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嗯、嗯……好像有點腫,可以幫我拉拉看嗎?」
重哥說:「既然腫了,最好不要拉吧。」我心想他說的沒錯,但還是堅持拜託他那麼做。「知、知道了。」重哥帶著困惑,將手指靠近我的左耳。毫無疑問,被拉的感覺是發生在「人類耳朵」的位置。
「可以拉著往這裡走嗎?啊,手不要放開。」
我請重哥拉著我的左耳走到洗臉台前,我趕緊望向鏡子,看到重哥的指尖淹沒在原是「人類耳朵」位置的毛髮里。我試著摸索右邊的耳朵,指尖碰觸之處都是毛髮的感覺。我拜託重哥也拉我的右耳,在鏡子里,重哥的手又消失在毛髮中,我確實有右耳被拉的感覺,但重哥拉過後,我自己觸摸還是一樣沒感覺。我又請重哥摸鹿耳的位置,結果重哥的手穿過了鹿耳。我抓住鹿耳,確實有觸感,但重哥的手卻會穿過鹿耳。
我向一臉憂懼的重哥道謝后回到餐桌,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粗茶,毅然詢問婆婆:「有沒有看到這裡有……有什麼?」
說到「這裡有鹿耳」的關鍵處,聲音突然發不出來,我咳了幾下。婆婆擔心地說:「哎呀、哎呀,是不是感冒了?」
我趕緊緻歉說我沒事,重新振作起來,打算再問一次:「有沒有看見我頭上的鹿耳……」
但是,赫然發現聲音出不來。我暗忖怎麼可能,吸口氣再試一次,還是發不出聲來。
我可以說:「飯請少添一點。」但是不能接著說:「早上醒來就長出了鹿耳。」喉嚨會瞬間忘了要怎麼發聲。
不祥的預感在我心中縈繞。我決定把「那天鹿來跟我說話」、「我被選為鹿的『送貨人』」、「狐狸的『使者』是女性」等,之前絕不想告訴他人的事,統統說出來,但是沒有用,只要提到關於鹿的事,就像早有約定般,聲音怎麼都發不出來。
「怎麼了,老師,你的酒還沒醒嗎?」
婆婆滿臉擔心,端來了鹽烤鮭魚,我回答說沒事。為了稍微撫平情緒,我從桌上的小罐子里拿出一顆梅子,含在嘴裡。
「咦,梅子換了嗎?」
「沒有,跟以前一樣啊。」
「感覺好像比以前咸,是不是我多心了?」
我疑惑地偏著頭,將筷子伸向鹽烤鮭魚,邊剝掉鮭魚皮,邊墜入陰暗的情緒中。看來,我的神經衰弱越來越嚴重了,除了幻覺、幻聽外,還對自己施加了不可將現狀告訴任何人的強烈自我暗示。
跟飯一起塞進嘴裡的鹽烤鮭魚,鹹得不得了,今天的舌頭好像特別敏感。婆婆坐在我前面,開始打毛線。她邊透過老花眼鏡數著針數,邊告訴我昨天伊豆海面發生了大地震,重哥的父親住在伊豆,也打電話來說搖得很厲害。
「想到哪天會發生更大的地震,就覺得很可怕。」
婆婆放下毛線,邊喃喃說著「我討厭灶馬和地震」邊幫我加了茶。
用完餐后,我回到二樓,一整天待在房間里。洗澡時,我毅然面向洗臉台上的鏡子,看到兩隻耳朵可恨地向外橫長,就像在嘲笑我妄想說不定已經恢復原狀的小小心愿。
「老師,你從昨天就不太說話呢。」
重哥在紅燈時停下車,關小落語CD的聲音問我。
「嗯,因為突然長出了鹿耳。」我無法這麼說,所以反問他,「對了,大佛殿後不是有塊空地嗎?那裡有名字嗎?」
「你說的後面,是跟南大門反方向的地方嗎?那裡是以前的講堂所在地吧,是不是雜草叢生,還有好幾個基石?」
「對,就是那裡。」
「嗯,那裡就是講堂遺址,怎麼了?」
我說沒什麼,沉默下來,心中多少有些震撼。我完全不知道那個地方叫講堂遺址,那頭鹿卻叫我去講堂遺址,如果說這是我大腦編出來的台詞,未免有點說不過去。
「那裡是講堂遺址有什麼問題嗎?」
重哥擔心地問我。我敷衍地回答他說:「沒什麼,只是常去那裡散步,所以想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下禮拜就是大和杯了,去年我去京都女學館參觀過,氣氛很熱鬧愉快。對了,找到劍道社的參賽選手了嗎?現在不是只有三個社員?」
「就是啊,好像是團體賽,所以還得再找兩個人。」
綠燈亮了,重哥往前開。我開大落語CD的音量,從喇叭傳出米朝的「Nu字鼠」。這段落語我聽過兩三遍,也很喜歡,但是老鼠不該在這個時機出現,我默默按下快轉鍵。
窗外出現平城宮遺址,側鏡照出把頭憂鬱地靠在車窗上的我,我牽動耳朵,鏡子里的鹿耳就像羽毛般抖動著,我不禁悲從中來。
在停車場下車后,我們混在學生群中往教室走。很多學生跟重哥打招呼,其中三分之一也跟我打了招呼,但沒有人跟我說:「老師,你長了鹿耳呢。」
進入教職員室,把背包放在桌上后,我就走向了理查的辦公桌。
「打攪了,副校長。」
正攤開報紙在看的理查,撩起濃密的波浪銀髮。
「啊,老師,前幾天麻煩你了,你回去與大家同樂了吧?」他悠然自得地接著說,「那裡的豆腐皮還是那麼好吃,我還買了特級花椒魚乾回來送人,那裡的花椒魚乾很有名呢。」
我打斷他的話,切入主題:「我想請教關於大和杯的事。」
「喔,什麼事?」
「關於三角。」
「三角?」副校長訝異地皺起眉梢。
「呃,所謂三角,就是劍道社的冠軍牌。」
「喔——」理查回得更大聲了,點點頭說,「沒錯,是有那樣的說法。」
