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露西遭受最後一次惡魔襲擊之後的早晨,旭日再度照到奚靈莊園。宅里,除了仍被蒙在鼓裡的韋特那太太之外,人人都已知道,數周來為露西生命所做的種種漫長又痛苦的奮鬥,終於得到了殘酷的結論。醜陋的事實似乎懸者在空中,雖然並沒有人公開討論,而且也幾乎無人了解其真正的本質。
在為拯救這女孩而戰的人之中,只有豪辛一個人真正明了她所曾面臨的恐怖脅迫。而他也很難就他所知的採取任何行動,尤其是因為他幾乎不可能對別人說清楚。他如何能說服這啟蒙的十九世紀末年疑心很重的現代人,而不被當成瘋子關起來呢?是的,有時候老教授想到他永不可能傳達真相,便感到十分的氣餒。
那神秘的攻擊並未使昆西.莫利受到重傷。當他漸漸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除了瘀血外未受到其它傷害,便馬上相信豪辛的宣告:某種可怕的巨獸必須為露西的狀況負責——而且這巨獸怪異得不怕獵槍的威力。這是昆西親眼目睹的。
毫無意外的,阿瑟.洪烏之父,哥德泯爵爺,前一夜裡於老家中過世。一大清早,阿瑟便已由特別信差接獲了這個消息。此刻,父親的死雖在意料之中,卻仍給予阿瑟很大的打擊——阿瑟在對抗這死訊之際,於露西卧室附近的一個房間內,試著躺在長沙發椅上補充一點睡眠。
早晨將近六點時,豪辛走進房裡接替他的學生,並彎身為病人做更詳細的檢查。
老教授一仔細看過露西的面容后,傑可聽見他倒抽了一口氣。
「把窗帘拉開。」老教授命令道:「我要光線!」
傑可急忙從命。
豪辛移開大蒜花,還有露西戴在頸項的一條絲手絹。
「魔鬼的娼妓!」他絕望地低喃了一句。
傑可忙上前查視,一看之下便不禁打了個冷顫。
頸部的傷痕已完全消失了。
豪辛面容無比嚴肅地站在那兒盯著病人,足足有五分鐘之久。然後他轉向傑可,沉著地說:「她快死了,現在不會拖太久了。快去叫醒那可憐的孩子,叫他來看最後一面。他信任我們,我們也答應過他的。」
傑可遵從地走到阿瑟所在的房間里,將他喚醒,告訴他露西仍在熟睡,然後又儘可能委婉地,對他說出兩個醫生都認為結尾將至。
兩人回到露西房裡時,傑可注意到豪辛已著手整理一切,儘可能讓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很愉悅。他甚至為露西梳過頭髮,使她的紅色捲髮自然地散在枕上。
當阿瑟走進來時,她張開眼睛,一看到她的未婚夫,便輕柔地低語道:「阿瑟!喔,吾愛,我真高興你來了!」
他彎身想親吻她時,豪辛卻示意要他後退。「不,還不行。握她的手,那更會安慰她的。」
因此,阿瑟雖疑惑地望了老教授一眼,還是服從地握住露西的手,在她床邊跪下。她看起來是那麼的完美,柔和的線條配和著天使般的眼神。然後她緩緩閉上眼睛,沈入了睡夢中。她的胸脯輕輕地上下浮動,她的呼吸如一個疲累的孩童般微弱。
緊接著,卻是傑可先前已注意過的奇異變化。先是難以察覺的,她的呼吸慢慢的發出了鼾聲,嘴張開了,白色牙齦向後退縮,使牙齒看來更長也更銳利。
在夢遊般的無意識狀態中,露西睜開了雙眼;傑可覺得她的眼神既遲鈍又漠然。她以誘人的低聲又重複道:「阿瑟!喔,吾愛,我真高興你來了!來吻我吧!」
這一回阿瑟渴切地彎身想親吻他所愛的這個女子;但就在這一剎那,與傑可一樣為露西變化的聲調而震驚的豪辛突然撲上前去,兩手握住阿瑟的脖子,拚命將他拉向後,使盡全身力氣將他幾乎丟向房間的另一端。
「絕對不可以!」他說:「為了你的命也為了她!」他站在這對未婚夫妻之間,如一頭奮不顧身的猛獅。
