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順著奔騰的河水
(1)
離開塔納哥之後的第一天,伊拉龍想要知道昂丁派來的幾名衛兵的名字。他們分別叫做阿馬、特里加、赫丁、伊克斯瓦、杜思默爾、索夫、希爾格寧,伊拉龍發現希爾格寧這個名字不大好念,別人告訴他這是「狼心」的意思。
每條筏子的中央都有一個小艙。伊拉龍喜歡坐在艙邊,望著景色如畫的博爾山脈。翠鳥和寒鴉掠過清澈的湖水,鷺鷥佇立在沼澤岸邊,像是在踩高蹺。斑駁陸離的光線透過榛樹、
山毛櫸和楊樹的枝葉落在水面上。偶爾,蕨叢里傳來牛蛙的叫聲。
奧利克坐到他的身邊。伊拉龍說:「這兒的風景真美啊。」
「沒錯兒。」矮人點著了煙斗,然後往後一靠,噴了一口煙。
筏尾,特里加划著長長的槳,駕駛著筏子。伊拉龍聽著木頭和繩子發出的嘎吱聲。「奧利克,你能不能告訴我,布魯姆幹嗎要加入沃頓國?我對他了解很少。在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裡,他只是村裡的說書人。」
「他根本沒有加入沃頓國,他幫助建立了沃頓國。」奧利克停頓片刻,往水裡叩了叩煙灰,「加巴多里克斯當了國王以後,布魯姆是唯一仍然活著的龍騎士,當然不算變節者。」
「可是,他不是龍騎士,至少當時不是。他的龍在多巴城的戰鬥中給殺死了。」
「哎呀,從所受過訓練的角度來說,他是個龍騎士。那個時候,龍騎士的朋友們和夥伴們被迫流亡,是布魯姆第一個把他們組織起來。說服羅特加讓沃頓人在垡藤杜爾定居下來的是他,得到精靈國援助的也是他。」
他們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布魯姆幹嗎要放棄領導權?」伊拉龍問。
奧利克露出一副怪相,微微一笑。「也許他根本不想當領導。那是在羅特加接納我之前的事,所以我在崇吉海姆沒有見過幾次布魯姆……他老在外面跟變節者打仗,要不然就在從事這個計劃或那個計劃。」
「你的父母都去世了?」
「是的。他們死於瘟疫,當時我年紀還小。羅特加發了善心,允許我加入他的部落。他沒有自己的孩子,於是就確定我為他的繼承人。」
伊拉龍想起自己的頭盔,上面有工匠部落的標記。羅特加也待我一直不錯。
暮色降臨的時候,矮人們在筏子的每個角上掛起一盞圓圓的燈籠。燈籠是紅色的,伊拉龍還記得,這樣做是為了在夜間看得更加清楚。他立在阿麗婭身邊,仔細察看著燈籠射出的強烈光線。「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他問。
「是因為很久以前我給了矮人族一道符咒,他們如今使用得得心應手。」
伊拉龍搔了搔下巴和臉頰,發現鬍子又在長出來。「你一路上能不能再教我幾套魔法?」
她在起伏不停的筏子上站得很穩。她朝他瞥了一眼。「我可不是教師,一位教師在等著你呢。」
「那麼,你至少應當告訴我一件事,」他說,「我那把劍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阿麗婭說話的聲音很輕。「它的意思是悲愁,至少在你使用以前是這樣的。」
伊拉龍望著薩若克,心裡覺得很反感。他越了解這件武器的情況,越覺得它不是一件好東西,彷彿那個劍刃會自動讓人倒霉。不但莫贊用它殺了龍騎士,而且薩若克這個名字本身就是邪惡的。要不是布魯克把它給了他,要不是薩若克鈍不了、壞不了,伊拉龍會當即把它扔到河裡去。
趁著天色還沒有黑透,伊拉龍飛到藍兒身邊。從離開崇吉海姆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振翅高飛。他們升到了阿拉哥尼河上空。那裡空氣稀薄,下面的河水變成了一條紫色的帶子。
由於沒有繫上鞍子,伊拉龍用兩個膝蓋緊緊夾住藍兒,覺得她堅硬的鱗片在磨擦他們第一次飛行時留下的傷疤。
