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妖的畫像

第二章 水妖的畫像

一個月後,涼爽的天氣籠罩紐約,帶來十一月三個大型足球比賽,和沿第五街飛翔的壯觀鳥群;它也給這個城市帶來某種張力和壓抑的興奮。每天早晨安東尼收到的信件中都有邀請函,公寓一樓有三打貞德淑女正向世界宣告她們已屆適婚期,並一點也不介意再生下三打百萬富翁。公寓二樓的五打貞德淑女不僅也宣告適婚,還對一樓的三打紳士表現強烈的企圖心——當然,每個男士接獲的派對邀請函都是九十六張——在場的還有這群年輕女孩的親朋好友、大學男同學和一些年輕熱心的局外人。再來,公寓第三層的住戶多半來自城市的「裙擺」,如紐克(Newark)和澤西(Jersey)郊區,最遠還到氣候酷寒的康乃迪克(Connecticut)和不成區的長島(LongIsland)——而鄰近樓層的居民則來自城市的「鞋子」:沿著河岸到布隆克斯(Bronx),初長成的猶太女孩不斷湧入猶太男女的社交界,她們期盼的對象是有前途的經紀人、珠寶商和一個傳統的猶太婚禮;愛爾蘭女孩則好不容易獲得家庭的允許后,才把她們的媚眼拋向坦慕尼廳(Tammany)的民主黨員、虔誠的喪葬業者和早熟的唱詩班少年。

很自然地,這個城市瀰漫著一股過渡的氣氛——那些出來工作的女孩,窮困且外表也不出色,她們一邊在工廠包裝肥皂,或在大型商店做服飾的展示和銷售,一邊幻想在今年冬天這種特異的興奮氛圍中,她們能找到自己夢寐以求的男性——就好像一個效率不彰的扒手會認為,置身在混亂擁擠的狂歡人群中比較可能增加她的機會一樣。煙囪開始冒煙,地鐵的髒亂回復清潔,女演員演出新戲,出版社出版新書,上流豪宅領導新的舞步,而地鐵也更換新的班次表,同時出現新的錯誤取代大家已經習慣的舊錯誤……

城市正在動!

一天下午,安東尼走在鐵灰色的天空下,與理查德·卡拉美在四十二街不期而遇,對方剛從曼哈頓旅館的理髮廳出來。那日天氣很冷,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個冷天,卡拉美套著一件即膝長的羊毛外套,是中西部藍領階級常穿的樣式,且近來才剛得到流行界的青睞。他的軟帽是樸素的深棕色,帽沿下清澈的眼睛像黃玉般閃耀。卡拉美把安東尼攔住,熱情地拍打他的臂膀,像是要為他取暖而不只是純粹好玩。在他們完成握手的必要程序后,卡拉美開口了。

「今天真是見鬼的冷——唉,一整天我投入工作,就好像比賽打到平手要爭勝負點,直到房間冷到讓我覺得自己會得肺炎為止。那個可惡的女房東省錢省到煤炭上,我在樓梯口大叫了半個小時她才現身,解釋整件事的理由,真是夠了!起初她簡直讓我抓狂,然後我開始把她當成一個角色,將她的話記成筆記——所以你知道,她根本看不見我的臉,彷彿我正若無其事地埋頭書寫——」

卡拉美牢牢抓住安東尼的手臂,和他一起迅速地走到麥迪遜大道。

「要去哪裡?」

「沒有特別要去的地方。」

「嗯,那走這麼快要幹嘛?」

他們停下腳步互看對方,安東尼質疑,是否寒冷讓自己的臉變得像迪克·卡拉美一樣令人反感:他的鼻子是紫紅色的,突出的額頭是青色的,不成對的黃眼睛其眼眶是紅色而濕潤的。接著,他們又開始行走。

「我的小說里又寫了一些好東西。」迪克走在人行道上邊看邊強調地說,「但是我必須不時出來走動一下。」他懷著歉意看了安東尼一眼,彷彿在懇求他的鼓勵。「我必須找個人說話。我猜想只有少數人真的會思考,我的意思是真的坐下來,沉思,然後想法源源不絕出現。而我是在寫作或交談的時候思考,因為你必須要有一個起點——需要某些可以辯護或反駁的事——不是嗎?」

安東尼含糊應聲,溫和地抽回自己的手臂。

「我並不介意跟你一起走,迪克,可是我身上這件外套——」

「我的意思是,」理查德·卡拉美嚴肅地繼續他的話題,「寫論文時,破題第一個句子所傳達的意義,就已經決定你是否要加以批評或衍伸。在與人對話時,你則是接續對方的最後一句話發展——但是當你純粹只是思考,那麼,你的想法就變成像幻燈片的投影般,一個個前仆後繼地出現,新的把舊的擠掉。」

他們穿過四十五街,速度稍微放慢了。兩人都點起香煙,在冷空氣中大量吞雲吐霧,呼吸著幾乎結霜的氣息。

「我們走到廣場去喝一杯蛋酒吧。」安東尼提議,「走路對你有益,空氣會幫你把爛在肺里的尼古丁排出來。來呀——這一路上我們可以討論你的書。」

「我不想讓你覺得無聊,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刻意這麼做來施捨我。」這些話急促地從卡拉美的嘴裡吐出,雖然他力圖維持跟平常一樣的表情,但是仍流露出神經質的不安,安東尼因此不得不反對:「讓我無聊?才不會呢!」

「我有個表妹——」迪克才開口就被安東尼打斷,他伸展雙臂深呼吸,低聲發出興奮的呼喊。

「天氣真好!」他喊著,「不是嗎?讓我感覺自己只有十歲,我的意思是說這種天氣讓我想起十歲時的我曾有過的感覺。啊,老天真是殘忍,前一刻讓我感覺全世界都屬於我,卻在下一刻讓我成為全世界最愚蠢的人。今天我是世界的主宰,每件事都順我的意,即使沒事可做也是自在的!」

「我有個表妹就在廣場飯店那裡,人人都知道她。我們可以去那裡找她,她冬天住在那裡——最近才剛搬來——和父母親一起。」

「我從不知道你在紐約有親戚。」

「她的名字叫葛羅麗亞,從家鄉堪薩斯過來。她的母親是一個比非教徒(Bilphist),父親雖然相當古板,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紳士。」

「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有文學背景嗎?」

「他們努力成為這樣的人。老先生總是不斷告訴我說,他剛剛又發現一個很適合當成小說人物的人,然後會跟我描述他某個愚蠢朋友的行徑,接著說:『我又幫你找到一個角色了!你何不把他寫下來呢?所有人都應該會對他感興趣的。』或者他會談起日本或巴黎,或一些大家耳熟能詳的地名,說:『為什麼你不寫一個關於那個地方的故事?那裡可是非常適合設定為故事發生的舞台呢!』」

「那個女孩子呢?」安東尼隨口問,「葛羅麗亞——她姓什麼?」

「吉爾伯特。你一定在大學的舞會——或類似那樣的場合,聽過她的名字——葛羅麗亞·吉爾伯特。」

「我有印象。」

「長得很漂亮——老實說,是迷死人了。」

他們走到第五十街,轉個彎朝大路前進。

「通常我對年輕女孩並不怎麼在乎。」安東尼皺著眉頭說。

嚴格來說這句話不是真的。對安東尼而言,一般初入社交界的女孩,每天每個小時都在盤算下一個小時該如何運用在她面前展開的世界,這時如果有一位女孩很率性地只靠她的美貌而活,反而能夠引起他強烈的興趣。

「葛羅麗亞真的好得沒話說——她的腦袋裡什麼也沒裝。」

安東尼的鼻子發出輕蔑的一哼。

「你的意思是說,她從來不說一句文學廢話。」

「對,沒錯。」

「迪克,你知道腦子裡裝什麼東西的女孩是適合你的,是那種認真的年輕女子,她們會跟你坐在一角很嚴肅地討論生命這件事;是那種當她們十六歲時,會面如死灰地爭論接吻是對是錯的人——還有,是否大學新鮮人喝啤酒是不道德的。」

理查德·卡拉美明顯地被激怒了,他的臉孔扭曲得像一張被揉碎的紙。

「不對——」他才開口,安東尼就冷酷地打斷他。

「對,就是那種現在會坐在角落、討論最新的斯堪的那維亞版的但丁作品英譯本已經出版了的女孩。」

迪克轉過來看安東尼,他的臉孔有一種奇異的陷落,他的質問幾乎等同於上訴。

「你和墨瑞到底是怎麼回事?有時你們說話的方式,好像我就是不如你們兩個聰明。」

安東尼動搖了,但也同時感到心寒和一點不安,因此他用攻擊的方式來保護自己。

「我認為這與你的頭腦好壞一點關係也沒有,迪克。」

「當然有關係!」迪克憤怒地大喊。」你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沒有關係?」

「你的問題在於,你可能知道太多寫作技巧了。」

「這不可能。」

「我可以想象,」安東尼堅持地說,「有一種人是知道太多卻沒有足夠的天分去表達,就像我。舉例來說,假設我的智慧比你高,但天分不及你,有可能我會是不善言詞的,至於你則正好相反,你將有充足的水填滿水桶,而且水桶會大到夠裝你的水。」

