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羅蘭·基弗榮獲勳章
在這一段長長的噩夢般的日子裡,威利數百小時,也許數千小時地幻想著能見到梅·溫,盯著她的照片看,反反覆復看她的來信。梅·溫是他與過去生活的惟一聯繫紐帶。如今他的平民生活似乎成了溫馨的、極富魅力的夢幻,就像關於上流社會的一部好萊塢電影。眼前的現實是這艘左右搖晃的掃雷艦、海洋、破舊的咔嘰布軍裝、望遠鏡以及艦長的電話蜂鳴器。他給那個姑娘寫了些熱情狂放的信,並極為艱難地不提及結婚的事。發出這些信使他感到不安和內疚,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懷疑他還打算娶梅姑娘。如果他能活著回去,他要的是和平和奢侈的享受,而不是娶一個粗俗的歌手組成爭吵不休、不合適的家庭。他的理智這樣告訴他。但是理智同長時間的浪漫想像沒有關係,他正是利用浪漫的想像來麻醉自己以打發那些沉悶乏味的日子,減輕奎格的責難帶來的痛苦。他知道他寫的那些信是含糊其詞的,自相矛盾的。但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把信發出去了。作為交換,每當這艘掃雷艦好不容易有一兩次機會碰上郵政船隊時,他總會收到一批一批梅姑娘熱情洋溢討人歡心的信,這些信立刻使他興奮陶醉卻又心裡發愁。在這些信中梅姑娘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同時也按照他的做法隻字不提結婚的事。在這種奇怪的紙上談兵式的談情說愛過程中,威利發現他對梅姑娘越來越難捨難分了,同時心裡越來越清楚他對梅姑娘是不公平的。但是夢境畢竟是極寶貴的止痛藥,誰也不願打破它。所以他仍堅持寫他那些熱烈卻又言不由衷的情書。
10月1日,奎格艦長仍舊在位,這艘老式的掃雷艦駛入了烏里提環礁,一個跟其他任何環狀珊瑚島一樣的環礁,一圈表面凹凸不平的小珊瑚島、一些礁脈以及碧藍色的海水,位於關島和新近攻下的帛琉斯群島的正中間。當艦長掉轉船頭開進錨位的中央部位時,站在右舷側打著哈欠的威利感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轉過身,基弗指著右前方說道:「親愛的威利,看那邊,你肯定說那是幻覺。」
1000碼之外停靠著一艘漆成棕色和綠色交叉的熱帶偽裝色的坦克登陸艇。其艦艏處張開的艏舌門邊系著三隻60噸的靶滑橇。威利失望地說:「唉,天哪,不會吧。」
「你看見什麼啦?」
「靶子。就是這原因派我們南下到這鬼地方來的,毫無疑問。」先前,命令「凱恩號」單獨高速從埃尼威托克環礁駛來烏里提環礁的電報就曾經是軍官起居艙里大家猜測了很長時間的主要話題。
「我要下去死在自己的劍下。」小說家說。
疲乏的老「凱恩號」又回去執行任務了,拖著靶標在烏里提環礁附近的公海上來回行駛,讓艦隊的火炮進行實彈演習。一天又一天,天一亮「凱恩號」就拖著靶滑橇駛入航道,通常要到環礁天空中的暮色已經變成紫色時艦艇才能再下錨。這種情形對奎格艦長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拖靶滑橇的最初幾天,他變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暴躁好鬥。駕駛室里總是回蕩著他的尖叫和咒罵聲。然後,他便陷入獃滯狀態。他將艦艇指揮操舵的重任完全交給了馬里克,甚至連早上起錨,晚上駛入航道的事也交給他。偶爾在霧天和雨天,他會來到艦橋上接過指揮操舵的任務。不然他就日以繼夜地躺在床上看書,玩拼圖遊戲或干瞪著眼。
