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阿麗婭思維特科納
(1)
伊拉龍一行人沿著阿拉哥尼河順流而下,最後抵達和艾達河的匯合處。然後,阿拉哥尼河向東流去,不知流向何方。在兩河的交匯之處,他們逛了逛矮人族的前哨貿易站赫達斯,把兩條筏子換了幾頭驢。矮人個兒矮小,是從來不騎馬的。
他們給阿麗婭分配了一頭驢子,但是她不要。她說:「我不想騎在驢背上回到我祖先的土地。」
索夫皺了皺眉頭。「那你怎麼跟得上我們呢?」
「我會跑步。」
她真的跑了起來,而且跑得比雪焰和驢子還快。到了下一個山丘或叢林,她坐在那裡等著他們。儘管跑步很費力氣,但到他們停下來過夜的時候,她絲毫沒有露出疲勞的跡象。在早飯和晚飯之間的這段時間裡,她也只是三言兩語,不願意說更多話。她越往前走,她似乎越是緊張。
他們從赫達斯出發迤邐北行,沿著艾達河朝它的源頭艾爾多湖走去。
不出三天,杜維敦森林已經遠遠在望。最初看來,森林似乎是地平線上一座朦朧的山岡,但很快就擴展成一片由古老的櫟樹、山毛櫸和楓樹構成的鬱鬱蔥蔥的汪洋大海。伊拉龍坐在藍兒的背上看到,那座森林連綿不斷,一直伸展到北面和西面的地平線。他知道,森林還要遠遠地往前延伸,覆蓋整個阿拉加西亞。
在他看來,樹底下的陰影是很神秘的、很迷人的,也是很危險的,因為那裡生活著精靈族。在杜維敦森林的腹地深處,隱藏著埃勒斯梅拉——他將在那裡完成訓練——以及奧希龍和其他十一座城市。自從龍騎士垮台以來,很少有外人去過那幾個地方。對於凡人來說,那座森林是個很危險的地方,伊拉龍覺得,裡面肯定到處都是古怪的魔法和更古怪的生物。
它像是另一個世界。他心裡想,一對蝴蝶從黑壓壓的森林深處飛出來,在空中兜著圈子,互相追逐。
藍兒說,但願樹林里有一條寬敞得我能走的路,無論是精靈們用來派什麼用場的路。我總不能老是在上面飛。
肯定有的。要不然,在龍騎士時代,龍怎麼在這一帶走動呀?
嗯。
那天晚上,伊拉龍正要去找毯子,阿麗婭突然來到他的身邊,彷彿是個從天而降的幽靈,倒把他嚇了一大跳。他真搞不懂,她走路怎麼那樣腳步輕盈。他還來不及問她需要幫什麼忙,她已經通過意念對他說:跟我來,盡量別出聲。
他對這個要求感到很吃驚,對以這種方式來溝通也同樣感到很吃驚。在飛往垡藤杜爾的途中,他們曾分享思想——那曾是伊拉龍可以突破她自我導致的昏迷狀態與她進行交談的唯一方法——但是,自從阿麗婭康復以來,他沒有再想去接觸她的意念。這完全是一種個人的經歷。每當他去接觸另一個人的知覺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赤裸裸的靈魂在與對方的靈魂發生磨擦。不經對方請求,主動去干這樣的觸及隱私的事,似乎是魯莽的、無禮的,也辜負了阿麗婭的信任,儘管那種信任是很不牢靠的。而且,伊拉龍擔心,這樣的溝通會向阿麗婭泄露自己最近複雜的感情。他根本不想因此而受到嘲笑。
她悄悄走過營地,小心翼翼地避開在擔任第一班警戒的特里加,走到矮人們聽不見的地方。伊拉龍一路跟著她。他心裡對事態的發展保持高度的警惕,必要的話隨時準備做出反應。
阿麗婭往一根苔蘚叢生的木頭上一蹲,手臂往膝蓋上一抱,沒有看他一眼。「在抵達塞理斯和埃勒斯梅拉之前,有些事我要向你交待一下,要不然你會由於不知道而給你或給我丟臉。」
「比如?」他心裡很好奇,在她的對面蹲下來。
阿麗婭猶豫了一下。「在我擔任伊絲蘭查蒂大使的這幾年裡,我覺察到人類和矮人族非常相似。你們有許多共同的信念和情感。不止一個人在矮人中間生活得很自在,你們能理解他們的文化,他們也理解你們的文化。你們都以差不多的方式相愛、貪求、憎恨、打仗和創造。你跟奧利克的友誼及你被工匠部落接受,就是這方面的例證。」伊拉龍點了點頭,雖然在他看來,他們的不同之處似乎多於共同之處。「然而,精靈族與別的民族不大一樣。」