藍兒向左傾斜,乘著一股上升的氣流繼續攀升。他看到下面山坡上有三個褐色的斑點迅速往上移動。伊拉龍起先以為是獵鷹,但等他們飛近一看,他發現原來是三隻差不多有二十英尺長的野獸,還長著細小的尾巴和帶羽毛的翅膀。實際上,它們的樣子很像龍,只是個頭兒較小,較瘦,比藍兒更像蛇。它們的鱗片也不發光,帶有綠色和褐色的斑點。
伊拉龍激動萬分,指給藍兒看。它們會不會是龍呀?他問。
我不知道。她飛到合適的位置,察看那幾個新來者。他們繞著它們不停盤旋。三個傢伙一見藍兒覺得迷惑不解,朝她直衝過來,但只是噝噝出聲,到了最後一刻從他們的頭頂飛了過去。
伊拉龍咧嘴一笑,動用了意念,想要觸及它們的思想。在這當兒,那三個傢伙往後一縮,發出尖利的叫聲,像餓極了的蛇那樣張開大嘴。刺耳的叫聲既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巨大的威力震撼了伊拉龍,試圖瓦解他的戰鬥力。藍兒也有這種感覺。那幾個傢伙一面叫個不停,一面用鋒利的爪子發起攻擊。
坐穩。藍兒提醒說。她收起左面的翅膀,突然掉轉方向,避開了其中的兩隻野獸,然後快速撲動翅膀,飛到另一隻野獸的上空。與此同時,伊拉龍拚命想擋住那個叫聲。他清一清腦子,立即施展魔法。別殺它們,藍兒說,我需要這個經歷。
那幾個傢伙比藍兒靈活,但藍兒有著身強力壯的優勢。有一隻野獸朝她俯衝過來。她突然翻轉身去——來了個倒飛——朝那野獸的胸口踢了一腳。
(2)
敵人受了傷,往後退卻,叫聲漸漸遠去,越來越輕。
藍兒側過翅膀,從右面呈弧線形往上攀升,恰好與另外兩個傢伙迎面相遇,它們正對她形成合擊之勢。她弓起脖子,伊拉龍聽到她的肋骨間轟然一聲,只見她的嘴巴里噴出一團火。一個熾熱的火環出現在藍兒的頭部,照亮了她寶石般的鱗片,最後,她渾身閃耀著奪目的光輝,彷彿從內部點亮了全身。
那兩頭龍似的野獸驚慌失措,呱呱亂叫,調過頭去從兩邊慌忙逃竄。它們飛速離去,重新降在山坡上。攻心之戰宣告結束。
你差一點把我甩下來。伊拉龍說,他一直緊緊抱著她的脖子,這時候才鬆開了雙臂。
她得意地朝他看了一眼。差一點兒,但是並沒有。
沒錯兒。他笑了起來。
他們返回筏子,心裡充滿了勝利的喜悅。藍兒降落在水面上的時候,奧利克喊著說:「你受傷了沒有?」
「沒有,」伊拉龍說,藍兒朝著筏子游去,她激起的冰冷的水流在他的腿邊打轉兒。「它們是不是博爾山脈的又一個民族?」
奧利克把他拖上筏子。「我們管它們叫尖牙獸。它們不如龍聰明,也不會噴火,但依然是個可怕的敵人。」
「這正是我們所發現的。」伊拉龍揉了揉太陽穴,尖牙獸的進攻弄得他有點頭痛,「不過,他們壓根兒不是藍兒的對手。」
那當然了。她說。
「這是它們的捕獵方式,」奧利克解釋說,「它們使用意念讓獵物喪失活力,然後把獵物殺了。」
藍兒甩甩尾巴,朝伊拉龍潑了點水。這是個好主意,我下次出獵也來試試這種辦法。
他點了點頭。這個辦法用於打仗也比較方便。
阿麗婭來到筏子邊上。「我很高興,你們沒有把它們殺了。尖牙獸已經為數不多,殺了這三個是很可惜的。」
「它們仍在吃掉我們的大批牛羊。」索夫在艙里怒沖沖地說。那個矮人走到伊拉龍身邊,亂蓬蓬的鬍子後面露出不大耐煩的神色,「在博爾山裡,你們就別再飛了,鬼魂殺手。即使你和你的龍不去對付響尾蛇,我們已經很難確保你的安全。」
「好吧,我們就待在地上,到了平原再說。」伊拉龍答應一聲。
「很好。」
他們停下來過夜。矮人們在一條小溪口的山楊樹上系好筏子。阿馬生起一堆火,伊拉龍幫伊斯克瓦把雪焰牽上了岸,拴在一片草地上。
在索夫的監督之下,六頂大帳篷架起來了。赫丁拾來了一大堆柴火,足以燒到第二天早晨。杜思默爾從第二條筏子上搬來糧食,動手做晚飯。阿麗婭在營地邊緣放哨。伊克斯瓦、阿馬和特里加幹完自己的活兒以後,也很快加入了她的隊伍。
伊拉龍發現自己無事可做,便與奧利克和希爾格寧一起蹲在火邊。希爾格寧脫去手套,把滿是傷疤的手烤著火。伊拉龍注意到,那個矮人除了拇指以外每個指關節上都戳出一根錚亮的鋼釘——大約有四分之一英寸長。
「那是什麼?」他問道。
希爾格寧朝奧利克看了一眼,大笑起來。「那是我的Ascdgamln……我的『鋼拳』。」他朝一棵山楊樹打了一拳,樹皮上旋即留下四個對稱的窟窿。希爾格寧又大笑起來。「這玩意兒用來打人是挺不錯的,對嗎?」