發給基弗和基思中尉個人。謹致問候,掃雷兵們。晚上過來一聚如何?我值班。羅蘭。
「凱恩號」日落時分回到烏里提環礁時收到了這份從環礁遠處一艘航空母艦上用信號燈發來的信息,這艘航母是白天開進環礁湖的許多艘航母之一,現在都擠靠在錨站的北端,一大群長方形的航母,襯著紅色的天空顯得黑黝黝的。已經到甲板上值班的威利派水手長的助手去找基弗。小說家來到艦橋時,「凱恩號」正把錨下到海里。「那個走運的小丑在『蒙托克號』幹什麼?」基弗問,同時用望遠鏡仔細地觀察那些航母。「上次我聽說他在『貝勒伍德號』上。」
「那是什麼時候?」威利問。
「我不清楚——五六個月以前吧。他從來不寫信。」
「我猜想,他只是在航母之間調動。」
基弗的臉扭動了一下,咧嘴嘲笑了一聲。晚風輕輕吹動著他那平直柔軟的黑髮。「我幾乎可以確信,」他說,「人事局是故意地有計劃地羞辱我。我已經遞交了大約17次請調報告,要求調到航母上去——呃,你認為我們能爭得回答而不招惹奎格嗎?答案當然是不可能,別再扯這事兒了。我想得去拜訪一下格倫德爾的巢穴了。天哪,自上次在珍珠港見過羅洛【羅蘭·基弗的昵稱。——譯者注】后已經一年了,是嗎?」
「我想是吧。好像還長點兒。」
「是長點兒。我感到跟著奎格在海上巡遊的時間長得跟文藝復興時期一樣。嗯,但願他的脾氣別像要喝別人的血似的。」
奎格躺在床上,對著那本翻皺的舊《紳士》雜誌直打哈欠。「哎,湯姆。」他說,「我想想,好像你有一本該在10月1日上交的登錄出版物目錄。你交了嗎?」
「還沒交,長官。你是知道的,我們每天都在海上——」
「晚上我們不出海呀,我敢說,最近你的小說可寫了不少吧。幾乎每天晚上我都看見你在寫——」
「長官,我答應你今天晚上回來之後就登記目錄,哪怕是熬一個通宵——」
艦長搖搖頭。「我有我的辦法,湯姆,這是我對人的本性進行過大量的觀察后而得出的結果。再說,我是個該死的軟心腸的人,你聽起來可能感到奇怪,如果我破一次例,將來我就會破更多的例,我的整個系統就會摔得粉碎,不管你對我管理這艘艦的辦法怎麼看,至少這艘艦一直管理得不錯,至今我還不曾犯過錯。所以抱歉了,這不是個人的事,你得按時把目錄交上來,延期是不行的。」
當天晚上伴隨著槍炮長的幾句花哨詛咒,基弗和威利登錄完了目錄。奎格一直不準基弗移交照管秘密出版物的責任,這使他煩惱了整整一年。在珍珠港期間,奎格強迫他從威利那裡接過這些書,說只臨時照管一兩周,到威利掌握了那本培訓手冊就把書拿回去。可是從那以後,艦長就一個月一個月地往後拖,避而不談移交的事了。
「最終我再也不設法去說服這個罪犯瘋子把我從鉤子上放下來。」基弗嘟噥著說,同時從保險柜里拖出一抱書,「因為我看清了他絕不會放棄那些令我極為反感的一次次的談話,他每天都要想方設法迫使我有求於他,從中得到極大的享受。即使我升到了將軍,但只要他也是高我一級的將軍,他還會要我當『凱恩號』的書刊保管人。這個人是典型的精神病患者。對他進行詳盡的分析會勝過對裘克斯家族【紐約的一個疾病連綿、長期貧困、有犯罪史的杜撰家族姓氏。——譯者注】和卡利卡克斯家族的研究。」基弗帶著這種激憤的情緒一連講了幾小時。威利偶爾插進幾句同情的話以掩蓋他心中的竊喜。
第二天早上基弗把目錄送到了艦長室,不好意思地微笑著把它交給奎格。「艦長,能用一下快艇去『蒙托克號』走一趟嗎?」
「同意你的請求。謝謝,湯姆,」艦長一邊翻著目錄一邊說。「願你玩得高興。」
「長官,威利·基思想跟我一起去。」
奎格皺起了眉頭。「他為什麼自己不來請求——好了。我也樂得不見到他那張蠢臉。既然他打定了主意,他可以去找他所嚮往的阿拉斯加太平洋艦隊和阿拉斯加司令部的那幫人去。」