「你說起話來好像你不是個精靈似的。」他以她在垡藤杜爾說話的口氣說道。
「我在沃頓國生活了好多年,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傳統。」阿麗婭尖銳地說。
「啊……那麼,你是不是想說,精靈的感情與矮人和人類的是不一樣的?我覺得這很難相信。所有生物的基本需求和基本慾望都是相同的。」
「那不是我的意思!」伊拉龍嚇了一跳,然後皺起眉頭打量著她。她說話那麼沖,這是很不尋常的。阿麗婭合上眼睛,指頭按著太陽穴,深深地吸了口氣。「精靈族已經存在那麼多年,因為我們認為禮貌是最高級的社會道德。你得罪不起人,一次積怨要被記住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禮貌是避免積怨的唯一辦法。它並不總能奏效,但我們嚴格按規矩辦事,這樣才能不走極端。精靈族也不多生子女,因為我們要防止內部衝突,這是很重要的。要是我們有你們或矮人族這麼高的犯罪率,我們很快會走向滅絕。
「到了塞理斯,你一定要以正確的方式跟哨兵打招呼;你還要被帶去見伊絲蘭查蒂女王,你一定要遵守有關的禮儀禮節;跟周圍的人打招呼有一百種不同的舉止,要不然你最好乾脆就別說話。」
(2)
「有那麼多的規矩,」伊拉龍壯起膽子說,「似乎只會弄得你更容易得罪人。」
她嘴唇上掠過一絲笑容。「也許吧。你和我一樣清楚,人家將會以最高的標準來衡量你。要是你犯個錯誤,精靈們會以為你是故意的。只有他們發現你是天生不知道,大禍才會臨頭。被人家認為粗魯而又聰明,遠比被人家認為粗魯而又愚蠢好,要不然就有可能會像如尼民族比賽中的蛇那樣被人操縱。我們的政治手法是反覆循環的,既微妙,又繁瑣。你今天看
到的或聽到的有關某個精靈的事,很可能只是一種策略中的一小步,可以追溯到一千年以前,很可能對那個精靈明天的表現毫無影響。我們大家都玩這樣的遊戲,但很少有人能掌握這樣的遊戲,而你馬上就要參與這樣的遊戲。
「現在,也許你已經明白我為什麼說精靈族不同於別的民族。矮人族也有悠久的歷史,但他們的人口比我們的多,不像我們那樣能夠剋制自己,也不像我們那樣對陰謀詭計感興趣。而人類……」她的話音越來越輕,最後消失了。
「人類,」伊拉龍說,「盡量利用現有的東西。」
「完全正確。」
「你幹嗎不把這一切也告訴奧利克呢?他將和我一樣要留在埃勒斯梅拉。」
阿麗婭的話語有點尖刻。「他對我們的禮節已經有點熟悉。然而,作為一名龍騎士,你要表現出比他受過更多教育的樣子。」
伊拉龍接受她的訓斥,沒有回嘴。「我該學點什麼?」
於是,阿麗婭開始教他,並通過他教藍兒有關精靈社會的禮儀。首先,她解釋說,當一個精靈遇見另一個精靈的時候,他們停下來用前兩個手指摸摸嘴唇,表示「我們在談話的過程中不會歪曲事實。」然後,你接著說「Atraesterníonothelduin」,對方聽到以後就會回答說:「Atraduevarínyaonovarda.」
「然後,」阿麗婭說,「如果在特別正式的場合,你還可以接著說:『Unatramor』ranrlífauninhjartaonr.』這句話的意思是:『願你心境寧靜』。這幾句話出自一條龍的祝福詞,當時我們和龍族簽訂了一項條約。原話是:
Atraesterníonothelduin,
Mor』ranrlífauninhjartaonr,
Unduevarínyaonovarda.
