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一加侖草莓

26、一加侖草莓

「長官,我們有兩名新軍官正在來這兒的路上。法林頓和沃利斯。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趕上我們。」

「杜斯利先生完全可以等到他們到達后再離職嘛。我琢磨是我把他的業績評定報告寫得過好了,或者別的什麼原因。」

當艦長把頭耷拉在他那皺巴巴的浴衣上,拖著腳向門口走去時,威利睡眼惺忪地、不無惡意地說:「他母親有一家造船廠呀,長官。」

「造船廠,呃?」奎格說,砰地關上了門。

自從杜斯利的電報到來后的一周里,除了艦上醫生的助手外,誰也沒見過艦長。他電話通知馬里克,艦長患了周期性偏頭痛。副艦長便完全接管了全艦的事務。

「我身穿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舊的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每當敵人開槍,

我總不在這個地方,

我身穿舊的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威利坐在莫格莫格島軍官酒吧的一台破舊的小鋼琴前,正在恢復他那荒疏已久的即興演奏的才能。他唱得醉醺醺的,基弗、哈丁和佩因特也醉眼朦朧,三個人都圍著威利,各自拿著一杯摻了薑汁的威士忌,一邊格格笑著一邊放聲唱著。火炮指揮官叫道:「我唱下一段!」

「我身穿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舊的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每當他偵察出一點小線索,

你會看見強敵也嚇得哆嗦——

啊,耶洛斯坦,耶洛斯坦藍色水兵服。」

威利笑得從琴凳上摔了下來。佩因特彎下腰扶他起來時,威士忌酒撒了威利一身,把他的襯衣弄得滿是棕色的斑塊。「凱恩號」幾位軍官的鬨笑引來了酒吧里不是那麼歡鬧的其他軍官的側目。

佐根森跌跌撞撞地向他們走來,一隻胳膊搭在一名高個子的胖乎乎的少尉的脖子上,少尉長著凸出的前牙,臉上有不少的雀斑,顯出中學生浮躁的神情。「夥計們,有喜歡草莓就冰淇淋的嗎?」佐根森斜著眼說。回答他的是醉漢們表示肯定的狂呼亂叫聲。「噢,那好。」他說,「我旁邊的這位是博比·平克尼,我在艾博特藿爾中學同宿舍的老室友。你們知道他是哪艘艦上的助理艦務官嗎,不是別的艦,是親愛的老美國軍艦『布里奇號』,那上面什麼食物都有——」

「凱恩號」的軍官一擁而上忙不迭地輪著和平克尼少尉握手。他露出凸出的牙齒笑著說:「哎,碰巧軍官食堂剛從貨倉取出了六加侖冷凍草莓,我知道你們這些生活在四個煙筒的老式艦艇上的夥計日子過得有多緊巴。而我是軍官食堂的司務長,所以——任何時候,喬吉【佐根森的昵稱。——譯者注】或你們任何人過一兩天想過來看看——」

基弗看了看錶說:「威利,給快艇打旗號。我們要去弄點草莓。」

「明白,明白,長官。」威利用極強音彈奏了《起錨》一曲里的最後幾小節,然後砰地蓋上鋼琴,跑了出去。

回到軍官起居艙后,軍官們狼吞虎咽地吃完晚飯,便不耐煩地等著甜點。勤務兵終於面帶微笑舉止炫耀地端上了冰淇淋。每個盤子里都高高地堆著玫瑰色的草莓。第一輪被一掃而光,大家叫著還要上。奎格穿著浴衣突然闖進了餐廳。談話聲、笑聲戛然而止。軍官們默默無言地一個個站了起來。「別站起來,別站起來,」艦長和顏悅色地說道,「我該謝哪位弄來了草莓?惠特克剛才給我送來了一盤。」

馬里克說:「佐根森從『布里奇號』弄來的,長官。」

「幹得好,佐根森,幹得非常好。我們弄來了多少?」

「一加侖,長官。」

「足足一加侖?很好。我希望在這兒看到大家更多的事業心。告訴惠特克我還要一盤,多加些草莓。」

艦長又坐了下來,又接連要了幾次草莓,最後一次是在11點鐘,所有的軍官以少見的友好親密的心態坐在他的周圍,一邊抽煙喝咖啡,一邊交談男女接觸的往事。那天晚上,威利是長期以來第一次那麼高興地上床睡覺。

