲說,「因為,我想從這個傳說展開今天的話題。」
「在這塊土地上出生並死去的那些人,在森林裡都擁有屬於各自的『自己的樹』……當這個人死去時,靈魂便離開肉體,呈螺旋狀升空並飛向山谷里甕形的空間。然後,就停留在『自己的樹』的樹根處……在日語中,也叫做樹根兒。羅茲,這其中存在著微妙的差異……經過一段時間以後,再度描畫出螺旋形,從甕形的空間飛降而下,進入剛剛出生的嬰兒體內。給我講述了這個傳說以後,我受到了教育……總之,就這麼接受了這個傳說。」
「這與小香芽已經去世的父親所體驗到的感動,是不一樣的吧?較之於積攢起魚仔渣滓般空洞的密封艙,這個傳說更能給人們帶來鼓舞。從祖母那裡,還聽說了有關在『自己的樹』下,孩子的自己有時會遇見上了年歲的自己吧?」
「是那樣的。我被那個傳說迷住后,還試著模仿了一回。進入森林,選擇其中一棵樹。恰好遇見現在這個歲數的、老年的我歸來。孩子的我於是就見上了老年的我。
「用現在的我的語言,來說當時的空想……也加上其後聯繫起來考慮的事情……老年的我呀,該說是人的智慧呢?還是智慧之達成呢?我知道,惟有那很小的部分是自己所能做到的。在痛切的想像之中,我自覺到了這一點。好像我還曾考慮過,孩子的我也曾是這樣的吧?因為,少年有過一個夢,那就是希望自己在更高的層次上完成智慧之達成。
「可是老人呀,卻不能對少年說,你面前的這個老年的我,也就是你五十年後的模樣。他不能這麼說,因為這是『自己的樹』的規則……」
古義人說完之後,大家仍然沉默不語。隨後,羅茲開口說道:
「古義人,我在考慮一個計劃。我認為現在實行這個計劃比較合適。因為,這對於小香芽是一個特別的機會。在座的各位,阿動、小香芽,還有我和古義人……阿亮進入森林會比較困難……就在你的『自己的樹』下話說這個傳說吧!」
「可我並不知道我的那株『自己的樹』在哪裡呀。」
「那也沒關係!古義人,你可是一個想像力非常豐富的人啊,就像孩童時代曾經做過的那樣,現在就請你想像出『自己的樹』吧。
「在此前的野遊中,由於真木彥是一個寬容孩子的人,少年們的玩笑便開過了頭。真木彥本身也有做過了頭的地方。演戲般的演出豈止是孩子式的幼稚,還出現了猥褻的場面。在小香芽的提問里,我覺得也有一些問題。不過,大家並沒有不認真。我認為,存在著喚起那個集體的力量。
「現在,古義人如果沒有選擇新樹的心情的話,就以那株大連香樹為『自己的樹』吧。在那株連香樹下,重新傾聽古義人的講述吧。」
「堂吉訶德在森林裡和誰長時間說話時,他基本都是沉默的聽者。」
說完之後,古義人便猶豫起來。但是,羅茲自不待言,就連阿動也是躍躍欲試。現在,香芽尤其信賴阿動,而他似乎也在響應著這種期待。
「我認為,古義人先生假如能在『自己的樹』下講述傳說,其本身就是在從事『童子』之事。那也是我曾推薦給香芽閱讀的書,古義人先生在書中不是寫過『從事靈魂之事』嗎?我在這裡所說的,就是這個意義上的從事。
少年時代的古義人對何時開始這句表述感到含混,便相信自己生涯中的分界線會在某個何時①到來。作為身處分界線此側的人,自我認識總是這樣的:自己早已被古義拋到了後面,是個沒能成為『童子』的人。儘管如此,之所以還要活下去,是相信何時一切全都改變的那一天必定到來……
①何時,在日語中,「何時開始」(itukara)與「何時」(ituka)的發音相近——譯註。與古義別離的回憶,連細部都色澤濃厚地存留了下來。另一方面,有時也認為那只是一個夢。不過,確信自己的生涯中鐫刻著轉折點這一信念,卻是從不曾動搖絲毫。正因為擁有這個信念,無論在戰爭期間的國民學校,還是在戰爭結束后的新制中學,自己都能抗拒教師們明目張胆的侮辱。來自村外的那些教師們曾說,如此偏僻之地的孩子是不可能與都市裡的人共同工作的。惟有母親,敢於反過來蔑視說這些話的外地教師以及本地出身的那些懦弱的教師。