「翻譯過來的意思是:『願你吉祥如意,願你心境寧靜,願你福星高照。』」
「你怎麼知道誰該先開口?」
「要是你跟一位地位比你高的人打招呼,或者你想給一位地位比你低的人面子,那麼你就先開口。但是,要是你對自己的地位沒有把握,你就把開口的機會留給對方。要是對方不吭聲,你就先開口。這是個規定。」
這條規定也適用於我嗎?藍兒問。
阿麗婭從地上拾起一片枯葉,用手指碾得粉碎。她的背後,矮人們在火堆上面蓋了一層土,把火堆封死,這樣火種到第二天早晨也不會熄滅。因此,營地漸漸變成了一個陰影。「你是龍,在我們的文化里誰的地位也比不過你。連女王也不敢對你發號施令。你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並不指望龍族遵守我們的法律。」
接著,她教伊拉龍怎麼彎起右手放到胸口,擺出個滑稽的姿勢。「這個姿勢,」她說,「是你去見伊絲蘭查蒂的時候需要用的。它表明你願意向她表示忠誠和服從。」
「這有約束力嗎?像我對娜綏妲的效忠誓詞那樣?」
「沒有,這只是一種禮節,而且還是個小小的禮節。」
伊拉龍絞盡腦汁記住了阿麗婭教給他的五花八門的禮儀用語。打招呼的話各不相同,有男人對女人的,大人對小孩的,小夥子對姑娘的。而且,等級不同,聲望不同,用語也不同。這真是有點嚇人的一大堆,不過,伊拉龍知道自己不得不記得滾瓜爛熟。
等伊拉龍把能記住的都記住以後,阿麗婭立起身來,拍掉手上的泥土。「只要你不忘記,你的日子就會過得很好。」她轉身要走。
「等一等,」伊拉龍說。他伸出手去攔住她,然後連忙縮了回來,要不然她會認為這是無禮之舉。她回過頭來,黑眼睛里露出詢問的目光。他想要說出自己的思想,只覺得肚子綳得緊緊的。儘管盡了最大努力,他到頭來只是說了聲:「你好嗎?阿麗婭……自從離開赫達斯以來,你好像神情恍惚,不大舒服。」
阿麗婭板起了臉,毫無表情。他心裡一驚,知道自己的話不大對路,雖然他搞不清為什麼這個問題竟會惹她生氣。
「到了杜維敦森林,」她對他說,「我估計你不會再以這樣親昵的口氣跟我說話,除非你想有意冒犯。」她大步走了。
追上去!藍兒大聲說。
什麼?
你不能惹她生你的氣。快去道歉。
他的自尊心佔了上風。不行!這是她的過錯,不是我的過錯。
快去道歉,伊拉龍,要不然我要在你帳篷里堆滿臭肉。我這不是嘴上嚇嚇人的。
怎麼道歉?