搖,搖,搖——「怎麼回事?」他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喃喃地說。佐根森站在床邊俯看著他。「不該我值班——」

「全體軍官去起居艙開會,馬上去。」佐根森向上伸出手,捅了捅另外一張床。「起來,杜斯利,醒醒。」

威利仔細看了看錶說:「天哪,剛凌晨3點,開什麼會呀?」

「草莓的事,」佐根森說,「叫杜斯利起床,行嗎?我得叫其他人。」

起居艙里,軍官們圍著餐桌坐了一圈,衣著各式各樣,頭髮蓬亂,睡眼惺忪。奎格坐在桌子的上方,沒精打采地披著紫色的睡衣,沉著臉茫然地直視前方,隨著兩個鋼球在一隻手裡來迴轉動,他的整個身子有節奏地前俯後仰。當威利扣著襯衣紐扣,踮著腳尖走進來,找把椅子坐下后,奎格什麼招呼也沒打。在隨後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中,杜斯利進來了,接著是佐根森,再后是哈丁,他身上系著值班軍官的武裝帶。

「現在全到齊了,長官。」佐根森以辦事人員輕聲奉承的語氣說道。奎格沒有反應。鋼球不停地轉呀轉。悄然無聲地過了幾分鐘。門開了。艦長的司務長惠特克拿著一個馬口鐵罐走了進來。他把馬口鐵罐放在餐桌上,威利看見罐里裝滿了沙子。那黑人嚇得兩眼圓睜,汗滴順著他那瘦長的臉頰往下流,舌頭不住地添著嘴唇。

「現在你肯定那是一加侖的馬口鐵罐。」奎格問。

「我肯定,長官。裝豬油的馬口鐵罐,長官。奧基爾特里在廚房裡,長官,常用的——」

「很好,拿鉛筆和紙來,」艦長沒專對任何人地說。佐根森霍地一下站起來把自己的鋼筆和小記事本給了奎格。「馬里克先生,今天晚上你吃了幾份冰淇淋?」

「兩份,長官。」

「基弗先生呢?」

「三份,艦長。」

奎格逐一詢問了所有的軍官,記下了他們的回答。「那麼,惠特克,你的那些人吃草莓了嗎?」

「吃了,長官。一人一份,長官。佐根森先生,他說可以吃,長官。」

「我說過,長官。」佐根森說。

「每人只一份,現在你要肯定,」奎格眯著眼睛看著黑人說。「這是正式調查,惠特克。對說謊的懲罰就是不名譽退役,還可能關幾年禁閉。」

「死也不會說謊,長官。我親自給他們端上桌子的,艦長。剩下的就鎖起來了。一份,長官,我發誓——」

「很好,那又是三份。我吃了四份。」艦長把總數加在一起,喃喃自語地說。「惠特克,去拿一個盛湯的大碗到這兒來,還有那把你分草莓用的勺子。」

「明白明白,長官。」黑人進了餐具室,立刻拿著餐具回來了。

「現在——把沙子舀在大碗里去,上次你往冰淇淋盤子里舀了多少草莓就舀多少沙子。」

惠特克睜大眼睛看著那罐沙子、勺子和大碗好像它們是炸彈的各個部件,把部件裝在一起,這炸彈就會把他炸飛。「長官,我不完全——」

「能舀多少就舀多少,請舀吧。」

黑人十分不情願地從馬口鐵罐里舀了尖尖一勺沙子倒在了大碗里。「把大碗在桌子上傳一圈。先生們,檢查一下大碗……那麼,先生們都同意上次你們每盤冰淇淋吃的草莓大致是這麼多啦?很好。惠特克,再演示一次,24次。」鐵罐里的沙子越來越少,都堆在大碗里了。威利試圖用手揉去不停眨著的兩眼中的睡意。「好,為了量准,再演示3次……好,馬里克先生,拿起那個一加侖罐,告訴我還剩多少沙子。」

