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寶石之戀(2)
我又陪他喝了一杯。我看看自己的手錶,已經差不多半夜了。一個小個子男人用與他身材不成比例的大嗓門正唱著卡拉OK,可能已經唱了好幾個小時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要離開的樣子,其他人都和他一樣。這些上了年紀的商人們,好像他們無家可歸,只好到這樣的地方來,這兒有的只是人造的虛假的溫馨氣氛,仿製的漆器,還有冒牌的母親們、女兒們和妻子們。
我把女招待叫來,讓她幫我們叫了兩部計程車。女招待有著一張很乖巧的臉,臉上的粉擦得像米飯一樣白。長得沒什麼突出的地方,眼睛、鼻子或是嘴,沒有激情但也不是死氣沉沉的。我倒是很羨慕她的這種平衡。我把秀樹輕輕推醒。他用手遮住眼睛,好像我整個人都亮得刺眼,和香檳一樣閃閃發光。「我就要走了。可以嗎?你這個人不錯。或許你得自己回家了。」
「等等!等一下……」武者小路摸摸索索地掏出錢放到櫃檯上。「我不想回家,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我覺得你很有意思。」他嘆口氣,把一隻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凱瑟琳,我的小臭罐兒。」
「謝謝你這麼說。」
他眼睛半睜半閉,閃著隱隱的光芒。「元藏,我可以告訴你更多關於他的事情,如果你和我待在一起。」
「全是謊話吧。」
他色迷迷地看著我。「但我可以找到更多關於他的情況。我妻子會記得的,她很關心我們家族,比我們家其他人知道更多我們家的事情。」
「那麼你如果儘早回家的話,你就會儘早給我來電話的。」
「不,不。」他的整個身體都靠在我的肩膀上。「現在還不想回家。只有周末才回家,你知道嗎。她讓我待在我的套間里,在大倉酒店。」他說話的語氣有點傷感。「哦,上帝。別離開我,凱瑟琳。只要和我說說話就行。我好久都沒這麼說話了,你對我太好了。明天我給你找你想要的東西,我保證。」
「明天早上。」他自己作了決定,好像我們倆已經達成交易似的,所以我得和他一起走。我走出去的時候,第一輛計程車已經等在那裡了。我把這個老人塞進汽車後座,在他後面鑽了進去。司機沒有回頭,從後視鏡里,我看到他正看著我們。月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看上去和剛才那個女招待的一樣白,像鬼一樣。
「你好,大倉酒店。」車子啟動了,我的身體由於汽車的加速而向後仰。他則一下子撞到另一側的車門上。我看著他,嘗試著想象他的生活。酒吧,酒店房間,辦公室。毫無疑問,還有妓女。付錢給不認識的妓女可以減輕孤獨感,但今天晚上是另外一回事,而且付報酬的方式也不同。酒店外面的馬路也是空無一人。開始下小雨了,雨絲很細,下得很密。
酒店很漂亮,而且沒什麼人,其中一半使用了建築材料,另一半完全用寶石進行裝飾。酒店大廳里,用波特羅的大理石進行對襯的裝飾,就像金色的羅夏墨跡測試。我朝前走去,老人靠在我肩上,我看見服務台的服務員正在打量我們,大概在想我們應該住在哪個房間。這倒讓我有點清醒了,他認出武者小路秀樹。我們一起把秀樹抬進電梯。他的套間在十層,服務員鞠個躬就離開了,也沒看我。
燈沒開,我也不想開燈。客廳東面一整面牆都是玻璃的,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東京的夜晚很亮,到處閃著霓虹燈,由於下著雨,更顯得潮濕。我把武者小路的眼鏡摘下來,把他扔到床上,他俯卧著,躺在亞麻的床單上,嘴裡咕噥了個名字,不過不是我的。我對我正在做的事情沒有一點的內疚。我們誰都沒有利用誰。我們只是進行了一些交換,交換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和信息,再者就是聊天。我關注的不是這些。我走進客廳,將門關好。
我拉上窗帘。月光柔和地照進來,照在鋼琴上,沙發上,還有一張漆器的桌子上。我想到漆器。這種漆器讓我心底逐漸產生出一種酒後的憤恨情緒。就是因為這個,我對這個國家產生一種不斷增長的厭惡情緒,時間越長越厭惡,雖然這也是這個國家之所以迷人的原因。有太多的事情被掩飾了。外表、容貌,還有很多寶貴的東西。
我走到第一個沙發旁邊,躺了下去,感覺軟得不能再軟了。我和沙發靠得很近,它貼著我的臉,我能聞出真皮沙發散發出的甜味,一種死去東西的香味。這也是我最後記得的東西。我睡著了,沒有做夢。
難以忘懷。呣,你就是這樣。
難以忘懷,不論咫尺天涯。
我先是聽見了這個聲音。一直到我想要起床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酒店過了一夜。我還是沒有動,等著疼痛稍稍減輕。
就像是一首愛情的歌緊緊將我圍繞,
喔……叫我如何能不想你。
我感覺我的眼睛現在就像雞蛋那樣易碎。我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發現已經是早晨了。從百葉窗透進來縷縷的陽光,照在對面的牆上。浴室傳來流水聲,還夾雜著走調的歌聲。聽起來也不像是弗蘭克·希納特拉的歌。
從未有過,
有個人對我如此重要.