「我一點也不想聽你說下去。」迪克抱怨,口氣帶著氣餒。由於極度地沮喪,卡拉美全身劍拔弩張彷彿要保護自己;他專註地凝視安東尼,連路人們都被波及,就好像打撞球連環碰到兩球一樣,而後者則以怒目相視回敬他。

「我的意思純粹只是說,一個像韋爾斯那樣有天分的人,是可以學得跟斯賓塞一樣有智慧;然而,一個天分二流的人就只能學到二流的想法,如果你看事情能夠更仔細,你將會得到更多的樂趣和啟發。」

迪克思索著,無法判斷安東尼的這番話是基於何種批評標準,至於安東尼則因為正說到興頭上而一時收不了口,他的黑眼睛在瘦削的臉上發亮,他的下巴揚起,他的聲音提高,他整個身體都處於擴張狀態:

「假設說我是個自負、健全和有智慧的人——就像希臘人中最優秀的雅典人,那麼,有些事可能是我會失敗但才智不及我的人卻做得好的,因為他可以模仿,可以修飾,可以充滿熱情,更可以是個具有前瞻的建設性的人;然而,這個假設的我則非常有可能因為太自負而不屑模仿,太健全而不會過度熱情,太老於世故而不會將理想寄託於烏托邦,外貌已如希臘人般完美而不須任何修飾。」

「所以你認為,藝術家的作品並非來自於他的才智?」

「沒錯,如果能夠的話,他會對自己所模仿的風格加以改進,並從個人詮釋的觀點出發,自生活中擷取素材。畢竟,每個作家寫作的理由,都是因為這就是他生活的模式。你不會跟我說你喜歡的是『藝術家創作的神聖使命』這種論調吧?」

「我還不習慣把自己當成一個藝術家。」

「迪克,」安東尼改變語氣,「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為什麼?」

「為我剛剛的一時激動。我真心地感到抱歉,我只是為了達到效果。」

迪克的語氣也稍微緩和下來:

「我早說過你打從心裡就是個排斥藝術的人。」

當他們走進廣場的白色門面、慢慢享用有泡沫和黃色濃稠汁液的蛋酒時,天已經近黃昏了。安東尼看著他的同伴,理查德·卡拉美的鼻子和額頭的顏色變化,彷彿是一次染色的過程;紅色從鼻子消退,藍色則逐漸從額頭淡化。安東尼對鏡看著自己,他很高興地發現自己的皮膚並沒有變色,相反,他的臉頰閃爍著淡淡的光輝——他以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好看過。

「我喝得差不多了。」迪克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是一個訓練中的運動員,「我想上樓去吉爾伯特家看看,你要跟我去嗎?」

「噢——好啊,只要你不讓我去應付長輩,自己急著把多拉帶到角落就好了。」

「不是多拉——是葛羅麗亞。」

一個辦事員打電話去通報后,他們便上到十樓,行經曲折的走廊,在1088號房前敲門。一個中年女人前來應門——她是吉爾伯特太太。

「你們好嗎?」她說的是美國傳統婦人的語言,「啊,我非常高興看到兩位……」

迪克匆匆寒暄幾句,接著她說:

「派慈先生?快請進來,外套放那裡。」她指著一張椅子,語調轉變為充滿歉意、喘息連連的笑聲。「這真是太愉快……太愉快了。為什麼,理查德,那是因為你好久都沒來我們這裡了——這樣不行!——這樣不行!」最後兩句話半是回答自己的問題、半是句點,阻止迪克正要開口說的話。」來,坐下來,跟我聊聊最近在忙什麼。」

兩人你來我往;一個站著有禮貌地彎身答禮;一個控制不住不斷地笑著,顯得有些愚蠢;一個希望她不要忙著招呼而不肯坐下來——終於,理查德感激地滑入一張椅子,準備接受吉爾伯特太太和藹的問候。

「我猜想那是因為你一直都很忙——沒什麼比這還重要了。」吉爾伯特太太笑得有點曖昧,她總是習慣用「沒什麼比這還重要了」來總結更多歪歪扭扭說不出口的句子。此外,她還有兩個說辭:一個是「至少我個人是這麼認為」,和「簡單明了」——這三句輪流出現的話,為吉爾伯特太太的論調增添一種反映生命的普遍性,彷彿她已計算過所有原因,最後,用手指出最終的答案所在。

理查德·卡拉美的臉龐在安東尼看來已頗為正常,額頭和臉頰恢復了血色,鼻子也不再那麼醒目了。他用那隻清澈的黃眼睛注視著他的阿姨,那種敏銳而誇張的專註,正是一般年輕男子面對他沒有進一步企圖的女性常出現的神情。

「你也是一位作家嗎?帕奇先生……說不定我們能沾沾理查德的光。」——吉爾伯特太太溫和一笑。

「葛羅麗亞出去了。」她的語氣像是在陳述一個公理,從中可以自行推算出結果。「她應該正在哪裡跳舞。葛羅麗亞除了跳舞,還是跳舞,我告訴她我不能理解她為什麼不會厭煩,她從下午跳到深夜,直到我說她已經把自己弄到瘦得不成人形了。她的父親非常擔心她。」

她笑完一個又笑了一個,他們兩個都笑了。

在安東尼的眼中,吉爾伯特太太是由一連串半圓和拋物線組成,就像書裡頭的民俗故事創造的人物:頭、手臂、胸、臀、大腿、膝蓋的形狀,是層層圓形的混雜交疊。她把自己打扮得相當整潔,灰色的頭髮豐厚得有點不自然;她的大臉為飽經風霜的藍眼睛提供庇護,細微的白色鬍鬚隱約可見。

「我常說,」對安東尼提出她的看法,「理查德是個有老靈魂的人。」

他們之間瀰漫著沉默的緊張,安東尼有預感——她一定不是第一次這樣說迪克了。

吉爾伯特太太接著說,「我們的靈魂都有不同的年齡,」她的臉上散發光輝,「至少這是我個人的看法。」

「也許是吧,」安東尼同意她的看法,想要快點轉移到另一個有希望的話題。但對方卻滔滔不絕:

「葛羅麗亞擁有一個非常年輕的靈魂——沒有責任感,凡事都是這樣,她一點責任感也沒有。」

「她很有活力,凱瑟琳姨媽,」理查德愉快地說,「責任感只會把她糟蹋,她太可愛了。」

「這個,」吉爾伯特太太顯得有些困惑,「我只知道她除了跳舞,還是跳舞——」

門把轉動的嘎吱聲,讓她停止數落葛羅麗亞愛跳舞的不是。進來的是吉爾伯特先生。

他的個子不高,臉上的鬍鬚像一朵小白雲停在他線條不明顯的鼻子下,吉爾伯特先生的價值觀已是社會的產物,是負面、黑暗而無從理解的,但仍停留在二十年前流行的謬論;他的心智容易動搖而貧乏,完全追隨報紙社論的論調。自從大學畢業后(那是個規模不大卻糟透了的西部學校),吉爾伯特先生開始從事賽璐珞(電影底片的原料)的買賣,由於這一行只須用到他一丁點聰明才智,所以幾年下來已有不錯的成績——直到1911年他開始和電影工業接觸、交換不清不楚的約定為止。大約自1912年起,他的事業整個被電影大口吞噬,可以說,此時的吉爾伯特先生完全仰賴電影業餵養,維持一種脆弱的平衡。在這段期間,他擔任中西部電影原料股份公司的管理經理,一年當中有六個月的時間在紐約工作,其餘則在堪薩斯和聖路易。吉爾伯特先生滿心認為他的好運已經來了——吉爾伯特太太這麼相信,他的女兒也是如此。

他對葛羅麗亞不滿的是:她在外面很晚還不回家、她從來不在家裡用餐、她總是跟男人糾纏不清——曾經有一次他們發生不愉快,她以父親從不會想到是女兒會用的辭彙頂撞他。至於他的妻子就容易對付得多了,經過十五年不間斷的游擊戰,吉爾伯特先生已經戰勝吉爾伯特太太了——那是一場胡塗的樂觀個性對上井井有條的單調個性的戰爭,他用一連串的「對」來阻礙對話的進行,吉爾伯特先生就靠此贏得勝利。

「對對對對,」他會說,「對對對對,讓我想一想,那個夏天——讓我想一想——應該是在1891或1892對對對對——」

這句「對」攻擊了吉爾伯特太太十五年,接下來十五年,他則以連串不確定的確定,和三萬兩千根雪茄彈出的蘑菇狀煙灰,徹底地擊垮她。對於這樣的丈夫,吉爾伯特太太婚姻生活所做出的最後讓步,比起前十五年的努力——聽他說話——要更為徹底而不可挽回。她告訴自己時間已經教她學會忍讓——事實上是,它們把她原先所擁有的道德勇氣也抹殺了。

她把他介紹給安東尼。

年輕人和老先生握手寒暄,吉爾伯特先生的手很柔軟,觸感已磨損到近似榨乾的葡萄柚果肉。接著,夫妻彼此問候對方——他告訴她外面天氣變得更冷了;他說他剛下樓,走到四十四街的報攤亭去買《堪薩斯日報》,本來打算回程搭公交車的,卻發現車裡太冷了,對,對,對,對,太冷了。

