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帕格。亨利匆匆就道去蘇聯。不過他在途中耽擱了一些時日。

當飛剪型客機振翅直上駛離巴爾的摩港口,在引擎的輕嗚聲中升入一月份低低的濃霧時,他從公文包里取出兩封他一直無暇閱讀的信。他首先打開那隻厚實的白宮信封,翻了翻那份打字文件,這是霍普金斯有關《租借法案》的長篇說教。

「您要什麼早點,先生?」一個穿白制服的侍者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帕格叫了火腿蛋和烙餅,儘管吃了羅達兩個星期的豐餐美酒以後,他已感到軍服有點窄小了。到蘇聯去執行任務應該養養胖,他尋思,象一頭即將冬眠的熊一樣。他的生涯真他媽的快要進入冬眠狀態了,他已餓得要命,因此要吃一個痛快。在他搞清楚帕米拉。塔茨伯利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之前,哈利。霍普金斯的嘮叨文章豈不應該暫且恭候一旁。發自倫敦的航空信封上的尖長字跡分明是她的。帕格扯開信封,心頭湧上一陣不由自主的渴望之情。

親愛的維克多:我潦草地寫上幾行,好讓你知道我剛啟程赴蘇格蘭,去寫一篇關於美國飛機渡運駕駛員的報道。你一定已經知道我爸爸死了,他是在阿拉曼觸雷炸死的。《觀察家》很慷慨,讓我有機會擔任記者繼承父業。關於韜基的事我想多談也無益。我已經振作起來,儘管有一陣子我曾覺得自己好象已經死了一樣;或者說,覺得還是死了的好。

在你損失那艘兵艦以前,你收到我從埃及寫給你的長信嗎?那條消息使我驚駭莫名,幸虧不久以後我就得悉你安全無恙,並已首途赴華盛頓。我自己不久也要到那兒去。我在那封信里告訴你,鄧肯。勃納一沃克已向我求婚。說實在的,我想我寫信給你就是為了取得你的同意。我沒收到你的回信。在那以後,我們就訂了婚,他作為奧金萊克的新任副空軍參謀長已去印度履新。

我在華盛頓不會果得太久,斯大林格勒的危險局勢使我的編輯產生了把我送回蘇聯去的念頭。但在簽證問題上我碰上了一些不可思議的困難,《觀察家》正在設法解決,在此期間我就來到這裡。如果由於某些不可思議的馬克思主義理由不讓我回莫斯科,我的用處將會消失。到那時我可能幹脆結束我的記者生涯,到鄧肯那裡去,作為他的太太隨傳在側。我們等著瞧吧。

你無疑已經知道,羅達和我曾在好萊塢邂逅相遇,我已把我們之間的關係告訴了她。我只是為了表明心跡,從此忘掉過去,我也相信你不會為此生我的氣。如今我已和一個可愛的男人訂了婚,我的歸宿已定,事情就是這樣。一月十五日左右我將下榻於沃德曼。派克飯店。你能給我來個電話嗎?如果我打電話給你,我不知道羅達會有什麼想法,儘管顯而易見,我是不會對她造成威脅的。至於和你見面的事兒,我想做得光明磊落。我就是不想裝出一副好象不知人世間有你存在的樣子。

愛你的,帕米拉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原來羅達早有所聞,但她卻不露聲色——帕格陷入了沉思,既覺得驚訝、有趣,也深有感觸。出色的策略,出色的女人。也許在把信件遞給他的時候她已注意到倫敦的郵戳了。至於秘密的泄露,他感到局促不安,儘管問心無愧,還是局促不安。總的說來,羅達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帕米拉的信寫得很得體,語氣平靜友好;就這種情況而言,也寫得恰如其份。儘管「飛剪號」有點顛簸,窗外烏雲翻滾,向後掠去,他還是心情舒暢地吃掉了這頓豐盛的早飯,這是因為他看到了一線希望會在蘇聯跟未來的勃納一沃克夫人再度相逢。

接著他閱讀霍普金斯的信。

親愛的帕格:那天早上,總統對你感到十分滿意。他會記住這件事的。登陸艇的問題並未消失。也許還要借重你的才幹解決這個問題,不過那要看斯坦德萊大使需要你的時間有多長了。有關你兒媳的特殊要求已經轉達有關方面,但德國人把這些人送到巴登一巴登,以致我們的努力未能奏效。威爾斯說這些人的處境並不危險,他還說有關交換這一伙人的談判正在進行。

現在言歸正傳。

斯坦德萊將軍此次回華盛頓來,是根據他自己的請求,因為他認為我們對租借物資處理不當。但處理租借物資的方式只有兩個:無條件援助,或在有補償的基礎上援助。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施捨,從不要求清算帳目,從不要求提出理由,也從不作出物物交換的安排;這種做法使這位老將軍大為惱火。那是我們的政策,確實是這樣。斯坦德萊是個英明幹練的老傢伙,但跟往常一樣,總統遠遠地走在他前面。