基弗走出艦長室來到井形甲板時,威利正在等他,儘管穿著洗得乾乾淨淨的咔嘰布制服和鋥亮的皮鞋,卻顯得垂頭喪氣:「湯姆,航母已經起航了——」
「啊,天哪,別走呀——」
「有幾艘已經進入航道了。『蒙托克號』的錨鏈在上下動了。」
「咱們看看去。」小說家跑到了艦橋上。他站在舷牆邊,板著臉凝視著北方。四艘航母正朝著「凱恩號」開過來。
威利說:「也許它們只是開往南邊的泊位。」基弗沒有回話。
領頭的一艘航母高聳在他兩人頭頂的上方,像一座漆成灰色的鋼鐵大山,徐徐地和「凱恩號」並列成了一排,相距不過100碼。掃雷艦在洶湧的海浪中搖擺起來。「咱們到最上層船橋去。」基弗說。
剛早上8點,但是太陽已經火辣辣地照射在無遮攔的最上層船橋上。基弗眯著眼睛看著這些航母,現在一共7艘,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緩緩移動。「蒙托克號」是隊列里的第六艘。沿著航道,領頭的航母笨拙地轉向左舷向公海開去。「不是去南泊位的路。」基弗沮喪地說。
「他們停留的時間不長。」威利說。他感到抱歉,好像基弗的失望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的過錯似的。兩位軍官默默地觀看了這支龐大的艦隊好一陣子。
「這次一定是去菲律賓,」基弗咬著下唇說道,「進行初步打擊。或者他們也可能要和運兵艦會合。就是這麼回事了,威利。要進攻了。」
「哎,湯姆,留在這兒拖靶標我一樣高興。我跟羅斯福一樣痛恨戰爭。」
又有艘航母慢慢地駛過。「凱恩號」劇烈地顛簸起來,把錨鏈都綳直了。「自這場戰爭開始以來我的整個希望,」小說家抬頭看著「阿諾德灣號」艦艉群聚的飛機喃喃地說,「就是在航母上服役。」另一艘航母平穩地開了過去,接著又是一艘。
「我想我看見他了,」威利說,「瞧那兒,在那個炮座里,飛行甲板上那門雙管40毫米口徑炮,就在錨鏈孔的後面。那兒,就是他。他在揮動喊話筒。」
基弗點點頭。他從舷牆的托架上取下一個綠色的喊話筒在頭頂揮舞著。當「蒙托克號」駛近時,威利從望遠鏡里清楚地看見了羅蘭·基弗。這位曾與他同住一室的老朋友戴著紫色的棒球帽,臉上帶著同樣開心的笑容,可是臉頰瘦多了。他更像他的哥哥了。幾乎就像小說家在那炮座里一樣。
羅蘭用喊話筒大聲喊叫了些什麼,但是卻被兩艦之間洶湧的海浪吞沒了。「再講一遍——再講一遍。」基弗高聲喊道。他把喊話筒罩在耳朵上,羅蘭現在就在正對面大約高出他們20英尺,不用望遠鏡就能認出。當他那艘航母駛過時他又大聲喊叫。只有斷斷續續的幾個詞傳過來:「……好運……下次一定……希恩達……再見,湯姆……」
小說家拚命喊道:「祝你好運,羅蘭。下次你一定要把整個戰事告訴我。」
他們能看見羅蘭在笑在點頭。不一會兒他就遠遠地跑到前面去了。他再一次回過頭呼喊但是除了「……哥……」這個詞之外什麼都聽不清。
威利和基弗站在那裡看著那棒球帽漸漸變成一個紫色的小圓點,看著「蒙托克號」轉進穆蓋航道,加快速度,調頭向外面的公海駛去。
萊特灣戰役打響后,美國國內的人民比參戰的水兵更了解這場偉大的戰役,當然比安穩地留在烏里提環礁的「凱恩號」上的官兵就了解得更多了。在這艘老式的掃雷艦上,戰役的進展情況是通過簡短的密碼電文,大多是傷亡報告逐漸傳送出的,電文中提到一些他們不熟悉的名字——蘇里高號、聖·伯納迪諾號、薩默號,因此他們對情況的了解是不清晰的。10月26日早上威利正在解譯一份電報時留意到了「蒙托克號」的名字。他陰沉著臉解譯了一會兒,然後把尚未解譯完的電文帶到了基弗的房間。小說家坐在擺滿書稿的書桌旁,正用粗重的紅色蠟筆線刪掉黃色稿紙上的一段文字。「你好,威利。我方戰事如何?」