吉爾伯特先生為他的這段冒險加油添醋,要讓人對他勇敢面對嚴苛的天氣留下深刻的印象。

「啊,你真有精神!」她讚歎地說,「你真有精神。這種天氣說什麼我都不會出門的。」

吉爾伯特先生以他男性的冷漠、刻意忽視妻子的敬畏反應,他轉身面對兩位年輕人,以勝利的姿態跟他們繼續談論天氣的話題。理查德·卡拉美被要求回想堪薩斯的十一月份;然而,當這個話題才剛拋給卡拉美,卻又立刻被吉爾伯特先生粗魯地收回,好像釣竿拉起的魚餌般在半空中擺盪拖延,玩弄於他的股掌間而苟延殘喘,最後終於被這位始作俑者弄得奄奄一息,失去生命。

吉爾伯特先生提議了一個老掉牙的主題,要大家尋思哪個地方是白天溫暖、晚上舒服的,最後他們從一條偏僻的鐵路算出那個點的精確距離,而那條鐵路的起訖站還是迪克不經意提到的。安東尼雙眼定定直視吉爾伯特先生,不自主地進入半昏睡狀態,半晌,吉爾伯特太太的笑聲滲入他們之間:

「天氣好像變得更陰濕了——簡直要冷到骨子裡了。」

照例吉爾伯特先生又是用一連串的對來回答,如此,也就不能怪他會突然改變話題。

「葛羅麗亞呢?」

「她應該隨時會到家。」

「你見過我的女兒嗎?哦,這位什麼什麼先生——」

「目前我還沒有那個榮幸,不過我常聽迪克談起她。」

「她和理查德是表兄妹。」

「是嗎?」安東尼努力控制笑容,他並不習慣跟長輩相處,嘴角則因強裝愉快而僵硬。知道葛羅麗亞和迪克是表親令他非常雀躍,因此安東尼馬上設法表演出極端痛苦的眼神,暗示他的朋友。

理查德·卡拉美說他們恐怕得離開了。

吉爾伯特太太感到非常抱歉。

吉爾伯特先生表示很遺憾。

吉爾伯特太太還有許多話——說很高興他們能來拜訪,即使只看到一個老到不能調情的老女人,無論如何仍希望他們能盡興。安東尼和迪克認為這是個頑皮的試探,因為同一節話他們已經笑了三四次。

他們最近還會再來嗎?

「啊,當然。」

葛羅麗亞一定會感到非常地難過!

「再見……」

「再見……」

微笑!

微笑!

砰!

兩個愁悶的年輕男子慢慢從走廊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女人的大腿

在墨瑞·諾柏迷人的慵懶背後,他的事不關己和隨口而出的嘲諷,其實隱藏著驚人成熟而無情的目的性。他的意圖,正如大學時代所宣稱的,是打算花三年時間旅行、三年盡情享樂——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致富。

三年的旅行時間已經過去了,墨瑞以他熱情和強烈的好奇心游遍世界,這種近乎等於在編輯一本人類學旅遊指南的走法,用在別人身上,可能會顯得賣弄知識而非發自於內心的真誠;然而,用在這個人身上,卻顯現出一種融合神秘動機和縝密計劃的特殊氣質——彷彿墨瑞·諾柏是個命定的異教徒,由於命運的驅使必須走遍世界各地,去看億萬人如何生、何以哭泣,乃至於受苦死亡的生命循環。

回到美國后,墨瑞以一貫的專註追求享樂,然而這個人在聚會中不論雞尾酒或烈酒都從不過量飲用,此一態度是師法希臘人的理想——酒對希臘人來說,是一道開啟寶藏的大門,通往全新的感官經驗、全新的心理狀態、及對喜悅和悲傷的全新感受。

他的生活習性也相當神秘而耐人尋味。墨瑞在四十四街的一棟單身公寓里有三個房間,但卻很少能在這裡找到他。他嚴格囑咐幫忙接電話的女孩,若來電者沒有報上姓名,絕不能轉給他,女孩手中有一份名單,上面有半打人是屬於打來就說他不在家的人,而有另外半打則是打來他絕對會接聽的,當中,後者排名最優先的兩個人,就是安東尼·帕奇和理查德·卡拉美。

墨瑞的母親和她已婚的兒子同住在費城,他通常在周末去探望她,也因此當安東尼在寒冷的街道徘徊陷入極度的無聊而決定暫時待在莫頓·阿姆斯酒館的某個星期六,卻發現墨瑞竟然在家,會有多麼喜出望外了。

安東尼的精神回復得比上升的電梯還要神速。這個時候能跟墨瑞聊天是多麼好、多麼棒的一件事——而墨瑞看到他也同樣地高興。他們會看著彼此,眼中充滿了深刻的感情,卻又刻意將其隱藏在輕描淡寫的嘻笑怒罵中。假如現在是夏天,他們就會一起出門,一邊懶懶地啜飲兩大杯杜松子果汁酒,一邊鬆開領口,欣賞八月夜總會裡幾乎千篇一律的歌舞秀。然而,現在外面天寒地凍,冷風圍繞著高聳建築物的邊緣打轉,十二月的天氣正在街頭肆虐,此時最好兩人在黃昏時就早早碰面,然後襯著柔和的燈光喝個一兩杯布希米爾愛爾蘭威士忌,或者是墨瑞珍藏的白蘭地柑橘酒,伴隨著牆上閃爍猶如裝飾品的書籍,和墨瑞橫躺在他最喜歡的椅子上的身影,呈現出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如貓科動物般的慵懶華貴。

墨瑞在家!房門為安東尼而關的動作讓他感到溫暖。墨瑞那強壯而有說服力的心靈,和他故作冷漠的外表下近乎東方人的性格,在在安撫了安東尼不安的靈魂,其療效,也只有一個笨女人所能給予的撫慰差可比擬:她必須能理解一切——並且接受一切。墨瑞讓房間產生了意義,他的存在猶如萬獸之王,猶如神。窗外的寒風靜止了;壁爐上的黃銅燭台發光發熱,就好像神龕前的聖燭火一樣。

「今天有什麼事把你留在這裡?」安東尼舒服地攤在柔軟的沙發上,手肘靠著椅墊。

「我差不多一小時前才到家。參加了一個茶會——因為待得太晚而趕不上去費城的火車。」

「難得你會待那麼久。」安東尼好奇地探問。

「是啊,那你在幹嘛?」

「嘉洛汀,我跟那個蓋斯酒館的女招待在一起,以前跟你說過的。」

「噢!」

「她三點打電話給我,待到五點才走。她是個特別的小東西——我迷上她了,她真是個可愛的傻女孩。」

墨瑞沉默。

「奇怪的是,」安東尼繼續說,「就我個人而言,或說至少就我所認識的她,我認為嘉洛汀是美德的模範。」

他們認識一個月,她是個難以歸類的女孩,沒有固定的男性伴侶。某人在偶然的機會下將她介紹給安東尼,他覺得她很有趣,也相當喜歡她給他那貞潔而如同童話仙女般的吻,那時是他們認識的第三天,正乘坐計程車經過公園。她不算有家——只有陰鬱的嬸嬸和叔叔,與她一同住在如迷宮般錯綜複雜的公寓區。嘉洛汀是個好同伴、令人感到熟悉、親切和安心,除此之外,安東尼也沒有興趣再深入去探索——不是因為出於任何道德上的顧忌,而是他害怕被糾纏而破壞了目前生活中與日俱增的平靜。

「她有兩項絕技,」安東尼告訴墨瑞,「一個是想辦法把頭髮披散蓋住眼睛,然後把它吹開;另一個則是當對方說的話超乎她所能理解的範圍,她就會一律以『你瘋——了!』回應,這令我著迷。我坐在那裡一小時接一小時,目眩神迷於她從我想象力中發現的瘋狂病症。

墨瑞換了個姿勢開口說。

「別忘記人即使懂的不多,仍可以在複雜的文明中活下去。像她那樣的女人,就是以最實際的眼光看待全世界,上至盧梭的理論,下至菜單訂價的變化,所有的現象對她而言,都是極其陌生而無法理解的,她就像是生活在石器時代的人被丟在這個時代,配備著弓箭卻要進行一場槍戰的對決。你可以揮手掃除歷史的外貌,而她卻永遠不會察覺其中的差異。

「我希望我們的理查德可以寫寫她。」

「安東尼,我想你根本就不認為她值得寫。」

「她跟其他人沒兩樣,」他回答,打了個呵欠。「你知道嗎?我今天在想自己對迪克產生了很大的信心,我了解到目前為止他所做的努力,是著重於人而非概念,他的靈感源自於生活而非藝術,並且持續而穩定地創作,我相信他將來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

「我想我應該把迪克那本黑色的筆記本,視為他正走向生活的證明。」

安東尼用手肘撐起上身,熱切地回應:

「他設法能夠貼近生活,這是每個作者——除了那些最不入流的——所追求的目標,然而畢竟他們之中大部分的人,都還是從二手數據汲取養分。也許事件和角色是源於真實人生,然而,作者通常會用他最近所讀的那本書的觀點來加以詮釋。例如,假設他遇見一個船長,判斷他是個角色的原型,事實上他看到的,是真實船長和最近某個叫達那的人(或隨便哪個作者)筆下創造的船長之間的相似之處,所以他才知道怎麼在紙上呈現船長這個角色。沒錯,迪克當然有能力記錄任何生動有趣、像角色的人物;然而,他是否真的能精確地用文字描摹他自己的姐妹呢?」

