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個吻,讓哈克一周后回想起來仍愛念渴望不已。離開倫敦這七天以來,這個青年律師幾乎毫不間斷地由一列火車換乘另一列火車,因此到這時已走過了許多哩路,沿途吸進了不少煤煙。
他目前所搭乘的是著名的「東方快車」,從巴黎出發,向東經過布達佩斯,繼續載著他朝日出的方向前進。這列車的最終點,是保加利亞境內的黑海港口,瓦那——雖說哈克並不打算坐到那麼遠。
到目前為止,哈克發現旅行很累人,但一點也不無聊。他所接觸到的海關、語言和風景的轉變,足以使他確信他已遠離了西歐多少熟悉的人與地。
哈克很有先見之明地無自己準備了好幾張地圖,還有旅客指南和火車時刻表;他發現這些都很有朋。雖然他的地圖幾天來都一直折放在口袋裡,但他早已全部仔細研讀過,因此在腦海中,便可想見地圖上他所要進入地區的滿意細節。
他那神秘客戶所居住的區域,是在川索威尼亞境內的極東地區。「川索威尼亞」之意為「森林以外之地」。哈克看過的一本旅遊指南中提到,全世界各種已知的迷信,都聚集在喀爾巴阡山的馬蹄形山脈中,彷彿那是某種想象漩渦的中心似的。哈克想著,這或許會使他的居留更形有趣,並打算問問德古拉伯爵當地一些更奇異的信仰。
在他的第七天旅程中,火車一整天似乎慢慢穿行在一個讓哈克覺得充滿各種美景的國度里。陡峭的山丘上有時出現小城,有時則是巍巍的城堡。有時候火車軌道又緊緊追隨不同的河道,而這些兩岸築有石堤的河流又好似隨時可泛濫成災。在每一個車站,不論大小,都聚集了一群群的旅客,穿著各種不同的服飾。有些服裝讓哈克聯想到法國或德國的農人,包括短外衣、圓帽、和自家制的長褲,還有一些他覺得十分燦爛奪目。他認為最怪異的應屬斯洛伐克人,在英國訪客看來,他們比其它民族粗野,戴著寬大的牛仔帽,穿土白色的寬鬆長褲,白色亞麻襯衫,配上幾乎有一尺寬的大皮帶,皮帶上還釘滿了銅釘。
最常離開哈克口袋,現在便握在他雙手中的一樣東西,便是一本乾淨的筆記本。哈克決定每天——有時甚至每小時——將他這趟有趣的旅程記錄下來。他期待地渴望能夠與蜜娜分享這一切。
他最近的一則記載寫著:
這個將是我目的地的地區,位於三省——川索威尼亞、庫達維亞、和布何維那的邊界,就在喀爾巴阡山脈中——對一個像我這樣的英國人而言,是全歐洲最蠻荒也最一無所知的地帶。
火車只能將哈克戴到一個叫碧翠茲的城鎮。該鎮共有一萬兩千名居民。哈克在午後抵達,立刻下了火車。小鎮四周儘是古城堡和要塞的遺迹,風景秀麗,使哈克極感適意。他也很高興的發現,根據德古拉伯爵仔細的指示,金皇冠旅館已為他預留了一個房間。
哈克在金皇冠旅館登記時,侍者立刻奉上封出自他客戶的信給他,信上是以清秀的英文字書寫的:我的朋友——歡迎茫臨喀爾巴阡山。我焦急地期盼你的到來。祝今晚好夢。明天三點,驛馬車將啟程前往有柯維那;我已在當地為作預留了一個地方。我的馬車會在波哥關口等你,將你載到我這裡來。我相倍你自倫敦出發后這一路必是很快樂的,而且你也會愉快地居留在我美麗的土地上。
你的朋友博古拉
哈克躺在金皇冠旅館的床上,時睡時醒,不過他晚餐吃得很飽。或許食物里的胡椒粉和辣椒粉加得比他平常習慣的多,但他樂於以探險的精神接受這一點以及其它的特異之處。
次日早餐,在玉米麵粉與茄子熬成的粥里,他吃了更多的辣椒粉。吃過早餐后,他悠閑地記載著引起他興趣的事物以消磨時光。