房間裡面有吃的。我雖然沒看到,但我能聞出來,土司麵包、羊角麵包,還有咖啡,那種苦中帶甜的味道很熟悉,西式的咖啡。我從沙發上爬起來,朝著食物走過去。
「嗨,凱瑟琳,我還沒有叫你起床吧?太陽很高了,是個晴天。」
我沒理他。腦子裡在想,他到底起床多長時間了,我睡著時他是不是看著我。今天早上,我發現只要一想到他就會覺得他很想侵犯我,雖然他也沒幹什麼,而且對我很好。桌子上已經擺好早餐。我站在那裡,塞滿一嘴的東西,把所有的都吃掉了,吃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特別餓。旁邊還有玻璃水瓶,裡面是橘子汁,濃縮的,上面還扣著一個法國弓箭牌的玻璃杯。我拿起橘子汁開始喝了起來、直到我再也喝不下為止。
冰涼的橘子汁讓我變得清醒了,我睜開眼睛,窗外的光線照射進來。百葉窗還拉著,所以光線被集中起來,透過一片片窗葉的縫隙閃爍著。這讓我想起了鑽石切割面的反射效果,而我已經在想著寶石了。這就是寶石帶給我的一切,「三位一體」從來都只不過是個遙遠的夢想而已。
我把窗帘拉開,眯著眼睛,想著我現在是不是離事實更近些。有時候,尋找「三位一體」像是種錯覺,好像是我非得使自己相信一個根本沒有根據的過程。我做了很多同樣的夢,很多噩夢,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是朝著「三位一體」消失的地方拚命地奔跑,但卻發現自己還站在原地。
但我還是感覺離它更近了。在過去的兩個星期里,我得到的那些證據,那些人的名字,還有交易的記錄和照片。所有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我自己可以向自己證明,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相信我。這個早晨,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所有的線索。可能比我想得還要多。我朝窗外眺望東京,而「三顆鑽石先生」堂兄的孫子正一邊淋浴一邊唱著百老匯的音樂劇。
難以忘懷,在每一天。
而我一直都在想
「嗨,我唱歌是不是還可以啊?」
「你唱歌像只狗。」
「你昨晚睡得怎麼樣?」
「不錯,謝謝你。你呢?」
「健康的飲食。」他走過來,笑的臉紅紅的,還在擦著頭髮。「努力工作,盡情玩樂。」他看上去很得意,好像比他年輕時還要得意。他裹著毛巾,穿著睡衣,看上去顯得更年輕些。他身上的氣息,瀰漫在屋子裡。「我已經和美智子談過了,她是我妻子。我遵守了諾言給你。」
他從睡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從桌子上遞來給我,紙上潦草地用圓珠筆寫了幾個字。即使我認識日文,我也懷疑自己能否識別出紙上的這些字。他從我臉上看出我的疑惑。
「哦,天哪,還是把它拿到這裡來,看,這就是那個老傢伙的名字,元蔵。這是他上班的公司的名字,叫萬金——三菱。這家公司就像我說過的那樣。怎麼樣,你應該早聽我的。我們不需要我妻子幫忙了。」
「你說過關於公司的事嗎?」