總統對俄國人的全面政策包括三項要求,內容十分簡單。你要牢牢記住,帕格:(1)使紅軍繼續對德國作戰(2)敦促紅軍對日本採取行動(3)建立一個有蘇聯參加的更強大的戰後國際聯盟。

你知道,列寧在一九一七年和德皇做成了一筆買賣,便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戰。斯大林也在一九三九年和希特勒做成了一筆買賣而不捲入這次戰爭。如果不是希特勒攻擊他,他至今還會置身事外。總統不會忘記這些事情。

不管斯大林口頭上怎樣表白,我懷疑希特勒主義對他來說是否真是什麼洪水猛獸,他自己也是個統治著一個警察國家的獨裁者。他曾舒舒服服地跟希特勒共枕同衾達兩年之久。現在俄國遭到入侵,因此他不得不戰鬥。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我們獲得的情報表明,他們一直在相互伸出觸角,試探和談。如果德國肯出足夠價錢,在那條戰線上出現單獨媾和的可能性是始終存在的。

不過此事現在還不可能。希特勒必須把相當多的土地弄到手才能使他的人民相信,流掉這麼多的德國人鮮血不是枉然的。我們越能使俄國人的力量增強,斯大林做成這筆買賣的可能性就越小。我們要他把德國人全部趕出俄國,並且繼續前進,直取柏林。這樣,才不至於會有數以百萬計的美國人喪失生命,因為我們參戰的目的在於消滅納粹主義,不達此目的決不罷休。

因此,如希望租借物資為我們帶來朴償,這是把目標搞混了。俄國人消滅大批大批的德國兵就是對我們的補償,因為這些德國兵以後不會在法國和我們對抗了。

我們還沒不折不扣地履行按《租借法案》所承擔的義務。我們只完成了百分之七十左右。我們力圖完成任務,我們提供的援助是大規模的,但德國潛艇擊沉了許多船隻,對日作戰的消耗又很大,而且為了支持北非的登陸戰,我們不得不挪用一部分租借物資,我們也沒履行在歐洲開闢第二戰線的諾言,還沒有。因此我們不能夠對俄國人強硬。

即使我們能夠,這也不是高明的戰術。我們需要他們甚於他們需要我們,對這樣一個帶根本性的問題,斯大林是騙不了的。他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物,很難對付,象一個紅色的伊凡大帝,但我覺得十分高興的是,他和他的人民在這次戰爭中站在我們一邊。關於這一點,我們在公眾面前是直言不諱的,而且因此也沒少挨罵。

斯坦德萊將軍會要你試圖取得補償。他很賞識你對付俄國人的能力。他們能夠大大放鬆有關空中運輸線、軍事情報、我方轟炸機穿梭轟炸的基地等方面的限制,釋放我方在西伯利亞上空被擊落的飛行員,等等,這是真的。如果你能在其他人已經失敗的方面取得成功,或許就能博得斯坦德萊的歡心。但在基本問題上,馬歇爾將軍已經告訴總統,不管俄國人能給我們什麼東西作為租借物資的補償,我們也不會改變我們在這次戰爭中使用的戰略或戰術。他完全贊同無條件援助。

總統希望你知道這一切,並恢復給他寫非正式報告的做法,如你在德國時所做的那樣。他再次提到你對一九三九年希特勒一斯大林條約所作的預言,他要求你(並非完全是說笑),如果你的水晶球里出現任何在那邊進行單獨媾和的跡象,務必儘早通知他。

哈利。霍一月十二日於白宮這封信並不怎樣使他感到鼓舞;帕格即將出任前海軍作戰部長的幕僚,而在首途赴任之初,便接到要他繞過老將軍直接向總司令送「非正式報告」的命令。這個新職看來只能使他陷入窘境。帕格從他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柬有關蘇聯的情報,專心致志地研究起來,為了排除諸如此類的煩惱,工作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飛剪型客機改變航線,徑飛百慕大,沒說明任何原因。乘客們在一家海濱飯店進午餐時,可以通過餐廳的窗子看到他們的飛機沉甸甸地徐徐起飛,進入迷濛的雨霧之中。他們在百慕大獃了幾個星期,不久得悉,這架飛機被召回,是為了送弗蘭克林。羅斯福去出席卡薩布蘭卡會議。當時這次會議已成為廣播和報紙的重要新聞,跟德軍在斯大林格勒的日益崩潰分享了報紙頭版頭條新聞的地位。