接著他們又談了半小時的文學。

「所謂的經典,」安東尼主張,「是可以完全經得起下一個世代的考驗,然後它便安全了,成為有如建築或傢具風格的存在,為自己的形式找到鮮活而尊嚴的一席之地……」

過了一會他們就覺得這個主題乏味了。這兩位年輕人的興趣並未特別偏向技巧面,他們只喜歡空談。安東尼最近在讀塞繆爾·巴特勒(SamuelBulter)的作品,他對於迪克的筆記本所發表的精闢見解,其實也不過是濃縮自巴特勒的觀點。至於墨瑞,由於他的心智已被自己嚴苛的人生規劃催促著提早成熟,因此免不了看起來比那兩位朋友來得聰明;然而,就他們腦袋裡的真材實料而言,基本上三人智慧的水平是沒什麼差別的。

他們的話題從學問轉移到彼此這一天是怎麼過的。

「茶會是誰辦的?」

「聽說叫雅柏克隆比。」

「你為什麼停留那麼久?是不是碰到美少女了?」

「是的。」

「你是認真的嗎?」安東尼提高的聲調中充滿驚訝。

「也不完全算是少女。聽說她現身堪薩斯的社交界有兩個冬天了。」

「所以她是別人挑剩的嘍?」

「不是,」墨瑞的回答裡帶有某種遊戲的意味,「我想這是我最後才會注意到的事,她看起來——嗯,似乎是裡面年紀最小的。」

「不至於太年輕到讓你誤了火車班次。」

「對我來說夠了,她是個美麗的女孩。」

安東尼撲嗤的一聲笑起來。

「唉,墨瑞,你又倒退回童年了,你說的美麗到底是什麼意思?」

墨瑞無助地呆坐出神。

「嗯,我很難精確地描述她——除了美麗以外,我什麼也說不上來。她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嘴裡嚼著口香糖。

「口香糖!」

「這是那種你會逐漸忽略的缺點。她屬於容易緊張的類型——她說她在茶會的場合總會嚼口香糖,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必須在一個地方轉來轉去。」

「你跟她都聊些什麼——柏格森?比非教?和她跳一步舞算不算傷風敗俗?」

墨瑞的表情很平靜,他似乎並不介意安東尼的逗弄。

「事實上我們是真的有談到比非教,她的母親好像是比非教徒,不過,我們談的最多的,是大腿。」

安東尼興奮地全身晃動。

「我的天!是誰的大腿?」

「她的腿,對此她說了好多,就好像它們是剛好被選上的出土古董,而她則興起了一個強烈的慾望想要看一看。」

「她是——舞者?」

「不,我發現她是迪克的表親。」

安東尼猛地坐起身來,由於太過突然,以至於枕墊雖離手,卻還短暫豎立有如一個有生命的物體,然後倒栽到地板上。

「她是不是叫葛羅麗亞·吉爾伯特?」他大喊。

「對啊,你看她很引人注目吧?」

「我能確定的是我不知道——不過說句閑話,她的父親——」

墨瑞打斷他的話,語氣有種不妥協的堅持,「她家庭或許跟專業的送葬者描述的同樣悲慘,但我還是傾向於認為她是個相當率直而純真的女孩,不像那些典型耶魯製造的女孩——不一樣,真的有明顯的不同。」

「說下去,說下去!」安東尼催促,「當不久前迪克才告訴我說她頭腦空空時,我就知道這女孩肯定不錯。」

「他是這麼說的嗎?」

「我可以發誓。」安東尼說著又從鼻子發出笑聲。

「噢,那麼,他說女人的頭腦指的是——」

「我知道,」安東尼急忙打斷他,「他的意思是還沒有被文學污染和誤導。」

「沒錯。她不是那種會相信這個國家的道德歷年來每況愈下是個好現象,或認為是惡兆,也不會戴著夾鼻眼鏡或裝腔作勢。這個女孩聊的是大腿,她也談到皮膚——她自己的,都是她切身的事。她會告訴我夏天時她想要把皮膚晒成什麼顏色,而她通常可以做到多麼接近等等。」

「你是被她低沉的聲音吸引的嗎?」

「低沉的聲音?不,是皮膚!我開始思考曬皮膚這件事,開始回想我兩年前最後一次做日光浴后變成什麼膚色,以前我的確有曬皮膚的習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顏色應該接近古銅色。」

安東尼跌回椅墊,笑得左搖右晃。

「她真的把你迷倒了——啊,墨瑞!墨瑞,你這位康乃迪克的救星,人類的豆蔻。號外!女繼承人和海岸警衛私奔,理由是他強壯質樸的本色!最後才發現,原來他的家人患有塔斯馬尼亞精神躁鬱症。」

墨瑞嘆了一口氣;他起身走到窗邊掀起窗帘。

「雪下得很大。」

安東尼沒有回答,他仍無聲地笑著剛才自己說的話。

「又是一個冬天。」墨瑞的聲音從窗邊傳來,聽起來就像是一陣低語,「我們活得越來越老,天啊!我二十七歲了,離三十歲只有三年,然後我就是大學生眼裡的中年人了。」

安東尼沉默片刻。

「你是老了,墨瑞,」最後他贊同地說,「放縱和情緒不穩是衰老的首要徵兆——你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在談論曬皮膚和女人的大腿。」

墨瑞突然啪的一聲拉下窗帘。

「笨蛋!」他大叫,「笨的人是你!你太年輕了,我現在坐在這裡,將來也會坐在這裡,用一個世代或更久的時間,看著像你、迪克和葛羅麗亞·吉爾伯特一樣輕快的靈魂從我面前經過,因你們的舞步、歡唱、戀愛和憎恨而動容,永不止息,我感動是因為自己缺乏情感,我將靜靜地坐著,然後雪就來了——啊,這很適合記在卡拉美的筆記上——再來的冬天,我三十歲了,永恆不變的是,我看到你和迪克和葛羅麗亞的舞和歌,仍會被感動。即使將來你們離我遠去,會有新的迪克記下我說給他的所知所感,或聆聽新的安東尼傾訴他成長的幻滅、世故的謬論和情感的點滴——是的,我會和新的葛羅麗亞討論下一個夏天怎麼把皮膚晒黑。」

壁爐里的火勢不穩。墨瑞離開窗戶,拿起火箝撥弄火焰,從柴薪架上抽出一根圓木丟入爐中,然後坐回椅子。他的聲音的殘響,被新起火焰的紅黃火舌逐漸吞噬。

「安東尼,畢竟那個極度浪漫和年輕的人,是你;你害怕自己的寧靜被破壞,是因為你有著驚人而無窮的感受力。而我,即使我試了一次又一次讓自己感動——然而,就算試了一千次好了,我仍舊還是我,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我——激動。

「可是,」在長長的沉默后他輕聲低語,「關於那個女孩和她荒謬的膚色話題中,也有一點什麼是屬於永恆的蒼老的——就像我一樣。」

騷亂

安東尼睡意朦朧地在床上翻身,迎接冷冷的日光,它被窗條切割成塊狀,在床單灑下交錯縱橫的陰影。整個房間充滿清晨的氣息。角落雕工細緻的五斗櫃,古老而不知確切年代的衣櫥,它們矗立在房中有如被遺忘事物的陰暗象徵;只有毛毯主動誘惑著他嬌弱的雙足。此時,邦斯出現了,衣領仍是軟的,整個人像他所呼出的冷空氣一樣萎靡。他站得離床很近,垂著手猛地一掀最外層的毛毯,黑褐色的眼睛沉著地看著他的主人。

「鮑斯!」這位在床上半睡半醒的神口齒不清地喃喃說著,「喂,鮑斯?」

「是我,先生。」

安東尼移動他的頭,強迫自己張開眼睛,得意地眨眼。

「你是邦斯。」

「是我,有什麼吩咐?」

「你可不可以出去。哦!噢!噢!噢!噢,我的天啊!」安東尼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感覺自己的腦袋像馬鈴薯泥般黏成一團。他又試著重新開頭。

「你可以大概四點再過來,並準備一些茶和三明治或其他點心嗎?」

「好的,先生。」

安東尼用他剛起床極度缺乏靈感的頭腦苦思。

「三明治,」他無力地反覆念著,「嗯,我想,三明治就吉士口味,另外再加一些類似果凍的甜點,還有雞肉和橄欖。早餐你就別準備了。」

發明菜單耗去安東尼太多精力,他疲倦地閉上眼,翻轉頭部取得舒適的角度,迅速放鬆對全身肌肉的控制,此時,前夜模糊的餘緒照例又從他意識的裂隙潛入——不過這次的情況則是一段漫長而似乎無窮無盡的交談,理查德·卡拉美昨天半夜來找他;他們喝乾四瓶啤酒配乾麵包皮,期間,理查德朗誦他的新作《激情的戀人》第一章給安東尼聽。