「這不是他的公司。」
「但文件上有元藏的名字啊。」
「那是因為他出名,而公司的老闆是個外國人。在公司的文件上最好能有個日本人的名字,特別是像我這樣的。不過這大概是你想要的。他住在高松,在四國島上。在南部,就像我說的那樣。」
我拿過那張紙,回到沙發上坐下來。他跟著我坐了過來。「他是個到處閑逛的人,一個陌生人,知道嗎?一個局外人。是他自己想要這樣。家族裡不承認他因為他始終都居無定所。這些就是人們能記起來的所有有關他的事情。」
「那他死的時候是不是窮困潦倒?」
「哦,是這樣。」他又靠近了些。我能感覺到我脖子後面他的體溫,他剛洗過澡,身上的熱氣還沒消。「他什麼都沒有。」
「也沒有孩子嗎?」
「沒什麼事情能把他給拴住。」
「我需要他的地址。」
「你不需要這樣。日本的住房使用年限都不長,連偏遠的地區也不例外,高松也是一樣。你會發現城裡沒有一個街區和元藏那個年代是一樣的。」
「他公司的那個老闆,叫什麼名字?」
武者小路清了清嗓子:「天啊,凱瑟琳,你需要放鬆。你快要有一筆寶石生意了,別那麼緊張。」他的手摟緊我,還不停地揉捏著。我並沒有打斷他,而是順著我自己的思路繼續問道。
「他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鬆開一隻手,指著那張紙,又回到了正題。日文是一種拼音文字,比中國的表意文字要簡單。「在這兒,路易斯先生。滿意了吧」他的手有節奏地動著,從我的肩膀,一直向下摸到我胸口上面。我聳了聳肩,把他的手從我身上移開。
「不滿意嗎?聽我說,我需要知道有關他老闆的事情。」
「你聽著。你想知道元藏的事情,我就幫你找關於元藏的事情。我的忙已經幫完了,對嗎?一切都已經搞定了。現在該你幫我個忙了,靠過來。」他的手又上來摟住了我。他摟得太緊了,弄得我有點疼,我再次把他的手推開。
這讓他有點吃驚,也讓我吃驚。我們誰也不是對方想找的那種人。他小聲咕噥著,我沒聽清,又站回到我剛才的地方。他的臉還是那樣紅,好像整個臉都充滿了血,他的呼吸也加快了。不過這次跟剛才洗澡可沒什麼關係。
我們倆誰都沒有動。走廊外面有人經過,伴著漸行漸遠的笑聲。接著,他笑了笑。「別這樣。你想要什麼,凱瑟琳·斯特恩?」
他繞過書桌。以他的年齡來講,書桌有點大,稜角分明,沒有一點曲線。我想:我到這兒來簡直就是個大傻瓜。我肯定是瞎了眼,被什麼東西迷惑了。我往後退,可沒想到我身後是沙發。那個老男人想要推我,我一閃身,他沒有抓到我,緊接著他又打過來一拳。
我從他的眼睛里更能感覺出他的殺氣了。在我被他打暈之前,我的大腦還非常清醒。我幾乎沒意識到我已經摔倒了,只知道我下面是地毯。這一切來得太快了,簡直就像變戲法一樣。武者小路正在我的頭上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我只聽到我母親的聲音,我更願意聽到我母親的聲音。
母親的頭髮在我身邊垂下來,銀灰色的。在她身後,很遠的地方,是大海的聲音。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現在就跑過去看她。
凱瑟琳,月亮伸手摸了一下你!