到了下午該上馬車時,哈克有趣地發現他的旅伴包括一個沉默寡言的本地商人,和兩個顯然是一對母女的吉卜賽女人。哈克推測他們三人都不會說英語,或是任何他略為熟悉的其它語言。
當他們三人獲知這個年輕的外國人是要到波哥關去時,都以奇怪的眼神瞪著他看,表情好似混合了憐憫和吃驚。這種態度令哈克感到有些不安——就如那豐滿的吉卜賽少女,正好坐在他對面,在狹窄的馬車內膝蓋下時會與他的擦碰,一樣令他覺得混亂。
馬車開始行進后,雖然車速比哈克所預期的要快,但倒也平安無事。途中,他的旅伴偶爾會以一種他完全聽不懂的話交談,互相交換幾句哈克相信是關於他的評述。
這四個人一起坐了幾個小時的馬車,在逐漸損毀的路上左搖右晃。哈克利用最後一抹殘陽的光線,注視蜜娜一張裝在小鐵框里的相片時,那個已經觀察了他好一陣的吉卜賽女郎,突然好像下定了決心。
她大著膽子傾身向前,要他安心似地笑笑,抓住哈克的右手。他忙用左手把蜜娜的相片塞人口袋裡,正想向那吉卜賽人表達他並不想算命時,卻意識到那女子竟塞了什麼東西給他。
他莫名其妙地低頭一看,注視那女孩塞進他手中的物品——是一個小型耶穌受難像,系在一條細緻的銀煉上。
那對母女比手畫腳地,顯然急於要讓哈克明白她們要他把銀煉戴上。哈克無助地望向那商人時!商人捻著鬍子,皺皺眉,深思地點點頭,似乎他也認為兩個女人的建議是很好的主意。
哈克為了讓他的旅伴們高興,便摘下帽子,將銀煉自頭上圈下。那對母女立刻露出滿意的笑容——是的,毫無疑問的,這正是她們要他做的。他又戴上帽子,靠背坐好。
因為向這個天主教且有點盲目崇拜的風俗屈服,哈克以為金屬鏈子貼在皮膚上通常會有些微不適的感覺,想下到這次他卻不覺得。反而是那銀十字碰觸著他,竟有種慰藉的作用。
他決定等他一有機會記筆記時,他一定要這樣寫下來。
「謝謝。」他相當正式地來回對那對母女點頭。「謝謝你們。」
他心想,她們雖不懂英文,但他的微笑和姿態應該可以表達出他的意思的。正如他所想的,兩個吉卜賽女人對他的行為似感到十分滿意,但也正如哈克所預料的,她們並不要求他以任同方式付錢。
太陽已經西下,最後幾線光芒將東方覆雪的山轉搏為粉紅。天一變暗,車夫便將馬車暫停,點燈照亮黑暗的秋夜。然後他又爬上高高的座位,儘管路面坡度陡升而難行,鞭子仍再次揮過寒涼的空中,催促馬兒繼續前進。
根據哈克的客戶事先給他的指示,下一站就是波哥關了。
在黑暗中,乘客們已看不到路面,但馬車的顛簸卻顯示道路必更艱僻難走。哈克覺得這陰沉的夜似永無止盡。馬車外的燈籠只發出微弱的光。月亮不時被雲層遮掩,偶爾現在時才照亮一點四周的山地:一部份有林木,一部份只是荒原。哈克看不出幾哩之內有任何農舍的燈光。
然後,馬車夫突然出乎意料地勒馬停佳。由車窗往外看去,哈克略略看出他們抵達了一片空地,其實是像叉路前或休息區加寬的地面,雖說眼前也看不出有別條路可走。他還看到一個路邊的小神龕,在黑暗中隱約如一個巨大的耶穌受難像。
哈克確信車夫至少可以說一點英文。他清清喉嚨,對著窗外喚道:「這裡——我說——這裡就是了嗎?我……」
哈克沒得到任何答覆,但顯然這裡便是伯爵將派人接他之處,或者至少車夫決定這裡就是,因為他已爬到車頂上匆忙地卸下哈克的皮箱,粗魯地丟到地上。
這使得皮箱的主人發出了憤怒的叫聲:「嘿,你!你應該小心一點……」
只是抗議似乎完全無益。面容陰沈的車夫,好像在趕時間般,急忙打開門,揮手叫他下車。
哈克一下車后便環顧四周,找尋將載他去找伯爵的車輛。每一秒鐘他都期望有燈光穿過黑暗向他接近,可是沒有。唯一的光線來自他剛才乘坐那輛馬車搖晃的燈火。在那微光中,駕車的馬激起滾滾的白色煙塵。哈克看得出那條沙塵滾滾的路迤邐向前,但是他看不到任何車輛。