阿瑟因為過度吃驚,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或說什麼,在任何暴力的衝動攫獲他之前,他意識到此時此地的狀況,便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待。
露西先是對插手干涉的豪辛狂吠一聲——傑可想不出比「吠」更貼切的形容——但一分鐘后,她的外表和態度又漸漸柔和了之後,她向他祝福,也感謝他。
「我真正的朋友!」她低聲說著,以枯瘦的手指緊握豪辛的手。「我真正的朋友,也是他真正的朋友。哦,保護他,也給我安寧吧。」
豪辛在她床畔單膝跪下。「我發誓!」
然後露西的呼吸又一次變得濁重,接著便突然停止了。
日出后不久,阿瑟.洪鳥雖仍麻木的守候,傑可.席渥大夫卻宣告病人已經死了,並在一個鐘頭內簽署了她的死亡證明書。
到了正午,外表純潔可愛的露西,安寧地躺在大廳內玻璃棺材的白緞布上,四周放滿了百合與玫瑰花。
傑可望著玻璃下的屍體,暗自想著,每一小時的消逝都似乎更加深了露西的可愛。他覺得困惑又恐怖,因此當阿瑟顫抖著終於被懷疑動搖時,他一點也不驚訝。
阿瑟終於傾向他,低聲問道:「傑可,她真的死了嗎?」
傑可不得不向他朋友保證露西確實死了。
這當兒,露西生病的母親在獲知噩耗后已完全崩潰了——他們無法再對她隱瞞這可悲的事實了。韋特那太太躺在房間里,受到女僕及其私人醫師的照顧。傑可猜想,任何時刻都可能得到她已追隨女兒而去的消息。
過了正午後,阿瑟和昆西.莫利兩人泫然欲泣又睡不著覺,都守在露西靈柩的頭部附近。
同樣悲痛的豪辛和傑可兩人,站在稍遠之處討論。此時,在豪辛的一個眼色示意下,傑可與他一起轉身走進無人會聽到他們談話的溫室內。
老教授開口道:「我知道你很愛她。昨晚我的發現已來不及救她一命。」他頓了一下。「但是我們還有更需要害怕的。」
傑可可以感到自己的臉部肌肉抽動,他只能憔悴地瞪視他的老師。「更需要害怕!教授,看在老天份上,還有什麼比我們剛忍受過的更可怕的呢?」
「傑可,你信任我嗎?」
「做什麼事呢?」
就算豪辛對傑可的缺乏信心不以為然吧,他並未置一詞。他的目光變得遙遠,心裡忙著盤算計劃。
當他開口時、聲音是平靜的:「我要你,在今天或明天,為我帶一組驗屍刀來。」
傑可以近乎絕望的聲音說:「那麼我們必須要解剖屍體了?」
「是的,但也不盡然。我是要開刀,但不是你所想的。讓我告訴你吧,只是你不可以向別人提半個字。」老教授的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我要割掉她的頭,並取出她的心臟。」
傑可驚抽了一口氣。
「啊,你是個外科醫生,還會這麼吃驚。不過我也不能忘了——我親愛的傑可——你很愛她。」
「是的。」
「但是,你一定要幫助我……我很想今晚動手,但為了阿瑟,我不能這麼做;明天他父親的葬禮過後,他就沒事了,而他會想在他的愛人入葬前再見她一面。然而,等她入斂后,不管是不是在藏骨所了,某一夜等大家都熟睡后,你要和我一起去。我們要扭開棺蓋,動手開刀,再把一切放好,以免除了我們之外讓任何人知道。」
傑可已不再那麼吃驚了,但依然沮喪而困惑。「可是,教授,為什麼要開刀呢?這可憐的女孩已經死了——為什麼要將她分屍?我看不出有什麼好處,對她,對我們,對科學,對人類的知識——?」
豪辛的態度轉變為父親般的慈祥。「傑可吾友,我同情你滴血的心。有此事你並不知道,但你會明白的——雖說不是什麼好事。」
「當我不讓阿瑟親吻他的愛人——雖然她已快死了——且用力將他拉開時,你不感到驚訝、甚至駭然嗎?」
「坦白說,我是這麼想。」
「對了!可是你不是也看見她感謝我,睜著那雙垂死的明眸,親吻我粗糙的老手祝福我嗎?」豪辛舉起露西親過的手;傑可看到那隻手微微地顫抖。
「是的,我是看見了。」
