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她樂器上的弦斷了,琴弦像活物似的盤繞在她的腰間我的手正在掐一朵纖細的白花,下面,盤繞著花梗的是,一窩蠕動著的蛇

我醒來,心裡滿懷著恥辱、罪惡與困惑的感覺,我納悶為何我會做這種夢,可我衛深深陷在夢境之中,難於再次面對現實。

在我身下是一個堅硬光滑的表面,我仰面躺著,我能感覺到那表面在我手下滑溜溜的。我睜開雙眼。陽光穿過一扇狹窗沒落在乾淨的、暗紅色的塑料地板上。我坐起來。這只是一個小房間。房間里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在一個凹龕里放著一隻小爐子和一台冰箱。

樣樣東西都是舊的,但纖塵不染,乾乾淨淨。我慢慢站起來。想起了……

街燈的光照進那條衚衕,就像探尋的手指。我離開那些手指只有幾步路了,這時我聽見一扇門在我身後打開,衛聽到奔跑著的輕盈的腳步聲。

「等等!」一個輕輕說話的聲音,隨著晚風飄到我耳邊。「別出衚衕!等等!」

我無奈地等待。我一直等到她來到我身邊。我讓她用一隻手拉住我的胳膊,將我轉過來面對她。第一次站在她旁邊,我意識到她是多麼纖小。她那在黑暗中的頭比我胸口沒高多少。她怒悻悻地斥責我。

「我告訴你等著,」她怒視著我說,「男人們壓根兒就沒心肝。」

「他們在追我,」我說,「這你是知道的。要是他們抓住我時,你和我在一起,或者他們要是發現你幫助過我,他們就會殺死你。那將是他們所做的最仁慈的事呢。」

「殺人!」她做了一個充滿厭惡的鬼臉。

「讓我走吧,」我央求道,「我在附近,就要給這兒的人惹事,不愉快的事。別摻和在裡面。」

「可我已經摻和進去了。你去哪兒?」

我聳了聳肩。要是我知道有個什麼地方會使她聽了滿意的話,那我就撒謊了。

「那就跟我來。你總不能睡在街上。」

她轉身大踏步走了。我無可奈何地跟著她。她領我走過幾條狹窄的衚衕,走過幾條黑乎乎的街道,登上幾道出人意想的台階,穿過幾座空蕩蕩的、暗中響起疾走聲的倉庫。她是很小心的,但並不過分謹慎。她知道自己去什麼地方,知道怎麼到那兒去。

她只有一次開口說話:「他們為什麼要抓你?」

「他們想要某件東西,他們以為那東西在我這兒。」

「是在你這兒嗎?」

我無法說謊:「不在我身上。可我知道它在什麼地方。」

「它原是屬於誰的?他們的?」

「不。」

「那屬於誰呢?是你的?」

「我不知道。也許屬於我,也許一個人也不屬於,也許屬於任何人。」

「可不屬於他們。」

「對!」

她這時點點頭,在黑暗中一片模糊的白色。直到她把我領到那座建築外面的狹窄台階上,進門走入廚房之前,她沒有再說一句話。她將沉重的窗帷拉過來擋住窗子,打開一盞小燈。此時我才注意到,她手裡拿著的那件樂器被砸破了,弦線鬆鬆垮垮地懸盪著。

「它破了。」我傻乎乎地說。

她看著它傷心地笑笑:「能修好,修起來要比今天晚上有些被砸破頭的人快。」

「因為我。」

她猶豫了一下:「因為你,我想那樣做是對的。」

「你錯了。」

她對我微笑:「說這話為時太早。你肚子餓嗎?我可以做些吃的來。」

我搖搖頭。

「那我們該休息一會,你看上去疲憊不堪了。」

這時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累。我四下里打量著房間。

她朝門點了點頭,好奇地看著我。「只有一張床……」

「我就睡在這兒地板上,我在更糟的地方睡過。」我想起西勒房間里那幾張軟和的床。

她的微笑幾乎含著靦腆:「那好,晚安。」她走向外門,閂上門,轉身快步走向卧室門。

當她在門邊遲疑不決時,我想起了一件事:「你還不知道我的姓名。」

她轉過身來:「說得對,我不知道。」

「我叫威廉,威廉」

「夠啦,晚安,威廉。」

「晚安。」我輕聲說。

她關上門后,房間里非常靜,我聽了許久。但是,在關好門之後,她沒有再觸碰那扇門。我們之間的門沒有鎖上。

一條毯子在地板上。在那輾轉反側之夜,我準是將它從上掀掉了。她在黑暗中出來將毯子蓋在我身上。我想像中出現了這樣一個景象:她站在我躺的地方,將毯子輕輕蓋在我身上,然後默默回床。