少年時代的古義人,倘若使用其後學會的語言進行表述的話,就是切身體會到了森林中的山谷是「周邊」。儘管如此,少年仍在考慮,自己終究要離開這裡,一直前往世界的彼岸。這個抱負與鼓勵他掌握學問的母親的想法——她希望古義人讀完大學后,還回到這塊土地上來——可是大相徑庭。
進入東京大學后不久,不知什麼緣故,在法國文學研究室書架上新到的文化人類學的薄書中,古義人讀了——根據當時的語言能力,不如說他看了——部落的年輕人為成為合格成員需要通過的一種禮儀。這本書收入了熱帶雨林的部落儀式的照片。第一張拍攝了一個年歲尚幼的年輕人,雖然越發臨近的儀式使他感到緊張,可一旦轉向照相機,他便忍不住要笑出來。接下來的照片,清晰現出儀式之後對靈魂總體進行苦行考驗時,肉體被打翻在地后留下的痕迹。在圓圓的大眼睛周圍,閃現出光澤的皮膚上沾著白色的塵土……
二十歲的古義人顫抖著,他在想,此人即便完成了這個儀式卻仍然殘存著孩子的成分,可這種理應在幼小時完成的儀式,自己卻還沒有辦完。而古義則早已在森林中完成了這個儀式。
在戰爭末期,因有悖於國民總動員的精神而遭廢止的地方獨特的祭祀活動,除了盂蘭盆舞蹈外,戰爭結束之後也未能恢復。就是「御靈」大遊行,也是在很久以後,在外來之人的斡旋之下才得以進行的。
在十歲到十五六歲的那個時期,古義人常為自己未能經歷在森林高處舉行的那種儀式而感到缺失。尤其讓古義人感到不安的,是始終沒有恢復從山谷里往「自己的樹」的樹根處奉送靈魂的傳統活動。那時候,孩子們兩人一對,在深夜裡點著蠟燭向山上攀去。古義人只在小說里再現過那種「童子之螢」。
雖然古義人對羅茲的提案沒有很大興趣,但內心裡的熱切渴望卻是逐漸高漲起來。這次野遊將要去的那株連香樹,自己的靈魂或許果真就寄宿在那樹的根部?這個嘗試即或只是羅茲策劃的戲劇,只要能夠坐在那株連香樹之下,咱就認真地說上一番吧。
細說起來,自己只把講述夢境或故事作為「人生的習慣」,在如此步入老境之前,不就一直這麼生活過來的嗎?
三
羅茲制定了一個具體方案:經過「湧出的水」后一直攀上巨大的連香樹所在地,在那裡一直講述到黃昏時分再往回返。最近這段時期每天都有雷陣雨,如果提前下雨就支起帳篷躲避,不過,估計會在下午六時至七時、晴和而寂靜的林子里薄暮初降時分下雨吧。倘若從一大早就下雨,那就乾脆因下雨而放棄計劃。羅茲興沖沖地說,那是美國的中學里慣常的做法。至於帳篷,早在羅茲駕駛藍色塞當車來到真木町時,就堆放在平展的車頂棚上了,阿動承擔了將這帳篷背進森林的任務。
①reluctant,意為「不情願」——譯註。古義人剛剛表示也想請真木彥同去野遊,羅茲就回答說「我自己,reluctant①」。他制定了一個老年人座談會開幕的計劃,要包租大客車把聽眾送至奧瀨。為此,他正作為古義人和羅茲的代理人,不時出門前往道后。
但是,羅茲卻對邀請真木彥參加野遊沒有熱情。在她的表情中,沒有顯露出任何東西來。最近這一陣子,前來十鋪席時,羅茲全然沒有提到過真木彥,倒像剛來這個地方的那個時期,只是記錄中學生們所做調查的結果,對於每天的行動計劃中的細微之處,則委託阿動幫助處理。
古義人對阿紗說,羅茲和真木彥之間的進展似乎並不順利,是否可以並不直接地委婉詢問一下?可是,阿紗的性格及其因羅茲性格而引發的個性因素之中,都有難以說得清楚的地方,事情也就辦成了以下這個模樣。在掛給羅茲的電話里,阿紗大致敘說了古義人對羅茲和真木彥可能產生矛盾而感到的擔心。羅茲回答阿紗說,那麼明天就向古義人解釋不邀請真木彥參加這次森林之游的原因。然後她繼續說,不過在現階段,還不想對古義人細說自己和真木彥的共同生活。
第二天,羅茲一如前約地說了起來:
「真木彥對『童子』的傳說具有非同尋常的興趣。把連香樹作為舞台,讓少年們那樣瘋鬧,也是真木彥就『童子』的傳說進行調查,並參考常見的文獻資料后而安排的。只是他無法預料,當地孩子們開始演出這樣的戲劇后,會出現什麼樣的反映?