老教授又往下說:「你不是也聽到我發誓答應她,好讓她死而瞑目嗎?」
「是的,我看到也聽到了一切。」
「那麼,我現在所要做的種種也有很好的理由。相信我,傑可。有最好的理由?」
一如所料的,韋特那太大承受不了獨生女之死的惡耗,才不過幾小時后便合眼而逝了。
傑可在他的筆記中寫著,在雙人葬禮中,老太太被放在女兒露西身邊安息,「在她親族的墓穴中,一座堂堂的死屋中……遠離囂攘的倫敦。在這裡空氣清新,陽光自杭斯岱山中升起,野花自在地開遍山谷。」
黎明剛在杭斯岱山區露臉時,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才不過七、八歲大,穿著破舊的衣服,在用殘木和檢來的灰屆升起的小火堆旁,烘著他龜裂的手和未穿鞋的腳。
這孩子一時忘了他的飢餓和不適,專註地望著一個自太陽即將升起的方向,朝他走來的紅髮美女。這女人在這時刻竟是單獨一人,穿著表綴了花邊的細緻白衣,使得這單純的孩子不禁猜想她是不是一個新娘。她優雅地對張嘴瞪視她的男孩笑笑。
男孩目送那女子以輕盈而迅速的步伐,朝奚靈莊園的方向走去,走出他的視線,不禁喃喃自語道:「哇……好美的女人,她是……」
但一會兒之後,男孩回顧那幽靈出現的方向,卻看到一雙不比他自己的大多少的雙腳,由樹叢里伸出來,一動也不動。
現實比較重要。他走近那顯然已無生命的受害者,開始脫下那雙小腳上的鞋,想著自己迫切需要鞋子。就在他動手時,鞋子的主人竟然動了動,坐起身,發出微弱的哭喊聲——那也是個男孩,可能比流浪兒要小一點點。他的皮膚已失去了血色,而且他茫然無措。
在他的頸部,有兩個小小的傷口,新的傷口,每一個都凝有一滴血。
當天稍後,豪辛在看到報上報導這奇異的事件后感到十分震驚,以德文罵了幾聲,傑可聽到他低哺:「這麼快!這麼快!」
傑可取過報紙,念道:西敏斯特前鋒報,九月二十五日杭斯岱山的神秘案件最近的消息指出,昨夜又失蹤的一名孩童,今早在抗斯岱山的蘇特丘上,於金雀花叢下被人發現。該男童頸部亦有與其它案件受害者相同的小傷口。他非常虛弱,且渾身乏力。當他神情稍微清楚些時,他的說法也和其它失蹤孩童相同,就是被一個「美麗的女士」騙走的。
不到一小時后,老教授在傑可席渥的陪同下,到達北林醫院的慈善病房。這兩位醫生在對負責的醫師說明過身份后,便被帶到一個最近才入院的小病童床畔。
豪辛先拿出一塊糖果來。然後他敏捷地揭開繃帶,注視這孩童頸部的傷口,又讓傑可也看清楚。
接著老教授又把繃帶包好,坐回椅好。「現在,孩子——我需要你的幫忙。文森大夫告訴我說,他認為是某種動物咬了你。是老鼠嗎?還是蝙蝠?」
男孩搖搖頭。「是一個美麗的女士。」
「你說,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是嗎?」
點頭。
「很好,那麼,這個女人的頭髮是——灰色的嗎?還是黑色的?」
小小的頭左右搖了搖。貪婪的小嘴已把糖果咽下了,在傑可的催促下,豪辛又給了男孩一個糖。
小男孩口裡含著糖,堅定地說:「不是的,先生,長官。她的頭髮是紅色的。火紅色,像個天使。可是她咬我,真的。」
幾分鐘之後,傑可和豪辛走出了醫院。
「老天爺!」老教授又一次自言自語:「這麼快!這麼快!」
傑可清清喉嚨,說出了在這整個事件中他唯一肯定的一點,「他頸部的小洞與可憐的露西一模一樣。我猜其它失蹤兒童的案件必定也是相同的。」
老教授的眼睛自濃眉下斜望著他。「當然是相同的。你有何高見呢?」
「只是原因必然也相同吧——小孩們喉部的小洞是由傷害露西的同一種東西造成的。」
「那你就錯了,喔,真是那樣就好了,偏偏卻不然!而且更糟,糟糕多了。」
傑可驚訝地停下腳步,面對他的同伴。「老天爺,豪辛教授,你在說什麼呢?」