我咬牙切齒。我讓她幫助我,我使她陷入了跟我自己同樣致命的危險之中。可事情還不止於此,夢境告訴我的事有一件是我能夠明白的。現在我必須離開這兒,在她醒過來之前。

我悄沒聲兒地快步走向外門。我不發一聲將門閂掰開,打開門

「你去哪兒?」勞莉責備地說。

我慢慢轉過身來。她站在卧室門口,一條領口收緊的雪白睡袍幾乎直落到地面。她睡意惺忪,深色頭髮披散在肩頭,看去像個小姑娘。

現在給她說謊話不如昨兒晚上那麼容易了。「我想在你醒來前離開這兒。那樣做是無禮的。比較穩妥但有點無禮。再見,勞莉。我不想浪費時間對你為我所做的事表示感謝。我欠了你許多情,我感激不盡,言語甚至無法表達。」

「別傻氣了,」她說,頭往後一掀,「你現在不能離開。他們在守著你。」

「他們一直在守著我,」我緩慢地說,「所以我什麼時候離開並不重要。可是,我在這兒每分鐘都會增加你的危險。」

她皺起眉頭。「回來,」她不容違拗地說,「坐下!」她向一張直背木椅子打了個手勢。

我老大不願地回來,我坐下。她進入凹龕,打開冰箱門。她拿出一塊火腿肉、幾個雞蛋和一些冷的煮馬鈴薯。那塊肉被齊刷刷地切下一大半。

「不管你走到什麼地方,在任何天體上,你都會看到豬、雞和馬鈴薯,」她說,「你看這奇怪不奇怪?」

她把火腿肉切成薄片,一邊將火腿片放進爐子上一隻長柄鍋里,一邊斜著打眼角里看了看我。

「我不知道這事。」我說。

「這是千真萬確的。一些其他的動物和蔬菜只生長在一兩個行星上,但這些東西卻到處都有。人也是到處都有的。男人可以和其他天體的女人通婚,生兒育女,豬和雞以及別的一些到處都有的動植物可以交配,但其餘的不能。這不奇怪嗎?」

「奇怪。」我說,心裡琢磨著她說此話的用意。

煎火腿片發出滋滋的響聲。她將乳酪放進另一隻長柄鍋,並將雞蛋打進鍋里。她將切成小方塊的馬鈴薯布在火腿片里。「這現象你如何解釋?」她問。

我皺起眉頭。「我想只有一個解釋。人必定源於一個行星。他們從那兒散布到其他天體,他們在散布過程中帶著豬、雞和馬鈴薯。」

她轉過身來,她的臉發出紅光。也許那是爐子的熱引起的。「那麼說,你是懂這道理的。這洞若觀火,是嗎?可是,我幾乎無法找到任何會承認這一點的人。他們寧可彼此猜疑,讓自己憎恨異己者,也不願承認我們都是有親緣關係的。」她搖搖頭。

「你唱那些歌,原因就在於此?」我問,「暗示這一事實?」

她莞爾而笑。「你是第一個指責我有話不直說的人。」她重新轉過身去對著爐子,嘴裡哼著歌,接著便用她那清澈的小姑娘聲音唱了起來。

「我在阿凱迪認識一個男人。

我在布蘭庫西認識幾個男人。

主啊!對我來說,他們都是男人。

無論男人們說什麼……」

「那是猶大在『預言書』里說的話,」我沉思著說,「詞語不盡相同,可那是教會信條……」

「那麼說,你是教會中人,」她迅速轉過身來,「我本該猜想到的,你受過聖職?」

我搖搖頭。

她把兩隻盤子盛得滿滿的拿到桌上。「你從修道院出來進入俗世,這經歷必定極大地震撼了你。」

我領骨咬緊了,我什麼也沒說。

「行啦,」她說,「我們來吃吧。」

我慢慢放鬆下來了。我咬了一口火腿片,昧兒非常鮮美,又燙又嫩。雞蛋並沒有煮硬,只有蛋白是凝結了的。那馬鈴薯已經煎黃了,起了一層殼。我飢腸轆轆,大口大口地吃著,邊看著桌子那頭的勞莉,邊想要是每天早上都和勞莉相對而坐,吃她所做的食物,聽她毫不費力地歌唱,望著她那富於表情的臉龐,那將有多麼奇妙……

「你到過其他天體?」我忙問。

「到過幾個。」

「它們跟布蘭庫什一樣糟糕?」

「糟糕?」她在心裡把這個詞反覆倒騰,從各個方面對它加以審察,掂量著它的分量。「若你是指艱難、殘酷、不公正……」

我點點頭。

「有些天體更糟,而有些稍微好些,但好不了多少。」

「為什麼?」我問。「星系裡的一切邪惡,其原因何在?那是上帝的意志?這些邪惡的存在是對人們的考驗,是用火凈化他們的靈魂,使之在死後能進入一個較好的世界?要不,那是因為人在本質上就是邪惡的?」

勞莉搖搖頭:「我不信此說。」

「哪一說?」

「你所說的兩點都不信。要是存在上帝,他可不會關心像考驗個人靈魂這樣的小事。他無須讓人們遭受所有這些苦難就能辦到這一點。再說人並不壞,他們是好的。但是,他們因為無法彼此了解,因為話語無法作出充分的表達,他們甚至無法信賴那些自己最親近的入,所以他們把一切都搞亂了。」