「可以讓我看看那個三角嗎?」
「為什麼?」理查邊折起報紙邊問我。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挑戰大和杯,所以我想先親眼看看是長什麼樣子……順便也給劍道社的學生們瞧瞧,希望可以激勵她們的鬥志。」
以臨場編的謊言來說,算是編得不錯了。在大和杯之前,三角都只是放在這裡保管而已,所以借出來應該不是難事。
但是理查說:「原來如此。」雙手交握放在桌上,思考了一會兒說,「很抱歉,要讓老師掃興了,這件事有點困難。」語氣相當沉著。
「咦,為什麼?」
「因為三角不在我們學校。」
我直視著理查說:「可是,你不是從『狐乃葉』帶回來了?」
「沒錯,大家交出來的大和杯,都由我負責帶回這裡了,但那之中並不包括劍道社的獎牌。其他社團的獎盃都收齊了,只有劍道社沒交回來。」
「沒有交回來?什麼意思?」
「長岡老師事先打電話跟我說,發現有地方需要修理,所以不能帶去『狐乃葉』交給我。唉,劍道社的獎牌都使用六十年了,難免會有損傷,所以三角現在不在我們學校。」
頭頂上的喇叭響起早會前五分鐘的鈴聲,我無言地向理查一鞠躬,回到自己的座位。
來這所學校后,我從來沒有如此期盼過午休時間的到來。
午休時間,我很快吃完便當,就如坐針氈地等著時間流逝。婆婆替我做的便當好像越來越咸了,我心想要找個機會不經意地告訴婆婆。這時候,藤原回到了教職員室。
「你跑哪去了?我便當都吃完啦。」
「我去外面吃了烏龍麵,因為老婆說這個禮拜不幫我做便當。」
「為什麼?」
「因為她很氣我在『狐乃葉』喝得爛醉如泥回家。」
「聽她講電話的聲音好像很溫柔啊。」
「給老師添麻煩了,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反正你不記得了吧?」
他比平常多給了我一些麻花捲,說是表示謝意。我邊啃著一根麻花捲,邊看著牆上的時鐘,離午休結束還有十五分鐘,我桌上已經準備好聖母瑪利亞給我的信封袋。我拉過桌上的電話,撥了信封袋上的京都女學館電話號碼。京都、奈良、大阪三校的上課時間都一樣,所以現在應該也是聖母瑪利亞吃完飯正在休息的時間。
先是一位男子接的電話,沒多久,話筒里傳來女子清亮的聲音。
「啊,老師,前幾天辛苦了,真是愉快的聯歡會啊……」
聽到她躍動般的聲音,眼前自然浮現她的笑容。我為信封袋裡的表格致謝,並表示會在大和杯時使用這些表格。
聖母瑪利亞說:「謝謝你特地打電話來,不過仔細想想,直接把檔案傳給你就好了嘛。」她笑了起來。我想剩下沒多少時間了,趕緊切入主題。
「對不起,我想請問你關於三角的事。」
「三角?」
聽到聖母瑪利亞疑惑的聲音,我有些慌張。
「呃……就是大和杯的冠軍牌。」
「啊!」聖母瑪利亞揚聲一叫說,「沒錯,是有那樣的稱呼,的確長得很像三角形飯糰。」她的反應就跟理查一樣,看來三角並不是一般通用的稱呼。
「我聽副校長說拿去修理了?」
「嗯,是啊,可能是保存方式不好,要帶去『狐乃葉』的前一天,從資料室拿出來時,發現有地方生鏽了。雖然是銅製品,但是經過六十年,好像還是避免不了氧化。」
說完,聖母瑪利亞問我三角怎麼了?我隨便找了些理由搪塞——大和杯快到了,我想給學生看看獎牌,激勵她們,而且我自己也還沒看過,想看看是長什麼樣子。
「那你在『狐乃葉』時就該告訴我啊。」
聖母瑪利亞在電話那一頭的說話聲,加大了音量。
「咦?」
「我帶去『狐乃葉』了,如果你告訴我,我就給你看了。」
「可是,理查……哦,不,副校長說他沒拿到啊。」
「是的,我在『狐乃葉』時給了南場老師,不是小治田副校長。」
南場老師?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名字,我不由得發出痴傻的聲音,反問她為什麼?
「我跟南場老師討論修理的事,他就說『交給我吧』,因為他知道大阪有家道具修理店,那裡的師父技術很好,專修獎牌、禮品之類的東西,他說他可以幫我拿去修。」
「那麼……三角現在在南場老師那裡?」
「嗯,是的。可是南場老師那天也喝得很醉,我有點擔心他會不會忘了帶回去。他是答應過我,在大和杯之前會修理好,再由他直接帶到你們學校……啊,對不起,上課時間快到了!」
聖母瑪利亞這麼說,我趕緊向她致謝,掛了電話。
我拿著話筒,瞪著天花板。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那個三角簡直是故意整我,躲我躲得遠遠的,彷彿有自己的意志。
想到這裡,鹿的話突然閃過腦海:「搶走『眼睛』的是人類,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那麼,南場老師會是老鼠的「使者」嗎?我思索了一會兒,甩甩頭,覺得不可能,怎麼想都太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