藍兒想了片刻,然後告訴他怎麼做。他二話不說,一躍而起,跑到阿麗婭的前面,迫使她停下來。她以高傲的神色望著他。
他用手指摸摸嘴唇,然後說:「阿麗婭思維特科納(原註:古語Suit-kona,精靈族對女性智者的敬稱。),」他使用剛剛學會的對一位才女說的尊敬話,「我出言不遜,我請求你原諒。藍兒和我擔心你的健康。你為我們辦了那麼多事,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們也想要幫幫你的忙,這似乎是我們起碼應當做的。」
(3)
最後,阿麗婭終於心軟了下來,說:「謝謝你們的關心。我也出言不遜。」她看著地面,在黑暗中,她似乎渾身發僵。「你問我有什麼心事,伊拉龍?你真的想知道嗎?要是你想知道,我願意告訴你。」她的聲音很輕,就像是風中的絨毛,「我很害怕。」
伊拉龍大吃一驚,沒有作答。她走了過去,他獨自站在黑暗裡。
第四天上午,伊拉龍跟在希爾格寧身邊一路馳騁。那個矮人說:「據說,人類有十個腳趾,告訴我,真是這麼回事兒嗎?說實話,我過去從未出過國境。」
「我們當然有十個腳趾,」伊拉龍吃驚地說。他在馬鞍上換了個姿勢,抬起右腳,脫去靴子和襪子,把腳趾在希爾格寧吃驚的目光底下扭了一扭。「你們不是也是有十個腳趾嗎?」
希爾格寧搖了搖頭。「不是,我們每隻腳上共有七個腳趾。是赫爾茲伏格把我們做成這個樣子的。五個太少,六個不大吉利,七個……七個正好。」他又朝伊拉龍的腳趾瞥了一眼,然後策驢向前,跟阿馬和赫丁唧唧喳喳說了一陣子。最後,阿馬和赫丁給了他幾個銀幣。
我猜,伊拉龍說,一面穿上靴子,他們是在打賭。不知什麼原因,藍兒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
夜幕漸漸降臨,一輪滿月在天空中升起。艾達河快要流入杜維敦森林了。他們穿越密密層層的山茱萸和鮮花盛開的薔薇叢,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馳騁。夜間的空氣里瀰漫著濃郁的花香。
伊拉龍凝視著黑壓壓的森林,知道已經進入精靈國的領土,快要到達塞理斯,心裡充滿著企盼。他在馬背上俯身向前,緊一緊手裡的韁繩。飛在頭頂的藍兒也和他一樣心情激動,不耐煩地撲動著尾巴。
伊拉龍覺得彷彿進入了一個夢境。不大像是真的。他說。
沒錯兒。這塊土地上仍然充滿著古老的傳說。
最後,他們踏上了艾達河和森林之間的一小片草地。「大家在這兒停一會兒,」阿麗婭低聲說。她往前走了幾步,獨自站在鬱鬱蔥蔥的野草中間,然後以古語大聲說:「快來,我的兄弟們!你們什麼也不用害怕。我是埃勒斯梅拉的阿麗婭。我的夥伴們都是朋友,都是盟友。他們對我們沒有惡意。」她還說了些別的話,伊拉龍都聽不懂。
有幾分鐘時間,只聽得見背後艾達河嘩嘩的流水聲。接著,靜悄悄的樹葉里傳來一句精靈話。那話說得很快,伊拉龍沒有聽清意思。阿麗婭回答說:「是的。」
沙沙一聲,林子邊緣站著兩個精靈,另外兩個精靈體態輕盈地從櫟樹叢里跑了出來。地上的兩個拿著白刃長矛;另外兩個拿著弩。他們都披著飄逸的斗篷,用象牙飾針扣在肩上,裡面穿著苔蘚色和樹榦色的上衣。有一個長著阿麗婭這樣的黑髮。其他三個的頭髮像星光那樣閃閃爍爍。
精靈們從樹上跳下來,和阿麗婭緊緊擁抱,發出清脆而純真的笑聲。他們手拉著手地圍住了她,像孩子那樣翩翩起舞。他們一面歡聲歌唱,一面在草叢裡轉圈子。
伊拉龍瞪大眼睛望著他們。阿麗婭從來沒有向他暗示過,精靈族喜歡——甚至能夠——歡聲笑語。那是一種美妙的聲音,像是笛子和豎琴,奏出了他們自己歡快的樂曲。他真希望能永遠聽下去。
