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蒼老的日本之會”(三)

第18章 “蒼老的日本之會”(三)

痛風病從發作到治癒,前後用了五天時間。在此期間,由於自己的運動能力優越於父親,阿亮因而振作精神,想要主動照顧古義人。羅茲也是整天從大清早直到很晚都待在十鋪席。

從森林裡回來的那天深夜以及其後的二十四小時內,古義人覺得自己如同文藝復興時期西歐人所描繪的世界周邊的一幅人物畫,僅有的一條腿腳從頭部一直延伸下來。而且,這條腿腳還在燃燒之中。

因著這燃燒著的腿腳,赤紅了的頭腦里的銀幕上浮現出的,是一些物像以及思念的零七碎八的殘片。惟有連香樹叢中的景緻,恆久地停留在那裡。重疊著的粗大樹榦、難以計數的枝條,還有豐茂葉片的細部。長時間凝視輝耀著光亮的連香樹叢后,好像在用被殘像灼燒了的眼睛打量著世界……

疼痛稍微減輕一些時,熾熱的頭腦中所看到的,就是一些讓自己感到眷念的物象了,儘管那些物象中的任何一個也不能予以確定……惟有一個物象的色彩越發濃厚起來——那連香樹叢中的某一株確實是「自己的樹」……

在那期間,古義人沒有精力驅動意識去關注自己以外的人。不過,當病痛明顯向治癒方向轉變時,他覺察到身旁的羅茲正陷入深深的不快之中。

古義人推測,她那並不爽朗的表情——這種表情與長時間暴露在強烈陽光下的肌膚轉為灰暗產生了相乘效果——是因同真木彥的關係而起。倘若果真如此,古義人就更不便主動挑起這個話頭來了。第四天,送來晚飯的羅茲提出,要陪將黑啤和瓶啤混裝在杯中正想喝下去的古義人一同喝酒。在喝下大致同量的啤酒後,仍陷於鬱悶之中的羅茲輝耀著青藍色虹彩,用相違已久的談話神態說道:

「古義人你回到十鋪席后,因服用了我帶來的鎮痛劑的緣故,就出現了因興奮劑而產生的幻覺般的景象了吧?」

「記得一直到『湧出的水』那裡,好像是阿動把我抱下來的。在接我們的車子趕到之前,我知道情況不太好,還喝了好幾聽罐裝啤酒呢。」

「那天夜晚,你只是對我大量引用和歌與漢詩,一直在嘟囔著那些詩句。古義人也不是一個對日本古典文學無緣的作家嘛……畢竟是在日本的語言環境中長大的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此一來,因為疼痛和疲倦而顯得萎頓的古義人所表現出來的感情,我想,那就是所謂的『物哀』了。」

古義人此時所想到的,惟有在疼痛的高熱中燃燒著的黃連香樹叢的光景。自己想要在其中探尋引用和歌與漢詩所引發的啟示,卻感到無論想起什麼,都沒有語言將其表述出來。他如此一說,羅茲便告訴他,那天夜晚,從他連續不斷地背誦著的那些和歌與漢詩中,自己記錄下了所有能夠聽得懂的部分。然後,她就取出那本活頁筆記本來。

「就這樣是不能成其為和歌的。不過,被出身於英語國家的你理解為日語和歌的那部分,還真是如你所說的那樣,是《新古今和歌集》中藤原定家①的和歌:

①藤原定家(1162-1241),日本鎌倉前期的歌人——譯註。春日夜深沉,夢中浮橋憑天起,卻是絕於斯,沉浮不定擁長嶺,長空帶狀雲。

「千一直在閱讀《源氏物語》,在讀到『夢浮橋』這一回時,曾問過我『這一回的題名是否有出處?』,於是我翻閱了一些大部頭的辭書,結果,還是不清楚這是否就是出處……

「另外,你所說的引用了的漢詩,其實是謠曲的一部分,那也是在相同的辭書中查閱到的。

諸事多渺茫,殘夢浮眼前,只見浮橋下,百舟競爭流。

「對於這些引用……或許是那種疼痛,或許是需打壓疼痛而與之爭鬥的藥物所引發的熱度,我在高燒著的頭腦中予以引用了。夢中的浮橋,真是不可思議呀……」

八月將要結束的一天,繪有在奧瀨新開業的那家度假村標記的奶色大客車,來到連接著十鋪席的私建道路的入口處,除了黑野和織田醫生之外,還有三位年歲相仿的男人也一同走下車來。