——好幾個小時后一個聲音傳來,安東尼並沒有理會,睡眠覆蓋他,將他籠罩,鑽入他的意識與外界連接的通道將其塞滿。

突然間他清醒了,說:「有什麼事?」

「先生,要準備幾人份?」又是邦斯,他忍耐不動地站在床的尾端——是那個讓三位住戶分享他的服務的邦斯。

「幾人份的什麼?」

「先生,我想我最好先知道有幾位客人來訪,那麼我才可以估計要準備幾份三明治,先生。」

「兩位,」安東尼嘀咕道,「一位女士和先生。」

邦斯說,「謝謝你,先生,」然後連同令他蒙羞的軟衣領離開,這個衣領也象徵對只需要他服務三分之一的三位男性的譴責。

良久,安東尼起身穿上棕藍相間的珠光晨袍,裹住他纖細可人的身體,他邊打了個呵欠邊走進浴室,打開化妝台的燈光(浴室里沒有任何外來的自然光源),頗有興緻地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一個悲慘不幸的幽魂,他想著;通常在早晨他都會有這種想法——睡眠使他的臉色失血而呈現不自然的蒼白。安東尼點起一根煙,隨意瀏覽早上來的幾封信和論壇報。

一小時后,他梳洗著裝完畢,坐在書桌前,看著從皮夾里拿出的一張小紙片。上面潦草地寫著尚可辨識的備忘要點:「豪倫先生五點見面。修剪頭髮。找瑞佛酒館的賬單。去書店。」

——最後一行寫著:「銀行里的現金存款,$690,$612,$607。」

而在頁末最下面有一行潦草的字:「迪克和葛羅麗亞·吉爾伯特,午茶。」

最後一項帶給他莫大的滿足。通常他過日子的方式有如無脊椎生物,沒有固定形狀、沒有骨架,而現在總算進化到中生代的結構體,穩定而甚至是快活地朝高潮前進,正如戲就應該這麼發展,日子就該這麼過。他極端恐懼當一天生活的骨幹到了該崩潰的時刻,當他終於和女孩見過面、聊過天、在笑聲中行禮將她送出門外之後,他最怕的就是轉過身來,獨自面對收拾茶杯的殘渣和吃剩走味的三明治時的空虛。

安東尼的日子逐漸失去了光彩。這種感覺的出現成為常態,有時他認為原因應追溯到一個月前和墨瑞·諾柏的一次談話,他原不該被什麼生命的虛擲等天真而一本正經想法所困擾的。然而,不能否認的是,三個星期前他之所以到市立圖書館,依據理查德·卡拉美的筆記借出半打以上談義大利文藝復興的書籍,是因為某些揮之不去的戀物癖在作祟。這些書至今還堆在安東尼的書桌上保持未閱讀的原狀,每天以十二分錢的代價在增加他的負債,而它們作為證物則是不爭的事實,書皮的布料和摩洛哥山羊皮見證了他的叛逃,安東尼總會陷入嚴重而驚駭的恐慌狀態長達數小時。

若要為他的生活方式找到一個正當理由,無疑要首推「生命的無意義」。安東尼就像蒙古的可汗,他所擁有的對象和他之間的關係,有如助手對大臣、隨從對地主、僕人對管家一般。那些書櫃里數以千計仍不斷增加的書籍、他的公寓,還有寄望他祖父咽下最後一口氣前的道德良知而可能繼承的遺產,還有那些到處充斥具有威脅性的社交佳麗,雖然每個都像嘉洛汀一樣的愚蠢,但安東尼很感謝她們生在這個世界——或許安東尼該做的,是盡量仿效墨瑞優雅的沉著,定下心來鑽研無數代先賢先知累積的智慧。

在這些反覆出現的想法中,其中的某一些用理性的邏輯來看是可以不屑一顧,可以勇敢地將之踩在腳下的,然而他的頭腦卻一直加以反覆分析,以至於變成一種疲勞轟炸的心結,這個心結讓安東尼冒著十二月深冬的綿綿細雪前往圖書館,但是在他借出的書里,沒有一本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此,我們只能用安東尼理解自己的方式來分析他;若要再多,便成了假設。他發現恐懼和寂寞逐漸在他身上滋長,只要想到自己一個人吃飯就令他驚恐萬分;然而,安東尼卻常常跟他厭惡的人共進晚餐。至於他曾一度著迷的旅行,最終也似乎變得難以忍受,就像一件多彩多姿的事卻缺乏主題,就像一個幽靈追逐著自己夢的影子。

——如果我的本質是軟弱的,他思索,我需要有事可做,有事可做。他很焦慮,害怕最後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普通的凡夫俗子,既沒有墨瑞的沉著,也沒有迪克的積極。沒有事可以引起他的渴求,本身似乎是個悲劇——不過他還是有想要的東西,某些東西。安東尼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它們曾在他心頭一閃而逝——靠著那希望的軌跡引領,他才能夠走向想象中危機四伏而充滿災難的老年。

當安東尼在大學俱樂部里喝了雞尾酒用過午餐后,便覺得好些了。他遇見了兩個哈佛的同班同學,相對於他們談話中所透露的晦暗和沉重,安東尼的生活想當然地被認定是多彩多姿的。這兩位都已經結婚了:其中一個邊喝咖啡邊大談他的婚外獵艷,而另一個人則以平淡而讚許的微笑響應。安東尼想象他們是胚胎期的「吉爾伯特先生」;將來他們說「對」的次數將四倍於此時,二十年後他們的個性會變得吹毛求疵——然後,兩人的價值不會大過於一架廢棄停擺的機器,不長智慧、一無是處,靠著被他們毀滅一生的女人照顧直到衰老。

晚餐后,他漫步於大廳的地毯上,行經窗戶時,安東尼停下腳步眺望街道的車水馬龍,他想,噢,他的人生絕對不僅止於那樣。他是安東尼·帕奇,才華洋溢又深具魅力,繼承了歷代時間和偉人的智慧,這才是他現在的世界——而他渴望獲取的嘲諷力量,也已近在咫尺。

突如其來的孩子氣,安東尼假想自己成為重要人物的模樣;藉由他祖父的財富,安東尼將可建立自己的顯赫地位,成為塔列朗(Talleyrand)或斐路蘭閣下(LordVerulam)之流的人物。此時,他心智的清晰、老練和多才多藝的聰敏都已成熟,就等待即將來臨的目標為他找到可做之事。然而一旦要落實到具體的層次——安東尼的夢想能力便萎縮了:他試圖想象自己置身於被髒亂環繞如豬舍的國會,面對那些臉孔細瘦像豬般的群眾(此類情景他偶爾會在星期天報紙刊登的黑白照片看到),這些被美化的無產階級勞工,正語無倫次地對國家提出只有高中生程度的建議!這些人懷抱著從書上抄襲來的抱負,因其智慧平庸,以至於會認為自己正脫離平庸,參與由人民政府所建構的平凡天堂——而他們當中最好的,那些不超過一打人數帶頭的機靈人,由於他們自我中心和憤世嫉俗的個性,也滿足於領導這個打白領帶、用金屬領扣的唱詩班,唱著不和諧而令人詫異的讚美詩,結合兩種似是而非的混淆觀念,認為財富是美德的回饋也是罪惡的見證,接著繼續頌讚上帝、頌讚憲法,和洛基山!

斐路蘭閣下!塔列朗!

到了公寓后,憂鬱的感覺又回來了。雞尾酒所造成的興奮已經消退,而讓他昏沉,還有幾分因困惑而有意要釐清的執著。斐路蘭閣下——他?正是這種想法刺痛了他,安東尼·帕奇沒有任何成就、沒有勇氣,而當真理考驗他時,他也沒有足夠的能力通過檢定。啊,他是個狂妄的傻瓜,要靠雞尾酒來建立他的事業,卻同時無力而秘密地哀悼那不足而可悲的理想主義的崩毀。安東尼曾以最精緻的品位妝點他的靈魂,然而,他現在卻渴望那些老生常談。他很空虛,彷彿,空得像一支老酒瓶……

此時,門鈴響了。安東尼起身拿起聽筒,傳來的是理查德·卡拉美的聲音,語氣誇張而帶著玩笑意味:

「報告,葛羅麗亞·吉爾伯特小姐來訪。」

美麗的女孩

「您好嗎?」安東尼說,他微笑著將門保持半開。

迪克欠身向客人引薦。

「葛羅麗亞,這是安東尼。」

「噢!」她叫了一聲,伸出戴著手套的小手。

在她的毛皮大衣下,穿的是愛麗絲·藍的洋裝,硬挺的白色蕾絲在喉間打折成荷葉邊。

「請把你的東西交給我。」

安東尼伸長手臂,接過那團棕色的毛皮。

「謝謝。」

「安東尼,你對她印象如何?」理查德·卡拉美粗魯地問,「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噢!」女孩表示反對——並且相當堅持。

她使人目眩神迷——第一眼看;然而單憑一眼就要理解她的美實在很令人苦惱。她的頭髮充滿了天堂的魔力,是明亮快活而與室內冬天的顏色成對比的。

安東尼像個魔術師般,所到之處皆明亮起來,蘑菇狀的落地燈發出橘色的光輝,壁爐里燃燒的火光也照亮了紅銅的柴薪架……

「我已經凍成冰塊了,」葛羅麗亞隨口低聲說,她的眼睛四處瀏覽,虹膜的顏色是最細緻清澈的淡藍色,「這個火來得好!我們剛才發現一個地方,那裡可以站在一面鐵格子板上,形狀大概是這樣,裡面會有熱空氣吹上來——可是迪克不肯在那裡等我,我告訴他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最好能讓我開心。」