老教授擺了個絕望的姿勢。「那些傷口是露西小姐造成的!」
就在那同一天,強納森和蜜娜回到了英國;他們已在布達佩斯那所教會醫院內完婚了。長期的休養,加上愛妻的出現和照顧,已使哈克複原——至少外表上已差不多是完全正常的健康狀態。有點蒼白,有點跛,必須藉拐杖扶持,是他受苦后僅余的徵象。
他們兩人自法國搭聯運列車到達多佛港,再換搭另一班火車回倫敦。
在多佛港,他們接到了豪辛的電報,帶給他們悲傷卻並不意外的兩個死訊:露西和她母親。
老教授更要求哈克夫婦一抵達倫敦后,便儘速與他下榻的柏克萊旅館達系。
一到倫敦,哈克夫妻便在維多利亞車站下了火車。因為強納森仍在留職留薪的病假中,他們決定不如也下榻於柏克萊旅館。
當他們兩人帶著隨身行李坐上一輛馬車時,蜜娜對新婚夫婿低語道:「我真不敢相信露西走了……永不會再回到我們身邊了。她本來是那樣充滿了生命力——她一定受了很多苦。才不過幾過月前,她的生活是那麼的不同於我的。我們的種種希望——我們的夢想——」
哈克對露西並不熟識,只能盡量安慰他的妻子;同時他也貪婪地望著車窗外,吞咽倫敦愉快而奮發的生活,為自己重返家鄉景色、聽到大都會的聲響而欣喜;在這幾個月來,他曾一度絕望得以為再也看不到這些了。
在喧囂吵嚷中,在熟悉的街景和多變的景象中,至少他開始真的放鬆了。然而,幾分鐘后,當馬車暫時因擁擠的交通而停住時,他卻受到了可怕的驚嚇。
他看到了德古拉;雖然看起來年輕了許多,又穿上現代的服飾,但毫無疑問地,他便是喀爾巴阡山中的伯爵。德古拉正站在一盞街燈下,傲慢地回瞪車內的哈克,神色中並未透出一點驚異。
他態然自若地遞給他以前的囚犯一個了解的眼色、然後便故意轉過身去,走進一家酒館中。
哈克想要跳起來,但他脆弱的神經並不合作,他的雙膝也似糾在一起。
蜜娜注意到了,試圖抱著他、安撫他,驚慌地瞪視他丈夫那充滿恐懼和迷惑的眼眸。
「強納森?怎麼了?」
哈克慌亂地指著窗外,結結巴巴地答道:「是他……他本人。伯爵。我看……看到他了;他變年輕了!」
蜜娜的脊柱竄過一陣寒意。她望向依然停住不動的車窗外,可是不管令她丈夫激動的是什麼人,都已失去了蹤影。
哈克突然又充滿活力,眼睛和聲音都清楚有神。
「卡非莊園!」他彈了一下手指,喊道:「那混蛋一定在那兒。」
「卡非——你賣給他的產業。」
哈克點點頭。「是的,其中之一。」他迅速在旅行袋中搜尋,找出薄薄的一本本子,遞給蜜娜看。這是哈克被囚禁在德古拉城堡時所寫下的雜記;他在逃亡時設法隨身帶了出來。
哈克熱切地把筆記本塞到蜜娜手中。
他央求地注視她。「我親愛的,到現在為止,在那個地獄般的地方所發生的事件,我對你說的不過是個概括而已……現在我要你仔細讀每一個字。你就會了解……我祈求你會……」
蜜娜雙手合抱那本子。「強納森,你要做什麼呢?」
「做我必須做的!」在下一瞬間,強納森已跳下馬車,往著拐杖儘快朝德古拉消失的方向移動。
他在擁擠的人行道上推推擠擠的,很快便走進那家酒館,站在門口處迫切地看過店裡的一片烏煙瘴氣。
交通已漸漸通暢了。蜜娜吩咐馬車夫把車拉靠到路旁等待;馬車夫似乎不太情願,蜜娜給了他幾個銅板。
在酒館內,哈克及時看到他所要找的人,德古拉正打開另一扇門,即將離開這個煙氣瀰漫的房間。哈克再次推擠著人群,對他們的抗議置之不理,跟上前去。
又到了屋外了,現在在一條濃霧中的巷子里,他又看到正要撤退的伯爵,那身影轉過來,面帶笑容,好似在對追他的人招手。
哈克又跟了上去——在這時刻,怒氣和義憤克服了恐懼和常識。
突然間,籠罩在哈克四周的霧被,一陣強烈的旋風吹得團團轉。一隻如人般巨大的黑色蝙蝠自濃霧中衝出,將哈克撲向後。
哈克目瞪口呆地摔倒在碎石路和牆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