「沒有出現很多偏離。我認為真木彥的研究方向是準確的,對我的研究論文也是有效的。
「但是,真木彥還在關注著另一件事,借用古義人對我們談及該話題時的說法,就是那事。五十年前,古義人和吾良乘坐佔領軍的汽車,前往曾是古義人父親之弟子的那些國家主義者所在的修練道場。在那裡,古義人和吾良都遭了殃,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事。其實,古義人也好,吾良也罷,後來一直都不知道當時還很年輕的語言學軍官皮特究竟怎樣了。我相信古義人所說的『不知道皮特後來的情況』。我也知道,正是這個不明之事本身,才是古義人的苦惱之所在。我還知道,吾良的自殺與此相關聯,使得古義人增加了新的苦惱。
「……真木彥對那事具有興趣。而且,這興趣異乎尋常地強烈。讓古義人受到驚嚇而導致重傷的那個美國兵『御靈』之事也是如此,你因此而明白了嗎?
「真木彥的調查進展順利,他收集到的事例表明,在這座大森林的兩側,也就是在真木町和奧瀨,都有關於那個腿腳被打爛后仍想要逃出去、最終卻被殺害了的美國兵的傳說。真木彥之所以與奧瀨度假村的年輕人過從甚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了進行這個調查。
「在這次森林野遊中,古義人不是要作為老年的自我回到『自己的樹』下,面對孩子的自我進行談話嗎?要對虛幻的孩子坦率地說,這就是自己的生涯嗎?我不想讓真木彥參加到這其中來。這是因為你時常不作任何防備……
「古義人,在那種時候,我曾想起一部B級的心理驚險電影,說的是男主人公在意識上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犯了罪,卻受無意識的牽累而痛苦不堪。為了不使自己歸於毀滅,儘管完全沒有方向,卻還是進行偵察,以便將自己追逼至並不是最糟的自白……
「不過,古義人假如圍繞那事進行自白的話,不是連已經自殺了的吾良也要被卷進來嗎?你覺得千會允許你把污名套在吾良身上嗎?
「即便那個人真的被殺了,你們充其量也只是尚未成年的從犯。而且,已經超過了時效!」
野遊那天上午,羅茲和香芽來到十鋪席製作了三明治,香芽另外帶來自己烤制的小甜餅,阿亮和承擔看家任務的阿紗則送來了大量醋魚飯糰。
出發之際,阿紗帶來了年輕時的母親和孩童時的古義人前去砍伐水亞木前在清晨舉行的儀式中所用的打火石,大家舉行了相同的儀式。
離開十鋪席出發的時候,陽光被隔在漫天的捲雲之上,當行進到由於連日雷陣雨而水量充沛的「湧出的水」那裡時,已是萬里無雲了。在此之前,從下面仰視上去,只見山崖頂端的連香樹叢與深處其他繁茂的植被相擁相連。但跟隨在阿動身後,從左側繞到連香樹的樹根那邊一看,卻是一片比較寬闊的草原。連香樹竟覆蓋了草原大約一半的面積,樹上的綠葉重重疊疊,就連透過的光亮也濃淡不勻卻又輪廓分明地擴展開來。
即便行走在陡急的上坡路期間,羅茲好像也一直留神著樹木的高處。剛在平地里安頓下來,她便又指著四處的槲樹,說是自己喜歡那種樹。在樹木如此高大的樹林中,樹梢上那些葉小卻很繁茂的大體都是槲樹,在秋日裡,很遠就能看見樹上掛著的紅色果實。一到冬天,四周的樹都落葉飄零的時候,惟有它還綠葉依然。自己就是這個國家文化領域裡的槲樹,因此,一定要做出相應的努力。
香芽撅起嘴來,臉上顯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古義人不由得為不知不覺露出教育癖來的羅茲感到同情,從生長在岩石上的連香樹樹叢根部往底下的草原送下行李后,便將最初的話語與羅茲所說的話連接起來:
「我去北海道的東京大學教學實習林那陣子,每當對有關槲樹的問題不甚理解時,就向那裡的專家請教。北方樹林里的外來樹種大多懼怕嚴寒的淫威,從而選擇大雪覆蓋的地方生根。不過,即便是外來樹種,也只有槲樹才會生長在樹木的高處。我就會因此而泛起『那是為什麼呢?』之類的疑問……
「我之所以去東京大學教學實習林,是為了確認祖父早期前去實習之際寫下的日誌。這一帶的『森林施業』,好像就是把從那裡學來的技術細加實施的結果。在聽實習林中老資格的人談話時,就曾數度聽到祖父日誌中的專業用語。
「在那群連香樹的中央,不是有一株已經枯死並腐朽了嗎?在它的樹榦枯乾之前很久,就作為『過熱老齡樹』而在那裡了。祖父在記錄學到的知識時,曾這樣寫著:在樹木的生長過程中,要在其即將達到『極盛相』之前就予以砍伐,這對於木材生產是必須的。」
對古義人祖父並不關心——因為與祖母不同,祖父並沒有出現在小說里——的羅茲,看樣子不希望將時間耗費在這個沒有意義的話題上,她想讓阿動和香芽儘快把注意力轉到野遊的主題上來。
「我認為,選擇這些連香樹為古義人的『自己的樹』是正確的。我想要說的不是這棵樹,而是這些樹,即便用我這樣的日語進行表述,也能聽出這個語意來吧?
「我覺得呀,在這些連香樹中,有一棵是古義人的,另一棵是媽媽的,父親和祖母也都擁有自己的那棵樹。這些樹是古義人的家族之樹。不過,與Familytree①這個片語的語意還是不同的……仔細看過去,不是還有阿亮的樹嗎?」
①Familytree,兼有「家族之樹」和「家譜」的語意——譯註。「樹群中央那株枯死的樹,是象徵著我的家族之樹中有一株已經消亡了嗎?我們尤其有必要考慮『自己的樹』的消亡問題。」
「那棵枯樹的周圍,有四五棵樹正在成長,再小一些的苗木就更多了。」阿動說道。
「在關於『自己的樹』的思考中,不是沒有樹本身的消亡這個視點嗎?我認為,惟有『自己的樹』的構思才是當地的傳承,而浮遊在宇宙空間的那種發白的渣滓的形象,則是個人性的東西。那也是古義人個人的……」
古義人開始敘說起來:
「現在,我在這裡就要邂逅六十年前的、還是孩童的自己。我想對他說,孩童的你所感覺到的……也是我還記得的……是與頭腦核心麻痹一般的恐懼不同的另一種東西,那就是老年的我所感覺到的死亡。」這是我在中年時期就已經想到的、在死亡來臨時將其讓過去的方法。當那個時刻終於來臨時,就因疼痛和不安而哭喊……假如疼痛並不那麼強烈的話,就做出一副哭喊的模樣,以便把這個最為恐怖的時刻給讓過去……因為經過這麼一番折騰,自己也就死過去了……
「這與後來的……也是以前一直想像的情景,一旦回到『自己的樹』的樹根處,就在那裡定居下來,希望把自己所連接著的所有祖先的過去時間,全都當做自己的現在時間而予以接納。」
「古義人,我覺得在你的想法中,有一些與織田醫生所說的本雅明相近。」
「我說不清楚那是否就是本雅明式的……總之,我也曾做過這樣的夢。在夢境中,自己正在走向死亡。自己已經沒有未來,這是非常清楚的。只有現在,於是就想要融入自己過去的所有現在之中去……」
「說的內容過於艱深了。」羅茲說道,「對於阿動和小香芽就更加艱深了吧。稍微活動一下身體,請古義人搓揉一下頭部吧!」
於是,大家重新確定場所,開始了具有野遊樂趣的工作。砍去那些或細弱歪斜、或被常春藤纏繞即將枯死的細小樹木——祖父在日誌里寫著,應將這些樹木作為計劃廢棄的不良闊葉樹——后,在草原上鋪下了材質強韌且輕柔的塑料薄膜。