伊拉龍覺得很有意思,甚至有點兒眼紅。「這是怎麼做成的?我的意思是,這些釘子是怎麼連到手上去的?」
希爾格寧猶豫片刻,想要找到合適的話來表達。「你得請一位郎中。他讓你睡得很深,那樣你就不覺得痛。然後,就戳,對嗎?——戳一個孔,一直戳到關節……」他沒有說下去,以飛快的速度用矮人語和奧利克交談了幾句。
「每個孔里放上一個金屬插座,」奧利克解釋說,「然後用魔法封好,把插座固定下來。等傷口痊癒以後,大大小小的鋼針便可插在那幾個插座里。」
「對,就是這樣,明白了吧?」希爾格寧咧嘴一笑說道。他抓住左手食指上的針頭,小心翼翼地把鋼針從關節里拔出來,遞給了伊拉龍。
伊拉龍把尖尖的鋼針放在手心裡,微微一笑。「我也很願意裝一付『鋼拳』。」他把針還給了希爾格寧。
「這是個很危險的手術,」奧利克警告說,「孔戳得太深,手會失去功能,因此很少有人擁有一付『鋼拳』。」他抬起拳頭,給伊拉龍看了看,「我們的骨頭要比你的厚。在人類身上可能是辦不到的。」
「我會記住的。」不過,伊拉龍仍禁不住想,要是打起仗來有一付「鋼拳」,能夠想怎麼懲罰誰就怎麼懲罰誰,包括懲罰披掛上陣的蛇人,那該多麼好啊。他很欣賞這樣的想法。
吃完晚飯以後,伊拉龍回到自己的帳篷。火光很亮,他看得見藍兒靠著帳篷睡得很舒服,像是個用黑紙剪出來、貼在帆布上的圖案。
伊拉龍坐下,拉過毯子往腿上一蓋,眼睛盯著膝部。他感到很困,而又不大想睡。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家。他不知道若倫、霍司特和卡沃荷村別的人此時此刻在幹什麼,帕蘭卡谷的天氣是不是很暖和,農夫們是不是已經開始種莊稼。伊拉龍突然覺得很想家,不由得一陣心酸。
他翻開行李取出一個木碗,拿起水袋倒了滿滿的一碗水。接著,若倫的形象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低聲說:「Draumrkópa(原註:千里眼)。」
(3)
和往常一樣,碗里的水先是變黑,然後突然一亮,露出要被觀察的物體。伊拉龍看到一間燭光照亮的卧室,認得出那是霍司特的家。裡面,若倫獨自一人坐著。若倫一定放棄了在特林斯福德的工作,伊拉龍意識到。他的表弟伏在膝蓋上,緊緊握著兩手,眼睛盯著對面的牆。伊拉龍從他的臉部表情看得出,若倫正面臨什麼難題。不過,若倫看來身體不錯,雖然有點兒憔悴,這令伊拉龍感到很寬慰。過了片刻,他結束了魔法,終止了符咒,水面重新變清。
伊拉龍覺得放心了,倒掉了碗里的水,然後躺下身來,把毯子一直拉到下巴。他合上眼睛,進入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那種狀態界於清醒和熟睡之間,現實隨著思維的微風不停擺動,創造力已經突破一切束縛,什麼事都能辦得到。
他很快就睡熟了。在大部分時間裡他睡得很穩,但是快到醒來的時候,夜間通常的夢景由一種幻象取而代之。那種幻象非常清晰,非常生動,和醒著時的經歷沒有兩樣。
他看到了一個很不安寧的天空,黑一片紅一片地翻滾著煙霧。烏鴉和老鷹在高空盤旋。底下,一陣陣的箭雨從激戰中的一方射向另一方。有個人在泥漿里爬動,頭盔上刀痕累累,鎧甲上血跡斑斑——一條舉起的胳膊擋住了臉。
一個披著鎧甲的人進入伊拉龍的視線。他的鐵手套離得很近,錚亮的鋼片擋住了半個世界。拇指和后三個指頭握成一個拳頭,像是一台鐵面無情的機器,食指以命運本身那種壓倒一切的氣勢指著那個被擊倒在地的人。
伊拉龍從帳篷里爬出來,腦子裡依然是那個幻景。他看到藍兒在離營地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啃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他把夢中見到的情況告訴了她。她吃到一半停下來,然後脖子猝然一動,把一塊肉咽下了肚。
上一次發生這種事的時候,她說,證明預言是對的:別處出了大事。你是不是認為阿拉加西亞正進行一場戰鬥?