帕格對於這次耽擱並不在意,他沒必要匆匆忙忙趕到俄國去。在太平年月里,大西洋這個遠離海岸的綠色小島是個安謐寧靜、鮮花盛開連汽車都沒有的伊甸樂園,現在變成了美國海軍的前哨基地。吉普、卡車和推土機橫衝直撞,揚起陣陣珊瑚塵,引擎的廢氣瀰漫空中;執行巡邏任務的轟炸機在頭頂上轟轟隆隆,灰色的艦艇擠滿海灣;在岸上,水手們把商店擠得水泄不通,鎮上的街道都變得更加狹窄了。居住在那些粉紅色巨大宅邸里無所事事的闊佬寓公們似乎也銷聲匿跡了,他們好象是在安心等待美國佬把討人厭的德國潛艇全部擊沉,打贏這場戰爭,然後離開這裡。本地的黑人居民看起來獲利不少,生活也很愉快,儘管遍地煙塵,噪音不絕。

基地司令官把帕格安置在他那所新建的漂亮營房裡,營房裡有個硬地網球場。除了和司令偶爾打幾局網球或玩撲克外,帕格把時間消磨在閱讀有關蘇聯的書籍上。他帶在身邊的情報資料內容都比較貧乏。在閑逛百慕大的圖書館和書店時,他發現一些議論淵博的對蘇聯讚不絕口的英國書。它們的作者有肖伯納,還有一個名叫比阿特麗斯和西德尼。韋布的一對夫婦。他耐著性子孜孜不倦地讀完這些冗長而別有風格的對俄國社會主義的讚歌,但沒發現什麼一個軍人可以利用的材料。

他也看到一些冷酷無情的反面書籍,大多出自變節分子或揭發者的手筆,都是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涉及政府策劃的假審判、大屠殺、大飢荒以及秘密集中營等。在這些遍布共產主義樂園的集中營里,數以百萬計的人被迫從事苦役,勞累致死。在這些書籍里,被歸咎於斯大林的罪惡看起來比希特勒犯下的臭名遠揚的罪行更為可怕。哪一方面說的是真話呢?這個矛盾好象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不禁使維克多。亨利清楚地回憶起上次隨哈里曼使團到蘇聯去的情景;還回憶起在那裡困惑迷惘的孤立感,以及和人民打交道時遇到的挫折。蘇聯人的模樣和行動都和普通人一樣,他們甚至流露出熱忱親切的儘管是羞怯的魅力;然而,正是這些人,他們能夠突然變得象火星上的人一樣,完全失去與外界交往的能力,充滿冰冷的、疏遠的敵意。

等他的班機恢復航行后,他買了一部三卷本的平裝書供旅途閱讀之用——利昂。托洛斯基的俄國革命史。帕格知道托洛斯基是個猶太人,紅軍的組織者,革命期間是列寧下面的第二把手。他也知道,在列寧死後,斯大林為了奪取權力設法把他擠掉,迫使他逃亡到墨西哥,後來——至少根據那些不友好的書刊的報道——又派刺客到那裡砸爛了他的腦袋。這部巨著的文采使他感到驚嘆,但其內容卻使他感到震驚。這次旅程共六天,橫渡大西洋,飛越北非,穿過中東,不知不覺便飛抵德黑蘭。這是因為雲層遮斷他的視線,無法欣賞浩瀚壯觀的地面景色時,或在電話還沒有接通時,或在某個空軍基地凄涼的活動房屋裡過夜時,他總有托洛斯基與他作伴。

這次跨越大半個地球表面的飛行和描述沙皇制度沒落的火光閃耀的史詩交織在一起,給帕格感受很深。托洛斯基描述了無情的鐵腕人物為了奪取權力而策劃的陰謀和反陰謀,讀來扣人心弦,有如一本小說。但有些長篇累牘的馬克思主義詞句卻使人如墮五里霧中,儘管維克多。亨利誠心想把它看懂,結果還是無能為力;可是,他確實模模糊糊地認識到,在一九一七年的俄羅斯,一股社會力量象火山一樣突然迸發,企圖實現一個偉大的烏托邦式的夢境。但在他看來,根據托洛斯基自己提供的證據——這本書旨在歌頌這次革命——這個理想在一片可怖的血海中徹底失敗了。

班機從一個塵土飛揚的基地飛越到另一個塵土飛揚的基地。除此之外,帕格幾乎看不到北非的戰爭。據無線電報道,隆美爾正在北非使入侵者遭遇到很大的困難。機翼日復一日地掠過青翠的森林、空曠的沙漠、崎嶇的群山。自高空俯視,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終於向後飄移,尼羅河宛似一條青綠的衣帶閃閃發光,在巴勒斯坦耽擱了半天,他因而有暇驅車前往老耶路撒冷一游,在耶穌基督十字架的迂迴曲折的街道上溜一趟。接著他又回到凌空展翅的飛機上,閱讀有關陰謀、囚禁、拷問、毒藥、槍殺的故事。這一切都是以社會主義情誼的名義進行的,據說,在馬克思主義制度下這種情誼是必然存在的。當他到去德黑蘭時,他才開始看第三卷。因此只好把未看完的書留在飛機上。到下一站,托洛斯基可是不受歡迎的。