經過山下規模並不很大的濕窪地后,阿動掄起鐮刀,修整那條前往汲水的小徑。小徑一直通到從「湧出的水」流淌而出的水流那裡。在路徑沿途,有一些刺老牙樹的樹叢,這些細小的樹木由於被反覆摘去嫩芽,因而顯得矮小而茂盛。阿動對羅茲解釋說,這是一條被前來摘刺老牙樹嫩芽的那些『在』的女人們踏出來的路徑。
在寬幅狹小、卻比較湍急的溪流邊,依靠粗齒櫟那有著醒目裂縫的樹榦,阿動搭建起了帳篷。那裡既是下雨時避雨的場所,也是安置羅茲所用便器的合適場所。這種考慮得到了古義人的理解。古義人和阿動用石油罐大小的聚乙烯容器打來了水,羅茲則煮沸咖啡,真正的野遊便從品嘗香芽的小甜餅開始了。
而且,這也是一個如同研討會般的聚會。在向古義人提出事先準備好的問題時,羅茲注意到要讓阿動和香芽也能夠理解。
「我要向古義人提幾個問題。以前,我還不能獨自把這些問題很好地歸納起來。來到這裡之前,古義人在小說中描繪的地形學、神話、民間傳說以及歷史,在我來說,那不是現實的東西。來到這裡以後,隨即就對阿紗說了自己的研究計劃。阿紗卻告訴我,她認為古義人在小說中描繪的一切,其實跨越了現實世界和想像世界,是等價的東西。目前看起來,對於這種把握方法在實際之中是否可行,阿紗當時還持保留態度呀。
「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專題論文的構想因為真木彥的出現而產生了根本性動搖。他對我提出了這樣一個非常樸素的問題:古義人本身相信與這座森林中的神話、民間傳說以及歷史相關聯的傳承故事嗎?
「我覺得這個問題過於樸素了,樸素的甚至有些愚蠢。真木彥洞悉了我的想法,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古義人真的相信自己一直在寫著的東西嗎?這一次,我感到了困惑,而真木彥則對我這樣說道:
「『我曾拜見長江古義人的母親並做了交談。對於長江所寫的東西,她是最頑強地表示了自己疑惑的人。同時,也是無人可及的、充分且深刻地理解了古義人的人。長江的母親在信函中這樣寫道:第一次聽到錄製下來的阿亮的音樂時,就知道這是自己早在姑娘時期便在森林深處聽過的音樂。這就是《森林的不可思議》的樂曲。對於這番話語,長江所體驗到的感動,較之於成為作家以來受到的任何批評都要強烈。那是長江罕見而坦率地寫出來的內容。長江的母親就是這麼一種存在。現在,這裡還存留著的最能理解長江古義人的人,那就是阿紗了。』
「『而且,那個阿紗雖然沒說兄長在小說中描繪的當地神話、民間傳說以及歷史全都是想像的產物,卻也說出了我認為其中大部分是想像的產物這句話。』真木彥如此做著證言。他還說,『阿紗告訴他,對於曾那般想像著奇態、不能將其與所見所聞區別開來的孩童時代的兄長,自己並不討厭。上了年歲后依然故我的兄長還在繼續修鍊自己的本性……這種人在老家被大家所嫌惡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可自己還是打算站在兄長那邊。』
「『那個阿紗說,長江所寫的大部分都是想像的產物。這你也是知道的。』真木彥繼續說,『羅茲,你寫了把長江古義人的小說與當地的現實重疊在一起的研究論文之後,不妨再作為學者出一本書,是以批判態度寫就的同一主題的書,假如把這兩者進行對照的話,你就不可能作為一個嚴謹的研究者而被大家接受了。倘若你不希望如此,對於長江,你就不要迴避這樣一個問題:你真的相信自己此前所寫的東西嗎?』
「古義人,今天,在被選擇為你的『自己的樹』的巨大連香樹下,這就是我想要向你請教的問題。」