前來迎候的,是古義人和羅茲,另有打下手的阿動待機而動。已是黃昏時分了,為了不使進山勞作后歸來的車子與正要上行的大客車在林道上發生問題,阿動就在從國道分出來的岔路上等待,以便協調指揮往來車輛。田部夫人派了餐飲部門男女各一人隨同前來。由於和他們已有過交往,阿動便一同將餐盒、葡萄酒和瓶裝啤酒搬進餐廳兼起居室里,然後還整理了餐桌。

從九月的第一周開始,奧瀨的度假村就要迎接長期住宿者了。在此之前,黑野在所謂「蒼老的日本之會」的舊知中,要與可能前來住宿的幾個人進行試營業。除了一人之外,全都是古義人也認識的人,因此在到達奧瀨以前,說是想要順便拜訪十鋪席。黑野在聯繫電話里說,想用帶來的食物和酒水當晚餐招待他們,而他為了自己,也會帶上高酒精度的酒水前往,所以古義人不需要做任何準備。

因此,古義人只做了以下幾件事:邀請羅茲一同參加——真木彥和原任中學校長稍後也將趕來——晚餐,並把對諸人喝酒時發出的大聲感到煩躁不安的阿亮送到阿紗家去。

在黑野帶來的三個新夥伴中,古義人此前曾會過面的,是津田以及田村。津田早先因拍攝電影紀錄片而引起關注,後來作為電視劇演員而廣為人知。田村則屬於一攬子承包工程的公司老闆一族,同時也寫一些詩歌和戲曲,泡沫經濟時代,在企業贊助藝術的文化項目中,可時常看到此人的名字。惟有一人與古義人是初次相識,他就是麻井,在他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重工業會社顧問」的頭銜。

餐廳兼起居室自不待言,就連通往古義人寢室的推門也被打開。站著就餐的晚餐會剛一開始,麻井便搶先與羅茲攀談起來。津田、田村以及古義人在談話中確認,十數年來,他們三人上次聚合在一起,還是在篁的葬禮上。津田攝製的電影和電視劇中的所有曲子,全都是由篁創作的。此外,長期以來,篁主辦的具有國際規模的音樂節,則是由田村贊助的。當談話進行到這裡時,麻井過來將古義人拉到了羅茲身邊。

羅茲一手端著麻井加斟了白葡萄酒的酒杯,用充滿活力的聲音概括著剛才的談話:

「古義人,一九六〇年反對」美日安全保障條約「的市民運動的翌年,你出席了在廣島召開的研討會。會議上,一個年輕人曾向你提問……當然,那時你也很年輕……你曾說自己一直記著這個提問,就是對方『為了讓曾遭受原子彈爆炸傷害的雙親放心,在考慮去大企業就職。可是,當知道那家大企業從事軍需生產後,自己便動搖起來。你建議我如何選擇前進道路呢?』的提問……」

麻井的眉毛和鬢毛雖都已經花白,卻很濃密,目光也很敏銳。他解疑道:

「長江君,那人就是我。我想,那一年你是二十六歲。據考入文學部的高中同學說,入學前你在社會上預習了一年,入學后你又留了一年,那時,你從大學畢業不是大約兩年嗎?!我從法學部順利畢業后,其實很快便就了職,並被委以某種程度的工作。你和我年齡相同,是一顆熠熠生輝的媒體明星……我之所以舉起手來,就是要難一難你這位與蘆原君派系相異的進步派成員。

