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陰沉沉的天底下
(1)
那天夜裡,天下了雨。
厚厚的雲層籠罩著帕蘭卡谷,猶如伸出兩條胳膊,牢牢地抓住了連綿的群山。空氣里瀰漫著冰冷的濃霧。若倫從屋裡望著瓢潑大雨敲打著樹枝,把卡沃荷四周的壕溝變成一片濘泥。大雨還拍打著茅草屋頂和屋檐。透過雨簾望去,一切都變得迷迷濛蒙,看不清楚。
快到中午的時候,雨勢有所減弱,但依然細雨綿綿,下個不停。若倫來到大路口的路障跟前放哨,不一會兒頭髮和衣服就全被淋濕了。他蹲在幾根木樁旁邊,抖了抖披風,把風帽再往下拉了拉,想要擋住寒冷。
儘管天氣惡劣,但若倫依然心花怒放,沉浸在幸福之中。凱特琳娜終於接受了他的求婚。他們訂婚了!他覺得心滿意足,信心百倍,彷彿自己成了一名不可戰勝的勇士。有了這樣的愛情,那些士兵算得了什麼,蛇人算得了什麼,帝國算得了什麼?他們不過是烈火中的燃料。
然而,在高興之餘,他腦子裡開始集中考慮那個對他說來是生死攸關的重要問題:怎樣確保凱特琳娜逃過加巴多里克斯的懲罰。他醒過來以後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是讓凱特琳娜去考利的農場躲避一陣,他盯著那霧蒙蒙的路,心裡這麼認為,但是,她決不願意離去……除非史洛恩命令她去。我或許能夠說服他。我敢肯定,他也像我一樣希望她能脫離險境。
正當他在考慮怎麼向那位屠夫開口的時候,密密的烏雲又布滿天空,一陣傾盆大雨打得臉上發痛。若倫身邊旋即出現了很多水坑。雨點打在上面,猶如受驚的螞蚱那樣反跳起來。
若倫覺得肚子有點餓,便讓洛林的小兒子拉尼接了他的班,自己去找點吃的東西。他從一個屋檐跑到另一個屋檐,躲著大雨。他剛拐過屋角,吃驚地看到艾伯瑞在一個門洞里跟幾個男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里德利喊著說:「……你眼睛瞎了?鑽進棉白楊叢里,他們決不會看見!你真是笨極了。」
「你願意的話,你去試試。」艾伯瑞反駁說。
「我會的!」
「那樣的話,你到時候可要告訴我,挨箭是什麼味道。」
「也許,」泰恩說,「我們不像你那樣跑不快。」
艾伯瑞轉身沖著他吼了一聲。「你的話跟你的腦瓜兒一樣笨。頂著幾張我以前從沒有見過的葉子就躲得過去?我才不會讓我的家人去冒那個險呢。我沒有那麼笨。」泰恩的黑眼珠鼓了起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什麼?」艾伯瑞嘲笑說,「你怎麼不會說話了?」
泰恩吼了一聲,朝艾伯瑞的臉頰上打了一拳頭。艾伯瑞哈哈大笑。「你的力氣還不如一個女人。」接著,他抓住泰恩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外面的泥漿里。泰恩躺在那裡,一臉吃驚的神情。
若倫把長矛當作棍棒來支撐,一縱身跳到艾伯瑞身邊,以防里德利和其他人對艾伯瑞動手。「別吵了,」若倫怒氣沖沖,大喝一聲,「我們有力氣不如去打敵人。我們可以開個會,決定究竟該向誰做出補償,向艾伯瑞還是向泰恩。但是,在此之前,我們不要再自己人打自己人。」
「你說得倒容易,」里德利輕蔑地說,「你一沒有老婆,二沒有孩子。」然後,他把泰恩扶起來,和其他幾個男人一起走了。
若倫仔細看著艾伯瑞,只見他的右眼下方有一道紫痕。「幹嗎吵起來?」他問道。
「我……」艾伯瑞沒有說下去,他做了個怪相,摸了摸下巴。「我和達門一塊兒去偵察。蛇人在幾個山頭上派了士兵。他們望得見阿諾拉河對面山谷上下的情況。我們一兩個人也許——只是也許——可以從他們的眼皮底下偷偷溜過去。可是,如果不幹掉那幾個士兵,我們怎麼也無法把孩子們送到考利農場。而那樣的話,我們就等於把我們的去向告訴了蛇人。」