在上一次野遊中,羅茲在森林裡對蚊蟲的叮咬——檸檬汁對此毫無作用——近似神經質般地恐懼。根據上次的教訓,她叮囑參加者全都穿著長袖襯衫前來。把車子停靠在林道上后,羅茲取出讓阿動從松山的百貨商店買來的美國制驅蟲噴劑,細心地從大家的脖子處往上噴洒,再從手上往手腕處噴洒。
古義人也噴洒了藥劑,因而沒有遭到蚊子的騷擾,卻在走下濕窪地幫助阿動搭建帳篷期間,讓一隻原本跳躍在蜂斗菜葉片上的螞蚱從褲腳鑽了進去。古義人一直惦記著這事,看準螞蚱鑽進襪子里的時機——羅茲不時低下漲紅了的面龐,有時甚至停下正說著的話頭——脫下鞋襪,把那隻螞蚱捉了出來。然後,確切看清了腳上大拇趾的趾根處出現了紅腫,眼下卻是毫無辦法。總之,不好不回答羅茲提出的問題。
「從年輕時算起,我已經寫了四十多年的小說。於是,便將迄今為止所寫的主題,與現在正使用的手法連接起來,也就是說,鑽進了要在一個連續性之中進行創作——即便有些變化,也是在連續性里的變化——的死胡同。從這個草原看過去,在那株折了樹榦的朴樹後面,看見一大片灌木叢了嗎?我覺得經過漫長的歲月,自己特意進入了那種灌木叢。而且,我的小說的構造、小說家生活的構造,正在形成眼前的那種灌木叢。
「我在想,小說家死去后,經過一些年月……其作品倘若仍被出版的話……對於讀者來說更為實在的,就只是這種灌木叢所帶來的東西了。我正是這種小說家。
「我在這個灌木叢中,或者說,我成為灌木叢的一部分而在寫作。比如說,去寫指揮了第二次農民武裝暴動的、銘助托生的那位『童子』。也是因為明治維新所引發的體制變更,這次武裝暴動進展得非常艱難。當農民們召開處於停滯狀態的戰術會議時,在他們身旁似睡非睡的『童子』卻在入眠期間飛上森林,從銘助的靈魂處得到誰也料想不到的作戰方案后回來了。
「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隨著數度修改草稿,我本人確實也相信了這個故事……可是,或許你會說:儘管那故事基於你的記憶、基於祖母和母親對你所述故事的記憶,但那畢竟是你的想像力創造出來的,歷史與民間傳承原本就不是等價之物。不過,我想這樣回答:惟有現在正寫著的這個故事,是自己所能確切認定的,而其他的歷史也好民間傳承也罷,則都是未能完全成型的想像的產物。」
古義人剛剛停下話頭,阿動取代正在沉默思考的羅茲問道:
「現在,在這棵連香樹的樹下,古義人在說著話。六十年前的少年的你出現在這裡,向老年的你詢問『怎麼生活過來的?』……這些都是你寫在作品里的內容,是一個『怎麼』和『為什麼』複合起來的詢問,可是……你認為會真的出現這種事嗎?」
「實際上,我剛剛敘說了小說家的自我是『怎麼』生活過來的。我覺得,『為什麼』也複合在了其中。從現在開始逆算回去,假如孩童的我來到這裡等候的話……肯定會認為這株連香樹果真是『自己的樹』……也許,那個孩子會看到現在的我們正在野遊的情景。」
大家都重新環顧著自己的周圍。然後,羅茲將活頁筆記本攤放在膝頭,提出了新的問題:
「在三島神社的庫房裡,真木彥發現了佔領軍軍官的『御靈』小道具。他還確認了在真木町和奧瀨,也就是在這座森林的兩側,仍流傳著關於那個被打傷雙腳后還在爬行著逃走的美國兵的故事。他還說,那是目擊了實際發生過這件事的人所說的。像古義人那樣較之於實際體驗更重視從想像中獲得現實感的做法,不是當地人的通常性格。
「我相信,一如古義人所說的那樣,兩位少年沒有在修練道場看到發生那個殘酷事件的現場。否則,在四十餘年的作家生活中,就不可能不去寫古義人的記憶所反映出來的場面以及暗示了。而在吾良描繪那事的電影腳本里,不是也沒出現雙腳被打傷后依靠雙手的力量爬著逃命的美國兵嗎?倘若吾良真的了解實情,他怎麼會無視如此富有電影因素的畫面呢?
