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們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毯,腳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地毯將玫瑰色的、幾乎發光的大理石地板全遮蓋住了,只露出一個邊緣。
那奴隸在兩扇高高的、富於光澤的木頭門前停住。他打開一扇門並為我將門扶持著,「大法院,神父。」
我一步跨進門,進入法院大廳,而後止步。大廳很大,一頭是講台,講台上放著一張又長又高的桌子。桌子後面坐著三個臉相嚴肅的八,他們都身穿橘黃色的禮袍。在他們後面放著一張裝飾華麗的高椅子,那張椅子是空的。
在那張深色桌子前是一個側面用木欄杆圍起來的小木頭籠子,籠子裡面是一個衣衫檻褸、神情絕望、蜷縮著身子的農奴。其他的農奴、自由民、工匠都坐在他後面的低矮長凳上,有的眼睛茫茫然地瞪著自己腳下的地板。身穿制服的雇傭兵沿牆排列著,橘黃色和藍色的制服鮮艷奪目,兩個雇傭兵站立在高高的桌子前面,面對著那些坐滿了人的長凳。他們胳膊交抱在胸前,雇傭兵們儘管外表煞是漂亮,但他們顯得漫不經心,毫不在意。他們知道不會有人造反,顯然他們也不會得到任何東西。
富人和窮人,我想,他們在這個人人平等的大法院里碰頭。我自問,這兒為何沒有貴族和商人?我想起一句老話:「法律是為窮人而設的;這是他們能夠承擔得起的惟一東西。」
我的模樣引起了一陣騷動,盪起了一陣使那些長凳變成一片臉的海洋的漣漪,響起了一陣遠浪的輕微轟響,雇傭兵們身子轉過來了。連法官們都皺著眉頭轉過臉來,現在我仔細察看他們。右邊那個法官年事已高,他頭髮雪白,臉上皺紋密布,但他的眼睛就像是冰冷的藍石頭。左邊那個年輕法官一副厭煩的樣子;他靠在椅背上,白皙的面孔神情高傲面又冷漠。在他們之間的那個正傾身向前,那雙黑眼睛像兩支長矛似的死死盯著我,此人是個分辨不出年紀、臉相嚴峻的大個子,他冷酷無情一如岩石,他的眼睛是鷹隼的眼睛,他這個人有點像薩巴蒂尼,他是我必須小心對付的人之一。
中間那個法官仍然皺蹙著眉頭,轉過去重新面對那個正在下面籠子里瑟瑟發抖的農奴。
「罪犯是用哪只手偷麵包的?」他怒氣沖沖地大聲說。
長桌下面的一個雇傭兵大聲而又斷然地作了回答。「法官大人,是用右手。」
「對竊賊的懲罰是有明文規定的。」法官怒視著那個農奴說。他敲了一下小木槌。一個清晰洪亮的聲音在大廳里震蕩,猶如無懈可擊的真理之聲。「砍掉他的右手。它就不會再偷了。」
一聲不成話語的叫喊從那農奴的嘴唇間進發出來;那些坐在長凳上的人發出嘆息。當兩個雇傭兵跨上前來,將那個農奴從高桌子右邊一扇小黑門裡拖出去時,寂靜再次降落,又有兩個雇傭兵站到了那張桌子前面。
那個法官又轉過來看著我。我再次感覺到那雙鷹隼的眼睛,哆嗦了一下。
「你來這兒幹什麼,神父?」他說。
「尋求公正。」我清晰地說。
「為誰?」
「為我自己。」
房間里一片低語之聲。
「誰傷害了你,神父?」
「每一個人,但這並不是我來這兒的原因,我是來這兒自首的。」
「這事非常不合常規,」法官皺蹙著眉頭,冒火地說,「你犯了什麼罪?」
「我殺了人。」