馬里克往鐵罐里瞧了瞧,說:「大約一夸脫,或許還少點兒,長官。」

「行了。」艦長故意點著一支香煙。「先生們,10分鐘之前我召集了這次會議,我派人去拿些冰淇淋和草莓來。惠特克給我拿來冰淇淋,說『沒有草莓了』。先生們,你們誰能解釋剩下的一夸脫草莓為什麼不見了?」軍官們偷偷地面面相覷,誰也不吭聲。「好。」艦長站了起來。「關於草莓的事我倒有個不錯的主意。不過,你們這些先生的責任就是維護艦上的秩序,防止像盜竊餐廳儲藏室那樣的犯罪。現在我指定你們大家組成調查委員會,由馬里克任主任,去調查草莓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明天早上開始調查吧,長官?」馬里克問。

「我說的是現在,馬里克先生。根據我的手錶,現在還不是早上,而是凌晨3點47分。如果今天早上8點以前你們還得不出結果,我就自己來解開這個謎——在將來的業績評定報告中適當註明調查委員會未完成其指定的任務。」

艦長離開之後,馬里克開始對惠特克沒完沒了地盤問。過了一會兒,他派人把司務長的其他同伴找了來。這三個黑人男孩並排站著,很有禮貌地回答各個軍官連珠炮似的向他們提出的問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他們那裡弄出的情況是那天晚上11點半把容器鎖好放起來之後——他們不記得是誰把它放入冰櫃的——裡面還剩些草莓——他們不知道還剩多少。凌晨3點值勤軍官曾叫惠特克再給艦長送一份冰淇淋,結果發現容器已經空了,只能在容器底上刮下一些紅色的汁液。軍官們糾纏這幾個黑人直到天亮也沒有推翻他們講過的這番話。最後馬里克精疲力竭地放了這些勤務兵。

「這是條死胡同,」副艦長說,「也許他們把東西吃光了。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即使他們吃了,我也不會怪他們。再吃一頓也不夠呀。」哈丁說。

「餐廳侍應生踩碎了草莓時,」威利打了個哈欠,「你們不應該給他套上口套。」

「我和史蒂夫根本不擔心業績評定報告,」基弗把頭趴在兩隻胳臂上說,「你們這些小人物才會擔心。我們兩人誰都可以接替奎格,不管從哪方面講,我們是出色的軍官。我可以當面罵他——我實際上也罵過。上次業績評定報告我仍然得了個4.0分。」

杜斯利把腦袋耷拉在胸前,發出雷鳴似的鼾聲。馬里克厭惡地瞥了他一眼說:「湯姆,睡覺前你獨自寫個報告,這樣我現在就宣布休會。」

「過120秒,」小說家小聲地說,「報告就放在你的書桌上。」他踉踉蹌蹌地走回房間,打字機開始噠噠地響起來。

早晨8點軍官起居艙的電話蜂鳴器準時響了,是奎格打來的,叫副艦長到他房間去。馬里克掃興地把一叉子烤餅放了下來,喝了口咖啡,離開了起居艙。在路上聽到這些話他高興了起來:

「草莓戰役,第二階段。」

「準備放煙霧。」

「史蒂夫,你屁股上的傷怎麼樣了?」

「要是事情不妙,就往海里扔個染色標誌。」

「誰是你的最近親屬?」

奎格坐在辦公桌旁,穿著剛洗過的衣服,浮腫的臉已刮過並撲了粉。這給馬里克不詳的預兆。他把調查報告遞給艦長,報告的標題是:草莓失蹤——調查委員會的報告。奎格轉動著手裡的鋼球,仔細地看完這兩頁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報告。他用手背把兩頁紙推開,「不能令人滿意。」