「儘管我最初在當地一家小企業就職,卻還是忙亂著做出了一些業績。至於故作姿態地對你訴說苦惱時提到的那家大企業,我早就加入其經營團隊,並在那裡度過了半輩子。說起來,也算是泡沫經濟時期的戰犯啊。有時我也在考慮,倘若當時聽從長江君的建議而『選擇其他前進道路!』的話……總之,在選擇新人生的緊要關頭,竟再次邂逅了長江君,真是不可思議。

「這次我是真心誠意的,敬請予以指導。也請羅茲君說說英國浪漫派詩人的話題,讓我細細品位一番,估計還能引出很多有趣的話題來。」

「說到英國浪漫派詩人,可是,你認為都有哪些人呢?」

田村開口問道。他和麻井恰好把羅茲夾在兩人中間。

「這個嘛,還需要進行選擇。」

田村估價似的打量著如此回答的麻井,然後轉向羅茲詢問道:

「在中學里,你們被要求背誦華茲華斯還有拜倫等人了吧?」

「……是的,還背誦了柯爾律治。」

「長江君則關注布萊克,還有葉芝什麼的……倘若說起最後的浪漫派,與麻井君的興趣也是相同的。」

把與此前相同的純麥芽制威士忌注入杯中的冰塊上后,黑野喝了起來,同時插話道:

「詩歌的話題就此打住吧。青年工商會議所的那幫人可是在期待著:田村先生如果光臨的話,想向他請教諸如『長期的不景氣會有出頭之日嗎?』之類的問題。」

「不,不,我可沒有任何義務呀!我只是被田部夫人邀請來的,她說:『不去和故知舊友敘敘舊嗎?』讓我吃驚的是,來到這裡一看,長江君好像也參與了計劃。

「……羅茲君,其實,長江君也好你也罷,你們該不是在和黑野君交談之際被不知不覺地卷進這工作里來的吧?」

離開眾人、正獨自欣賞著峽谷美景的津田也插話進來:

「俺呀,如果正式決定從事老年人文化學校這一事業的話,就要從起點開始紀實性拍攝。這個計劃是黑野君對俺說起的。已經決定了,將採用高清晰度電視進行播放。除了攝影機外,已經著手租借其他器材了……

「俺還接到一個請求,是由德國年輕的電影人組成的小團體提出的請求,那也是需要在這裡開展的工作,也就是拍攝構成長江君文學背景的那些風景和習俗。

「傳來消息的朋友,屬於曾在塙吾良導演的指導下,長期以來一直計劃把《橄欖球賽一八六〇》拍成電影的那個小團體。他說,長期以來他們一直保留著這個計劃,直到最近才得到某洲文化部長的援助……

「他還說,在柏林和長江君見面時,你無償向他們提供了這部作品的電影改編權。」

羅茲將此前不曾顯露過的目光轉向了古義人。她還是獨家代理古義人海外版權的當事者。古義人回視著羅茲,示意她先把津田的話聽完。

津田出身於素封之家,家裡經營的美術館以收藏近代繪畫作品而廣為人知。古義人曾看過一幅照片,是津田年幼時與蓄著美髯的父親被梳理著漂亮的日本傳統髮型的女人們圍擁著的照片。現在的臉部還是照片中的面影,只是頭髮早已半白了。他並不介意出自名門的對象的意向,可對於女性的反應卻比較敏感。眼下也是如此,他看穿了羅茲的內心活動,詳細地說明道:

「柏林的電影人小團體,說是手上有長江君承諾無償提供時的現場錄像帶……採訪時擔任翻譯的是研究德國的一位日本研究者,今年夏天,那人回日本時,俺也去見了他,並詢問了當時的情況。