「整個問題的關鍵,亨利,」斯坦德萊將軍說,「在於和這位葉甫連柯將軍取得接觸,如果有什麼人能辦到這一點,那就只能是你。」

「葉甫連柯的官職是什麼,將軍?」

斯坦德萊用他那粗糙的雙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就算我知道並且告訴你的話,這對你也沒什麼好處。他是管理租借物資的頭頭,就是這個。據我了解,他是個戰鬥英雄。在莫斯科戰役中失去一隻手,他現在裝上一隻戴皮手套的假手。」

他們坐在斯巴索大廈里那張長餐桌旁,就他們兩人。帕格從古比雪夫來到這裡才不過一個小時,他本來樂於放棄這頓晚餐,光洗一個澡就去睡覺。可是不成。這所宏偉寬敞的大使館原是沙皇時代一個糖商的私宅,在這裡,這位個子矮小的老將軍在這個大宅里象是只迷途的羔羊。他對《租借法案》積了一肚皮氣,帕格的到來正好為他提供了一個出氣筒。

斯坦德萊說,總統在華盛頓答應過他《租借法案》使團要歸他管轄。有關命令已經發出,但使團的團長,一個名叫費蒙維爾將軍的人,對總統的意旨卻是陽奉陰違。斯坦德萊越講越激動,滿面通紅,幾乎碰也沒碰他那盤清燉雞瀕頻以拳擊桌,聲稱哈利。霍普金斯一定在搗鬼,他肯定告訴過費蒙維爾,這道命令沒什麼了不起,這些慷慨的施捨必須繼續下去。但他,斯坦德萊,是應總統的邀請,特地從他的退隱生活中出山來擔任這個職務的。他打算為美國的最高利益而戰鬥,天不怕,地不怕,哈利。霍普金斯也不怕。

「哎,我想起了,帕格,」斯坦德萊突然瞪了他一眼,並說,「我在社交場合和這個葉市連柯將軍交談時,他不止一次提到一個哈利。霍普金斯的軍事助手,我知道他指的就是你,嗨?這是怎麼回事?」

帕格小心翼翼地回答:「將軍,在一九四一年我們和哈里曼一起來到這裡的時候,總統需要一份有關前線目擊情況的報告。霍普金斯先生指定我去,因為我突擊過一期俄語課程。我在前方遇見過葉市連柯,可能那個陪同我的密探使他產生了這個想法。」

「哼,是嗎?」大使火氣衝天的目光慢慢地轉變為一種狡黠的神色,微笑使他的臉起了皺紋。「我懂了!好吧,如果是這樣,千萬不要去糾正那個傢伙的錯誤想法。如果他果真以為你是加利。戈普金斯的親信,你反而可以促使他有所行動。在這裡,加利。戈普金斯就是聖誕老人、」

十年前帕格第一次和威廉。斯坦德萊會面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時斯坦德萊作為海軍作戰部長視察了「西弗吉尼亞號」,他是一個身材挺直、嚴肅穩重的四星海軍上將,個子矮小,潔白的軍服上閃耀著金光。他是海軍的第一號人物,但他和地位低的海軍少校亨利談到戰列艦上的炮術訓練記錄時卻慰勉有加。斯坦德萊如今還是生氣勃勃,但變化多大啊!在吃這頓晚飯的時候,維克多。亨利想到,他放棄了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的職位好象是為了幫助一個神經質的老人對一群蚊子進行炮轟。他牢騷滿腹,一樁一樁的事講個沒完。俄國救濟協會——斯坦德萊自己的老婆曾在協會裡辛苦工作過——所發放的禮物並沒聽到一句表示感謝的話。對美國紅十字會提供的援助,蘇聯的宣傳機構沒給予足夠的公開報道。俄國人接受租借物資后並不提供任何補償。象這樣的牢騷發了約莫一個半小時,帕格聽得實在厭倦極了,後來在喝咖啡的時候終於試探著問斯坦德萊,找葉甫連柯將軍的目的何在。

「那是談公事,」大使答道,「我們明天早上再談。看樣子你已經疲乏不堪。去睡吧。」

也許是因為燦爛的陽光射進了大使的書房,也可能是因為大使在早上脾氣特別好,他們的第二次會晤談得比較好。事實上,斯坦德萊身上又有了一點海軍作戰部長的氣派。

國會正在辯論延長《租借法案》有效期的問題——他解釋道——因此國務院需要蘇聯方面提供一份租借物資怎樣在戰場上發揮作用的報告。莫洛托夫「原則上」已經同意——俄國人的這個要命的套話,意思就是無限期拖延。莫洛托夫已經把這個要求轉給葉甫連柯那個主管租借物資的部門。斯坦德萊一直催促費蒙維爾向葉市連柯索取這份報告,費蒙維爾聲稱他也正在作最大的努力,但至今看不到有什麼結果。