「很抱歉,艦長。那些侍應生可能在撒謊,但是已經走進死胡同了。他們講的話是連貫一致的——」

「你們的委員會調查過他們講真話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嗎?」

馬里克撓了撓頭,兩隻腳在地上蹭來蹭去,說道:「長官,那就是說有人闖進了餐廳的冰櫃。可是有一點,惠特克從未說鎖被撬過——」

「你想過嗎,會不會艦上有人複製了冰櫃的鑰匙呢?」

「不會的,長官。」

「是嗎,為什麼不會呢?」

馬里克口吃了,「噢,——事情是這樣的,長官,鎖是我親自買的。只有兩把鑰匙。另一把在惠特克手裡——」

「有沒有這種可能,有人趁惠特克睡著的時候偷走了他的鑰匙,給自己複製了一把——你調查過這件事嗎?」

「長官,我——要是那樣,惠特克一定是睡得特別死的人,可我認為他不是——」

「你認為他不是,嘿?你知道他不是睡得特別死的人嗎?你問過他嗎?」

「沒問過,長官——」

「噢,為什麼不問?」

副艦長從小小的舷窗向外望。他能看見停泊在附近一個錨地的「卡拉馬祖號」輕型巡洋艦的船頭,這艘軍艦也在萊特灣遭到一架自殺式飛機的襲擊。船頭被撞塌陷了,並且歪向一側,所以馬里克看到的是一塊塊裂開的被熏黑了的甲板,甲板上還吊著一台猛烈晃動著的被炸壞的通風機。「長官,我想有很多很多的間接可能性,但是昨天晚上沒時間對它們全部進行調查——」

「沒時間,嘿?你們一直坐著開會開到現在?」

「長官,我相信報告上說的是我在5點過10分宣布散會的。」

「噢。在你躺在被窩中的三小時里,你本來可以發現許許多多事情。既然誰也沒想出解決問題的好辦法,我就接過調查的任務,事先我曾講過我會這麼做。要是我解開了這個謎,而且我相當有把握會解開這個謎,那麼委員會將因為讓指揮官去干它的工作而必須受到處罰……派人去把惠特克叫來見我。」

整個下午,大約每隔一小時,司務長的助手一個接一個地走進艦長的卧艙。在甲板上值班的威利負責安排這幾個垂頭喪氣的人依次列隊進去。上午10點鐘,兩名新來的少尉法林頓和沃利斯從海灘乘登陸艇到了艦上,把威利的注意力從草莓危機上引開了。當兩名新軍官站上了后甲板等候水兵將他們的行李從小艇遞上來時,值勤官威利審視著他們,並且立即得出定論他喜歡法林頓,不喜歡沃利斯。沃利斯的肩部向前彎曲,膚色淡綠,說話聲調很高。他似乎比法林頓大幾歲,而法林頓卻像香煙廣告中那個臉色紅潤、長相英俊、兩眼碧藍的少尉。旅途的紛亂和勞頓以及他環顧這艘骯髒破舊的軍艦時所表現出的些許調皮的幽默感使他的長相美更加突出。威利喜歡他那弄髒了的灰色襯衣和那頑皮微笑。沃利斯的襯衣則漿得發挺。「先生們,在這兒等著。」威利說。他徑直往前走,敲了敲艦長的門。

「有什麼事?」奎格不耐煩地大聲問道。艦長坐在轉椅上,鋼球在他那隻搭在椅背上的手中飛快地轉動著。黑人拉塞拉斯背對舷牆站著,雙手放在背後,微笑時露出整個牙齒,汗水從鼻尖往下滴。

「打擾您啦,艦長,」威利說,「沃利斯和法林頓到這兒了。」

「誰?」

「新來的軍官,長官——」

「噢,也大約是到達的時間了。知道了。我眼下沒時間見他們。送他們去馬里克那兒。告訴他給他們安排住處等等。」

「明白明白,長官。」威利剛轉身要走,他的目光與拉塞拉斯的目光正好相遇。這個黑人投向他的目光就像一頭被繩子牽著在路上走的小牛犢流露出的默默哀求的目光一樣。威利聳了聳肩,走出了房間。

正午時分,艦長派人找來了馬里克。「喂,史蒂夫,」他說——他斜躺在床上——「到現在為止,一切事情都完全照我設想的那樣在進行。司務長的助手都開始講實話了。我知道如何對付這些黑猿猴,我當食堂司務長的時候,這種事我幹得多了。你盡可以把他們列為疑犯。」

「那太好了,長官。」

「恐怕我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了,可是時不時地這樣做對他們的靈魂有好處。」艦長咯咯地輕聲笑了,嚇唬司務長的助手使他很開心。「凡是拿了惠特克鑰匙的人我們也可以把他們列為疑犯。惠特克是穿著衣服睡覺的,鑰匙就系在他腰帶上。而且他睡覺很驚醒。這可是我發現的。」奎格帶著狡黠而得意的神氣看了副艦長一眼。「那麼,這就把案情集中到一點上了,我們就可以從這一點著手進行調查,嗯?」