「不過他說,一家有名的晚報登載了採訪,那也是他翻譯的,可長江君肯定不愉快,而他自己並沒有責任,但難以取得直接聯繫。有這樣的事嗎?」

「說是我不懂德語,就沒把登載採訪的報紙送來。那是一家叫做《Tages》的晚報,在上面與那兩人所做的長達三個小時的對話,是我旅居柏林期間最為糟糕的經歷。

「一位是戴著紅色賽璐珞老式眼鏡的女記者,顯得分外威嚴,顯然是在進行哄騙。另一位男記者則像是她年輕的情夫,拿著一本奇怪的日本導遊手冊。他們一共準備了二十項提問,比如『年輕男女會前往情人旅館,以便在那裡以兩個小時為單位進行性交,這是真的嗎?』『在有外國人參加的會議上,說是常會浮現出毫無意義的微笑,這是為什麼?』……我就說,作為日本文化的課題,我想與德國的相同問題聯繫起來談論。於是,在一旁註視著的女記者臉上就顯出煩躁的神情,染上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庸俗的紅色,彷彿要衝淡眼鏡本身的色彩。」

津田面帶微笑,露出像是如願以償的喜悅之情,從眼神上看,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說。黑野便取代他說道:

「像長江這樣國際著名的作家,也還有這種悲慘的經歷啊。」他接著說,「君特·格拉斯來東京時,曾問起有關身穿豹子圖形的超短裙、站在柏林的大街上的女子吧?」

「也不全是那個訪談造成的吧?」田村說,「不過,海外的報紙期待著向日本知識分子表示敬意,這可怎麼辦?雖不能說是要懷有戒備之心,卻也必須深切注意。就咱所知,報紙一旦發行,你再要求發表訂正啟事,可還沒有成功的先例呢。」

「古義人受到他任教職的柏林自由大學以及為他提供住所的高等研究所的熱情關照。在追思柏林交響樂團一位相關人員的追悼音樂會上,發表了演講的魏茨薩凱原任總統發現了坐席上的古義人,便坐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傾聽觀眾要求再度進行的演奏。」

看樣子,黑野對古義人泛起了新的興趣。

「就像從紐約來到四國一樣,羅茲也曾追逐古義人前往柏林啊!」

阿紗的丈夫和真木彥也加入了聚餐會,還把在真木川捕獲的香魚燒烤后帶了過來。古義人擔心羅茲會顧忌真木彥的反應,可當津田得知神官是負責御靈祭等當地祭祀的發起人後,就為得到攝影用的信息而獨自控制了這位神官。

儘管錯過了時機,古義人還是解釋說:

「不僅研究我的工作,羅茲還是阿亮的音樂的研究家哪。我覺得,所謂追逐之類的語言,用在她身上並不合適。」

「長江君,我有一個問題想向您請教,這對我非常重要。」

織田醫生過來搭話。古義人在想,這是一個善於問診的老練醫生,意識到要壟斷談話對話,不讓其他人進行干擾。

在晚餐會的過程中,織田醫生曾用相同手法獨自控制了羅茲。現在,織田醫生又圍擁著古義人的肩膀來到窗口,剛剛開始他們的談話,除了沉溺於放入冰塊的威士忌的黑野之外,「蒼老的日本之會」的所有成員,全都集中到了羅茲身邊,樂呵呵地開始了英語會話。

「幾年前,您曾對報紙的記者說,要停止小說創作,這成了當時的重大新聞。其實,我對您重新產生興趣,就是從那件事開始的。是同齡者的人生決意,吸引了我的關注。

「為了尋找追蹤新聞報道的評論文章,我第一次買了文藝雜誌之類的讀物。不過,刊登在那些讀物上的評論文章,與我們從醫學論文進行類推的東西大相徑庭,我感到了失望。在你那個決意的內里,會是這樣的考慮嗎?我是這麼認為的:同那個解答——與我所考慮的決意深處有關聯的那種解答——相連接的評論,根本就不存在。