威利將電文遞給他。基弗馬上問道:「『蒙托克號』?」
「第四段。」
這位火炮指揮官看著電文搖了搖頭,隨後抬起頭用令人不愉快的、局促不安的目光看了威利一眼。他還回電文,聳聳肩,出聲地笑了笑。「我弟弟可是個走運的小丑,順利地闖過關,別擔心,威利。很可能獲得了國會榮譽勳章。他是不可摧毀的。」
「我希望他平安無事——」
「他告訴過你他上大學預科高中時發生的那次車禍,四個小子死了,只有他死裡逃生,僅僅扭傷了腳踝這事嗎?人有不同的類型。他是一生走運的那類。」
「嗯,湯姆,過幾天我們一定會弄清楚的,他們會進到這兒——」
「自殺式飛機,天哪,他們真的把它擊落了——」
威利問:「你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
火炮指揮官用手擋住書稿。「進展不大。的確阻礙了美國文學的進步。我現在一年寫的東西還不如我在德·弗里斯艦長手下時兩個月寫的東西多。」
「什麼時候我能拜讀其中的一二?」
「很快。」基弗含糊地應道,正如他以前十幾次這樣回答一樣。
兩天後,臨近黃昏時分,基弗正在軍官起居艙喝咖啡,這時電話鈴響了。「我是威利,湯姆。我在艦橋上。『蒙托克號』正在進港。」
「我馬上來。它看起來怎麼樣?」
「撞壞了。」
基弗拿著一張奎格用姓名的首字母簽了名的急件空白表格到了艦橋上。「威利,叫你的手下把這信息發出去。不會有問題的。」
當「蒙托克號」轉彎進入泊位時,恩格斯特蘭德用信號燈給它發了信號。航母的已經變形發黑的艦橋上的信號燈閃動著回答道:我們下錨后小艇將去「凱恩號」。基弗大聲地讀出了摩爾斯電碼。他向威利轉過身氣惱地說道:「這究竟算什麼回答?」
「湯姆,他們在那邊陷入了困境。別擔心——」
「我不擔心,那只是該死的愚蠢的回答。」
當他們看見從航母上放下一隻摩托救生艇向他們的停泊處駛來時,幾位軍官下到了主甲板上,站在下海的舷梯旁。「他在那兒,坐在艉坐板上,」基弗用望遠鏡看著小艇說。「只是把那頂紫色帽丟了。」他把望遠鏡遞給威利。「那就是他,是吧?」
威利回答說:「湯姆,看上去確實像他。」小艇上的軍官一點不像羅蘭。這軍官個子瘦小,斜肩膀,而且威利還看見他長著八字須。
過了一兩分鐘基弗說:「那不是羅蘭。」甲板值勤官哈丁也來到他們身邊。一位留著金黃色八字須,長著帶孩子氣的薄嘴唇,神色驚恐的年輕少尉爬上了舷梯。他的左手包紮著厚厚的沾有黃斑的繃帶。他自我介紹說他是懷特利少尉。「我弟弟的情況怎麼樣?」小說家問。
「噢,你是基弗中尉?」少尉說。「呃,長官。」他看看其他兩人,又回頭看著基弗。「長官,很抱歉由我來告訴你。昨天你弟弟已死於燒傷。我們已為他舉行了海葬。」
基弗點點頭,他面色平靜,還明顯地露出一絲微笑。「懷特利先生,跟我們到下面來吧,給我們講講情況。這位基思是羅蘭的老朋友。」
在軍官起居艙里雖然威利試圖從基弗的手中搶過咖啡壺,但基弗堅持親自為其他三人倒咖啡。
「呃。基弗先生,我要向你說明一點,你弟弟挽救了『蒙托克號』。」懷特利心情緊張地一口喝了半杯咖啡后開始講述。「他將獲得海軍十字勳章。他的名字已經報上去了。我明白那並不意味有多了不起——我的意思是說,對你和你家裡的人,相對於——但無論如何,它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且他應該得到勳章——」
「對我父親來說勳章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基弗以疲憊的語氣說道。「發生了什麼事?」