馬里克以敬佩的目光看著艦長的臉,以立正的姿勢站著——除非迫不得已,他決心一言不發。

「史蒂夫,給你講個小故事。那得回到很久以前的和平時期啦。回到1937年吧,『巴曾號』驅逐艦發生了類似的小疑案,當時我還是個地位低下的少尉,負責吃喝拉撒的小事。廚師的賬上出現了5磅乳酪的差錯。乳酪不在冰箱里,做菜沒有用過,做三明治沒有用過,哪兒也沒有用過。我證實了這一切。就跟這些草莓一樣,不翼而飛了。嗯,副艦長不屑一顧地說:『奎格,算了吧。』但是你們都知道,我是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傢伙。通過拐彎抹角的詢問,連哄帶騙的各種各樣的手法,我發現,一個鬍子拉碴的大個子饞鬼,名叫瓦格納,一名狙擊手,一天晚上趁廚師睡著了用蠟留下了他鑰匙的印記,給自己複製了一把鑰匙,一有機會他就在凌晨二三點鐘的時候去偷吃。迫使他認罪后,他受到輕罪軍事法庭因行為不端而被勒令退伍的處罰——我也在自己的晉級公文旅行袋中多了一份小小的表彰證書,當然這與我們的話題無關,不過在那個年頭對一個少尉來講,這對他的晉陞是很有意義的——嗯,懂我的意思嗎?」

馬里克茫然地微笑著。

「現在我們必須做的一切,」奎格說,「是查出『凱恩號』上的哪個機靈鬼配了一把餐廳冰櫃的鑰匙。這不應該是件難事。」

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后,馬里克說:「長官,你認為那就是事情的原委?」

「我沒有認為任何鬼事情,」艦長突然惱怒地厲聲呵斥。「在海軍里你不能認為任何事情!我知道有人配了一把鑰匙。其他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對吧?你有什麼要說的——草莓就那麼不翼而飛了?」

「嗯,長官,我不敢肯定該怎麼想——」

「真見鬼,史蒂夫,一位海軍軍官應該能夠懂得簡單的邏輯。我剛才費盡了口舌向你證明不可能有別的解決問題的途徑。」接著艦長重複了他在這次談話中提出的整個推理的思路。「那麼,這次你懂我的意思嗎?」

「長官,這次我懂了。」

「噢,謝天謝地總算幫了點小忙。哦……好了,下一步該這麼做。叫所有的水兵都回到自己的房間。叫他們每個人寫一份報告說明從昨天晚上11點到今天凌晨3點這段時間裡他們的一切行動,去過哪些地方,並找出兩個證明人,併發誓說的是真話,然後再交給你。所有的報告必須在今天17點交上來,放在我的辦公桌上。」

額爾班敲門進來了,手裡拿著一份鉛筆寫的電文。「長官,是海灘那邊用信號發來的。」額爾班說,緊張地摸著塞進了褲腰裡的襯衣。艦長看完電文,然後遞給了馬里克。這是發給「凱恩號」的命令,派它於當天下午離開烏里提環礁護送「蒙托克號」、「卡拉馬祖號」和兩艘遭損壞的驅逐艦去關島。

「好的,」奎格說,「各部門做好出發的準備,這次護航改變任務,加上我們還有小小的偵察工作要做,我們應該有不少樂趣。」

「明白明白,長官。」馬里克說。

「在這一點上,湯姆,我們可以利用一下你那三寸不爛之舌了。」艦長說道。他坐在辦公桌前,水兵們的報告散亂地堆放在他面前。基弗背靠著門站著。這時已是第二天早上9點,「凱恩號」在幾艘遭損壞的戰艦的屏蔽下正平穩地行駛在無風的平靜如鏡的海面上。「坐下,湯姆,坐下。坐在我床上。是呀,天已經大亮了,正像我想的那樣,」艦長繼續講著。「我完全肯定我已經抓住那傢伙了。從各方面看都說得通。就是那個也會耍這種花招的傢伙。動機、機會、方法——一切都吻合。」

