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能感覺到自己臉紅了,下巴頦兒僵住了。那是開玩笑。我不明白,可其他人明白,他們在笑我。我納悶,她為何要搞得他們嘲笑我。
我正納悶時,答案來了。我是房間里惟一一個身穿黑制服的人。他們以為我是雇傭兵。緊張——我在下意識里感覺得到——使房間里每一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笑是一種緩解。
太空人的制服是黑色和銀色的,雇傭兵則穿各種色彩鮮明的制服,雖然以帝國的橘黃與藍色兩種色調為主;少數婦女身穿艷麗的緊身衣與短裙,但沒有渾身一抹黑的雇傭兵。
房間那頭,姑娘的雙臂放下來了,她那雙含著無聲懇求的眼睛急切地大睜著。她要我離開。她做得對,可我無法迫使自己挪動身子。身後是黑夜,我不想再回到那兒去。迎住她的目光時,我緊繃著臉,慢慢地,幾乎察覺不到地搖搖頭。
她聳聳肩,低頭去看坐在地板上的一個男人。她跟他說話,忘掉了我。那麼快,她就忘記我了。
房間後部有個空座。我走過去,我在外面時向我飄來的那片嘈雜聲現在又響起來了,把我包圍在中間,談話聲,有的響亮,有的輕微,杯盞的叮噹聲,還有音樂。我坐下,那個房間離我而去,最後離得很遠,我懷疑,自己是否會有再站起來的力氣。
一名侍者不情願地給我送來一杯低度酒。我捧著杯子縮成一團。世界在我周圍旋轉。它用響亮粗野的聲音說話,圍著我旋轉,我成了處於中心的一個默默無聲、幾乎失去知覺的旋渦。
——年輕?見鬼,是!越年輕越好,我說。
——警衛執勤。啊哈!一個月喝上一次,幾口下肚就爛醉如泥……
——可她的舊情人開始罵人啦,明白嗎?我說,「你睜眼瞧瞧,舊情人,我們用鞭子抽你。你算什麼東西,明白嗎?我動動手指就一把火燒了你,明白嗎?」於是我捆了他一兩下,我再也沒有聽見另外的話……
——我離開那兒,身上帶著1000多克羅納可兌換貨幣,50隻戒指,6塊表,有幾隻是白金錶,3顆鑽石,最小的一顆也有我小指甲那麼大……
——現在這一位可是貴族
——簽約僱用一個跑差的——一個除了眼睛里的火焰沒什麼東西的首領——你有機會獲得晉陞和財富——興許甚至是一份男爵領地呢……
——本來會在旅途末了遭劫的。天哪!是個什麼地方啊!為什麼……
——我捨不得離開阿卡蒂婭!她捨不得看見我離開……
——我們實際上是在這個太陽光圈的中央,那個船長……
——社會地位是社會地住,我總是說……
——於是我對她說,寶貝,給五克羅納……
——三年沒沾港口的邊。永遠不再……
椅子被往後推,嘰嘰嘎嘎發出抗議聲。一個女人從一個
「星星是自由的,
儘管人是奴隸。
囚禁我——
星星是自由的。
奴隸們抬起頭,
仰望上蒼時,他們看到——
星星是自由的,
儘管人是奴隸……」
我瞪眼看著淡黃色的杯中物。我將杯子舉到唇邊,呷了一口,是令人倒胃口的蹩腳甜酒。
——好,快喝,喝了酒,你就出去,別回來啦!