我沖她笑了笑,一切都不是她的錯。我母親像個魔術師,她既熱情,又充滿了同情心和愛心。
到這來,過來,我的小月亮寶貝。
有隻手正抓著我,有個聲音在以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低聲表達著一種佔有慾。我所要做的就是擺脫它們,那隻手還有那個聲音。我先是抓住了一隻胳膊,然後是手腕。比我大半個世紀的突起的骨骼和血管。我最後抓住了那個老男人的手,每個手指都摸了一遍,想要找到一個突破點。大拇指和食指,也叫討錢指。中指和無名指,最後是小指。
我心裡期盼著好運的出現。當我摸到他最後兩個手指時,我用力一拽。比這個更費力氣的事我以前都做過。手指的韌帶弄起來稍微有些費勁,但我沒有鬆手,直到聽到指骨的一聲脆響。
武者小路因劇痛而叫了起來,一聲,兩聲。他的叫聲到是提醒了我。我先把自己整理好,盡量不碰他。我的襯衫已經被撕破了,但還穿在我身上,他沒碰到的地方倒也沒受傷。只是我的臉還隱隱作痛,好像那個老男人的手仍死抓著我不放。
我起身時,他蜷成一團,雙手夾在兩膝中間。血從他手腕處涌了出來,大倉酒店乳白色的長絨地毯現在大概已經被染紅了。我走過去看看他,他斜著眼看著我,示意我回到他那去。他痛苦的呻吟很滑稽,我幾乎笑出聲來。
「你這個外國婊子,你……」他還在想要用個什麼別的詞。「你這隻英國豬,給我滾,快滾!」他接著用日語大喊,聲音因極度憤怒而異常刺耳。
我走了,沒去管他。我來到酒店外面,耳邊還有他的喊叫聲,太陽照著我,感覺很暖和,我的行李很沉,現在覺得更沉了。我走著,直到一個人消失在人群中。我身體里的疼痛還在加劇。
我耳邊還在迴響著他的聲音。沒一會兒,這聲音又出現了。現在是晚上,在漆黑的旅館房間里就像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樣,沒什麼區別。我自己用胳膊摟著自己,就像情侶們那樣。我以前來過這個地方,很多次。我以前從沒來過這個地方。
寶石,我想要的就是寶石。
***
埃德蒙德·斯韋弗特致埃德蒙德·倫德爾
珍寶館,倫敦塔。
1837年10月10日
我尊敬的男爵閣下:
我迫切提筆給您寫這封信,是為了在皇室總管親自給您寫信前告訴您在我、侯爵和女王之間進行的有關王冠的討論。我不敢保證我能夠完全做到以詞達意,因為我的小兒子得了腮腺炎,我那時完全處於痛苦焦慮之中,但我可以肯定信里所寫的和我要說的完全是一回事,不過當然會有一些字句上的變動。
今天早上,侯爵和我在珍寶館拜見了女王陛下,皇冠就擺在我們的旁邊。皇室總管講完以前的加冕禮的費用問題,女王就接下去說現在的大英帝國王冠在她看來又窮酸又難看——這是她的原話。我謙恭地說出我的看法。我認為由皇冠金匠製作的王冠非常精美。女王隨即指出了一些她不滿意的地方,比如,現在在王冠後面鑲嵌的那顆藍色的光彩鉛玻璃,還有為先王喬治的加冕禮而從貴公司租用的那顆藍寶石也要替換下來,主要是寶石看上去不那麼氣派,而且太重了。事實上,我很抱歉地說,在確定王冠的大小尺寸時,就像以前那樣,我就覺得這頂王冠對於年輕的女王來說肯定是個相當沉重的負擔。我想任何一個十八歲的女孩都會這樣覺得的。
首先,女王想要個像玻璃一樣的王冠,上面鑲滿了漂亮高貴的寶石。其次,女王陛下要求王冠的樣品最晚要在下月底前完成,然後呈現給她。這樣做是為了讓女王可以根據她本人的意願來修改設計方案。女王還希望到時候可以接見一些參與王冠製作的人。
討論的結果就是,必須要重新製作一頂王冠。這個您是知道的,我沒必要寫信告訴您這個。我要說的是一些你意料外的事情。我發現在寶石問題上,女王有她自己的想法。正因為這樣,女王提到了貴公司。閣下,在這裡我不想再重複了。我最大的擔心就是不僅王冠要重新製作,恐怕閣下您在王室的聲譽也要因此而重新樹立了。我希望相信我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失職。