「他是誰啊,長官?」基弗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

「啊哈,那是我暫時的小秘密。我要你去作一次簡短的廣播。湯姆,打開有線廣播系統好嗎?就說——用你自己的話說,知道嗎,這比我去講要好得多得多——告訴他們艦長知道誰配了餐廳冰櫃的鑰匙。犯罪的當事人自己寫的報告露了馬腳,這份報告是艦上惟一與事實不符的報告,而且——嗯,然後說他必須在12點之前親自向艦長自首。如果他自首,那要比我去逮捕他好受得多……你看你能把所有這些話都傳達清楚嗎?」

基弗猶豫不決地說:「我想我能,長官。我就這麼講。」他重複了艦長充滿威脅的那番話的中心意思。「是這樣講嗎,長官?」

「很好。盡量用完全同樣的語言。快去吧。」艦長微笑著,興奮得滿臉通紅。

脖子上掛著值勤軍官望遠鏡的威利·基思正在右舷側面巡行,眯著眼看著天空。艦橋上有股很濃的煙囪的煙味。小說家走到他跟前說道:「奉艦長的命令,請允許作一次廣播——」

「當然可以,」威利說,「不過,先跟我到這兒來一會兒。」他領著基弗來到固定在駕駛室后側的無液氣壓計處。灰色刻度盤上的指針遠遠地向左偏斜在29.55度處。「這是什麼意思,」威利說,「今天天氣多好,又平靜又晴朗,一片藍天啊?」

基弗若有所思地嘟起了嘴。「有颱風警報嗎?」

「史蒂夫已經在海圖室把它們都標出來了。去看看吧。」

兩位軍官攤開一張很大的用藍黃兩種顏色標註的中太平洋海圖,仔細地察看起來。海圖上用紅色小圓點標出了三條風暴路線,但是沒有一條路線距他們所在的位置在數百英里之內。「嗯,我不知道,」基弗說,「也許一場新的風暴正在附近形成。現在是風暴季節。你把情況告訴艦長了嗎?」威利點了點頭。「他說什麼啦?」

「他什麼也沒說,他只對我『唔』了一聲,近來他總是這樣。」

基弗走進駕駛室,按了一下有線廣播匣的說話控制桿。等了一會兒,他說道:「大家聽著,奉艦長之命播送以下通知。」他緩慢而清晰地將奎格的話重複了一遍。駕駛室的水兵眯著眼睛交換了一下眼神,接著又重新茫然地睜大了眼睛。

奎格在房間里整整等待了一個上午。誰也沒來。12點15時艦長開始派人去傳喚各部門的水兵,有時單獨傳喚一人,有時兩個三個地傳喚。每隔15或20分鐘大喇叭便會嗡嗡地響起新的傳喚聲。這樣連續不斷的盤問一直持續到下午4點,然後奎格派人找來了馬里克和基弗。當兩位軍官走進艦長室時,他們發現傑利貝利正在接受詢問。這個文書軍士又白又胖的臉上毫無表情。「長官,要是我真知道,我會告訴你的,」他正在申訴說,「我的確不知道。我當時睡著了——」

「我觀察的結果是,」奎格弓著腰坐在斜靠背的轉椅上,兩隻手轉動著鋼球說道,「艦上的文書軍士一般都能發現艦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噢,我不是說任何事情你都知道。我不是叫你告發任何人。我只是說我非常願意批准你提出的到舊金山上文書軍士長學校的申請。一旦這個疑案搞清楚了,罪犯受到了懲罰,輕罪軍事法庭結了案辦完了一切事情,啊,我想我就可以放你走了,波蒂厄斯。事情就是這樣。」