房間里響起一聲驚叫,接著便是一片大吼大叫。小木槌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又落下,震得大廳直打戰。「肅靜!肅靜!」法官吼道。大廳里慢慢靜下來了。他又一次轉向我,他的黑眼睛全神貰注。「你想放棄你的神職人員身份?」
「不。」我聲音很小地說,但那聲音飄向他的耳朵。
他怒容滿面,重新坐好。那個老法官傾身向前。「那你為何到這兒來擾亂法庭程序呢?」
「逮捕犯了罪的神職人員,」我堅定地說,「讓他在世俗法庭上對所受指控進行辯解,這是世俗當局的職責。我來了。」
那雙鷹眼很快又對準了我,「你怎麼辯解?」
「無罪!」
大廳里的聲音沸騰起來了。那法官一個手勢,四周的雇傭兵都向前跨了一步,聲音平息下來了。
「倘若你來這兒嘲弄皇帝的公正,你就會得到相應的懲處,不管你是否具有神職人員身份,」他說,「若你抱著良好的信念而來,你就會得到本院依法作出的公正處理。你要求將一項業已招認的罪行定為無罪,你的要求根據何在?」
「我是進行自衛和為了自由而殺人的。」
「對殘殺行為的惟一合法防衛是皇帝的權威。」
「我是神職人員。」
法官憤怒地瞪大眼睛。「主教的法律事務代表在庭嗎?」沒人回答。「很好,」他說,又轉向我,「對你實施拘押,明天進行正式聽證。」
他轉向那個顯出厭煩神情、現在看來已經不那麼厭煩了的年輕法官小聲說了些什麼,邊掠眼看了看我。他重新坐直身子,「把犯人帶下去!」
幾個雇傭兵走上前來時,我看到年輕法官站立起來,悄悄從大椅子後面那扇高門走了出去。
那扇小黑門打開了,我被領向那扇門。
坐牢我已經頗有經驗了。我發現皇帝的牢房很舒服,事實上,要比我在修道院里所住的那個老房間更加舒服。這間牢房乾淨、乾燥,而且燈光明亮。我躺在一張小床上,想著想著,最後睡著了。所做的夢不錯,我幾乎是歡迎那些夢的。
兩個身穿歸屬不明的彩色服裝的雇傭兵一早就來提我,他們領我重新走上許多級樓梯去法庭,他們又讓我站在那張高桌前面,但這次情況不同。現在我是站在那隻籠子里的,我身後的那些長凳不見了。取代它們的是舒適的椅子,那些椅子里坐滿了男爵和級別較低的貴族,他們一個個神氣活現,服飾華麗,笑聲朗朗,他們興高采烈地和他們的女人談著話,他們是來看新鮮的。
三個法官在我前面,他們坐在桌子後面,此時神情鬆弛,靠在自己的椅背上,彼此小聲談著話,他們掠眼看看我,他們的笑容隱秘奠測。我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法庭里有一種期待的氣氛,許多人的低語聲和自在的笑聲只是加強了我的這種感覺:有一把利劍懸於法庭之上。一隻看不見的強有力胳膊舉著那把劍,它正停留在我的頭頂上。聽眾並不知曉的是那把劍是雙刃劍。
我等待著,幸虧我的臉是被兜帽的陰影遮蔽住的。氣氛更加緊張了。人人都突然站了起來,我身後的貴族們、前面的法官們,他們都看著那張大椅子後面的高門。
那扇門開了,敏捷而又警覺的衛兵們進來了,一個中年人走在他們身後,他的胖身子搖搖擺擺的,由於身體龐大,走路非常吃力,他呼哧呼哧喘著氣。他長著一張豬面孔,一雙像豬一樣的精明的小眼睛。他蹣跚走向那張大椅子,慢慢將身子挪到椅子里,把椅子塞得滿滿當當的。他是用華貴的紫色衣料和閃閃發光的珠寶遮蓋起來的,表面上光輝燦爛的一大團胖肉。