請相信我,我尊敬的閣下。
您的忠實、可靠、心懷感激的僕人,
埃德蒙德·斯韋弗特
皇冠監管人
埃德蒙德·倫德爾致埃德蒙德·斯韋弗特
倫德爾和布里奇金匠鋪,拉得蓋特山
1837年10月17日
尊敬的先生:
感謝您寫來的信。作為回復,我在此附上製作王冠的成本和其他一些事項的清單。王室總管負責的部門也已經收到了一份同樣的清單。玻璃王冠會在最近的基督降臨節期間製做好。在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一,一部分採購材料的人員和參與王冠製作的人員將會按照女王陛下和王室總管的要求接受女王接見。
我也已經和女王談過此事了。謝謝您對此事的關注。
您的僕人,
倫德爾和布里奇
埃德蒙德·倫德爾致J.G.布里奇
新月路9號,布里奇大街,倫敦
1837年10月29日,親筆。
我親愛的布里奇先生:
我相信這封信會讓你感覺舒服些。你現在的健康狀況還不允許你繼續工作。因此,現在有些可以讓你躺在床上考慮一下的事情。
一位叫蘭伯特的先生一直在詢問有關公司最近馬上要做的事情。他從哪了解到的我們這兒有生意可做現在還不得而知,但我們得注意一下這個人,這是毫無疑問的。福克斯說這人很有錢,衣著相當講究。從頭到腳一身法國人的打扮,但他肯定想找機會做點倫敦的生意。經濟好的時候,想做的生意肯定更多。
那頂王冠,就現金可以買到的寶石來說,正如你所說,這些可以算是不錯的了,雖然還算不上是最好的。斯韋弗特先生,就是那個對這件事特別關注的老人,說女王非常喜歡藍寶石。猶太人的那顆平面切割寶石不錯,比上次用的那顆要好,至少斯韋弗特對他自己的寶石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他會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訴女王。你會發現,女王陛下本人對寶石有著非常濃厚的興趣。
這也正促成了最後的交易。我已經調查了猶太兄弟倆的通信記錄。有錢是千真萬確的,血統甚至比我們年輕的女王還要好。我期待著能拿到一小筆訂單,當然是私下裡,既為女王陛下,也為我們拉得蓋特山的工場賺上一筆。訂單的大小應該和上次所獲得利潤的多少沒有任何關係。福克斯自己會去做這件事的。但這筆生意必須對任何人都保密。等你康復后,你會看到製成品。
謹上……
倫德爾
埃德蒙德·倫德爾致維多利亞女王
新月路9號,布里奇大街,倫敦
1837年11月7日
尊敬的殿下:
聽說王冠不能完全讓陛下您滿意,我對此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已經見過陛下了,並親自察看了一下。我必須要說的是,陛下對寶石有如此高的鑒賞品位,對此我並不感到吃驚。陛下您也知道,從倫德爾和布里奇金匠鋪製作的上一頂王冠到現在已經有十七年了。愛德華國王和他的內閣忘了將製作王冠的合同授權給我們,我相信王冠自那個時候起就歷經了磨難。
陛下您要的新王冠的樣品現在已經製作完成了,我的同事布里奇先生將會非常榮幸地將它呈給陛下您。我非常希望陛下您會喜歡我們對王冠所作的修改。新王冠不僅更輕,而且將鑲嵌425顆新寶石,主要是鑽石和珍珠。而且,王冠的後面將鑲上一顆大大的藍寶石,陛下您將會看到,這顆藍寶石將會和以往王冠前部和頂端所鑲的藍寶石交相輝映。
樸素的玻璃是無法和這顆藍寶石的品質相比的。這顆寶石是兩個巴比倫猶太人從美索不達米亞帶到英國的——他們也是從那裡來的。這兩個人現在在為陛下的金匠鋪工作,我想您可能會對他們產生好奇心或是一些興趣。因此,既然他們將會為製作王冠出力,布里奇先生將會帶那個最友善的巴比倫人來見您。