瞬間激活的興趣使文書軍士獃滯的兩眼頓時有了生氣。「明白明白,長官。」他說完便離開了。

「好的,夥計們,」艦長興高采烈地對兩位軍官說,「現在我們可以逼近了。」

「準備逮捕嗎,長官?」基弗問。

「那是肯定的,」奎格說,「只要我們再核實另一個證據就可以了。你們來得正好,需要做些組織安排。」

「水兵們希望正午實施逮捕。」副艦長說。

「讓他們猜測永遠是好事。我們必須做的下一件事——實際上是最後一件事——是找到那把配的鑰匙。先生們你們建議怎麼辦?」奎格咧嘴笑著,看看這個軍官又看看那個軍官。「相當棘手,你們認為,嗯?好吧,我們就這麼做。很簡單,分三步做:第一步,我們把艦上的所有的鑰匙全收上來,給鑰匙加上寫有物主姓名的標籤。第二步,對全艦以及艦上的每一個人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清查,確定我們把所有的鑰匙都收上來了。第三步,我們用所有的鑰匙去開冰櫃的鎖。打開鎖的那把鑰匙,嗯,鑰匙上的標籤就告訴你犯罪當事人的名字了。」基弗和馬里克被驚呆了。艦長掃視了他們的臉一眼,說:「嗯,有問題嗎?或者你們同意這就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艦長,」基弗謹慎地說,「我想今天早上你對我說過你知道是誰偷了草莓。」

「當然我說過。今天下午我就跟那傢伙談過。當然他撒了個彌天大謊,但是我揭穿了他的謊言。」

「那麼為什麼不逮捕他?」

「如果你要給他定罪,那還需要一點證據。」奎格用諷刺的口氣說道。

「你說過他寫的報告露了馬腳——」

「當然露了馬腳。從邏輯上講是這樣。現在我們需要的一切就是鑰匙本身。」

「長官,你了解嗎,艦上可能有幾千把鑰匙?」馬里克說。

「有5000把又怎麼樣?從中挑選嘛,可能要一個小時挑選,而你僅需挑出幾百把就能找出與鎖相合的那把。你可以一秒鐘核對一把,1分鐘就60把,半小時就能核對1800把。還有什麼別的事讓你們為難嗎?」

副艦長撓了撓頭,深深吸了口氣說道:「長官,很抱歉,我認為這個計劃行不通。我認為你會無緣無故地引起水兵的反感,對你產生對立情緒——」

「為什麼行不通?」奎格低頭看著轉動的鋼球。

「湯姆,你認為這個計劃行得通嗎?」馬里克轉身問火炮指揮官。

基弗側眼看了看奎格,然後向副艦長眨了眨眼,搖了搖頭。「史蒂夫,我不知道按計劃做會造成什麼傷害。」

「馬里克先生,我想知道你的反對意見。」奎格帶著不高興的鼻音說道。

「艦長,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認為你還沒有徹底考慮過這件事。啊——首先,我們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把鑰匙——」

「讓我在這兒打斷你一下。我說有,因此為了達到你們的目的就有——」

「好吧,長官。就假設有,就假設開始搜查。可是艦上有上億的洞孔、溝槽、裂縫、箱盒、角落,這些地方都可以藏一把鑰匙。而且那鑰匙隨時可能被扔進海里。我們找到它的機會等於零。至於那傢伙把它交給你,上面還有寫了他名字的標籤,你以為誰會那麼傻呀?」

「世界上傻瓜有的是,」奎格說,「坦率地講,既然你把我當成倒霉的白痴在跟我談話,那麼我認為他不會把鑰匙交上來了。但是我認為他會把鑰匙藏起來,而且我們會找到它,這將證明我的觀點。至於把它扔到海里,別擔心,他歷經周折才弄到了鑰匙就不會那麼做——」

「長官,你可以把鑰匙藏在前鍋爐房裡面,我可能搜尋一個月也找不到,僅僅就在那一個地方——」

「你所說的一切表明你沒有能力組織一次徹底的搜查,我想也許你是對的。因此我自己來組織這次搜查——」

「艦長,你還說過要對所有人進行搜身。那就是說要脫光他們的衣服——」

「我們這兒氣候溫暖,誰也不會感冒。」奎格咯咯地笑著說。

「長官,恕我敬重地問你一句,為了一夸脫草莓而對全體船員大動干戈,這樣做值得嗎?」

「馬里克先生,我們艦上有個小偷。你是不是建議我讓他繼續偷下去,或者發給他嘉獎狀?」

「艦長,他是誰?」基弗插嘴問道。

奎格狡黠地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遲疑了片刻。然後他說:「這事只有我們三人知道,當然——嗯,就是額爾班。」