「坦率地說,我認為呀,長江先生,這不就是信仰的問題嗎?!」織田醫生注視著古義人,「這是無的放矢嗎?」

「……也並不是什麼無的放矢。不如說,我就那麼停止寫小說達三年,當時確實決定至死也不信仰什麼,就這麼一直維持這種狀態……

「那時,我想把『祈禱』置於生活的中心。而且,從以往經驗中我知道,在寫小說的同時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我打算從閱讀斯賓諾莎的文本和相關研究書籍入手,嘗試著進行『祈禱』。實際上,在整整三年裡我也這麼實踐了。偶爾我也獲得外國的文學獎,但作為個人,自己卻難以使用那些獎金,不過,由於文庫本被熱賣,閱讀和『祈禱』最終成為了可能。

「然而,一旦停止小說創作,把自己推向關鍵的『祈禱』的力量卻也隨之消失了。在寫小說的那些歲月里,我感到自己是具有那種力量的。不過,我並不會因此而從正面使用這種力量。但是,在出版數年後再度閱讀當時創作的小說時,我時常感覺到,那時自己其實已經在很認真地進行祈禱了……

「在停止創作小說期間,有一年時間是在新澤西州的大學里擔任教職。在此之前與我就有來往的羅茲經常從紐約趕到這裡對我進行採訪,我便對她說了以上這些內容。於是,下次再來的時候,帶來了……說是她的恩師……諾斯羅普·弗賴伊新近出版的書。

「弗賴伊從《羅馬書》引用了其中一段話:『儘管我們不知曉理應如何祈禱,聖靈卻懷有自身亦難以表述的憂愁為之調和!』認為我們確實無法歸納向神明祈禱的語言。聖靈把我們含混不清嘟囔著的東西作為『祈禱』的語言。對於聖靈來說,這也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前面已經說到了,『懷有自身亦難以表述的憂愁』……卻在為我們進行調和。

「弗賴伊接著說道,在書寫文學語言的過程中,有一種東西會從作者對意志的操作中獨立而出,這種東西具有與聖靈之調和相同的作用。對此,我從心底里讚賞和理解,便回歸到小說創作中來了。

「其後我才注意到,作曲家篁也曾寫道,他在將音樂的想像力鐫刻在表現上時,『祈禱』便會表現出應有的形態……」

①意為「聖詠」——譯註。

①N響,NHK交響樂團的略稱——譯註。「是篁透啊,那人創作過叫做『Chant』①的作品吧?在教會裡,有聖歌和詠唱等等。這不是單純的歌曲,所以才用英語作曲名的吧。在你和篁君之間,按理說有一些類似的地方。」

阿動有些拘謹地站在推門的門檻上望著這邊,對走到他身邊的古義人說道:

「奧瀨的度假村來電話,希望他們九點以前趕到前台辦理手續。」他接著說,「如果是這個時間段的話,到那裡只需要三十分鐘就足夠了。」

「去告訴黑野氏吧……你吃完飯了嗎?」

「收拾屋子的時候再吃吧。讓度假村來的那兩人先吃了。聽阿紗說,阿亮想看『N響②時間段』。是回這裡后再看呢,還是在阿紗那裡看完后再離開她家?……」

黑野坐在沙發上,正翻閱像是羅茲遞過來的精裝本《堂吉訶德》,觀賞著多雷的插圖。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碩大的杯子。其實,吃過幾次苦頭之後,古義人對於把酒杯和書籍放在同一張桌上是心存顧忌的。不過,如果杯子在桌上,而書則被放在膝頭或沙發上,大致還是安全的。

黑野仰身看見站在身旁的古義人,像是想讓他也坐下來那樣,挪動散發著醉意的碩大身軀。

「最近,你好像熱衷於閱讀《堂吉訶德》?由此類推下去,假如把長江古義人視為堂吉訶德,那咱就是『鏡子騎士』了?因為,在你剛開始發表小說的時候,咱就在想,如果是這種作品的話,咱也寫得出來呀。不,咱是在想,如果那種傢伙能寫得出來,咱也不至於寫不出來呀。