她的話再普通不過了,看來葛羅麗亞說話的方式似乎相當隨興,不費一絲力氣。安東尼坐在沙發的另一端,隔著落地燈當做前景審視著她的輪廓:她的鼻子和上嘴唇線條相當精緻而勻稱,下巴略顯剛毅,與稍短的頸子形成優美的平衡。相片中的她,看起來必定相當古典,甚至冷艷——然而葛羅麗亞的頭髮與臉頰所散發的光彩,糅合激烈與脆弱的特質,使她成為安東尼見過的人當中印象最鮮活的人。

「……你是我所知道的人裡面名字取得最好的,」她說著,顯然仍是隨口而發;她的視線停留在安東尼臉上片刻,隨即輕快地掠過他——看著義大利風格的燈座,它們依附在牆上有如一個個發光的黃色烏龜,看著書架上成排的書籍,然後是坐在另一邊的表哥,「安東尼·帕奇。可惜你應該長得像一匹馬,有張狹長的臉——而且你該穿有補釘的衣服。」

「不過你講的都是屬於帕奇(Patch,小寫原意為縫補)的部分。不然安東尼應該長什麼樣子?」

「你長得就像安東尼這個名字給人的感覺,」她認真地向他保證——他想她是因為跟他不熟才會這麼說——「相當雄偉,」她繼續說,「而且有威嚴。」

安東尼一味地微笑,神色困窘。

「我喜歡的是不咬文嚼字的名字,」她繼續這個話題,「除了我的例外,我的名字太浮誇了。從前我認識兩個女孩都叫君可,只要想到如果她們叫的不是原來的名字——例如茱蒂·君可或傑莉·君可(Jink,小寫有敏捷移動的意思;Judy,輕佻的女子;Jerry,小寫原意則為室內用便器),不是很有趣嗎?你們怎麼說?」她孩子氣的嘴唇微開,等待他們的回答。

「下一世代的每個人,」迪克主張,「將會被命名為彼得或芭芭拉——因為當下有趣的藝文人士都叫這兩個名字。」

安東尼介面迪克的預言。

「當然還有葛拉迪絲和埃莉諾(Gladys,涵義為公主,Eleanor,則為燦爛如陽光的人),她們為當代的女英雄增光,在社會上享有盛名,她們的名字將會流傳給下一代的女店員……」

「取代埃拉和史黛拉。」迪克插嘴。

「還有波兒和茱兒,」葛羅麗亞熱心地附和,「以及厄兒、艾爾摩和蜜妮。」

「然後我就會現身,」迪克說,「選取一個被淘汰而過時的名字,例如茱兒,然後創造一個雅緻而迷人的角色以之為名,如此,這個名字就會再度復活。」

葛羅麗亞的聲音緊抓著這個話題的線頭不放,繼續加以編織,每句話結束的音調都微微上揚,帶有一點幽默的意味——彷彿抗拒被打斷——中間還穿插令人難以捉摸的笑。先前迪克跟她提過,安東尼的僕人名叫邦斯——她覺得這個名字取得真好!他還以此做了個不怎麼高明的雙關語,說是邦斯縫補釘,然而葛羅麗亞說,如果有件事比雙關語還惡劣,那就是被雙關語嘲弄的人在不得不反擊時,回報的是一個認真動怒的眼神。

「你是哪裡人?」安東尼問。他知道答案,但美麗已經讓他放棄思考。

「密蘇里州的堪薩斯城。」

「當地政府下令禁煙的同時,也就是她煩惱的開始。」

「他們禁止抽煙?我又看到我偉大祖父的干預。」

「他是個改革運動者,或從事類似的活動,是嗎?」

「我以他為恥。」

「我也是,」她坦白地說,「我恨死改革運動者了,特別是那些企圖想要改造我的人。」

「這樣的人多嗎?」

「有好幾打。他們會說:『唉,葛羅麗亞,假如你煙抽太多,你會失去你的好氣色』和『啊,葛羅麗亞,為什麼你還不結婚把自己安頓好?』」

安東尼大力贊成之餘,也質疑到底是誰這麼冒失,對她說這些話。

「然後,」葛羅麗亞接著說,「這些改革者都很狡猾,他們會跟你說他們聽到有關你的風言風語,而且又努力挺身而出來捍衛你。」

在長時間注視下,安東尼發現她的眼睛是灰色的,非常冷靜而沉著,而當它們看向他的時候,安東尼驀然了解,墨瑞所謂的葛羅麗亞同時具備年輕和年老的特質指的是什麼。她總是談她自己的事,就像一個可愛的孩童會說的話,而對於自己喜歡和討厭的事物,她的批評從不裝腔作勢且發自內心的真誠。

「我必須坦承,」安東尼沉重地說,「即使是我也曾聽過一件關於你的事。」

葛羅麗亞立刻警覺起來,身體坐直,她那恆常如峭壁般柔和又堅毅的灰眼睛,直直地看著安東尼的眼。

「告訴我,我不會懷疑。我總是相信任何人說的任何有關我的事——你相信嗎?」

「絕對是。」兩個男人異口同聲贊成。

「好,那告訴我。」

「我不確定我應不應該這麼做,」安東尼在逗弄她,因為她如此明顯地表現出有興趣的樣子,專註到近乎一種全然自我的狀態,令人不忍微笑。

「他是在說你的綽號。」她的表哥開口。

「是什麼?」安東尼問,委婉地表達他的迷惑。

她馬上羞紅了臉——然後笑出聲來,身體在椅墊間滾動,直到張口說話才睜開眼睛:

「風靡全美的葛羅麗亞。」她的聲音里充滿笑意,有如爐火和燈光交織投射在她頭髮上的光影般變幻而難以捉摸。

安東尼仍然一頭霧水。

「你的意思是?」

「我說的是我,那都是一些無聊的男孩胡說八道的。」

「可不是嗎,安東尼,」迪克解釋,「聲名狼藉玩遍全國的野女孩。這不是你聽到的嗎?這個綽號已經有好幾年了——從她十七歲開始就被這麼叫了。」

安東尼的眼神變得黯淡而玩世不恭。

「卡拉美,你要不要介紹一下這位女瑪士撒拉?」

葛羅麗亞刻意忽略這句話,可能是出於討厭,因為她又轉回剛剛的話題。

「你聽過我什麼?」

「一些關於你身體的事。」

「噢,」她冷冷地響應,明顯表現出失望,「就這樣?」

「你的膚色。」

「我的膚色?」葛羅麗亞困惑不解,她的手停在喉間片刻,彷彿想用指尖辨別出布料顏色的微妙差異。

「你還記得墨瑞·諾柏嗎?大概一個月前你跟他見過面,給他很深的印象。」

她思索了一下。

「我記得——可是他都沒有打電話給我。」

「他不敢,這點我可以肯定。」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全黑了,安東尼不禁開始懷疑,是否憂鬱和晦暗曾籠罩在他的公寓上空——因為現在牆上的書和照片看起來是如此溫暖和友善,好邦斯從暗處端茶出來的身影也顯得莊嚴,這三位可愛的人所激蕩出來的歡樂和笑聲,一波波在快樂的爐火間來回穿梭。

不滿

星期四午後,葛羅麗亞和安東尼相約在廣場的烤肉店喝茶,她穿著毛皮滾邊的灰色套裝——「因為穿灰色,就必須化濃妝,」她解釋——戴著一頂帥氣的無邊帽,垂落的金黃色鬈髮如波浪般輕快擺動。白天光線比較明亮時的她在安東尼看來,性格變得極其柔弱——她看起來是那麼年輕,幾乎不滿十八歲;她穿著緊身的哈柏裙(擺極窄的女裙,後來他才知道這種款式的名稱),展現的身材是令人驚艷的柔軟和修長,至於她的手,既不是「藝術家型」,也不能說肥短,而是如孩子般地袖珍可愛。

他們進門時,樂隊演奏的巴西舞曲(maxixe)才剛開始,由熱鬧的響板,與熟練而略有些職業倦怠的小提琴的合奏,非常適合冬日擁擠的烤肉店氣氛,裡面的顧客是一群大學生,他們正興高采烈地計劃即將到來的假期。葛羅麗亞謹慎地考慮了幾個座位,讓安東尼有些不耐,兩人在店內迂迴穿梭,最後終於在最里側找到一張雙人座。然而,要坐下前葛羅麗亞又開始猶豫,是坐右邊還是坐左邊?面對選擇時,她美麗的眼睛和嘴唇顯得相當沉重,安東尼又再次感覺到她的每個姿勢是多麼地無邪可愛。葛羅麗亞把生活里的每件事,都當作是可以由自己選擇和分配的,就彷彿不斷從一個永不打烊的櫃檯選取禮物一般。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在跳舞的人一會兒,低聲發表評論,此時一對男女滑步旋轉到他們身旁。