此人就是皇帝,布蘭庫什的絕對統治者。他的出席使聽證會身價倍增,其重要性甚至超出了我的預料。一陣激動的微顫倏然向我襲來。
皇帝嘆了口氣,幾乎無法察覺地點點頭。法官們就座,隨後貴族們也入了座。那個臉相嚴峻、長著鷹眼的法官訊問似的轉向皇帝,看到皇帝將一隻胖嘟嘟的手隨意一揮,鑽石的光彩火花般向著大廳的四面八方進濺。
法官重新轉向我,他滿臉嚴正之色,井擺出一副事關重大的樣子。「就業已供認的殺人犯威廉·戴恩而舉行的聽證會現在開始,」他冷冰冰地說,「你做何辯解?」
我又顫抖了一下,並再次慶幸自己是被修士袍和兜帽遮掩住的。他們已經知道了我的姓名,他們的工作進展很快。若我錯了,我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可我不會錯。
「無罪,」我清楚地說,「理由是自衛。」
「該辯解在法律上不可接受,」法官說,「你做何辯解?」
「我是神職人員。」我說。
法官抬眼看看,聳了聳肩,「主教的法律事務代表在庭嗎?」
桌子前面兩個雇傭兵中的一個做了回答:「主教的法律事務代表在庭。」
「讓他走上前來,代表教會認領該犯,若該犯的要求正當
非常輕,只有他能夠聽見。
他不快地搖了搖頭,「啊,我的兒。」
「請向本院陳述一下犯人逃跑的情況。」法官說。
院長轉過身來。他離我那麼近,我可以伸出手去卡住他的喉嚨,把他扼死。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之間一切都巳了結,我擱在籠子欄杆上的雙手放鬆了。
「他得到了一塊小水晶卵石。那卵石是從皇帝那兒偷來的。在他逃跑之前,他將它藏在大教堂里,後來他又回來取走了卵石。」
院長向皇帝和他的法官們深深鞠躬,但是,他的身子並沒有像他曾向一支槍和一塊卵石鞠躬時傴得那麼低。他走開了,在我抬頭看那個法官時我忘卻了他。法官從高處嚴厲地往下看。
「在作出判決之前,罪犯還有什麼話要說嗎7」
我目光下垂了一會,接著又抬起來凝視他那冷酷兇狠的眼睛。「如法院允許,我就來講一個短小的故事。」
「講吧。」
「不多日子之前,」我輕聲地說,「布蘭庫什皇帝有一塊卵石。那只是一塊卵石,沒有一個人知道它究竟是什麼,可是許多人想要得到它。」我停了一下看了看皇帝。他的眼睛眯縫著;他緊張地舔了舔嘴唇。「皇帝身邊有一個名叫芙麗達的姑娘,她受到皇帝的寵信。她偷了那塊卵石。一個被稱作市民幫的組織指示她將卵石拿去給一個名叫西勒的人,但她絕對無意服從。她準備將它拿給另一個人,但是她受到了一個名為薩巴蒂尼的人的跟蹤,此人曾是聯合天體中那個最大天體的統治者,他想要為自己取得那塊卵石。一籌莫展的芙麗達將卵石放進了大教堂的祭品盤。她把它給我了,我最終發現了那塊卵石的奧秘。」
我身後的大廳響起一片驚叫聲。法官們坐直了身子,連那個年輕法官也來勁了。皇帝傾身向前,和一個法官咬了咬耳朵,那法官轉向我。
「芙麗達姑娘在哪兒?」
「她死了。」
大廳里一片嘆息之聲。
「那個叫西勒的人在哪兒?」
「死了。」
「薩巴蒂尼呢?」
「也死了。」
那個法官又復坐好,一聲不吭。我身後的人開始小聲說話。法官們自己商量了一下,那個臉相嚴峻的法官重新轉向我,「這些就是你所招認的殺人事件?」