他朝一根樹枝踢了一腳。我沒有把握……布魯姆說,你用千里眼只能看到你見到過的人、地方和東西。可是,那個地方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在台姆第一次夢見阿麗婭的時候,我以前也沒有見過她。
也許托基拉·伊科諾卡能解釋這個情況。
他們已經遠離塔納哥,因此到了出發的時候,幾個矮人顯得很輕鬆。他們撐著篙沿阿拉哥尼河順流而下。伊克斯瓦在為載著雪焰的筏子掌舵,這時候以粗啞的男低音唱起來:
順著一瀉千里的
基爾芙汩汩流動的血液,
我們駕著幾根彎彎的木頭,
向著家園,向著部落,向著榮譽駛去。
在灰濛濛的天空下,
穿過豺狼出沒的森林,
我們駕著木筏,
尋找鋼鐵、黃金和寶石。
讓能人和長鬍子替我去戰鬥,
讓武士守衛我的家園。
我要告別祖輩居住的部落,
駛向遙遠的天涯海角。
別的矮人也跟著伊克斯瓦唱起來,接著還用矮人語唱了別的歌曲。伊拉龍一面聽著他們低沉的歌聲,一面走到筏子前部。阿麗婭盤膝坐在那裡。
「我在睡夢中……看到一個幻景。」伊拉龍說。阿麗婭朝他看了一眼,顯得很感興趣。他便把看到的幻景講了一遍。「如果這是用千里眼看到的話,那麼——」
「用的不是千里眼,」阿麗婭說,她故意說得很慢,好像是為了讓伊拉龍正確領會她的意思,「你說你看見我被囚禁在基里城,我對這件事想了很久。我認為,那是因為我失去了知覺。我的意念在尋找救助,無論在哪兒都找得著。」
「幹嗎找我救助?」
藍兒在一起一伏地游水,阿麗婭朝她點了點頭。「十五年來我一直守護著她的蛋,因此已經習慣於她的存在。我在尋找我感到熟悉的東西,這時候我觸到了你的夢境。」
「你的法力真有那麼大,能從基里城達到一個在台姆的人?尤其是你還中了毒?」
阿麗婭的嘴唇上浮起一絲微笑。「即使我站在威洛恩加的城門口,我也可以像現在這樣清楚地跟你說話。」
她停頓片刻。「假如你在台姆城不是在用千里眼看著我,那麼你就不可能在夢裡看到這個新的情況。這肯定是一種不祥的預感。據說,這種情況在所有感覺敏銳的民族中經常出現,尤其是在魔法師當中。」
筏子晃了一晃,伊拉龍一把抓住攏住一包物資的繩索。「要是我看見的事情將會發生,那麼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它的發生?我們的辦法能起作用嗎?要是我此時此刻從筏子跳下去淹死,那會怎麼樣?」
「可是你不會。」阿麗婭把左手的食指伸進河裡,望著沾在皮膚上的一滴水珠像個抖動著的透鏡,「很久很久以前,精靈梅爾扎迪有個預感,他會在戰場上誤殺自己的兒子。他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發生,於是為了救自己的兒子他自殺了。這件事證明,未來並不是固定不變的。然而,除了自殺以外,你簡直無法改變你的命運。你也不知道你所看到的那個時刻會什麼時候來到。」她攤開手,水滴落在他們中間的木頭上。「我們知道,從未來獲取信息是可能的——算命先生往往可以預感到一個人生命的大致過程——但是,我們一直無法達到這樣的精確程度:你想知道什麼就知道什麼,想知道什麼地方就知道什麼地方,想知道什麼時間就知道什麼時間。」
(4)
伊拉龍覺得,關於通過時間來傳送信息的整個概念是極其令人費解的。它提出了許多關於現實的性質問題。無論命運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享受現在,儘可能活得體面一些。然而,他禁不住要問:「不過,有什麼辦法阻止我尋找自己記憶中的事呢?我已經在裡面看到了一切……因此我應當能通過魔法觀察它們。」
阿麗婭和他目光相遇。「要是你珍惜你的生命,你就千萬別這麼做。很多年以前,有幾