我可否再請您關注另外一件事情?我們公司剛剛得到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石。我自己研究了很多寶石商人的記錄,據此我相信這顆寶石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曾經也被用做裝飾英國王冠。布里奇先生將非常高興能儘快有機會把這顆寶石呈給陛下您看,我也非常有興趣知道陛下對這個寶石的評價,它的價值,還有它可能的用途。
請相信我,尊敬的殿下,
您最忠誠、最可靠的僕人
埃德蒙德·倫德爾
***
東京是個很容易讓人迷路的城市。它沒有邊界,沒有盡頭,只是繼續連接著其他的城市。這個大都會是倫敦的兩倍,也說不上什麼地方是市中心。皇宮掩映在護城河和日本柳杉形成的綠色壇場里,或隱或現,街道也都沒有名稱。
拾級而下,走在建築物中間,感覺整個城市都換了個樣子。摩天大樓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周圍的景物、升騰的塵霧和刺眼的光線,樓和樓之間是一些不知名的小巷,有些小商店,有制筆的,做魚片的,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小商販。真是一個讓人摸不透的地方,或者對我而言,是個不知將把你帶向何處的地方。鄉下來的日本人乘夜班火車在東京火車站下了車,在不停閃爍著的廣告牌和廣告飛艇下面獃獃地發愣,手裡還緊緊地攥著幾個紙片。紙片上寫著能夠讓他們找到在城市裡親戚家的住址的信息。
這倒讓我感覺舒服了些。他們和我很像,看到他們我就會覺得自己並不孤單。
這讓我想起了安曾經給我寫的一封信,正反面的信紙,整整寫了九張。我沒有留著那封信,但我仍然記得那上面說了什麼。她寫了些我那個時候並不願去想的一些事情。不過在日本,我倒是有時間想任何事。
「我知道你正在尋找這顆寶石,叫三兄弟的這顆。(信紙是藍色的,就是石蕊試紙遇酸前的顏色。她的字跡清晰,下筆很用力,我也是這樣。)我在想你為什麼要找它。從你給我寄的照片上看,那顆寶石看上去也就像是個純藍色的做工粗劣的工藝品,就是那些保皇黨女士們為了不讓人們注意她們的臉做過拉皮才佩戴在胸前的那種小飾品。我忽略了什麼嗎?難道你看到了什麼我沒有看到的東西?所以我反而在想,一定是你忽略了什麼東西,而不是我。
有時我在想,這完全都是你虛構出來的,那個什麼『三兄弟』只是你的一個潛意識。你心裡真的藏了什麼秘密嗎,我的小可憐?一種永恆的三角關係的遊戲?也許更糟:重婚?皈依了摩門教,成了摩門教徒了?我知道寶石對你來說非常重要,我也不會輕視它的。但我保證,對我來說,你要比寶石重要得多。
你把翻洗的這些老照片寄給我看,上面你的筆跡我根本就看不清。你開玩笑說你這叫做『著迷』。著迷這個詞意義很清楚,凱瑟琳:在某些情況下,它是可以讓人叫絕的好東西。而這顆寶石讓你上癮,上癮是一種病態。但你把這叫著迷。好吧,就算這就是一種不怎麼樣的生活方式吧。你身上一切好的東西,衝勁、愛心還有機敏,它們都還在。
對你現在所做的事情,我看不出有半點值得羨慕。你說你已經傷害了別人。我想象不出你會出於什麼原因那麼做。在我們中間,你一直都是性格最溫和的一個。這種追尋不應該是你的生活方式,倒更像是放棄生活的一種方式。你正在給你自己挖坑。我真擔心有一天你陷得太深,再也回不來了。」
現在是九月最後一個晚上,我正在港口東邊碼頭上的一個韓國燒烤店裡吃晚飯。外面,一個頭髮染成橘色的男孩將一張傳單扔到我手裡。
那為什麼不來逍遙宮。
我們熱忱為那些與眾不同的人們提供住宿。
毗鄰浦和機場,附近生活配套設施齊全。
在這你永遠會感覺快樂。
1000日元/晚(共用房間的床位)。
廚房、電視,環境舒適。別那麼消沉,趕快來逍遙。