「西勒千方百計想要殺死我,卻因此而被殺。芙麗達是被薩巴蒂尼殺死的。薩巴蒂尼喪了自己的命。除了這幾個人,我還殺了四個別的人,倘若我不比他們幸運的話,他們就會把我殺死。那四個人都是薩巴蒂尼雇傭的,人們一般稱他們為無確定主人的雇傭兵。」
「先前告訴過你,自衛是不可接受的辯解。你沒有得到教會的認領,現在你何以辯解?」
「我是神職人員。」我再次說。
法官皺起眉頭。「你已經被主教的法律事務代表拒絕了,你必須作出一個可以接受的辯解,要不就當庭受到懲處。」
「有其他的測驗方法嘛,我請求進行測驗。」
法官們小聲說了些什麼。中間那個法官重新轉向我,「在一個這種性質的案件中,識字測驗不可接受。」
「有一項最後的測驗,一項不受任何挑戰的最終測驗,」我緩緩地說,「那是從創始人先知猶大的時代傳下來的,為整個星系所接受。」
法官吃了一驚,「你要求獲得顯現奇迹的權利?」
貴族聽眾們懷著興趣和激動紛紛小聲說起話來,同時,高桌子後面的法官們也在商討著。我站在圍欄里,安靜地望著他們。最後法官們轉向皇帝,他笨重地慢慢站起來,他的小眼睛盯著我,走上前來。我驀地明白,低估這一大團胖肉是不明智的。他絕對控制著布蘭庫什,無論我的要求有多正當,若他認為不顧一切觸犯一下教會很重要,若他想要否決,他就能否決。他牢牢控制著局勢,我像大廳里其餘的人一樣,等著他開言。
「罪犯勇氣可嘉,」他用輕輕的毫無色彩的聲音說,「他可以得到這一機會,用向我們顯現奇迹的方法來證明他的神職人員身份,但得有個條件。」
大廳里的人等待著。我等待著,凝視著他。他向下看著我,厚嘴唇周圍緩緩漾起一個微笑。
「條件是這樣:若他失敗了,他就得認罪,並在認罪的同時,將他所知道的有關那塊卵石的一切奧秘全都說出來。」
現在輪到皇帝等待了,他的眼睛眯著並充滿警覺。我的臉紋絲不動,可我心裡在微笑。這條胖魚已經把釣餌牢牢咬在嘴裡了。現在只要看線的另一頭是否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握著就行了。
我低頭鞠了一躬,「我同意,陛下。」
皇帝莞爾而笑,「把他身上搜查一下。」
雇傭兵們從桌子前面走過來。他們從頭至腳把我搜了一遍。搜查完畢,他們困惑地皺著眉頭,空著手退了回去。
皇帝的笑容消失了。他好奇地仔細打量著我,而後揮了揮胖嘟嘟的手。
「開始,表演吧。」
我再次低頭鞠躬,抬起眼睛,大展開雙臂。「若我無法在這兒顯現奇迹,」我字清句晰地說,「並證明我的神職人員身份,那我就心甘情願將我自己以及我所知道的一切,交給對布蘭庫什及其全體人民擁有世俗權力的那個人。若在宇宙中存在公正的話,現在就讓它自行顯現吧。假如要為星系人民贏得自由的力量永遠存在,那就讓它行動吧,要不就看到自由滅亡。現在讓它證明我無罪,就像沒有一個人由於幹了並不蓄意犯罪的事情而獲罪一樣,無論法律作出什麼規定。這一裁決並不取決於我,陛下,也不取決於你,而是取決於上帝。」我向高高的天花板舉起雙臂。「我等著你的裁決。」
我滿懷希望地期待著,隨著時間一秒秒過去,懷疑增大了,我知道自己錯了,我將永遠不會再見到勞莉,永遠不會再得到幸福,不久我就要死去。
大廳晃動起來,我看見皇帝那雙瞪著的眼睛和發灰的臉,我還想看到院長的臉,但是沒有時間了,因為那間大廳消失了,被黑夜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