個符咒師致力於揭開時間之謎。他們想要召喚過去,但只是在鏡子里創造出一個模糊的形象,然後符咒的能量已經消耗殆盡,他們一命嗚呼了。我們在這方面再也沒有做過試驗。據稱,要是多幾個魔法師通力合作,符咒會奏效,但沒有人願意冒這個風險,因此,那個理論至今沒有得到證實。即使你能察看過去,用處也不是很大。若要察看未來,你非得確切知道將要發生什麼,發生在哪裡,發生在什麼時候。這就毫無意義了。」
「那麼,人在睡夢中怎麼會有預感,你怎麼會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干出我們最偉大的賢人也干不出的事,這是個謎了。預感也許與魔法的性質和結構有聯繫……要不然也許是與龍的遺傳記憶相類似的方式在起作用。我們不知道。魔法的問題還有許多方面需要探討。」她霍地站起來,「小心,千萬別對這些東西著了迷。」漂流
筏子朝著兩山之間一個亮光光的豁口順流而下。整個上午,河谷顯得越來越開闊。中午時分,他們抵達那個豁口,舉目望去,但見一片陽光普照的平原一直向前伸展,最後消失在北面。
接著,湍急的水流把他們推出了豁口,結滿冰霜的懸崖向後退去,前面露出大片的天空和平坦的地平線。阿拉哥尼河折向東面,沿著山腳流淌,一邊是崇山峻岭,一邊是遼闊平原。
開闊地似乎令矮人們感到不安。他們竊竊私語,以留戀的目光望著背後那個巨大的豁口。
伊拉龍一見陽光,頓時覺得精神煥發。如果一天中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在昏暗的光線中度過,你很難覺得自己是真的醒著。筏子後面,藍兒鑽出水面,振翅飛到平原上空,最後變成藍天白雲中一個閃閃爍爍的亮點。
你看到什麼了?伊拉龍問。
我看到北面和東面有一群群的小羚羊。西面是哈德瑞克沙漠。情況就是這樣。
有沒有別人?有沒有巨人、奴隸販子或牧民?
就我們幾個人。
那天晚上,索夫在一個小水灣旁找了個地方安營紮寨。杜思默爾在準備晚飯。伊拉龍在他的帳篷邊上清理出一塊地方,然後拔出薩若克,擺出了布魯姆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教給他的準備姿勢。伊拉龍知道,與精靈族相比,他處於劣勢。他不想在抵達埃勒斯梅拉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功夫處於荒疏狀態。
他慢悠悠地把劍舉過頭頂,然後雙手砍了下去,好像要劈開敵人的頭盔。他將這個姿勢保持了一秒鐘。他完全控制著自己的動作。他轉身向右——同時轉動薩若克,彷彿要擋住飛來的一擊——然後直著兩臂停下來。
伊拉龍從眼角里注意到奧利克、阿麗婭和索夫在望著他。他沒有理會他們,注意力集中在那深紅色的劍刃上。他把劍牢牢地握在手裡,彷彿那是一條蛇,有可能會從他的手裡滑脫,朝他的臂膀上咬上一口。
他又轉過身,擺出了一系列姿勢,把劍從一邊舞到另一邊,動作十分流暢,速度也越來越快。在他的腦海里,他不再是在那個小水灣之畔,而是在兇猛的巨人和庫爾人的團團包圍之中。他時而躲閃,時而砍殺。他一會兒用劍一擋,一會兒出劍還擊,一會兒跳到一邊,一會兒連續刺殺。他不費心思地奮力作戰,就像在垡藤杜爾那樣,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全,把想象中的敵人殺得落花流水。
他舞動著薩若克——試圖把劍從一隻手裡換到另一隻手裡——然而,劍驟然從他的手裡滑落。他感到背部一陣劇痛,打了個趔趄,跌倒在地。他聽到頭頂傳來阿麗婭和矮人們的說話聲,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閃閃發亮的紅光,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一塊血紅色的幕布,蓋住了整個世界。他除了疼痛以外沒有別的感覺。他既沒有思想,也沒有理智,只是像一頭沒有馴服的野獸,為了脫身而尖聲嚎叫。