我還沒意識到這句語是對我說的,它又被更響亮地重複了一遍。我慢慢抬頭往上看,我的目光經過一個橘黃色和藍色的便便大腹,上去上去,最後停落在一張沒刮過鬍子的大臉盤上,那臉由於憤怒和酒精,紅通通的。我好奇地瞪眼凝視著他。
「我們不喜歡你那種人,快走,」那雇傭兵說,「最好在你還能走時離開。」
他晃動起來。或許晃的是我的眼睛。我開始慢慢站起來,拿不准我是討厭他所說的話呢,還是討厭他那張肉墩墩、不可一世、足以將他的話所引起的不快轉移掉的臉。在我內心深處,有個冷靜而又善於分析的聲音在輕輕說:要是我打了他,那我就永遠出不了那個地方啦。我決定不顧一切,我討厭他的話,我討厭他那動嘴巴的樣子,我強烈地厭惡他那張臉,擊之為快。
什麼東西插到我們之間。長著一大把鬍子的橘黃色和藍色被推了回去。我被掀進自己的座位。
「別難為他,」一個清晰的聲音說,「你看不出他有病嗎?」
「噢,勞莉,」雇傭兵像小男孩似的抱怨道,「你寧可安慰一條瘋狗。可這……」
「別難為他!」那聲音說,清晰的,銀鈴般的,忿忿的。橘黃色和藍色悄悄走開了。什麼東西被斜靠在桌緣上時發出刺耳的聲音。黃色、肉紅色、紅色、藍色和深棕色的什麼東西滑倒進我對面的座位里。
「我沒病,」我說。聲音聽起來火辣辣的。是火辣辣的。我眼睛盯她看著。離得近,她仍然很漂亮,甚至更漂亮了,也許。她的臉龐是年輕的,可她的眼睛在直觀我的眼睛時碧藍碧藍,深沉而又機智。男人是會被這樣一雙眼睛迷醉的,我狂熱地想。勞莉,勞莉。我喜歡那聲音。我心裡反反覆復在說著這個名字。
「你病了,」她說,「病在這兒。」她輕輕拍擊自己的前額,她那深色頭髮從鬢角齊卉地向後掠著。「可我這麼說原因並不在此。我必須在邁克被殺死之前將他弄開,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讓自己的朋友被殺死。」
我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心想是什麼東西使她變得這麼富於吸引力。「我也不愛看到自己的朋友被人殺死。可他們死了,他們死了。你意識到自己並不真正有朋友。沒有朋友,那才台乎邏輯,是嗎?你沒有任何朋友,所以,要是他們死了你並不在乎。你以為我會殺死他嗎?」
她慢慢點點頭。「呵,是的。你什麼都不顧。我對自己的生死都不顧。那就使你成了星系中最致命的東西。」
「你不知道,」我無力地說。可說這話沒用。她知道。我告訴她的事情沒有一件會引起驚訝或震驚;對她而言,沒有一件事情是不可思議的。沒有一件事情會改變她對人類的信念。我感覺到一種莫可名狀的解脫,猶如一個受到風暴襲擊的流浪者看到了遠處的燈火,知道在世界上還有個地方能給人以安慰、庇護和溫暖。即使他自己永遠到不了那個地方。
「看看你的手,」她說。她又拿起我的手,將掌心翻到桌上。「沒有老繭。你的手雪白,有模有樣,除了燒傷的地方之外。但是能表明真相的還不止於此。你的走相不像個殺人者,或者你的舉止不像。你沒有那種強凶霸道與小心翼翼的樣子。你的臉……儘管很醜……」她莞爾一笑,彷彿丑本身也具有一種魅力似的……「過了寥寥幾天恐怖與暴力的日子,是無法改變那些經一生時間形成的線條的。」
勞莉……勞莉。我掉開眼睛。「勞莉。你是勞莉。你是幹什麼的?」
「我嘛?我——供人娛樂。」
「在這兒?」
「這兒以及別的處所。」
「我付不起很多錢。」
「啊,這只是說著玩的。」她微笑。「我愛唱歌。我愛看到人們幸福。」
「這些人?」我對著那一群下流的酒鬼手一掃。
「就連這些人。」這是她第二次用這麼一句話。此話就像是對信念的一個肯定。我看到……在恍悟的一閃間……在教會與食肉世界之間存在著某種東西。或許並不在之間,而是在其上。
我像受到一擊。我開始發顫。
「上帝啊!」我說。那聲音猶如一聲啜泣。「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我能感覺到我的眼睛里突然湧起眼淚。我趕快眨眨眼睛,但眼淚還是不斷湧上來。我的雙肩開始顫抖,我無法制止。
「我這是怎麼啦?」我喘息著說。
「別把眼淚抑制住,」勞莉輕聲說,「讓它流出來,要是你覺得流淚能使你痛快的話。」
我頭依在桌子上痛哭。在我的頭下面,我的手裡握著她的一隻手,我在她的手上灑滿了眼淚。我為世界上的一切罪惡而哭泣,為所有那些終日勞作、看不到勞作盡頭的人面哭泣,為所有那些受苦受難,看不到苦難盡頭的人而哭泣,為所有那些由於自己惟有的另一個選擇是死亡而苟延著活下去的人而哭泣。我由於自己第一次遇上好心人而哭泣。