實際上比沒有結果還要壞。在斯大林最近一次發布的當前任務的文告里,這個獨裁者說紅軍正在單獨承擔戰爭的全部壓力,它的盟邦並沒提供任何援助!你看,國會能接受這種說法嗎?這些該死的俄國佬,斯坦德萊沉著地說,就是不理解美國的反布爾什維克的感情的深度。他非常欽佩俄國人的鬥志。他只不過要挽救他們,使他們不致把事情壞在自己人手裡。不管怎樣,他必須把那份租借物資在戰場上起什麼作用的報告要到手。不然的話,到了六月份可能再沒有什麼租借物資了。整個聯盟可能崩潰,這場可詛咒的戰爭可能輸掉。帕格沒爭辯,儘管他心裡想,斯坦德萊的話未免說得太過分了。無疑,俄國佬確實有點粗魯,他的第一個不討好的任務是設法找到葉甫連柯將軍,迫使他面對這個現實,並設法使他對此有所表示。

他步履維艱地在莫斯科街道上走了兩天,繞過一堆堆污穢的、還沒清除掉的冰決,走在熙熙攘攘、衣衫襤褸的行人中間。在沒有標誌的政府機構迷宮裡,從一座辦公大樓走到另一座辦公大樓,才打聽到葉甫連柯的辦公室設在什麼地方。他沒辦法搞到電話號碼,甚至確切的地址也尋不到。一個他曾在柏林相識的英國空軍武官幫了他一下忙,為他指出那幢大樓,葉市連柯不久前曾在那裡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因為這位武官從租借物資中調走了四十架空中眼鏡蛇戰鬥機給在北非登陸的英國部隊。但當帕格試圖進入這幢大樓時,一個雙頰紅潤、身材結實的年輕哨兵一言不發地把上了刺刀的步槍橫在他胸前,充耳不聞他氣急敗壞地用俄語提出的抗議。帕格回到他的辦公室,口授一封長信,並把這封信帶到這幢大樓。另外一個哨兵收下了這封信,但好多天過去了,卻沒收到任何迴音。

在此期間,帕格見到了費蒙維爾將軍,他是個和藹可親的陸軍人員,並不是象斯坦德萊所描繪的那麼個怪物。費蒙維爾說,他聽說葉甫連柯在列寧格勒;他還說,不管怎樣,美國人從不為了公事去找葉甫連柯。人們總是通過他的聯絡官和他打交道,聯絡官的名字能叫你把舌頭嚼爛,但斯坦德萊的聯絡官告誡帕格,找嚼爛舌頭將軍是浪費時間,走死胡同。將軍的唯一工作是象羽毛枕頭一樣吸收問題和要求,從來不作出反應。在這一點上他是舉世無雙的。

在這次挫折以後約莫過了一個星期,帕格一天早上在斯巴索大廈醒來后在寢室的門下發現一張便條。

亨利——一些美國記者訪問南方前線歸來;我準備今晨九時在書房裡接見他們。請你在八時四十五分前來一談。

他看到斯坦德萊獨自個兒坐在寫字桌旁,臉色深紅,怒氣沖沖。將軍隔著桌子將一包切斯菲爾牌香煙朝他一丟,帕格撿起香煙。外殼上用鮮明的紫紅色油墨蓋上這樣幾個字:紐約工人兄弟的黨敬贈。

「這都是紅十字會或《租借法案》的香煙,」將軍幾乎話都說不出來了。「不可能是別的!我們把幾百萬包這樣的香煙送給紅軍。這一包是昨天晚上從一個捷克人那兒弄到的。那個傢伙說是一個紅軍軍官送給他的,並告訴他在紐約那些慷慨大方的共產主義同志正源源不斷地為全體紅軍戰士供應香煙。」

維克多。亨利只能搖頭表示厭惡。

「記者們十分鐘後到達這兒,」斯坦德萊咬牙切齒地說,「他們可要聽個夠。」

「將軍,新《租借法案》在本星期就要表決。現在是揭蓋子的時候嗎?」

「只能在現在揭,給這些惡棍以當頭一棒。讓他們知道,在和美國人民打交道的時候,忘思負義結果會怎樣。」

帕格指著香煙殼說:「這是非常低級的無賴行為。我不想拿它小題大做。」

「這個?我完全同意。不值得談論。」

記者們進來了,全都流露出厭煩的神色,這次到前方的訪問顯然使他們大失所望。他們說,跟往常一樣,他們沒法接近前線。賓主邊喝咖啡邊閑談,斯坦德萊問他們在野外有沒有看見任何美國裝備。他們沒看見。有一個記者問大使是否認為國會將會通過新的《租借法案》。