當伊拉龍終於恢復過來,能夠看清自己的所在位置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被抬進帳篷,身上緊緊裹著毯子。阿麗婭坐在他的身邊,藍兒從帳篷門外探進腦袋在張望。
我是不是已經昏迷很久了?伊拉龍問。
有一會兒了。最後你睡了片刻。我想把你從你的軀體吸到我的軀體來,不讓痛來傷害你,但是你毫無知覺,所以我也幫不了忙。
伊拉龍點點頭,合上了眼睛。他的整個身體在抖動。他深深吸了口氣,抬頭望著阿麗婭,低聲問道:「我怎樣才能學到功夫?……我怎樣才能打仗,使用魔法?……我是個不中用的東西。」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顯得很蒼老。
她也低聲回答說:「你可以坐著,看著。你可以聽著。你可以讀書。你可以學習。」
儘管她這麼安慰他,他還是從她的話音里聽得出有一點信心不足,甚至是擔心的口氣。他側過身去,避開了她的目光。他感到很慚愧,竟然在她的面前顯得如此不知所措。「不知道鬼魂在我身上下了什麼毒手?」
(5)
「我不知道,伊拉龍。我在精靈當中算不上是最聰明的,也算不上是最厲害的。我們大家都在盡最大努力,這不能怪你。也許時間能治癒你的創傷。」阿麗婭用手指按住他的額頭,喃喃地說了一聲「Sémor』ranronofinna(原註:祝你平安)。」然後離開了帳篷。
伊拉龍坐著,皺了皺眉頭,覺得背部痙攣的肌肉漸漸舒展開了。他盯著自己的手而又看不清楚。我不知道穆塔的傷疤是不是和我的一樣疼痛。
不知道。藍兒說。
接著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後說:我害怕。
為什麼?
因為……他猶豫了一下,因為我沒有辦法防止再次發作。我不知道下次發作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可是我知道肯定還會發作,所以,我只好等待。每時每刻我都很擔心,要是我拿起很重的東西,或者肌肉伸得不對頭,那麼又會痛起來。我自己的身體已經成了個敵人。
藍兒喉嚨里發出咕嚕一聲。我也不知道。生命既是痛苦的,又是快樂的。如果這是為了幾個小時的快樂而付出的代價,你覺得這個代價太昂貴嗎?
是的。他回答得很乾脆。他掀掉毯子,跌跌撞撞地從她身邊走過,來到營地中央。阿麗婭和矮人們在那裡烤火。「還有吃的東西嗎?」伊拉龍問道。
杜思默爾一聲不吭地盛了一碗,遞給了他。索夫畢恭畢敬地問:「你感覺好點了嗎,鬼魂殺手?」他和別的矮人似乎被剛才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我挺好。」
「你的心理負擔太重,鬼魂殺手。」
伊拉龍沉下了臉,突然走到帳篷旁邊,在黑暗裡坐下來。他感覺到藍兒就在附近,但她沒有去打擾他。他輕輕罵了一聲,怒氣沖沖地朝杜思默爾做的燉肉戳了一下。
他咬了一口。這時候,奧利克在旁邊說:「你不該這樣對待他們。」
伊拉龍朝奧利克瞪了一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索夫和他手下的人被派來保護你和藍兒。必要的話他們願意為你們死去。要相信他們為了你們會這麼做。你應當記住這一點。」
伊拉龍想要厲聲反駁,但是沒有說出口。他朝黑茫茫的水面看了一眼——河水總是在流淌,永遠不停地流淌——想要平靜下來。「你說得沒錯兒。我要改掉我的壞脾氣。」
奧利克微微一笑,牙齒在夜色中閃閃發亮。「這是每個指揮員都該吸取的教訓。我是挨了羅特加一頓揍才記住的。當時,有個矮人把戟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別人走路會踩著,我就拿起一隻靴子朝他扔了過去。」
「你擊中他了嗎?」
「我擊破了他的鼻子。」奧利克咯咯一笑說道。
伊拉龍也禁不住笑起來。「我會記住的,我不會再干那種事。」他雙手捧著碗,不讓碗里的肉涼下去。