懷特利少尉開始講述斯普拉格海軍上將的護衛-航母艦隊在薩默島外突然遭遇日本海軍的主力艦隊,頓時暴雨兇猛、煙幕瀰漫,混亂不堪。他對戰鬥的描述是零星的混亂的,只是在講到「蒙托克號」受創的經過時才更加有連貫性。「炮彈引發了艦艉的大火。情況很糟,輔助指揮操舵台被毀壞了,副艦長也倒下了,通常他是負責火災現場的——訓練時就是這樣。大好人呀,格里夫斯中校。不管怎麼說,羅蘭是損失監控官,於是他接過指揮任務。大量航空汽油在飛機庫甲板上燃燒,事情很難辦,可是羅蘭將魚雷和彈藥拋進了大海。他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不斷增強滅火隊的力量。看起來好像我們沒事了。他已經將火勢縮小在艦中部左舷的一角,主要在飛機庫甲板上。後來那架該死的自殺式飛機穿過煙幕和雨霧猛烈地撞進了艦橋。一定攜帶了一枚魚雷,這一次是整個地獄真的散架了。可怕的爆炸聲,到處是熊熊的火焰,整個飛行甲板咆哮著紅色的烈火,艦身向右舷傾斜。誰也無法接通艦橋的電話,那傢伙輕而易舉地把它毀壞了,只留下一片混亂,水兵像螞蟻一樣四處逃竄,有的還跳進了大海。我在左舷有個損失監控組,所以我活下來了。主要是右舷遭到重創。擴音系統也壞了,整個艦橋的電力線路全斷了。軍艦發瘋似的繞著圓圈轉,側向加速,驅逐艦都躲開我們——而且無緣無故地冒出該死的火呀,煙呀,毒氣攻擊警報的尖叫聲也響起來,沒人能止住它叫——天哪——
「嘿,羅蘭真的接過了指揮,飛機庫甲板左舷有一台汽油發電機為通訊提供備用動力。首先,他發動這台發電機,開始通過擴音器指揮滅火。他叫他們用水沖彈藥庫,打開噴洒器、四氯化碳系統及所有裝置,後來操舵輪機艙通過完好的動力電話和他通了話,告訴他他們沒有接到任何操舵命令,於是羅蘭又開始通過擴音器指揮軍艦的操舵駕駛,還跑到外面的狹窄通道上去察看上面發生的情況。
「這時一大塊該死的燃燒物從飛行甲板上滾下來,正好落在站在狹窄通道上的羅蘭身上——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誰也不知道。他被死死地壓在底下。他們把他拖了出來,將通道里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扔了出去,他傷得不成樣子了。但是他繼續指揮著滅火和操舵駕駛。幾名水兵扶著他,給他塗藥膏,包紮繃帶,還給他吃嗎啡止痛——
「嗯,大約就在這時,空軍軍官沃爾克少校從艦橋上狼藉的雜物中爬了出來,他頭昏眼花,但傷勢比羅蘭輕,他是活了下來的高級軍官,所以他接管了指揮駕駛,羅蘭昏過去了,他們把他送到了下面的醫務室。但是在這之前,他已經讓士兵們回到自己的崗位,像平時演習那樣干著應乾的每件事,當然,這才是最要緊的。所以,像我說的那樣,沃爾克少校向上級寫了報告為他申請海軍十字勳章,當然他會獲得這枚勳章——」
「以後你還見過他嗎?」基弗說,他的眼圈紅了。
「當然見過。我在下面的醫務室陪護他幾個小時呢,知道嗎,我接管了他的部門,他給我講該做的那些事,他整個臉都裹著繃帶,是透過繃帶上留出的一個小孔對我講的。他很虛弱,但仍然清醒。還讓我給他讀傷亡報告的電文,告訴我如何修改。醫生講他有一半對一半挺過來的可能。他身體的大約一半是三度燒傷。可是後來他又得了肺炎,那可是要命的……他叫我來看你如果——」懷特利不說話了,拿起帽子,笨拙地擺弄著。「他是在睡著時死去的。就這點而言,他走得很安詳,是打了止痛針的,還有——」
「噢,謝謝,我感謝你到這兒來。」小說家站了起來。「我——我把他的衣服放在小艇里了——東西確實不多——」懷特利也站了起來,「如果你要查看——」