下了車,至少使他得以伸伸雙腿,把表舉近一盞車燈看看時間。
「我們早到了!」哈克抗議道,對著指針凝視、眨眼、然後又把表拿到耳邊聽。如果他的表準確無誤——而且這表仍滴答滴答走著——那麼這輛馬車便整整提早一個小時將他帶到波哥關了。
他再一次向車夫抗議:「就算這地方是對的吧,我們早到了一個鐘頭,所以沒有人在這兒等我。沒有……」
沒有用。商人和吉卜賽母女都同情地望著他——而巨如釋重負,好像樂於擺脫他。馬車門砰然關上,當哈克又朝車夫望去時,他已坐回了座位,重拾起鞭子。
過了一會兒,哈克便孤零零的站在早夜的喀爾巴阡山上。隆隆的車輪與馬蹄聲已漸行漸遠,偶爾夾雜著揮鞭聲。雖然他們比預定行程早上一個鐘頭,但顯然車夫與乘客都無意在這地區多停留一分鐘——
什麼聲音?哈克心想,突然側頭傾聽。
那真是狼嗥聲嗎?在這種荒郊野外,遠離倫敦郊區的世界里,他是會相信的。
遠方模糊的號叫聲又重複了一次,接下來的響應卻是在咫尺近處。哈克不自覺地從被丟到地上的厚重行李向後退,朝那隱約可兒的神龕或十字架挨近,彷彿這樣他便可依附著最接近文明跡象,一個人類在這個世界保有某些立足點的的象徵。
哈克突然想到這十字架的柱子可能有實質上的助益——如果他果真是在錯誤的地點被放下車,而等天亮后必須自己找路回到文明世界的話。當然,在這一片漆黑中,任何字母或數字都是很難辨識的,更何況語言又是全然陌生的。
事實上,當哈克走近到足以看清時,他覺得這柱子實在很怪異。
他的第一印象顯然是正確的。一個大型十字架,只是很奇怪的,刻在上面受刑、與真人一般大小的雕像,卻不是人類不完全是。
他試探地伸手摸摸那雙腿。那木頭軀體確是人體,可是那顆頭卻是狼頭。
哈克認為這木家最怪之處在於它的所在之處——竟然好像是很合宜的。
哈克轉離神龕——如果可以如此稱呼的話——有好一陣子就在那幾碼路上走來走去,偶爾吹吹口哨或哼哼歌。他盡量不去想任何危險和困難,只在心中複習著他到這裡來簽定的這筆生意。這件事因涉及好幾樁產業的買賣,所以相當複雜。
最後,他如釋重負地聽到了馬匹和車輪暖暖滾近的聲音,這回是從與他剛才已走過的路的同一方向而來。此時他的眼睛已相當適應黑暗,看得到一條並不明顯的岔路。在那條岔路上出現了那輛馬車的車燈,快速前行。
不久,車燈已靠得極近,因此哈克可以看得清楚了。全黑的駿馬拉著一輛半開敞的雙輪篷車,前方有高高的車夫座位。
坐在車座上的車夫穿著特殊的制服,包括黑色短斗篷和一頂看似一隻肉食鳥的黑帽或頭盔,帽子下還有高高的衣領。只有一部份蒼白的臉龐露在外面。
車夫在哈克身旁將馬車停下后,俯身以德語對他說道:「我家主人,伯爵,命我好好照顧你,先生!」
接著,哈克極驚愣地發現自己竟被抓住手與肩膀,舉起來放到半開敞的馬車裡。他錯愣地坐在那兒,看著那敏捷且顯然力氣很大的車夫將他厚重的行李搬到車上。
哈克舒適地坐在車上,車夫又迅速為他披上一件厚厚的袍子。一瓶聞起來似裝有當地李子酒的酒瓶塞進了他的手中。然後,在一聲揮鞭聲中,開始了他的最後一段旅程。
在前進的馬車周圍,繼續自黑暗中傳來野狼飢餓且悲愴的號叫聲,好似狼群就跟在後面一般……哈克幾乎沒碰那瓶酒。
接下來兩小時的旅程似乎比先前更快速——但這個車夫揮動馬鞭的次數要少得多——最後哈克覺得好像連狼群也被遠遠拋在後頭了。這條路比起碧翠茲上馬車后所走的那條路更狹窄也更崎嶇了,蜿蜒曲折,在山間穿梭,有時繞到懸崖邊,有時則在松樹林之間直衝而下。四周依然完全黑暗,沒有任何農舍或古卜賽的一點星火。