我登上了一輛往北開的本地列車。列車朝著浦和灰白一片的郊外駛去。所謂逍遙宮,就是一條被廢棄了的生了銹的船,緊挨著它的是高速鐵路的高架橋。這個名字很適合這條船,就有點像「綠島」這個名字適合格陵蘭島一樣。我的錢只夠住這樣的地方,而且有個這樣的地方住對我來說也挺好了。有兩個人和我住同一個房間,是兩個紐西蘭女孩,深金色的頭髮,還有卡爾瑪牌的帆布包。一個叫梅爾·團悌曼,是車展上的模特,另一個叫尼可拉·吳,她在路上擺攤賣些廉價首飾一類的小玩意。她們在我到之前剛剛認識一天,但聽她們談話好像是已經認識了好幾年的朋友一樣。她們是很容易和人交上朋友的那種人,很隨意的人。
「你知道我特別喜歡什麼嗎?」尼可拉說,「背景音樂。」她正在修補她的那些首飾,從歐洲買來的相當便宜的軟玉的耳環。她用牙將金屬絲弄彎。「如果有很好的背景音樂,生活就會容易得多。你們覺得我說得對嗎?」
「天啊,太對了。」梅爾正在打開索尼隨身聽的蓋子。這是她老闆送給她的一個禮物。她老闆是個韓國人,大概已經有點愛上她了,要不就是看上她了。她老闆還沒有結婚。她對她老闆倒不很在意。「你們都喜歡什麼?」
「那要看情況了。」
「在天氣不錯的時候。」
「天氣不錯的時候嗎?我喜歡數烏鴉。是不是不怎麼樣?」尼可拉哼著她自己的小調。梅爾也隨著她哼了起來。她們看了看我,我沖她們笑了笑。她們大概比我小兩三歲,不過感覺還要再小點兒。突然,我又想起了我努力要忘掉的事。伊娃在石頭房子里喝得醉醺醺,想要給我什麼東西。「你是真的挺老的。」我在想這到底是不是真的,還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改變年齡。
我睡了很長時間。房間外可以看見高架鐵路下面的巨大支柱。晚上,我躺著睡不著,索性戴上耳機。在高速列車開過之前,我還能聽清楚耳機里輕柔的聲音。
只有一次,我想起了武者小路。那時我正從浦和中央車站附近的投幣洗衣店回來,手上抱著一堆剛洗乾淨的衣服,什麼東西突然從這堆衣服中掉了下來。是一個紙團,上面的墨跡已經差不多都洗掉了。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認出了它。是難以辨認的而且沒有任何價值的「三顆鑽石先生」的生平。
秋天的微風吹拂著我的手臂,還很暖和。紙團向一邊滾去,我用鞋尖停住它。我想起他對我動手動腳,還有他可憐的手指,他手腕上流的血看上去像是大理石的紋路。他讓我偏離了自己的航線,讓我現在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我幾乎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想要回去。
我手裡抱滿了衣服。我踏過那張紙,繼續向前走。現在天色漸晚,差不多介於薄暮和黃昏之間,路邊樹上最後一隻鳴叫的知了也安靜了下來。我回去時,尼可拉遞給我一瓶啤酒,我們一起喝了起來,看著外面的鐵路高架橋,太陽在那後面落下去。我們談她的工作,她存多少錢,她的國家,我的國家。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傳單倒真的起了作用。逍遙宮已經住滿,每個房間三個人。這裡的人沒有一個是有工作簽證的,他們都希望我能搞到一個。有一次我坐著火車回了東京灣,就好像以前我把什麼東西落在那了似的,那大概是一種可以找回的活力吧。我只去了趟市裡的市場,那裡賣收拾好了的速凍金槍魚,有等級標誌的橢圓形罐子上附了一層薄薄的冰霧,顧客們彎著腰在挑選著。除此之外,我哪兒都沒去。