若倫一下子感到很害怕,彷彿有毒汁涌過他的心臟和血管。我怎麼辦?他意識到大禍就要臨頭,心裡覺得很難受。他摟住艾伯瑞的肩膀。「快!快去找葛楚德看看。」
「不去,」艾伯瑞推開了他,說道,「她得照料比我更嚴重的傷員。」他吸了口氣,做了個準備動作——像是要潛入湖中——冒著大雨朝鐵匠鋪跑去。
若倫望著他離去,搖了搖頭,然後走到裡面。他看到伊萊恩帶著一群孩子坐在地板上,在用銼刀和磨石在磨尖一堆矛頭。若倫朝伊萊恩做個手勢。他們來到另一間屋子,他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了她。
伊萊恩咒罵幾聲——這倒把他嚇了一跳,他可從來沒有聽到她說過粗話——然後問:「泰恩有理由打架嗎?」
「也許有的,」若倫承認說,「他們互相謾罵,但艾伯瑞罵得最凶……不過,是泰恩先動的手。換成是你,你也可能會打起來。」
「胡說八道,」伊萊恩把披巾往肩上一裹,斬釘截鐵地說,「這場爭吵要讓公斷人來裁定。只要避免流血,該罰款就罰款。」她出了大門,手裡還拿著一根已經做好的長矛。
若倫聽了,心裡不大好受。他在廚房裡找了點麵包和肉吃,然後幫助孩子們削尖矛頭。有個名叫費爾達的媽媽來了,若倫把孩子們交給她照管,自己跑步從村裡回到了大路口。
他在泥漿里蹲著。這時候,一束陽光突破烏雲,照亮了雨,使得每一個雨點都閃耀著晶瑩的火花。若倫目瞪口呆地望著,全然不顧雨水在從他的臉上淌下來。雲縫越來越大,最後,帕蘭卡谷西面上空的四分之三覆蓋著雷雨雲氈,而對面卻是一大片藍天碧空。由於頭頂厚厚的烏雲和太陽照射的角度的緣故,雨水澆透的景色有一邊在熠熠閃光,另一邊則抹著深沉的陰影。田野、叢林、樹木、河流以及山脈都五彩繽紛,煞是好看,彷彿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幅燦爛的金屬雕刻畫。
(2)
就在這時候,若倫發現有動靜。他舉目望去,只見大路上站著一名士兵,他的鎧甲閃著寒光。那個士兵張大嘴巴,吃驚地望著卡沃荷村新的防禦工事,然後轉身往回跑,消失在金黃色的霧氣中。
「士兵來了!」若倫一躍而起,喊著說。要是他的弩帶在身邊就好了,但為了不讓弩淋著雨而放在家裡。他唯一的安慰是,士兵們的武器更容易淋著雨。
男男女女從家裡跑出來,聚集在戰壕旁邊,透過縱橫交錯的松枝往外張望。長長的樹枝上滴著水珠,寶石似的表面映出一雙雙焦急的眼睛。
若倫發現自己站在史洛恩身邊。屠夫左手拿著菲斯克倉促製成的盾牌,右手拿著一把半月形的彎刀,皮帶上還掛著至少十來把刀子,而且都很大、很鋒利。他和若倫互相飛快地點了點頭,然後重新把注意力轉到那名士兵消失的方向。
不到一分鐘,霧靄里傳來了蛇人的聲音:「你們繼續死守卡沃荷,就等於做出了選擇,註定了自己的命運。你們只有死路一條!」
洛林回答說:「有種就把你們那長滿蛆蟲的醜臉露出來,你們這些膽小如鼠、長羅圈腿、蛇眼睛的畜生!我們要砸開你們的腦袋,用你們的血來餵豬!」
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他們飛來,接著是一個沉悶的響聲:一支梭鏢嵌在離加得瑞克的左臂一英寸遠的一扇門上。
「注意隱蔽!」位於防線中央的霍司特喊道。若倫跪倒在盾牌後面,從木板的狹縫裡向外張望。他隱蔽得正是時候,因為五六支梭鏢越過樹障飛來,落在蜷縮著的村民們中間。
迷霧中傳來一聲慘叫。
若倫的心痛苦得怦怦直跳。他喘著氣,滿手是滑溜溜的汗,但他還是一動不動。他聽見卡沃荷北邊隱隱傳來碎玻璃的聲音……接著是轟隆的爆炸聲和炸飛木頭的響聲。