我感覺到一隻小手放到了我頭上,輕柔地擼著我的蓬亂的頭髮。
「可憐的孩子,」她小聲說,「你要逃離的東西是什麼?你為什麼逃跑?事情真的那麼可怕嗎?」
她的聲音是一條音樂般的柔情之線,一道又一道地將我交織在中間,使我置身子一個與世隔絕的,用話語、同情和溫柔的善意織成的柔軟的繭中。
勞莉!我絕不會告訴你問題的答案。你決不能知道這件事,因為這件事的真相是會致人於死命的……
她放在我頭上的手變僵硬了,它用力往下按,使我不能把頭抬起來。我出於本能竭力要抬起頭來;她的手更用力地往下按。那屋子突然變得跟空間一樣寂靜。
「別動!」她小聲說,「他們在門口,就像你剛才一樣,站在那兒,四下里探看這間屋子。要是找不到他們所找的人,他們也許會離開。」
「什麼人?」我急切地小聲說,「他們是什麼人?告訴我!」
「雇傭兵,」她聲音微弱地說,「一共二個,他們不像你。他們可是真格的,就跟盤著的蛇那般可怕。他們還沒有動,現在他們在往這邊看。」我覺得她的手抖顫了一下。「多麼冷酷無情的黑色眼睛啊!」
「誰?」我的聲音儘管很低,卻很刺耳。「那是誰?他的長相怎樣?」
「黑黝黝——喜滋滋——冷森森的。他長著個大鼻子。那鼻子並不可笑。那是個可怕的鼻子。」
薩巴蒂尼!我打了個哆嗉。
「別動!」她的聲音里含著恐懼。接著她嘆了口氣,「他們往別處看了,他們準備離開。不!那黑臉人叫他們回來,他們到屋裡來了!」
我奮力要抬起頭來,但她不讓抬。她臉俯下來靠近我的臉。我覺得她的頭髮柔柔地蹭著我的臉頰。我感覺到她凄在我耳邊輕輕說話的氣息,甜蜜的氣息,越來越急促的氣息。
「仔細聽著,這兒有扇後門。那門是開向一條衚衕的,你一有機會就趕快去那兒。在衚衕里等我,我去叫邁克到這兒來。打他!狠狠地打!可是……請別傷得他過分厲害,明白嗎?」
「不明白!」我說,「別去叫……」
她發出一聲尖叫,那是憤怒之極的尖叫。她一抬起手,我的頭也跟著抬起來了。她惡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臉上老傷加上新痛,我眼睛里又湧起了淚水。我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我感覺到一隻鋼鐵般的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肩膀。橘黃色和藍色出現在我左側。房間里一處處的人站起來朝我們這兒看。在他們身後,我一眼瞥見到黑色衣服。
「你這隻陰淘里的臟耗子,」橘黃色和藍色暴怒地說,「你把你碰著的樣樣東西都搞髒了。你為何不和你自己的同類呆在一起,為什麼不在我們聞不到你的臭味的地方呆著,這會兒我要用我的赤手空拳把你撕成兩半。」他的手攆緊了。
彷彿出於它自己的意志,我的手將放在桌上的酒杯一掀。黃色的殘酒潑在他臉上。我站立起來,蹬直雙腿時將桌子撞翻在地,而且我邊起身邊揮拳。隨著結結實實「嘭」的一聲響,我的拳頭沒入了橘黃色和藍色的肚子。他傴起身子,他的臉顯出痛苦之色。他抓住我肩膀的手鬆開了。我又朝他的面孔揮拳而去,可我想起勞莉的話,便撒開拳頭,使勁搡了他一下。他跌跌撞撞往後倒過去,撞倒了桌子和椅子,撞得人紛紛倒向兩邊。
霎時間,房間里掄臂揮拳,拳打腳踢,一片混戰。女人們的尖叫聲撕裂空氣,而大打出手的男人們的粗野吼叫聲又將撕裂了的空氣沉重地編綴到一起,酒瓶和酒杯的碎裂聲成了一種音樂。淡淡的、刺鼻的酒精味瀰漫。
我轉向勞莉。她的藍眼睛對我發出懇求。她的嘴巴形成一個無聲的單音節字:走。
我走。我轉過身來。頃刻間在打鬥著的人體之間出現了一條狹窄的通道,一條通向房子後部的通道。我一個肩膀插向前迅速穿過那條通道。男人們飛快避讓開我的肩膀,而後又用拳頭、急速變換的色彩、亂作一團的廝打和流血的面孔重新組成一幅瘋狂的畫面。
我到了那扇門。我拚命擰了一會兒鎖,沒法開,只好作罷,我猛地拉。木頭裂了,門豁然打開。我跨出門來到涼爽安靜的夜色中,並關上門,將那場殘暴的混戰堵在身後。
我深深呼吸了片刻,背靠著門。
「等我。」勞莉剛才說。等?在這兒等給你捎來死亡?在這兒等著死亡用一雙白骨之臂將你拉過去,將沒有血肉的嘴唇按在你臉上?等?不,勞莉。這兒可能有安寧和平靜,可你回那兒倒來得好些。死亡即安寧;死亡即平靜。
衚衕盡頭是被燈光照亮的。我朝燈光走去,覺得冷、孤獨和失落。
再見,勞莉。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