兩位軍官不由自主地以同樣吃驚的語氣驚叫道:「額爾班?」

「正是。幼稚無知的小額爾班。在我研究額爾班的心理之前,我也有點感到吃驚。他就屬於小偷類型,錯不了。」

「那太讓人吃驚了,艦長,」基弗說,「啊,我要是懷疑,也會最後懷疑到他頭上。」他說話的口氣是善意的撫慰性的。

馬里克狠狠地看著基弗。

艦長自鳴得意地說:「嗯,我告訴你吧,湯姆,這事確實費了一番思考。可是他就是那個——嗯,咱們著手干吧。史蒂夫,立即開始收繳鑰匙。宣布明天早上10點開始搜查,告訴大家到那時凡是身上或隨身物品中藏有鑰匙的人都將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明天我將親自指揮這次搜查行動。」

兩位軍官走了出去,默默無言地沿著梯子下到了軍官起居艙。基弗跟隨馬里克走進了他的房間,拉下了窗帘。「嗯,史蒂夫——他是,或者不是胡言亂語的精神病患者?」他低聲地說道。

馬里克坐到椅子上,用兩隻手掌使勁搓著臉。「別說了,湯姆——」

「我沒再講了呀,不是嗎,史蒂夫?自從斯蒂爾威爾那件事之後,我就一直沒講過。這件事可是新鮮事。這事已超過紅標線了。」

馬里克點了一支雪茄煙,吐出團團的藍色煙霧。「不錯。為什麼呢?」

「它是真正的系統化的幻想。我可以把所發生的事情非常清楚地講給你聽。是杜斯利的調令引發的。這對艦長是一個可怕的打擊。當時你看見了他的情緒是多麼低落。眼前發生的事是下一步。他正竭力恢復被擊碎的自尊心。他要重新展現他海軍生涯的最大輝煌——『巴曾號』上的乳酪調查事件。草莓本來算不上件事。但是當時的情況正好是一出偵察劇完美的序幕,通過這齣戲他能向自己證明他仍舊是1937年滿腔熱情的奎格。他編造出有人配了一把我們冰櫃的鑰匙,那是因為為了他的緣故必須有這麼一把鑰匙——而不是因為它符合邏輯。它根本不符合邏輯。那是瘋狂——」

「嗯,那麼,你說草莓究竟是怎麼回事?」

「噢,天哪,當然是食堂的小夥子們吃了。你明明知道是那麼回事。還能是別的情況?」

「昨天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盤問他們。把他們臉都嚇白了。而他很滿意他們沒有——」

「我倒希望聽到他的盤問。他迫使他們繼續撒謊。他希望他們是無辜的。不然他這出偉大的鑰匙戲就演不下去了,難道你還不明白——?」

「湯姆,你說的不是實情。只是你想像出來的另一種理論而已。」

「我說的是一個患了妄想狂的艦長,否則就沒有妄想狂這種病了。」基弗反駁道。馬里克不耐煩地從書桌上拿起一頁航海日記開始看起來。小說家心平氣和地說:「史蒂夫,你熟悉《海軍條例》的184、185和186條款嗎?」

副艦長跳了起來。「天哪,湯姆。」他悄聲說。他把頭伸到窗帘外仔細看了看起居艙的過道。然後他說:「小聲點。」

「那麼,你熟悉嗎?」

「我知道你在講什麼。」副艦長深深吸了口氣,鼓起了腮幫子。「發瘋的是你,不是艦長。」

「那好吧。」基弗說,他直視著副艦長的雙眼,轉身出去了。

那天晚上副艦長在醫學日誌上寫下了很長一條,寫完之後他把紙夾放好,鎖上保險柜,取下那捲厚厚的藍皮《海軍條例》。他打開書,轉過頭看了看已放下門帘的門口,然後站起來用門栓關上了金屬門,這種門過去幾乎從未在熱帶地區用過。他翻到184條用單調又含糊不清的聲調大聲地緩慢地念道:

「可以想像在出現極端異乎尋常、非同一般的情況時部下有必要解除指揮官的職務,將其逮捕或列入病人名單;但不經海軍部或別的適當上級機關的批准絕不允許採取此種行動,除非請示這樣的上級機關會造成延誤或具有其他顯而易見的理由真正無法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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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艦嘩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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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加侖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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