接著,藍兒從河對岸飛過來,停在伊拉龍身邊。藍兒飛近的時候,精靈們驚慌失措,大喊大叫,都把武器對準了她。阿麗婭馬上以安慰的口氣說了話,先指指藍兒,后指指伊拉龍。她停下來喘了口氣。這時候,伊拉龍拉起右手上的手套,側過手掌,把閃著銀光的掌心露在月光里。他就像很久以前對阿麗婭說過的那樣說:「EkafricaiunShur』tugal.」我是個龍騎士,我是朋友。他還想起昨天阿麗婭給他上的課,便摸了摸嘴唇,接著說:「Astraesternonothelduin.」
精靈們放下武器,稜角分明的臉上頓時露出喜色。他們用食指按著嘴唇,朝藍兒和他鞠了個躬,嘴裡以古語喃喃作答。
接著,他們站了起來,指指那幾個矮人放聲大笑,彷彿是聽了個神秘的笑話。他們一面揮著手,一面慢慢地回到林子里,喊著說:「快過來,快過來!」
伊拉龍與藍兒和矮人們一起跟著阿麗婭走去。幾個矮人嘀嘀咕咕地不大高興。他們走進樹林,突然看到前面是黑茫茫的一片,只有從縱橫交錯的樹葉里透出的幾縷月光。伊拉龍聽得見四周都是精靈們的低聲細語和哈哈笑聲,但是看不見他們。偶爾,當他或矮人們走不穩步子的時候,他們會大聲提醒方向。
透過樹林,看得見前面有個火堆,給滿地葉子的地上投下了無數幽靈似的陰影。伊拉龍走進了光圈,看到環繞著一棵大櫟樹搭建有三棟小屋。櫟樹高處是一個有屋頂的平台,一個崗哨在那裡監視著森林和艾達河。兩棟小屋之間橫著一根竿子,上面晾著一些草木。
四個精靈鑽進小屋,接著捧著許多水果和蔬菜——但是沒有肉類——出來,著手為客人們做飯。他們一面幹活兒,一面哼著曲子,哼了一支又一支。奧利克問他們叫什麼名字。那個黑髮精靈指指自己說:「我是里爾弗納爾部落的利菲恩。我的夥伴們分別叫做伊都那、塞爾丁和納里。」
伊拉龍在藍兒身邊坐下,為有機會休息片刻、觀察一下精靈族感到很高興。四個精靈都是男性,但臉部和阿麗婭的很相像:薄薄的嘴唇,細細的鼻子,有角度的大眼睛,在眉毛底下閃閃發亮。身體的其他部位十分相配:肩膀較狹,四肢很細。每一個都長得比伊拉龍所見過的任何人類都要漂亮,都要有氣質,只是舉止比較古怪而深奧。
(4)
誰想得到我會來拜訪精靈族的家鄉?伊拉龍問自己。他咧嘴一笑,往一棟小屋的角上一靠,火堆暖烘烘的,他覺得昏昏欲睡。他的上方,藍兒骨碌碌地轉動著藍眼睛,全神貫注地望著精靈們的一舉一動。
這個民族無論是比人類還是矮人族有著更多的神秘之處,她最後說,他們似乎並不覺得自己來自泥土或石頭,而是來自另一個天地,就像在水中看到的映像那樣忽隱忽現。
他們的姿態固然優美。精靈們走起路來猶如跳舞,每個動作都是那樣流暢,那樣輕盈。
布魯姆曾經對他說過,要是有人不經允許就通過意念和龍騎士的龍說話,那是非常沒有禮貌的。精靈們遵守這個習俗。他們把想說的話對著藍兒大聲說出來,那樣藍兒也要直接答話。藍兒通常不願意觸及人類和矮人的思想,而讓伊拉龍傳話,因為這兩個民族中很少有人受過訓練,能夠守住自己的思想,即使他們為了隱私想要這麼做的話。而且,為了隨便的交談就使用這樣親密的接觸,似乎是個不合理的要求。不過,精靈族沒有這樣的禁忌,他們歡迎藍兒進入自己的思想,陶醉於她的來訪。
最後,食物已經準備停當,用盤子端了上來。盤子雕刻而成,摸上去像是用密質的骨頭做的,四周還點綴著鮮花和藤蔓,不過木紋還是從中露了出來。他們還給伊拉龍端來一大壺醋栗酒。酒壺也同樣是用不大尋常的材料做成的,壺把上還刻著一條龍。
大家吃著。這時候,利菲恩掏出一套蘆笛,手指順著許多小孔移動,悠悠揚揚地開始奏起一支曲子。長著銀髮的納里是四個精靈中個子最高的,不一會兒,他抬高嗓門唱了起來:
哦!