奧利克從袋子里掏出一樣東西,伊拉龍只聽見金屬的叮噹聲。「給你。」矮人說著把一串彼此相扣的金環放在伊拉龍的手心裡,「這是個智力遊戲,我們用來測試聰明和靈敏的程度。總共有八個環。要是你排得好,就能排成一個大環。我覺得這挺管用:要是覺得心煩意亂,我就用這玩意兒來分散注意力。」
「謝謝你。」伊拉龍低聲說。他已經對這複雜的東西很感興趣。
「要是你排得出來,我就把它送給你。」
伊拉龍回到帳篷,趴在地上,借著從入口處射來的昏暗火光研究這幾個環。四個環套著四個環。每個環的下端十分平滑,上端卻不大勻稱,還會亂成一團,從這裡可以穿過其他的環。
伊拉龍試了各種擺法,沒過多久就泄了氣,道理很簡單:把兩套環放到平行位置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此,倘若放在一起,八個環無論如何放不到一個平面上。
他全神貫注地對付這個難題,已經把剛剛經歷過的恐懼忘得一乾二淨。
伊拉龍醒過來時恰好天亮。他揉去眼睛里的睡意,走出帳篷,伸了個懶腰。他吐出的氣在清晨乾冷的空氣中變成了白霧。他看見希爾格寧在火堆旁邊放哨,便朝他點了點頭,然後走到河邊去洗了個臉。河水是冰冷冰冷的,他吃驚地眨了眨眼睛。
他意念一閃,找到了藍兒,然後佩上薩若克,穿過阿拉哥尼河邊的山毛櫸朝她走去。前面是密密的稠李叢擋住了去路。不一會兒,伊拉龍的手上和臉上都沾滿了滑溜溜的露水。他拚命撥開樹枝往前走,最後來到一片靜悄悄的平地。他的面前隆起一個圓圓的小丘。藍兒和阿麗婭立在小丘頂上,猶如兩尊古代的雕像。他們面朝東方,望著火紅的太陽冉冉升上天空,把大地染成了琥珀色。
伊拉龍看著陽光下的兩個身影,不由得想起藍兒剛孵出幾個鐘頭時的情景,想起她怎樣從他的床頭望著太陽升起。藍兒像一隻老鷹,像一隻游隼,高高的眉脊下面長著一雙銳利而有神的眼睛,脖子挺拔,身上的每根線條都顯示出力量。她是個女獵手,天生一付威武而又美麗的模樣。阿麗婭長得有稜有角,具有豹子般的優美姿態,立在藍兒的身邊真是相得益彰。她們沐浴在晨曦之中,從外貌來看簡直沒有區別。
伊拉龍突然感到一陣驚喜。作為龍騎士,這就是他的生活圈子。在阿拉加西亞的一切東西中,他卻偏偏能和這個環境緊密相連,真是幸運至極。想到這點,他禁不住熱淚盈眶,臉上露出狂喜,一切猶豫和害怕都已煙消雲散。
(6)
他爬上那個小丘,臉上仍然掛著笑容,立在藍兒身邊,和她們一起迎接新的一天的到來。
阿麗婭朝他看了一眼。伊拉龍和她的目光相遇。他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種表情。他突然覺得自己跟她有一種親密關係,覺得她比除藍兒以外的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便不知不覺地臉紅了。他感到一陣慌亂,以前誰也沒有引起過他這樣的反應。
在那一天的剩餘時間裡,伊拉龍一直在回想那個時刻,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心裡泛起一陣陣難以名狀的複雜而又古怪的感情。他在大部分時間裡就靠著筏子上的小艙坐著,琢磨奧利克的那個連環套,望著不斷變化的景色。
到了大約中午時分,他們經過一個豁口。又一條河匯入阿拉哥尼河。這時候,阿拉哥尼河更加寬闊,水面達到一英里寬,流速也更快。筏子像一片樹葉那樣在急流中顛簸,幾個矮人拚命把住方向,以免撞上偶爾從水面上漂過的樹木。
到了距離兩河匯合點一英里的地方,阿拉哥尼河折向北面,流經一座孤零零的山峰。峰頂雲霧繚繞,與博爾山脈主體相隔甚遠,像是一座為了監護下面的平原而建造的巨大的瞭望塔。
矮人們一見便連忙打躬彎腰。奧利克對伊拉龍說:「這座山叫做獨尊山。它是我們這次旅途中所能看到的最後一座真正的山。」