「儘管如此,真木彥還是要證明美軍的語言學軍官被殘殺的事實,想要把這個事實亮在古義人的眼前。說什麼『戰敗之後也實際存在著隨整個黨派存活下來的法西斯分子』……什麼『古義人和吾良這兩個少年成了他們的道具,把美國兵引誘出來,這是古義人也承認了的事實』……
「『只要澄清了這個事實,古義人就可以重新驅動那苦澀的想像力。即或他是那種不能清晰了解實際經驗與想像力之區別的人,不,正因為如此,古義人才將不得不改變自我認識的整體結構吧。』真木彥這樣說。『吾良即便看上去是那樣的個性,卻也以遠比古義人纖細的感受,在苦惱之極時選擇了自殺。他的苦惱自有其源頭。古義人不也曾大為光火地反駁說,吾良不是因為初入老境的憂鬱而死去的。』
「真木彥還說:『關於這個課題,就是讓古義人必須承認自己的責任,並且向日本和美國的市民社會進行告白。即便不盡情理,也要讓他這麼做。』
「但是,關於美軍語言學軍官在修練道場被殘殺一事,除了三島神社庫房裡的小道具和當地的兩個傳說以外,真木彥並不掌握對他有利的證據。因此。他打算施加壓力,讓古義人自己『告白』出來。倘若能夠將『告白』錄音下來,他就計劃在比較文學的國際會議上予以發表。至於論文的翻譯,則想委託給我。
「不過呀……阿動、小香芽……我講的內容過於艱深了。我覺得,我本身已經被拖到真木彥的思維方式那邊去了。我們把古義人在下午的批判性接受轉到更為生產性的方向上並予以展開吧。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最初的正式交談至此告一段落,轉而享受野遊中的聚餐吧。」
五
雖然沒有發出笑聲,年輕的阿動和香芽卻顯出了旺盛的食慾。當羅茲圍繞三明治的製作方法做各種說明之際,古義人獨自結束了餐事,躺在塑料薄膜的端頭,感到左腳的炎症和紅腫正在擴展中。他做出要去帳篷中的攜帶型衛生間的模樣,往粗齒櫟顯眼的粗壯樹榦方向走了下去。古義人試著將那隻脫下鞋襪的腳浸泡在水草豐茂的溪流里,只見腫大得已經很嚴重了,冰涼的水流雖然鎮住了熱感,痛楚卻從腫脹處的內里陣陣襲來。千動身前往柏林前,曾買來大量名叫SALOBEL的片狀抗痛風劑,自己來四國時,也曾將剩餘部分都帶了來,用完后卻一直沒有再去購買。這一陣子,對於不斷升高的尿酸值不曾採取任何手段,這也是因為自己與內科性質的痛風一直無緣的緣故。浸泡時間一長,便感到流水過於涼了,古義人提起裸腳時,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變了形的大拇趾從根部直到頂端都顯現出異樣的紅色。
古義人取下用皮帶固定在帳篷內側擱板上的鐮刀,削整著一根垂落下來的粗齒櫟樹枝。手杖很快就將成為自己的必需之物,試著杵了一下,立刻就派上了用場。看見撐著手杖走上來的古義人,羅茲的招呼中充滿了疑惑。
「是久未發作的痛風病……而且,好像排泄出了確實因為尿酸鹽的結晶而引發的東西。如果耽擱時間的話……很快就會動彈不了的。」
「那麼,請躺卧在阿動搭建好的帳篷里。明天早晨,讓真木彥去找抬擔架的年輕人,回來時我再帶上一些消炎藥和止痛藥。阿動,你能留在這裡陪護吧。」
古義人想像著在粗齒櫟下的黑暗裡聽著流自「湧出的水」的水流聲,挨著因疼痛而不能入眠的長夜的情景,感到自己正被由恐怖和魅惑糾纏而成的東西所充滿。這時,傳來了香芽像是從喉嚨里因痙攣而發出的幼稚聲音:
「阿動不能陪護長江先生!即便長江先生本人在森林裡過夜,不也是很可怕嗎?!在孩童時代,還曾有過天狗的男娼那件事呢……」
「香芽君,古義人先生可已經是成年人了,不會認為夜裡的森林那麼可怕吧。」
「……我是認為長江先生的病可怕。阿動不能陪護長江先生。如果被長江先生傳染了的話……就連阿動也會可怕起來,那就麻煩了。」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還是可以行走的。倘若實在走不動了,就再說那時候的話。」古義人說,「該不是在飯前的商議過程中,說了一些在『自己的樹下』不能說的話了吧?難道我說了破壞規矩的話了嗎?或許,這是為了預防在此後回答羅茲的提問時破了規矩才變成這樣的。倘若果真如此,那株連香樹就真的是我『自己的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