一天已經過去;星星明亮;
葉子悄然無聲;月亮發出銀白色的光芒!
沖著悲傷大笑,沖著敵人大笑,
蒙諾阿樹的子孫今晚很安全!
我們在衝突中失去了一個森林的孩子;
一個森林的女兒獲得了新生!
她勇敢無畏,不怕烈火,
從陰影中拖出了一位龍騎士!
龍兒再次展翅高飛,
我們為他們的苦難報仇雪恨!
刀光閃閃,胳膊健壯,
我們殺死國王的時刻已經到來!
哦!
風兒輕輕地吹,河水涔涔地流;
樹林高大;鳥兒安睡!
沖著悲傷大笑,沖著敵人大笑,
收穫歡樂的時刻已經到來!
納里唱完以後,伊拉龍吐了一口憋著的氣。他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歌聲,他覺得,那位精靈彷彿唱出了他的心聲,唱出了他的靈魂。「唱得真好,納里先生。」
「曲子很粗糙,亮掌,」納里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我還是謝謝你。」
索夫嘀咕了一聲。「很不錯,精靈大師。可是,我們有比唱歌更嚴肅的事要辦。我們要不要繼續護送伊拉龍?」
「不用了,」阿麗婭馬上說,別的精靈都望著她,「你們明天早晨就可以回去。我們保證會把伊拉龍安全送到埃勒斯梅拉。」
索夫低下了頭。「那麼,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伊拉龍躺在精靈們為他準備的床鋪上,側耳聽著阿麗婭說話。阿麗婭的聲音是從一棟小屋裡傳過來的。她用了好多不熟悉的古語辭彙,但他捉摸得出來,她是在向她的主人解釋她怎麼丟了藍兒的蛋以及此後發生的事。她說完以後是長時間的沉默。然後,一位精靈說:「真好,你回來了,阿麗婭女士。伊絲蘭查蒂聽說你被人俘虜,還被人偷走了龍蛋,尤其是被蛇人偷走的,她簡直傷心透了。她——她——心裡很難過。」
「輕一點兒,伊都那……輕一點兒,」另一個精靈責怪說,「矮人個兒不大,可是耳朵很尖,他們肯定會去向羅特加彙報的。」
接著,他們的說話聲越來越輕,伊拉龍再也聽不清楚,最後只聽到樹葉的沙沙聲。他漸漸睡著了,那位精靈的歌聲還不停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一覺醒來,伊拉龍看到杜維敦森林裡陽光普照,空氣里瀰漫著濃郁的花香。頭頂,粗大的樹榦支撐著一天飄動的樹葉。他發現自己躺在林中一片乾燥而又光禿禿的地上。在密密的綠蔭下面,只有苔蘚、地衣和幾支低矮的灌木能夠存活下來。由於灌木稀少,你可以從樹榦的縫隙中看到很遠的地方,也可以在陽光斑駁的天篷下自由走動。
伊拉龍一骨碌立起身來,只見索夫和他的衛隊已經打好行李,準備出發。奧利克的驢子系在伊克斯瓦的馬兒後面。伊拉龍朝索夫走去,說:「謝謝你,謝謝你們,謝謝大家一路上保護我和藍兒。請向昂丁轉達我的謝意。」
索夫把拳頭貼在胸口。「我會轉達你的話。」他猶豫片刻,回頭朝那幾棟小屋望了一眼,「精靈族是個古怪的民族,充滿了光明,又充滿了黑暗。早上,他們敬你一杯;到了晚上,他們捅你一刀。你要提高警惕,鬼魂殺手。他們的脾氣是難以捉摸的。」
「我會記住的。」
「嗯。」索夫指了指河,「他們打算乘小船沿著艾爾多湖往北走。你的馬怎麼辦?我們可以把它送回塔納哥,再從那兒送回崇吉海姆。」
「乘小船走!」伊拉龍吃驚得叫起來。他一直打算把雪焰帶到埃勒斯梅拉。要是藍兒不在身邊,或者在藍兒走不過去的狹窄地方,有一匹馬總是要方便一點。他摸了摸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幾根鬍子。「謝謝你的建議。你敢肯定雪焰能得到很好的照料嗎?要是它出了什麼事,我可受不了。」