「我想,」基弗說,「你最好原封不動地交給他母親。她應該是他最近的親屬,對吧?」
懷特利點點頭。小說家伸出手,「蒙托克號」來的年輕軍官握了握這隻手。他用食指理了理自己的八字須。「基弗先生,他是個大好人。我很抱歉——」
「懷特利先生,謝謝你。讓我送你到舷梯那兒。」
威利坐著,兩隻胳膊肘撐在綠色的檯面呢上,兩眼凝視著艙壁,腦海里浮現著「蒙托克號」上的大火。幾分鐘后基弗回到軍官起居艙。「湯姆。」門打開時威利站起來說道,「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一定是多麼痛苦——」
小說家咧開一邊的嘴角笑了笑說:「不過羅蘭幹得很好呀,不是嗎?」
「確實好——」
「給我一支煙。使你感到驚奇吧。威利,也許軍事學校培養的學生有它的意義。你認為你能幹出他乾的那些事嗎?」
「干不出。飛機撞過來的時候我會是最先跳海的人。羅蘭在海軍軍官學校時也表現非常好——簡直是愛上了它——」
基弗猛吸著煙,發出哧哧的響聲。「我不知道我當時會怎麼做。那是下意識做出的決定,這是肯定無疑的。那是本能。羅蘭具有很好的本能,直到面臨考驗時你才真的知道——噢。」他轉過身,開始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上周我就有一種見他的願望——」
威利伸出手碰了碰基弗的胳膊。「湯姆,我很難過,為羅蘭,也為你。」
小說家停住了腳步,他用一隻手掌蒙住雙眼,用勁地揉了幾下說:「你知道,以前我們真的說不上很親密,我們住在不同的城市。但是我喜歡他。在大學我認為他過於少言寡語。我老爹總是更喜歡他,不太喜歡我。也許他知道一些事。」基弗走進自己的房間,拉上了窗帘。
威利走進上面的艦艏樓,來回踱步不下一小時,不時地眺望對面「蒙托克號」扭曲的、被熏黑的殼體。一輪碩大的紅色夕陽發出耀眼的光芒,不久便悄然消失了。清涼的微風從環礁湖面吹過,漾起層層細浪。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威利一直試圖將詭計多端、滿嘴粗話、懶惰又肥胖的羅蘭·基弗和他這次在萊特灣的英勇表現貼切地結合起來。他沒法這樣結合。他注意到長庚星已在烏里提環礁椰子樹上方的天空中閃爍,星星的旁邊是微弱的一彎銀色的鉤月。他突然想到羅蘭·基弗再也見不到這樣的景色了,他蹲在原已放在那裡的彈藥箱旁,傷心落淚一場。
當天晚上12點威利值完班,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他正高高興興想著梅·溫的形象昏昏欲睡時,突然有隻手捅了一下他的胸肋。他嘟囔了一聲,把臉埋在枕頭裡說:「你要找杜斯利。另一張床。我剛值完班。」
「我要找你,」奎格的聲音說,「醒醒。」
威利赤裸著從床上跳起來,他的神經感到刺痛。「是,艦長——」
過道里昏暗的紅光映襯出奎格的身影,他手裡拿著一份福克斯電文。「有一份人事局用密碼發來的電報。兩分鐘前發來的。」威利機械地用手去摸抽屜。「用不著穿衣服,軍官起居艙不冷,我們先把這東西解譯出來吧。」
威利的光屁股感到軍官起居艙里的皮椅子又濕又冷。奎格站著低頭看著他,注視著解碼機出來的每個字母。電文很短:解除艾爾弗雷德·彼德·杜斯利少尉的職務。立即乘機赴華盛頓人事局另有任用。四等緊急通知。
「這就完了!」艦長嗓子被堵著似的問道。
「完了,長官。」
「不管怎麼說,杜斯利到艦上多久了?」
「1月份來的,長官——9個月或10個月了。」
「見鬼去,這把我們的軍官減少到7人——人事局簡直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