我也沒什麼地方可去。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在結了灰垢的空調下面,筆記本鋪了一地。它們鋪滿了半個房間,很破舊,看上去像陳年的玄武岩。筆記本打開著,那上面的圖表啊、描述啊好像都彙集到了一起,變成了一張完整而又複雜的圖形。當然,它們永遠都不可能是完整的。這讓我想起了以前在以弗所碰到的一個人,他從一個有著千年歷史的鑲嵌畫上偷了幾個鑲嵌的小塊。他把石灰質和淡青色的四方塊掰下來裝進肥肥大大的短褲口袋裡。他的表情很無辜,你根本看不出他剛才做過什麼事。
除了我,沒人看到他偷東西,我也沒制止他。而我現在卻想,當時要是制止他就好了。他偷了鑲嵌畫上的小方塊,感覺並不像是在破壞什麼東西,倒像是他可以把整個的鑲嵌畫都裝進口袋中拿回家。他心中有種慾望驅使他去做一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收拾完這些筆記本,就把它們放到一邊去睡覺了。夢中,高速列車呼嘯著從鐵軌上開過。
高架橋柱子下面住著醉漢。每天早上,我都要從卧室的窗戶朝外看看,看那個人在不在。他總是穿著同一身筆挺的綠色化纖料子的西服,靠在柱子下端的底座上,或是彎下腰把身子蜷在一起,像一個雕刻的掛墜。他幾乎完全禿頂了,只有兩耳後還隱約能看見一些頭髮。
有一天他不見了。那天我醒得很早,天色還有點黑。我臉上的淤傷慢慢地好起來,但還有點疼。那兩個紐西蘭女孩伴著輕輕的呼吸睡得很香。我起了床,走到窗戶前面。
高架橋下面今天沒有人。我心裡悄悄升起一種願望,柔柔的,像是失眠一樣。我很想知道那個醉漢去什麼地方了,他住在什麼地方,或者他回去又會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他的臉洗得很乾凈,目光也透著鎮定。我在想,誰會把他帶回去呢?我想象著這個穿著筆挺西裝的人在商店擁擠的人群中,或是在上班高峰的火車上。
我輕手輕腳地穿著衣服。我很瘦,鎖骨深陷的地方形成了陰影。我把靴子裝在袋子裡面,走下樓,然後把它們放到樓下的地板上。外面的空氣很新鮮,很涼爽。我走得不快,我經常用這樣的步伐走路,尋找一些我自己都知道找不到的東西。
東京真是個大城市。我沿著高速鐵路線朝南走著,穿過了安靜的城鄉結合部。身邊,早上上班的人越來越多。我走到淺草時已經是中午了。我走進碰到的第一家百貨商店。這是河邊的一座高層建築,人流裹著我走過珍珠色的漆器傢具,旁邊手提式錄音機在大聲地放著歌曲,從整形外科的充氣墊到奢華的絲質內衣,從豆餅、金葉子果凍到半木質搭建的皮卡迪利大街酒館、海鮮館還有哈根達斯冰激淋店,全都在這一幢建築里。中心大廳有很多小攤販,賣著龜血長壽丹、海藻茶、電子寵物,還有野豬牙製成的圖章。這裡到處都充滿了活力,感覺大家都是有備而來。只要有標價,就肯定會有人出錢買。
我已經走了很長時間了。走路確實對恢復身體有幫助,我都快忘了這一點。遇到武者小路已經是兩個星期前的事了。我進了一家Circle-K便利店,買了份魚子飯糰,連氣兒都沒喘就吃光了。然後我過了墨川河朝東走,離開那些高層建築,走上後面一條木板鋪成的小路。走了一段后,我覺得腳下的路變得鬆軟了。
我低頭看,發現自己正走在枯黃的草地上。這是一個城市公園,有一些石雕,還有觀賞松樹,周圍是一些五十年代建起來的廉價的聚居區。那些活動房屋早在幾十年前就該被拆除了。一些外來人口要麼坐在長椅上,要麼在一起散步。在公園的盡頭是一排銀杏樹,將公園和外界隔開,一條高速路騰空穿過。
我前面有個噴泉,彩錦鯉魚於水草間嬉戲。噴泉的噴管已經生鏽了,而且也沒有噴水。一些外國人坐在噴泉的水池邊。他們的頭髮是黑色的,皮膚是橄欖色的,這又讓我想起了迪亞巴克爾。他們穩穩地坐在那抽煙,低頭看著地面,還有他們廉價的鞋子。
我也坐下來。我一坐下來不動,就突然覺得沒有了力氣。要回逍遙宮還得再走很長的路,而我的腳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