「你的小說發表在《東京大學新聞》上那天,也就是法國文學專業四年級的五月祭那天早晨,咱不是把阿麓介紹給你了嗎?!雖說同在法國文學專業,可你連話都沒對她說過。說起讀了你的小說之後,阿麓不是說了嗎,不能通過臉蛋和外表來判斷一個人呀。

「於是呀,你就這樣回答說:僅從內里判斷人又當如何?咱知道你是在模仿六隅先生的口吻,可阿麓卻憤怒了。因此呀,中飯就由咱在『白十字』咖啡店請客。阿麓就說了,假如是黑野君的話,無論外表還是內里,倒是都與作家相符。

「咱呀,結束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工作后回到東京時,就想起了這回事,就把在國外閑暇時試寫的小說寄給了阿麓。很快就收到一份傳真,說是『如果打算作為職業作家而開始起步的話,還是將此前所有稿件全都燒掉為好』。於是我就回了一份傳真:『接受忠告,與其請你將稿件寄回,不如請在你那裡燒掉!』翌日清晨,一個特快專遞便送到了我家。真是個耿直的人呀。」

「黑野君,能讓我拜讀被送回來的那篇小說嗎?」織田醫生的聲音從兩人背後傳了過來。

「咱認為那可是有失禮貌的事。不,那並不是對咱,而是對阿麓而言。」

黑野如此說道,毫不掩飾受到傷害的感情。同時,他將手臂伸向沙發旁的小桌。織田醫生看出那裡的冰塊和威士忌都已用完,便取過那杯子去配製飲料。

「那麼,寫完立即……不,即便在寫作過程中,也請讓我拜讀新作。」在將杯子遞給黑野的同時,織田醫生不接受教訓似的說道。

不容分說就打入對方心胸的獨特做法,就這樣持續著。

「可是黑野君,你為什麼要寫小說呢?」

黑野一口喝乾了杯中的威士忌,古義人則從他的膝頭收回了落下的書。

「那是因為呀,織田醫生,感到難以忍受現在自己的人生啊……說起來顯得幼稚,可是,這也是上了年歲的人的幼稚嘛。長江,珍惜書的態度,也是這種幼稚。

「織田醫生,咱呀,近來半夜裡睡醒,時常感到難以忍受。咱枕邊有一隻鍾,是咱辭去NHK編外職員工作時得到的。這是金色的柏拉圖五面體①時鐘,在黑暗中摸到手裡,只要咔嗒一聲敲下去,就會聽見女子播音員的聲音在說『一點二十分』。再次敲下去,則變成『一點二十八分』……這才過去八分鐘。

①柏拉圖五面體,因柏拉圖發現五面體而作此稱謂——譯註。」咱用從藥店里買來感冒藥替代安眠藥,可是考慮到胃的狀況,就連那葯也不想服用了……打不起精神來重新喝酒,只好稍微讀讀書,或在熄燈后把頭埋在枕頭裡……的確是被打垮了。

「咱一面抱怨時間過得太慢,簡直叫人難以忍受,同時,說起來也很矛盾……咱在想,這其實與時間之短密切相關。自己擁有的生涯中殘留的時間之短。因為,此後充其量還有五年,正負也就在一兩年之間。度完這最後的時光,自己便不復存在。在這深夜裡,咱就這麼昏昏沉沉地胡思亂想著:在極為短暫的歲月之後,自己的生命將蹤跡全無。這不是半途而廢嗎……

「也就是說,為了對抗這種心情,想要寫作小說。」

「哎呀,聽了這一席話呀,」織田醫生的臉上顯出不勝驚嘆的神情,「黑野氏還有這種深夜沉思呀……這以後,遇上難眠之夜時,我就會想:『那個人的話簡直就是我自己的感受啊!也就是說,我們是同時代的人啊……」

晚餐會八點就結束了,一如此前在談話中也曾提到的那樣,羅茲屬於非常在意送別客人時的寒暄的文化圈中人,向田村等曾在國外社會生活過的各位客人殷切地逐個話別,因此,在大客車車門處的告別就被大大延長了。津田是出演電影和電視劇的老資格,在晚餐會的後半段,他一直在與真木彥交談,可這兩人此時像是仍沒說夠一樣。