「我不敢這樣說。」斯坦德萊看了維克多。亨利一眼,然後把十隻瘦骨嶙峋的指頭全部平放在他面前的書桌上,象艦上主炮塔準備舷側齊射一樣。「你們知道,孩子們,自從我到這裡之後,我一直在尋找證據,表明俄國人在接受英國人和我們的援助。不僅僅是租借物資,而且還有紅十字會和俄國救濟協會的物資。我還沒找到任何這種證據。」

記者們互相望望,然後看著大使。

「是這樣,」他接下去說,一邊用指頭不斷地敲著桌面。「我們試圖尋找證據,表明俄國人確實在戰場上使用我們提供的軍需品。我找不到這樣的證據。俄國當局看來想掩蓋他們正在接受外援這個事實。顯而易見,他們要他們的人民相信,紅軍正在這場戰爭中獨力奮戰。」

「大使先生,這些話當然是不供發表的吧?」一個記者說,儘管記者們都在取出本子和鉛筆。

「不,可以發表。」斯坦德萊慢吞吞地說下去,事實上在向他們進行口授。他指頭的敲打聲越來越急,在他停頓的時刻,記者們疾書的筆發出憤怒的嘶嘶聲。「蘇維埃當局顯然試圖在國內外造成這樣的印象,即他們在依靠自己的資源獨力奮戰。我認為如果你們願意的話,盡可以把我的這些話發表出去。」

記者們再問了幾個心情激動的問題,接著走出房間。

第二天早上,當帕格走過積雪堆得很高的街道,從國家旅館走向斯巴索大廈的時候,他心裡感到疑慮,不知大使會不會已被召回。在旅館里和記者們共進早餐時,他得悉斯坦德萊的聲明已登在美國和英國各地報紙的頭版上。國務院拒絕發表評論,總統已取消一次定期舉行的記者招待會,國會象開了鍋。全世界都在問,到底斯坦德萊是代表他自己還是代表羅斯福講這番話的。有謠言說,准許這個談話發往國外的俄國新聞檢查官已被逮捕。

在這些寬闊恬靜的莫斯科街道上,到處都是隨風飄來、積得高高的新降的雪花。幾百個俄國人拖著沉重的步伐在走路,經常出現的滿載士兵的卡車來回賓士。在這一切當中,這個轟動一時的事件顯得有點無聊,又好象已經事過境遷了。不過,斯坦德萊仍然做了一件難以相信的事情:在美蘇兩國政府之間的一個微妙而充滿爆炸性的問題上,他公開地發泄了他的私憤。他能夠保住他的職位嗎?

在分配給他作為臨時辦公室的一個小間里,他在書桌上發現電話接線員留下的一張字條:請撥電話給0743.他撥了號碼,聽到莫斯科電話系統里通常有的劈啪的響聲以及一些雜音,然後一個粗聲粗氣的男低音:「誰啊?」

「我是海軍上校維克多。亨利。」

「知道了。我是葉甫連柯。」

這一次,崗哨不自然地朝這位美國海軍軍官敬了個禮,放他進去了,大家都沒說話。在開闊的大理石門廳里,一個坐在桌旁不露一絲笑容的軍人抬起頭來,按了一下電鈕。「亨利上校嗎?」

「是。」

一個身穿軍服的拘謹的姑娘從寬闊的打彎的樓梯上走下來,她用生硬的英語說:「您好?葉市連柯將軍的辦公室在二樓。請跟我來。」

華麗的鐵欄杆,大理石樓梯,大理石柱子,高敞的拱形天花板:這裡是另一幢沙皇時代的宅第,紅大理石的列寧和斯大林半身塑像給這所大樓添上了現代的氣息。陳舊的油漆開始剝落,大塊的厚厚碎片使這個建築物呈現出戰爭年代到處可見的失修現象,一條空無一物的長廊直通葉甫連柯的辦公室,兩邊緊閉的房門後傳出陣陣卡噠卡噠的打字聲。在帕格的記憶里,他是個巨人,但現在當他站起來嚴肅地從辦公桌那邊伸出左手來的時候,個子顯得並不那麼高大。可能這是因為辦公桌和房間都很大,而且他身後那幅列寧的照片比真人要大上許多倍。其他幾面牆上的圖片是老沙皇時代一些將軍肖像畫的黑白複製品。滿是灰塵的長長的紅窗帘把莫斯科仲冬時節的陰鬱的陽光擋在外邊。在一盞高懸的花體裝飾的黃銅枝形吊燈里,幾隻沒有燈罩的燈泡發出眩目的光亮。

葉甫連柯的左手很有力,儘管握手時有點彆扭。他那下顎寬厚的闊臉看起來比在莫斯科前線德軍取得突破時更加萎頓。他佩戴的勳章很多,包括一道說明他掛過彩的紅黃條紋,整潔的略呈綠色的棕色軍服鑲上了新的金邊。他們兩人用俄語相互致意,然後葉甫連柯指了指那個姑娘說:「嗯,我們需要譯員嗎?」