然後,毫無預兆的,哈克一望即知必是他目的地的建築物落入了眼帘,驚險地貼近山岬。這是一幢巨大而衰頹的城堡,高高的黑色窗子未透出一線燈光,殘破的城垛成鋸齒狀地背襯著被月亮照亮的夜空。
片刻之後,馬車穿行過一條岩石隧道,出了隧道便到達這古堡開敞的中庭。
哈克在進入中庭不久后,便和他的行李一起站在一道老舊的石階下,階梯上方是一扇巨大的門,門上的楣石刻成拱形的一條巨龍。
哈克的皮箱一放到鋪石道上,馬車便離開了;穿著神秘服裝的車夫輕快地將鞭子揮向那兩匹仍躍躍欲動的馬匹背上。哈克發現自己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自離開巴黎后他便時常感到像這樣的困惑。
在靜默中過了好幾分鐘。被月光照得銀亮的中庭看來相當廣大,由此伸出幾條黑暗的通道,門口上皆有拱型巨龍。哈克現在所面對的這扇門既無門鈴也無門環,而巨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可能穿過這些陰沉沉的牆壁或早漆漆的窗子。
這位訪客被迫等待的時間似乎無上無盡,使他心裹不免湧上種種疑慮和懼伯。他心想,他這次探險到底是哪一種?一個事務律師的職員照例要像這樣被派出國去向一個外國人解釋購買倫敦產業的契約嗎?
哈克急亡糾正自己。怎麼可以再說是事務律師的職員呢!他這樣不自覺地轉無以前卑微的職位,蜜娜可不會喜歡的。現在他已是一個律師了,而且很快就會成為事務所的合伙人了——如果一切順利,這樁業務也能成功辦畢的話——
哈克的頭轉向四周,因為自古堡的某處廢墟有一個像小石頭滾落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緊接在這個響聲之後,是窸窸窣窣的低微聲響,使哈克認定那顆石頭一定是被一隻奔竄的老鼠弄鬆掉落的。
他可等夠了。
他好不容易提起行李,挺起胸,踏上最下面一級梯階時,先聽到拉動鐵鏈的嘩啦聲,接著是大門閂被拉掉的鏗鏘聲,梯階上方的門突然開了,露出一個人影——襯著裡面微微的亮光,只是個黑暗的輪廓。
接著這個站在門口的人高舉起右手古老的銀油燈在沒有燈罩的保護下,燈焰在吹過門口的微風中左右跳動。
那人已可看出自頸部至腳披了一件腥紅色長袍。一頭白色亂髮向後梳,露出飽滿的額頭和一張鬍子颳得很乾浮、卻十分蒼白的老臉。這人的臉和頭都沒有一絲色彩——只有那雙眼眸,是冷漠的靛藍色。
「歡迎光臨敞宅!」那老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他的英語十分流利,只是哈克覺得他的腔調有些奇怪。「自由地來,安全地走,留下一點你所帶來的快樂!」
哈克鬆了口氣,將沉重的皮箱又放下在梯階上。「德古拉……伯爵嗎?」
這人蒼白日滿是皺紋的臉藏不住他的敏捷;他立刻步下石階去迎接剛抵達的客人,莊嚴地對哈克鞠了個躬,同時很輕鬆地提起那隻沉重的皮箱。
「我是德古拉,哈克先生,歡迎你到敞宅來。請進夜裡空氣很冰冷,而目你該吃點東西,好好休息一下。」
哈克拾級而上。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跨過門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