大客車終於出發了,現在再接阿亮回來觀看「N響時間段」已經來不及,於是就調整了步驟:說上一陣話后,阿動把羅茲和真木彥送回社務所,然後將原任中學校長送到家裡,最後再把阿亮帶回來。

回到餐廳兼起居室后,比誰都疲倦的古義人躺倒在沙發上,原任中學校長則在扶手椅上打起盹來。羅茲和真木彥則少見地互靠著肩膀,共用一個酒杯喝著殘餘的索泰爾納酒①。阿動遠離大家,坐在堆滿餐具和剩餘食物的餐桌旁的椅子上。他向正在喝酒的真木彥問道:

①索泰爾納酒,產自法國索泰爾納地區的白葡萄酒——譯註。「津田導演和真木彥談了吧?要把佔領軍軍官下落不明的事件拍出來。可是,如果有關奧瀨修練道場的話,一方面是高中生古義人的體驗,而另一方面則是關於腿腳被打爛了的美國兵的傳說。不僅這麼一些事吧?

「如果把兩件事聯繫起來,或許會成為你們想要表現的故事。不過,你們即使拍成了故事片,由於沒有證據,恐怕也難以成為非虛構的紀錄片吧?」

「有關奧瀨和真木町的並不很古老的傳說,咱做了說明。津田則說了發生在伊江島的一件事,說是一個村民殺了反覆對姑娘們施暴的美國兵,並把屍體扔到了珊瑚礁洞窟里。雖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現在決定對在臨海淺洞中被發現的白骨做DNA鑒定,說是要以此為基軸進行構成。這不就是紀錄片的原型嗎?」咱就說了,也想運用實證方法,把奧瀨和真木町的舊村地域連接起來。「

「你還讓羅茲給合眾國的退役軍人會寫信了吧?詢問對方在太平洋戰爭中,是否有作為語言學軍官而展開活動的日本文學研究家,在佔領臨近結束時從營地失蹤的信息……」

「是這麼做了,但是,因為是用信件進行詢問,估計不會有什麼結果。羅茲可是這麼說的。」

「由於在寫長江古義人的專題論文,因此正在整備資料。與其說我受真木彥所委託,不如說這是我整備資料工作的一個部分。」

古義人坐起身子,加入到談話中來:

「我認為羅茲的調查是妥當的。進一步說,不僅中立的調查,即便是出於惡意而展開的調查,有時也會獲得有效的成果。」

「……不是還有一種比惡意更強烈的熱情嗎?」真木彥彷彿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受古義人的話語影響,猛然抬起黑紅臉膛的原任中學校長也評論道:

「真是有趣啊。在真木彥君看來,惡意作為熱情還嫌弱小嗎……所謂弱小的熱情到底是什麼呢?是指比較強的好奇心嗎?」

真木彥並不回答原任中學校長的問題,而是轉向阿動問道:

「古義人痛風病發作的那個黃昏,是羅茲提出的計劃吧,讓古義人在帳篷里睡到第二天早晨,再組織人員前往迎接。但是,說是不能把病人獨自留在夜晚的森林裡,想把你也留下來陪伴,可香芽君卻反對?

「有一段時間,阿動不是曾在山寺』童子『的墓地和庚申山吹過從家裡帶去的岩笛嗎?!有時還讓我陪伴呢。那時,你就好像被什麼東西附了體。也就是說,在你身上,不是存有』童子『的資質嗎?!香芽君該不是在擔心,古義人和阿動會攜手前往彼岸?」

真木彥把手伸向黑野臨行前喝剩下三分之一的蘇格蘭威士忌Glenmorangie的酒壺,卻被羅茲制止住了。於是,他將斟有索泰爾納酒的酒杯送往嘴邊,刻薄地搖晃著腦袋。當真木彥再次取過酒壺時,羅茲並沒有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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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容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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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蒼老的日本之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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