她毫無表情地回看了帕格一眼:漂亮的臉龐,濃密的淡黃色頭髮,可愛的紅潤的小嘴,飽滿的胸脯,冷冰冰的沒有表情的眼睛。自從離開華盛頓以後,帕格每天花上兩個小時操練辭彙和語法,他今天的俄語又達到和一九四一年讀完短訓班時差不多的水平。他憑直覺回答,「不需要。」姑娘象有發條的玩具一樣立即轉身走了出去。帕格心想,還會有話筒把他所說的一切錄下來的,但他無需小心提防,而葉甫連柯無疑會照顧他自己。「少一雙眼睛和耳朵,」他說。

葉市連柯笑了笑。帕格腦海里立即浮現出那次在前線附近一個茅舍里度過的那個黃昏。那時他們又喝酒又跳舞,葉市連柯穿著大而笨重的靴子摟著帕米拉轉來轉去,微笑時露出了大牙板。葉甫連柯朝一張沙發和一張矮桌子那邊揮了揮右手。那是一隻假手,戴上僵硬的棕色皮手套,從袖子管里伸出來,樣子有點怕人。桌上幾隻大淺盤裡放著蛋糕、魚片以及紙包的糖果,幾瓶不含酒精的飲料和礦泉水,一瓶伏特加和大大小小的玻璃杯。儘管不想吃,帕格還是拿了一塊蛋糕和一瓶飲料。葉甫連柯取了和帕格完全一樣的東西,一邊吸著夾在假手上金屬環里的香煙,一邊說:「我收到了你的信。我一直很忙,所以遲遲未復,請原諒。我認為當面談比寫信更好。」

「我同意。」

「你要求我提供一些關於租借物資在戰場上的使用情況。我們在戰場上當然很好地利用了這些租借物資。」他放慢了說話的速度,而且使用簡單的字眼,好使帕格在理解他的意思時不致有什麼困難。他那深沉粗獷的聲調把戰場的音響帶進了辦公室。「不過,希特勒匪徒如果能夠知道有關用以反擊他的租借物資的確切數量、質量以及在戰場上的性能,他們將感激不盡。他們有辦法跟《紐約時報》、哥倫比亞廣播網等處聯繫,這已不是什麼秘密。敵人的鼻子長,我們可不能忘記。」

「那就不要透露德國人可以利用的任何東西。一份概括性的聲明就行了。租借物資是很費錢的,你知道。如果要繼續提供,我們的總統需要廣大人民的支持。」

「難道象斯大林格勒戰役這樣的勝利還不足以贏得美國公眾的支持嗎?」葉甫連柯用他那隻好手抹了抹已經禿了的、頭髮剪得很短的頭頂。「我們粉碎了好幾個德國軍團。我們扭轉了戰局。等到你們在歐洲開闢那條一再拖延的第二戰場的時候,你們的士兵將會遇到大大削弱了的阻力,傷亡也會比我們少得多。美國人民是聰明的,他們了解這些簡單的事實。因此,他們會支持《租借法案》的,而且不是由於一紙『概括性的聲明』。」

這些話語和帕格心裡想的正好不謀而合,因此他無辭以對。真糟糕!斯坦德萊對這些小節問題這樣斤斤計較,叫他如何完成使命。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色的略帶苦味的甜飲料,一口一口地啜著。葉甫連柯走到辦公桌旁,帶回來了一隻厚厚的文件夾,放在桌上打開。他用好手迅速地翻動粘在紙頁上的灰色剪報。「再說,你們的莫斯科記者都在睡大覺嗎?這些不過是一些在《真理報》、《勞動報》和《紅星報》上新近發表的文章,這就是概括性的聲明。你自己瞧瞧吧。」他把夾住的煙蒂吸了最後一口,然後用那隻沒生命的假手熟練地把它捻熄。

「將軍,在斯大林先生最近發布的當前任務的文告里,他說到紅軍正在單獨奮戰,盟邦並沒提供任何援助。」

「他是在斯大林格勒戰役之後說這番話的。」尖刻的反駁,神態泰然自若,「難道他說的不是實話么?希特勒匪幫抽空了大西洋沿岸的兵力,全部調到東線來,對我們孤注一擲。但丘吉爾還是按兵不動。甚至你們偉大的總統也無法推動他。我們那時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贏這場戰爭。」

這樣談下去談不出什麼結果來,而在北非問題上進行回擊也無濟於事。既然帕格必須向斯坦德萊作出彙報,他決定索性把雞毛蒜皮都攤出來,說個明白。「問題不僅是租借物資,紅十字會和俄國救濟協會對蘇聯人民作出慷慨的援助,但沒看見過有什麼領情的表示。」