(5)
「我以我的榮譽擔保,」索夫保證說,「你回來的時候,準會看到它身強力壯,毛色油亮。」
伊拉龍牽來雪焰,把馬、鞍子和馬具交給索夫。他向每位武士逐一告別,然後,他、藍兒和奧利克目送那幾個矮人沿著原路返回。
伊拉龍和他的其他隨行人員回到小屋,跟著精靈們來到艾達河邊的一處叢林。那裡,在一塊大石頭的兩邊,分別停著一條白色的獨木舟。船舷上刻著藤蔓。
伊拉龍登上近處的一條船,把行李拖到腳底下。他吃驚地發現那船很輕,他用一隻手就能舉得起來。更令人吃驚的是,船體似乎是用樺樹板拼起來的,拼得天衣無縫。他懷著好奇心摸了摸船邊。木板很堅硬,很緊密,彷彿是一大張羊皮紙,而且由於接觸水而冷冰冰的。他用指關節叩了叩,船體像個不出聲的鼓那樣微微振動。
「你們的船都是這樣造的嗎?」他問。
「是的,除了最大的船以外,」納里說,一面在伊拉龍所在的船的船頭上坐下來,「如果是大船的話,我們用最棒的雪松和櫟木歌唱成形。」
伊拉龍還來不及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奧利克也登上了這條船,而阿麗婭和利菲恩登上了第二條船。阿麗婭轉身對站在岸上的伊都那和塞爾丁說:「守好這條路,別讓任何人跟著我們,也不要把我們來過這兒的事告訴任何人。最先應當知道的是女王。我們一到希爾希林就會派人來增援。」
「阿麗婭思維特科納。」
「願你們福星高照!」她回答說。
納里和利菲恩俯過身去,從船里拿起十英尺長的篙子,分別撐著兩條小船逆流而上。藍兒滑到水裡,爪子踩著河床從後面跟了上來,最後趕上了他們。伊拉龍朝她看了一眼。她懶洋洋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往下沉去,河水沒過了她的背脊。精靈們見了都笑起來,對她的個兒和力氣讚不絕口。
一個小時以後,他們抵達波浪滔滔的艾爾多湖。湖的西岸綠樹叢生,鳥兒和昆蟲成群,東岸則是大片平原,有幾百頭鹿在那裡遊盪。
過了激流,納里和利菲恩收起篙子,給大家分發短槳。奧利克和阿麗婭已經知道怎麼划船,但納里不得不向伊拉龍解釋這個過程。「因此,要是我在右邊划,奧利克在左邊划,你要先在這邊劃一下,然後在那邊劃一下,要不然我們會偏離航道。」白天,納里的頭髮猶如細細的鋼絲那樣閃亮,彷彿每一股頭髮都著了火。
伊拉龍很快就掌握了這個本領。隨著動作越來越熟練,他的腦子可以騰出來胡思亂想了。當小船在清涼的湖面上往北漂動的時候,他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幕幕的幻景。而當停下來歇息片刻的時候,他就從皮帶上取下奧利克的連環套,想要排出正確的圖案。
納里見了。「拿來給我看看。」
伊拉龍把連環套遞給了他。有幾分鐘時間,只有伊拉龍和奧利克在划船。納里玩著那個連環套。接著,納里快活地大喊一聲,舉起了手,排出了正確圖案的連環套的滴溜溜地在他的中指上掛著。「這遊戲真是有趣,」納里說。他放下連環套,晃了一晃,將它恢復原狀,然後還給了伊拉龍。
「你是怎麼排出來的?」伊拉龍問,既吃驚,又妒忌。納里竟然一下子就解開了謎。「等一等……你別告訴我。我要自己動動腦子。」
「沒問題。」納里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