他和史洛恩轉身飛也似的穿過卡沃荷,只見六個士兵正在拖走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幾棵樹。再往前看,他們看到黑馬上坐著兩個蛇人,在閃閃發亮的雨幕里顯得十分蒼白,猶如兩個幽靈。若倫沒有停步,揮動手裡的長矛,朝最前面的一個士兵衝過去。那個士兵抬起胳膊,擋開了他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攻擊。接著,若倫一把抓住他的臀部。這時候,那個士兵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若倫趁勢抓住了他的喉嚨。
史洛恩猶如發了瘋的野獸,大吼一聲,揮動手裡的彎刀,把一個士兵的頭盔砍成兩半,敲碎了他的腦殼。兩個士兵拔劍朝他衝過來。史洛恩哈哈大笑,往旁邊一閃,用盾牌擋住了他們的進攻。有個士兵轉身過猛,劍插在盾牌里拔不出來。史洛恩把他拖到身邊,從皮帶上拔下一把刀子刺進了他的眼睛。屠夫又拔下一把刀子,臉帶獰笑,繞著另一名對手轉圈子。「我要抽你的筋,剝你的皮!」他露出可怕的笑容,高興得簡直有點手舞足蹈。
若倫在跟兩個士兵的戰鬥中丟了長矛。他恰好拿出鎚子擋住了刺來的劍,要不然他準會被削掉一條腿。這時候,那個奪走他長矛的士兵把那武器朝他的胸口投過來。若倫扔掉鎚子,在半空中接住了長矛,令他自己和那些士兵都吃了一驚。他掉轉長矛的方向,把矛頭刺進了那名士兵的盾牌和肋骨。若倫手裡已經沒有武器,而面前還有一個士兵,他不得不往後退去。他絆著了一具屍體,倒下去的時候腿肚子擦在一把劍上。他打了個滾,避開了那個士兵飛來的雙拳,拚命在腳踝深的泥漿里亂滾亂爬,想要找個什麼東西,找個能充當武器的任何東西。有個劍柄擦破了他的手指,他連忙把劍從泥漿里拔出來,朝那個士兵握著劍的手砍去,砍斷了他的拇指。
那人獃獃地望著那半截指頭,然後說:「這是因為我沒有用盾牌保護自己。」
「沒錯兒。」若倫表示同意,一劍削去了他的腦袋。
最後一名士兵嚇得魂飛魄散,向著幽靈似的蛇人方向逃竄。史洛恩在後面罵個不停。若倫望著那個士兵穿過晶亮的雨簾,吃驚地看到那兩個黑影從馬上俯下身去,把那個人夾在中間,用手抓住了他的脖子。兩雙殘忍的手捏得越來越緊,那個人慘叫一聲,抽動一下,然後就不動了。蛇人把他的屍體往鞍子後面一扔,掉轉馬頭走了。
若倫打了個寒噤,朝史洛恩看了一眼。史洛恩正把刀子擦乾淨。「幹得好。」他從來沒有想到,那位屠夫竟然這等兇猛。
史洛恩低聲說:「他們休想抓到凱特琳娜。永遠休想,哪怕我得剝掉他們好多人的皮,對抗一千個蛇人,再加上國王。哪怕我得把老天捅下來,讓帝國倒在它自己的血泊里,我也不容許他們傷她一根毫毛。」他說著把剩下的一把刀子塞進皮帶,動手把三棵炸斷的樹搬到原處。
在這當兒,若倫在泥漿里把幾個士兵的屍體拖離防禦工事。現在,我已經殺了五個士兵。辦完以後,他直起身來,四下里望了一眼。他有點迷惑不解,周圍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淅淅瀝瀝的雨聲。為什麼沒有人來幫我們的忙?
他不知道發生了別的什麼事,便和史洛恩一起回到發起第一次攻擊的地方。兩個士兵掛在樹枝上,已經沒有了呼吸。但引起他們注意的不是這個。霍司特和其他村民跪成一圈,中間是一具小孩的屍體。若倫上氣不接下氣。原來是德爾溫的兒子埃爾蒙德。一支梭鏢擊中了這個十歲孩子的肋部。他的父母坐在他身邊的泥地里,臉上毫無表情。
(3)
我得想想辦法,若倫一面心裡這麼想,一面跪在地上,靠著他的長矛。很少有孩子活過五六歲。然而,現在失去你的頭生兒子,當一切都表明他會長得很高大,長得很健壯,能夠接替他的父親在卡沃荷的位置的時候——這會讓人受不了。凱特琳娜……還有孩子們……他們都需要受到保護。
可是,他們都上哪兒去了?……上哪兒去了?……上哪兒去了?……上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