「那邊有個穿藍衣服的漂亮女孩。」——安東尼順著她講的方向看——「在那裡!不對,在你後面——那邊!」

「是的,」他無可奈何地附和。

「你根本沒看到她。」

「我寧願看你。」

「我知道,可是她真的很漂亮,除了腳踝太大以外。」

「四?——是嗎?」他冷淡地說。

有一對男女靠近他們,其中的女孩向葛羅麗亞打招呼。

「嗨,葛羅麗亞!你好嗎?葛羅麗亞!」

「你好。」

「他們是誰?」安東尼問。

「我也不認識,某人吧。」她的眼睛在人群中尋找熟悉的臉。「嗨,慕瑞兒!」轉向安東尼,「她是慕瑞兒·肯恩,我覺得她今天還蠻嫵媚的,只可惜還不夠特別。」

安東尼讚許地咯咯笑著。

「嫵媚,可惜還不夠特別。」他重複一次。

她微笑——立刻產生興趣。

「有什麼好笑的?」她小心地試探。

「就是好笑。」

「你想跳舞嗎?」

「你呢?」

「有一點,不過我們還是先坐著好了。」她決定。

「然後聊你的事?你喜歡談自己的事,不是嗎?」

「沒錯。」她拿起粉盒,笑了。

「我可以想象你的自傳將會是一部傳世經典。」

「迪克說我還沒開始呢。」

「迪克!」他大聲抗議,「他又知道你什麼了?」

「沒什麼。不過他說,每個女人自傳的開始要從第一個真愛的吻算起,而於生下最後一個小孩時結束。」

「他是在引用他自己寫的書。」

「他說,沒有戀愛過的女人就沒有自傳——她們只有歷史。」

安東尼又大笑。

「可以肯定的是,你不會佯稱自己沒戀愛過吧!」

「我當然不會。」

「那麼為什麼你不能有自傳呢?難道你的吻沒有一個是出自真心的嗎?」話才剛出口,安東尼馬上猛抽一口氣,彷彿要把剛剛說的通通吸回去。這下糟了!

「我不知道你所謂的『出自真心』是什麼意思?」她抗議。

「我可以請你告訴我你現在幾歲?」

「二十二,」她說,憂鬱地看著他的眼睛,「你以為我多大了?」

「大概十八歲吧。」

「我正準備開始回到十八歲的狀態,我不喜歡活得像二十二歲,在這世上我最痛恨的就是這件事。」

「你說活得像二十二歲?」

「不,是慢慢變老和所有有關的事,例如結婚。」

「你從來沒想過要結婚?」

「我不想要的是責任和照顧一大堆小孩。」

顯然她從不懷疑自己嘴裡說出的話有錯,他屏息等待接下來她會說什麼,並希望能繼續剛才最後的話題。葛羅麗亞面帶微笑,不是出於被逗笑而是真正感到愉快,在短暫的沉默后,一些字跌入他們之間:

「我真希望現在身上有口香糖。」

「可以啊!」安東尼向一個服務生示意,請他到賣煙的櫃檯走一趟。

「你會介意嗎?我愛吃口香糖。每個知道的人都笑我,因為我總是一次就吃掉一包——只要是我父親不在的時候。」

「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些孩子們是誰?」他突然問,「每個你都認識嗎?」

「我……不,不過他們是從……嗯,我猜,從各地來的。你沒來過這裡嗎?」

「極少。我並沒有特別注意那些『好女孩』。」

這句話瞬即引起她的注意。葛羅麗亞轉身背對那些跳舞的人,放鬆地坐在椅子上,問安東尼:

「你一個人的時候都在做什麼?」

感謝那杯雞尾酒,安東尼現在很歡迎這種問題,他現在正有談興,並更進一步希望自己的回答,能夠讓這個興趣捉摸不定的女孩印象深刻——她繼續瀏覽眼前的「牧場」,迅速觀察品評那些常人所不察之處。他希望自己有個姿態,他希望自己以傳奇和英雄之姿突然現身在她面前,他希望他的出現能夠激起她心中的漣漪,改變她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漠不關心的態度。

「我什麼也不做,」他開始說,卻同時感覺到這些話正在減損他刻意尋求的溫文爾雅,「我什麼也不做,因為沒有一件事讓我覺得有做的價值。」

「噢?」他既沒有讓她驚喜,也沒有抓住她的注意,然而,她必定是理解他的,假如他真的說了什麼值得了解的事。

「你不認同懶惰的人?」

她點頭。

「我想是這樣,除非他們可以懶得很優雅,但你覺得這可能發生在美國人身上嗎?」

「為什麼不行?」他回答,但語氣挫敗。

然而,她的思緒已經離開這個話題飄到十樓徘徊了。

「我父親對我簡直是瘋了,」她不帶感情地說。

「為什麼?我想知道為什麼美國人不可能做到懶得很優雅,」——他的話中說服的成分漸增——「這麼說讓我感到很訝異,這……這……我不能理解為什麼人們認為只要是年輕人,就應該到大城市去,最好連續二十年每天十小時都花在那些呆板、缺乏想象力的工作上,當然慈善事業例外。」

他突然住口,她看著他,神情令他無法捉摸。安東尼等著葛羅麗亞表態,是否贊成或反對,但她毫無反應。

「難道你從未評判過任何事嗎?」安東尼有一點被激怒了。

葛羅麗亞搖搖頭,她回答的時候眼睛在跳舞的人群中游移:

「我不知道,關於你該做什麼,或任何人該怎麼做——我什麼也不知道。」

她令他困惑並阻礙他思路的流動。從來沒有一個時候像現在一樣,令他感覺這麼迫切地需要表達自己的想法卻又說不出口。

「嗯,」他語帶歉意地承認,「當然,我也不行,可是……」

「我是這樣想,」她接著說,「我看人跟他們對不對、應該做什麼沒有關係。我並不在乎他們是否無所事事,我也不明白他們有什麼理由應該要工作;事實上是,當我看到有人在做事,我總是感覺很驚訝。」

「你什麼事都不想做嗎?」

「我想睡覺。」

一瞬間他嚇了一跳,幾乎以為她這麼說是另有深意。

「睡覺?」

「有一點。我希望自己可以懶惰,我希望我身邊的人有一些在做事,這樣讓我覺得舒服而有安全感——我也希望另一些人什麼事也不做,這樣他們就可以保持優雅並且和我作伴,但我從未想過要改變誰或因誰而激動。」

「你真是個古怪的決定論者,」安東尼笑著說,「這就是你的世界,不是嗎?」

「嗯……」她迅速朝上看了一眼,「不對嗎?只要我還……年輕。」

她在講最後一個詞之前做了個小小的停頓,安東尼原以為葛羅麗亞打算要說的是「美麗」,她的企圖是明顯而難以否認的。

她的雙眼發亮,安東尼正等待葛羅麗亞對這個主題大作文章,至少,他已經將她帶離她自己的世界——他稍微彎身向前準備傾聽。

然而,接下來葛羅麗亞說的卻是,「我們來跳舞吧!」

愛慕

那個在廣場的冬日下午,是他們一連串「約會」的開始。到聖誕節之前,安東尼和她一起度過了不少刺激有趣的日子。不變的是,葛羅麗亞仍然很忙碌。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發現,到底是什麼樣特殊階層的社交生活在吸引著她,不過這顯然不是重點所在。她會去參加在大飯店舉行的半公開慈善舞會;而他也在雪莉酒館的派對上看過她幾次。有一次,當安東尼等待葛羅麗亞梳妝打扮之際,吉爾伯特太太為了說明她女兒喜歡「參加活動」的習慣,於是一口氣背誦她為假期安排的驚人行程,其中有一半的舞會安東尼也收到了邀請函。

他和她吃過幾次午餐和喝茶——前者很匆忙,至少對他而言是不太滿意的狀況,因為她的睡眼惺忪和漫不經心的態度,以至於總是無法專心在任何事情,和他所發表的言論。通常這種灰頭土臉的午餐吃過兩次以後,安東尼就會開始抱怨葛羅麗亞讓他生活的骨架疲軟不振,然後她就會笑著承諾給他三天的午茶約會。比起來,後者給他的滿足要多上許多。

在聖誕節前夕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安東尼打電話給葛羅麗亞,發現她才剛結束一個重要且神秘的爭吵,神態強作平靜:她的語氣混合了憤怒和俏皮,告訴他才剛把一個男人請出了公寓——安東尼激動地推測——那個人打算邀請葛羅麗亞共赴一個正式的晚餐,當然被她拒絕了,因此安東尼便帶她去用餐。

「我們出去玩吧。」當他們搭電梯下樓時,她提議,「我想去看錶演,你說呢?」

到旅館大廳的售票台詢問的結果,星期日晚上只有兩場「演唱會」。

「它們的內容總是千篇一律,」她不開心地抱怨,「都是一些老猶太喜劇演員。走吧,我們去別的地方。」

其實安東尼應該事先安排好葛羅麗亞會喜歡的節目,可是他並沒有,為了掩飾罪行的嫌疑,他刻意誇張地表現自己已想到要去哪裡的欣喜。

「我們可以去一個很棒的夜總會。」

「城裡每一家我都知道。」

「噢,那我們再去開發新的。」

很明顯地,葛羅麗亞的心情很低落,她的灰色眼睛看起來相當冷酷。當她不說話時,眼睛就直視前方,彷彿待在大廳里讓她有些心不在焉。

「嗯,走吧。」

這個女孩即使全身裹在毛皮大外套中,仍不減損她的優雅。安東尼跟在她身後出門,搭計程車,以一種知道目的地的肯定口吻,指示司機經過百老匯后往南行駛。他好幾次企圖不著痕迹地想引她說話,然而她的沉默卻是一面無法穿透的銅牆鐵壁,回答句子都如同車內的陰冷,讓情緒也隨著跌入憂鬱的谷底。

過百老匯再走幾十個街區,安東尼的目光被一個大型而不熟悉的電動廣告牌吸引,上面用金黃色的手寫體標示著「馬拉松」三個字,並以一明一滅的電子樹葉和花朵裝飾,在潮濕的路面反射出炫麗的光芒。他側身敲敲車窗,片刻,一位衣著鮮艷的守門人迎上前來招呼:沒錯,這是一家夜總會,很棒的夜總會,上演著全城最好的節目!