筏子停泊過夜。伊拉龍看到奧利克解開一個長長的黑盒子,上面鑲嵌著珍珠母、紅寶石和彎彎曲曲的銀線。奧利克打開一個搭扣,抬起蓋子,裡面露出一塊紅色的天鵝絨墊子,上面放著一張沒有上弦的弩。弩架是烏木做的,上面布滿了複雜的圖案:藤蔓呀,鮮花呀,野獸呀,神秘的符號呀,都是用最精美的黃金製成的。伊拉龍禁不住想,這樣價值連城的武器還有誰敢使用。
奧利克給弩上了弦。弩差不多有他的人那麼高,但按伊拉龍的標準,簡直比孩子玩的弓大不了多少。奧利克把盒子放好,然後說:「我去弄點兒新鮮的肉食。一個鐘頭回來。」說完,他消失在叢林里。索夫嘀咕一聲,表示不大讚成,但沒有去攔住他。
說到做到,奧利克捧著幾隻長頸鵝回來了。「我發現有棵樹上停著一大群。」他說,一面把野味扔給了杜思默爾。
奧利克重新拿出那個鑲滿珠寶的盒子。伊拉龍問:「你那弩是用什麼木頭做的?」
「木頭?」奧利克哈哈大笑,搖了搖頭,「弩這麼小,用木頭是做不出來的,箭也射不出二十碼遠。它會斷的,要不然射了幾箭就會射不出去。不,這弩是用巨人的角做的!」
伊拉龍以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那個矮人肯定想要騙他。「角既不柔韌,又沒彈性,是做不了弩的。」
「啊,」奧利克咯咯笑起來,「這是因為你不知道處理角的方法。我們先學會了怎麼處理霜胡的角,這和處理巨人的角恰好是一模一樣的。你先把角切成相等的兩段,把螺旋形的外殼削到適當的厚度。再把這東西放在水裡煮得平整,用沙石磨成最後的形狀,用魚鱗和鮭魚嘴皮做的膠把它往白蠟樹榦上一粘。然後,在樹榦的背面抹上幾層肌肉,於是弩就有了活力。最後一道工序是裝飾。整個過程要花將近十年時間。」
「弩原來是這麼製作的,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伊拉龍說。現在看來,他自己的武器不過是一根爛木棍,「這弩能射多遠?」
「你自己看吧,」奧利克說。他把弩交給伊拉龍。伊拉龍小心翼翼地把弩拿在手裡,生怕弄壞上面的飾物。奧利克從箭袋裡拔出一支箭,遞給了伊拉龍。「不過,你要欠我一支箭了。」
伊拉龍把箭搭在弦上,瞄準阿拉哥尼河上空,把弦往後一拉。那弩張開還不足兩英尺,但他吃驚地發現其力量超過了他自己的弩,他的力氣剛夠把弩拉開。他一鬆手,箭嗖的一聲不見了,然後重新出現在遠處的河面上空。伊拉龍吃驚地望著箭掉在河裡,揚起的水花掠過阿拉哥尼河的一半河面。
他馬上突破意念障礙,施展魔法,嘴裡念念有詞:「Gathsemorounlamiet(原註:箭啊,箭啊,快快回到我的手裡)。」幾秒鐘之後,那箭嗖的一聲從空中飛了回來,落在他張開的手心裡。「給你,」他說,「把欠你的箭還給你。」
奧利克用拳頭拍了拍胸口,然後把箭摟在懷裡,鞠了個躬,顯然很高興。「太好了!我現在仍然有成雙成對的兩打箭。要不然,我不得不等到了赫達斯再買一支呢。」他熟練地卸下弩上的弦,把弩放好,再用柔軟的布把盒子一裹,免得損壞。
伊拉龍見阿麗婭在望著他,便問:「精靈族的弩也是用角製成的嗎?你們的力氣很大。要是用力太大,木頭弩是會斷的。」
「我們唱著歌兒把長不大的樹變成我們的弩。」說完,她走開了。
有幾天時間,他們順流而下,穿越長滿春草的田野,身後的博爾山脈漸漸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河的兩岸經常看得見成群的瞪羚和小小的赤鹿。它們以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們。
現在,尖牙獸不再是個威脅,因此伊拉龍幾乎經常和藍兒一起飛翔。自從離開基里城以來,他們還是第一次有機會一起在空中逗留那麼長的時間。他們充分利用了這個機會。而且,伊拉龍很高興有機會離開擁擠不堪的筏子。在那個地方,阿麗婭離得太近,他心裡老是覺得彆扭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