葉甫連柯做了個難以置信的鬼臉,接著說:「你說的是幾百萬美元的贈品嗎?我們是感恩圖報的人民,我們正在用戰鬥來表示我們的謝意。你還要我們做些什麼呢?」

「我的大使認為,你們沒為我們提供的贈品充分地向公眾宣布。」

「你的大使?他諒必是代表你的政府講這番話的,而不是代表他自己?」

帕格感到越來越不安,他回答道:「要求你們提供一份有關租借物資在戰場上使用情況的聲明的是國務院。你知道,國會即將審議《租借法案》延長生效期的問題。」

葉甫連柯夾上另一支香煙。他的打火機打了好幾次才打出火來,在點著香煙之前,他咕噥了幾句。「但我們在華盛頓的大使館告訴我們,《租借法案》延長生效期的提案將會順利地獲得國會的通過。因此,斯坦德萊將軍這次大動肝火是非常令人不安的。這是否可能預示羅斯福先生的政策將有所改變?」

「我不能代表羅斯福總統說話。」

「那麼霍普金斯呢?」葉甫連柯通過繚繞的煙霧用狡黠的目光瞅了他一眼。

「哈利,霍普金斯是蘇聯的好朋友。」

「我們知道這一點。事實上,」葉市連柯一邊說,一邊伸手去取伏特加,突然間變得興高采烈,「我想和你一起為哈利。霍普金斯的健康干一杯。你看怎樣?」

開始了,帕格暗自思量。他點了點頭。下肚的伏特加留下一條自上而下的火辣辣熱流。葉市連柯咂了咂厚嘴唇,朝帕格眨眨眼,這多少使帕格感到有點意外。「我可以請教一下你的軍銜嗎?」

帕格用手指著他的海軍大衣上肩章的條紋——室內很冷,他當時還穿著大衣——說道:「四條杠。美國海軍上校。」

葉市連柯會心地笑了笑。「是的,這個我知道。我講個真實的故事給你聽。一九三三年你的國家開始承認蘇聯的時候,我們派了一員海軍上將和一員海軍中將作為武官。你的政府抱怨說,他們的軍階過高,引起外交禮節方面的困難。第二天,他們的軍階分別降為上校和中校,這樣一來就事事順利了。」

「我可就是一個上校。」

「可是,哈利。霍普金斯卻是你們國家裡僅次於你們總統的最有勢力的人物。」

「完全不是這樣。不管怎樣,這跟我也毫不相干。」

「你們大使館已經配有足夠的武官,不是嗎?那麼,請允許我問一下,你的職務是什麼?你是不是哈利。霍普金斯的代表?」

「不是。」帕格心裡盤算,說得詳細一點不會有什麼壞處,而且還可能有些好處。因此他接下去說:「事實上,我是直接奉羅斯福總統本人的命令到這兒來的。不過,我僅僅是個海軍上校,我可以向你保證。」

葉市連柯將軍莊嚴地盯著他。帕格臉不變色,頂住了將軍的審視。換一下口味,現在且讓俄國佬來摸摸我們的底吧。他想。「哎,我懂了。既然你是總統的特使,那就請你澄清一下他對租借物資的疑慮吧,」葉甫連柯說,「這些疑慮導致你的大使來一次如此令人不安的發作。」

「我沒權力這樣做。」

「亨利上校,作為我們向哈利。霍普金斯表示的禮遇,你得以在一九四一年正當戰局危急的時刻訪問了莫斯科前線。同時在你的請求下,一位英國記者和一位充當他秘書的女兒陪同你進行訪問。」

「是的,你在聽得見槍炮聲的距離內給予我們的殷勤款待,我是牢記在心的。」

「那好,事有湊巧,我可以為你再安排一次這樣的訪問。我即將離開莫斯科到現場視察租借物資的供應情況。我要巡視一些正在進行軍事行動的前線地區。我不會進入任何火力區。」——他露出大牙板笑了笑——「不會故意上那兒去,但危險是會有的。如果你願意和我同行並就租借物資的戰地使用情況向霍普金斯先生和你的總統提出、一份目擊情況報告,我可以作出安排。而且,到那時我們或許還可以就一份『概括性聲明』達成協議。」

「我同意。什麼時候出發?」儘管出乎他的意料,帕格還是抓住這個機會。如果斯坦德萊反對,就讓他去否決吧。

「就這樣?按照美國方式。」葉甫連柯站起身來,伸出左手。「我會通知你的。看樣子我們將先到列寧格勒。我可以告訴你——一年多來沒任何記者到過那裡,我相信也沒任何外國人到過。你知道,它還處在被困狀態,但是包圍圈已經被打開缺口。已經有一些通道,不太危險。列寧格勒是我出生的地方,因此我樂於接受到那兒去走一趟的機會。自從我母親在圍城期間死去之後,我還沒到過那兒呢。」

「我為她感到難過,」帕格尷尬地說。「她是在炮擊中犧牲的嗎?」

「不,她是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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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回憶(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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