「要不要進去看看?」

葛羅麗亞嘆了一口氣,把香煙丟出車外準備下車;他們穿越那令人驚嘆的招牌,走過寬廣的大門,搭乘通風不良的電梯往上,然後進入這個未知的歡樂皇宮。

這裡聚集了最有錢的人和最窮的人,最時髦的人和最黑暗的罪犯,更不用提最近新興的波希米亞人。此地對喬治亞州奧古斯塔市(Augusta,Georgia)和明尼蘇達州瑞德溫市(Redwing,Minnesota)的高中女生有很高的知名度,她們之所以知道,不僅僅是因為星期日劇院版的增刊上那些散發迷人魅力的圖片,而更是透過路柏·休斯(Mr.RupertHughes)具衝擊性和警世的觀察,以及其他專門走遍美國各地尋訪瘋狂奇事的報導文章。然而,不論從哈林區(Harlem)越界到百老匯的小旅行,或乏味的正派人尋歡作樂的惡行,其本質都是屬於一種封閉的信息交流,只有親身經歷者才懂得箇中滋味。

根據流通的小道消息——在那些知名而經常被提起的地方,星期六日常有不少道德標準較低的階層聚集——這些有點棘手的人,通常在漫畫里會把他們畫成「消費者」或「群眾」。這群人賦予此類場所三個特質:廉價;以拙劣的手法和機械複製的品位,招搖滑稽地模仿戲院區的高級咖啡館;還有……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帶漂亮女孩一起來」,這意味著大家由於缺乏金錢和想象力,以至於變得同等無害、膽怯和沒有利益衝突。

星期天晚上還有一群人,他們是那些容易受騙的、多愁善感的、努力工作卻得不到同等報酬的美國公民,職業有:書店店員、售票員、辦公室行政人員、業務員,而其中占最多數的,則是辦事員——廣泛分佈於快遞業、郵政事業、雜貨業、中介業和金融業。而他們身邊坐著的則是那些咯咯傻笑、動作誇張、膚淺而可悲的女人,女人們的身材與她的男人一同走樣、為他們生下太多小孩、一起無助無望地在失色的生活之海中浮沉,日復一日活在單調沉悶的工作和希望的幻滅之中。

他們用卧鋪火車的名字來命名這些俗麗的夜總會,「馬拉松」就是這樣來的!他們不愛用巴黎咖啡館取名的那一套曖昧比喻!這裡是溫馴的主顧帶著「好女人」來的地方,這些人由於他們想象力的匱乏,以至於不願相信眼前的情景竟是如此的歡樂、愉悅,甚至是有點小小的敗德的。這就是生活!有誰去管明天的事呢?

這群放浪的人!

安東尼和葛羅麗亞坐著,觀察四周環境。鄰桌有四個人,陸續有兩男一女三個人加入,顯然是來遲了——從女孩的舉止看來,主修的是國家社會學。她來認識新朋友——女孩的表現極度做作,從姿態、言談,甚至連細微而難以查覺的眼神,都顯示她自以為屬於一個高於她原來的階層,這個真實的階層是她現在必須掩飾的,幾分鐘前還隸屬於它,過不久又得回歸的。她幾乎是用盡全力在打扮自己——帽子是去年流行的款式,上面綴滿了紫羅蘭,即使這些花看起來多麼地矯飾而造作,也還比不上她整體給人的感覺。

安東尼和葛羅麗亞的目光被女孩吸引,看著她坐在那裡,不斷發散出來這種地方是降尊紆貴的訊息。她的眼睛彷彿在說,對我而言,這是一次考察下流人的特殊之旅,要以有失身份的笑聲和半研究的姿態來掩飾。

——其他的女人們則熱切地營造一種印象:即使她們身處人群中,但並非其中的一分子。這裡不是她們習慣來的地方;之所以光臨此處是因為它佔了地利之便——女人們釣金龜婿,男人則一擲千金:這裡進行的是不合常理的自我促銷計劃,虛構一個通往天國的幸福冰淇淋甜筒。同時,他們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故意忽視不常更換的桌布所透露的經濟不景氣訊息,和夜總會表演者的漫不經心,以及最重要的是,對服務生草率的言語和放肆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們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服務生對顧客並不怎麼周到,現在他們只希望有位子可坐就好了……

「你會排斥嗎?」安東尼問。

葛羅麗亞的表情變得柔和,露出自傍晚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我愛死了,」她坦率地回答,此刻她的話無須懷疑。葛羅麗亞的眼睛到處張望,或睏倦或獃滯或警醒地看著每一群人,興味盎然地從一桌換到下一桌,毫不掩飾她的喜悅,而安東尼則對她的側臉輪廓產生新的評價:她的嘴美妙而鮮活欲滴,她的臉、外表和舉止皆真實而與眾不同,使得葛羅麗亞在這一群廉價的交際花中格外顯得一枝獨秀。看著她那麼高興,一陣洶湧的情緒也湧進安東尼的眼帘,他一句話也說不出,神經隱隱刺痛,喉嚨因充塞著起伏波動的情感而嘶啞。有一種奇異的靜默籠罩於這個小空間,那漫不經心的小提琴與薩克斯風的演奏,附近一個小孩的吵鬧尖叫,隔壁桌戴紫羅蘭帽子女孩的說話聲,所有的聲響都緩慢移動、後退,有如反射在光亮地板上的陰影般逐漸消失——而對安東尼而言,他們倆是單獨而無限遙遠地靜靜孤立於這一切之外,葛羅麗亞粉嫩的雙頰,應該是某個化外之地的倒影,線條如蛛絲般纖細;而她的手在臟污的桌布上發出耀眼的光輝,彷彿就像一個貝殼,來自於遙遠而原始的處女海域……

然後幻覺突然像線團一樣散開;整個空間的聲音、臉孔和動作圍繞在他身旁重組;他頭頂上炫麗變幻的燈光變得真實而令人目眩;他又開始呼吸了,他和她和上百個溫馴的群眾一起緩慢地呼吸,那胸口的一起一伏,那永不停止毫無意義的演奏和間奏,以及那重複來回的字句和對話——在在把他的感官擰開,感受生命中令人窒息的苦悶與壓力——此時,他聽到她的聲音在對他說話,冰冷飄忽有如被他拋諸腦後的夢。

「我屬於這裡,」她喃喃地說,「我跟這些人很像。」

在那一瞬間,安東尼感覺到葛羅麗亞所說的話,像是一個諷刺而多餘的矛盾說法,穿過她創造出用來自我保護的安全距離擊中他。她越來越陶醉其中——葛羅麗亞的視線駐足在一個閃族(Semitic)小提琴手身上,他的肩膀正隨著節奏輕輕搖擺,音樂是那年最柔美的狐步舞曲:

「有個聲音——唱著

叮—鈴—鈴—叮—鈴—當—啷

在你的耳邊迴響——」

她又開口說話,聲音從她自己所創造並浸潤其中的幻覺深處傳來,好似一個天真孩子會說出褻瀆神明的無忌童言。

「我跟他們很像——像那些日本燈籠和皺紋紙,還有那樂隊演奏的音樂。」

「你這個小笨蛋!」他語氣強烈地堅持。

她搖搖那有著金黃色頭髮的頭。

「不,我不是,我真的很像他們……你應該要了解……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葛羅麗亞遲疑著,她的眼睛移回到安東尼身上,猛地與他四目相對,彷彿很訝異最後一瞥竟然發現有他在那裡。「我的性格中有你所謂的廉價的部分。我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可是——噢,就是這些東西,這些明艷的顏色和華麗俗氣的粗鄙。我似乎是屬於這裡的,這些人會欣賞我,接受我原來的樣子,這些男人會愛上我,讚美我,相反的,那些我認識的所謂的聰明人,他們只會分析我,說我之所以變成這樣那樣,是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

——那一瞬間,安東尼升起一股強烈的慾望想要把葛羅麗亞畫下來,將現在的她留住,記下她原原本本的樣子,因為,因為這個她也許下一秒便永遠不再。

「你在想什麼?」她問。

「只是在想自己不是個寫實主義者,」他回答,接著又說,「是的,只有浪漫主義者才會想要永久珍藏值得珍藏之物。」

從安東尼根深蒂固的世故中,產生了某種理解,不是什麼隔代遺傳或晦澀難懂的理論,事實上它與肉體無涉,而是一種記憶,一種人類歷代心靈編織傳誦的浪漫情懷就此蘇醒。當她說話的時候,當她看著他的眼睛的時候,還有她轉動那令人愛憐的小臉的時候,她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深刻感動,那承載她靈魂的容器本身已存在意義——這樣就夠了。她便如同太陽,明亮耀眼,不斷成長,聚集並儲存光和熱——然後在漫長如永恆的時間后,藉由一個眼神,一個句子的片段,她讓他看到了某個部分,使他目眩神迷於其中所有的美麗與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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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與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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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妖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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