「可是,若人並非生來就是邪惡的,那他們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他們害怕受到傷害,他們在自己周圍建起一堵保護牆。他們給自己建造起一座堡壘,坐在堡壘之內,受到庇護,卻懷著懼怕。生怕有人闖進堡壘,發現他們在那兒,看到他們孤獨限助的真實狀況。你明白,因為那時候他們就會受到傷害。在他們赤條條毫無防衛之時。我們是由無休無止旋轉著的一個個天體所組成的一個完整的星系,從不接觸,蜷縮在自己的堡壘之內,孤孤零零,總是孤孤零零。」

「要是我們能夠一下子把壁壘推倒,人人都能看到所有別的人都在希望善意、害怕打擊的真實面目,那就好了。」這是一個無比驚人的夢想,我坐在那兒為此而人了神。

我抬起頭來看時,勞莉的眼睛里充溢著淚。「你說得對,」她小聲說,「那有多奇妙啊。」

我們默默用完早餐。最後我把盤子推回去,站了起來。

「味道真好,勞莉。認識你我很高興,可我必須走了,我已經來得太久了。」

「在知道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之前我不會讓你走。」她堅定地說。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也許我會想辦法離開這個城市,也許我能在什麼村子里躲起來。」

她搖搖頭,皺蹙起眉頭:「你無法離開城市而不被抓住。他們昨晚發現了你,他們會守候你的。即使你到了外面,你也無法躲藏。農奴們對陌生人防範得很嚴,他們會告發你的。」

「城市大著呢,我會在什麼地方找到個藏身之地的。」

「你對這個地方或它的人民不了解,你不了解這個城市的思維方式。你有時不得不信賴某個人,你肯定會信錯人。到處是天羅地網,你不掉進網裡才怪呢。」

「那我該怎麼辦?」我無奈地說。

「我能給你找個安全的去處,」勞莉熱切地說,「我可以給你送吃的。你不能呆在這兒,這兒太公開。可我能給你找個地方讓你躲起來,一直躲到他們守膩了為止。我有朋友會幫助我……」

這個提議具有無限的誘惑力,但就在她這麼說的時候,我就知道那並不好。

「不,」我斷然說,「這太危險。我不想讓你再冒什麼險了。」

她嘆了口氣,「好吧。對你來說只有一個機會,離開布蘭庫什。」

「離開?」我重複道,「離開布蘭庫什?」

她點點頭,「他們會將這顆行星搞得天翻地覆,直至找到你為止。我了解那些獵手,他們逮不到獵物是無法回去向主子交差的,空手而回就是判死刑。所以他們到處找,直至找到你,或者發現你已經死去。布蘭庫什是彈丸之地,星系才寬廣無邊。」

「離開布蘭庫什,」我沉思道,「乘太空船去另一個天體,去眾星之中,一切都從頭開始。」

那幅圖景在我心中自動拼合起來了。各個局部正在到位,每一個局部都美不勝收。我將蹬著一條踢踹行星的火焰腿,攀升到空中,升高,越升越高,直到布蘭庫什變成在我身後的一個球,一個給孩子玩的藍綠色小球。我將把帶有罪惡和悔恨的其他的生命留在後面。我將從太空的子宮裡重新出生到一個嶄新的更加美好的世界上,天真無瑕一如嬰孩。

「我喜歡那樣,」我說,「我非常喜歡那樣。」

「且慢,」勞莉說,「事情並不簡單。你無法一腳跨上太空船就飛走的。上船不容易。」

「如何上船呢?」我說,「我該怎麼辦?誰……?」

她在一張紙上寫著,她將紙推過來給我。「拿著,找到這個人,他為商人們工作。你到太空港找他,把這張條子給他看看,他就會幫助你。不過,費用可能非常大。你有錢嗎?」

我的手向腰間伸去,卻又停住。「有錢。」我說。我低頭看那條子。

喬治·費爾斯庫:

請幫助此人登船。

此事對我很重要。

(勞莉)

就這幾句話。手跡清晰而又流暢,毫無造作之感。簽名有力而且容易辨認,字母上的一點她寫成一個小圓圈。

勞莉囑咐我:「別直接去太空港。繞個圈子去,裝作閑逛,確實沒人跟蹤你。別在太空港一看到人就上去訊問喬治在哪兒。在商人理髮店附近等著,等到有人來問你要什麼。把條子給他看,」她嘆了口氣,「那之後的事我們就控制不住了。」

我打桌子前站立起來,站在那兒俯視著勞莉。她的臉似乎離我很遠。「我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從來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像你那櫸的人,你使我對它的看法變得好些了。再見,勞莉。讓我最後說一聲:再見!」

我向門走去,沒有回過頭來看,也不敢回過頭來看。

「威廉!」勞莉就在我身邊,她拉我轉過身來面對她。「在你得到安全之前別謝我。小心!別冒任何險!嗯……嗯……」

彷彿要說她無法形諸語言的話,她伸出一隻手鉤住我的後腦勺,毫不費力地將我的頭往下拉向她自己。她踮起足尖,將自己的雙唇緊貼在我的嘴唇上。

她的嘴唇溫暖柔軟又甜蜜。而後她鬆開嘴唇,她走了。我走到外面陽光里,下台階進入那個黑與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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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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