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吻的鑒定

第三章 吻的鑒定

當理查德·卡拉美在大學時代擔任《哈佛熱血》的編輯時,便立志寫作。不過到了四年級的時候,他被一種光榮的幻覺影響,認為有些人註定要為大眾「服務」,他們來到這個世界是要完成某個不明確而令人嚮往的使命,而他所得到的回報,就算不是留下永恆的英名,至少能夠為最多數人謀取最大利益,他個人也可以因此得到滿足。

這種精神長久以來便活躍於美國的大學和學院。通常,它萌芽於新鮮人剛進大學,心智還尚未成熟、思想淺薄的時候——有時更早還可追溯到高中預科學校。眾多以情緒性演技聞名的學運領袖在校園間運作,他們藉由讓善良的好學生驚恐,癱瘓教育體制培養思考能力和學術好奇心的目的,簡化出一種對於罪的非理性信念,歸咎於童年時期的罪惡感,以及「女人」永遠存在的威脅。在這些思想的洗禮下,學壞的年輕人終日玩樂,膽小的便沉迷於藥物,這些對農夫的太太或虔誠的藥店職員來說或許有益無害的藥丸,卻對「人類未來的領袖」造成了相當程度的危害。

這隻八腳章魚強壯到足以將它迂迴的觸手伸向理查德·卡拉美。在他畢業后的那一年,它便將他召喚至紐約的貧民窟,和一群糊塗的義大利人胡搞瞎搞,擔任「外僑青年救助協會」的秘書,他全心投入一年多的時間,直到工作內容的千篇一律開始讓他感到厭倦。外國人無窮無盡地湧入紐約——義大利人、波蘭人、斯堪的那維亞人、捷克人、美國人——他們犯相同的罪、有著相同醜陋的臉孔和幾乎一模一樣的體臭,他幻想隨著時間過去,一切會變得更豐富而有變化,但事實並非如此。他最後對於服務的效益所做出的結論,仍是含糊且不明確的;然而就他自己涉入的程度來看,則可算是獨斷而果決的,任何一個懷抱善意的好青年,當聖戰的鐘聲整日在他的腦中迴響,都有可能因此奮起,盡一己之力重建歐洲的斷垣殘壁的——現在是卡拉美寫作的時候了。

卡拉美過去住在市中心的一個青年會宿舍,不過當他放棄那個「緣木求魚」的職務后,他便搬往上城區,很快就在《太陽報》(TheSun)找到一個記者的工作。他做了一年,斷斷續續寫些報導登在角落不起眼的地方,也很少引起注意。然後有一天,一件不幸的事件徹底地終結了他的新聞事業。二月的某個下午,他奉命採訪某陸軍裝甲營的雪中遊行,結果卡拉美在溫暖的火爐前睡著了,醒來后,他寫了一篇流暢的文章,生動地描寫馬蹄踏在雪地上的低沉節奏……接著就交稿了。次日早晨,一張簽了名的文件送到本市新聞主編的桌上,上面潦草寫著:「把寫這篇報導的人開除。」看來,裝甲營也已得知大雪來襲的消息——並決定將遊行延後,擇日舉行。

一個星期後,卡拉美開始動筆寫《激情的戀人》……

一月。每個月的星期一,理查德·卡拉美的鼻子就會經常性地憂鬱,這是一種諷刺意味濃厚的憂鬱,暗示地獄之火正在舔噬著罪人。他的書已經接近完成;然而,當書越來越趨近於完整,它的胃口似乎也越來越大,吸干他的精力,壓迫著他,直到卡拉美形容枯槁、臣服在它的陰影底下為止。卡拉美不只對安東尼和墨瑞兩人傾訴自己的希望、誇耀和猶豫不決,而是任何被說服成為他的聽眾的人。卡拉美走訪那些客氣卻對他的來意感到困惑的出版商,也在哈佛的俱樂部里跟恰巧坐在對面的人討論他的書;甚至安東尼還宣稱,他在某個天寒地凍的星期天晚上,看到卡拉美在哈林區一個地鐵站的陰暗處,和一個略懂文學的收票員辯論第二章的調度問題。而最近才加入他知己行列的,則是吉爾伯特太太,她與他一坐就是以小時計算,兩人的話題圍繞在比非教和文學,進行激烈的交鋒。

「莎士比亞是一個比非教徒。」她以她的招牌微笑向卡拉美保證,「對的,沒錯!他是個比非教徒,有人已經證實了。」

對此,迪克不知該如何回應。

「如果你讀過《哈姆雷特》,你就一定會相信了。」

「這個,莎士比亞——他的時代是比較迷信的——一個更篤信宗教的年代。」

但吉爾伯特太太要的是全盤獲勝:

「噢,是的,可是你知道比非教並不是宗教,它是集所有宗教之大成的學門。」她挑釁地沖著他微笑,這是她一貫仰賴的名言佳句。在吉爾伯特太太的腦海中,有某些字句的排列是根深蒂固而不可動搖的,這些論述早已預先成立,根本不需要再去定義,若要她不全盤接受這個絕對公式里的任何概念,是不可能的——或許對她而言這不是個公式;而是集所有公式所無法涵蓋解釋的部分。

終於,輪到迪克華麗的宣言。

「你知道新詩歌運動,對吧?嗯,那是一群年輕詩人發起的,他們主張打破舊有形式並做了許多有益的文學建樹。嗯,我要說的是,我的書也將會掀起一場新散文運動,就像文藝復興一樣。」

「我確信你可以做到。」吉爾伯特太太真情流露地說,「我確信你可以做到。上個星期二我去拜訪珍妮·馬丁,你知道,就是那個最近大家很熱衷去她那裡看手相的人。我告訴她,我的侄子正埋首於創作,她說她可以預見你將會獲得非凡的成就,然而,珍妮可從沒看過你或知道任何有關於你的事——甚至連名字都不曉得。」

迪克適時發出聲音,表達他對此一神奇事迹的驚訝之情,接著便把她的主題導向別處,有如一個專斷的交通警察,用以疏通自己的道路。

「我很投入,凱瑟琳姨媽,」他向她保證,「我真的很投入。我所有的朋友都笑我——噢,我可以感受到他們話里的揶揄,但我不在乎。我認為一個人必須有能力對別人的戲弄一笑置之,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他悲觀地推論。

「你擁有一個老靈魂,我以前說過的。」

「也許我是吧。」迪克已經精疲力竭無法再戰鬥,只能屈服。他必定是個老靈魂,迪克胡思亂想;就是因為太老而註定腐爛。但是不知為何,重複這句話仍讓他感覺不自在而背脊發麻,於是他改變話題。

「怎麼沒看到我那傑出的表妹葛羅麗亞呢?」

「她又出去了,應該跟某人在某處。」

迪克沉默,思索。他用力扭曲臉部肌肉,明顯可看出本來打算擠出一絲微笑,後來卻成了愁眉不展。

「我認為我的朋友安東尼·帕奇正在和她談戀愛。」

吉爾伯特太太吃驚地跳起來,喜形於色大約半秒鐘才警覺要收回,喘著氣問:「真的嗎?」她的語調有半玩笑半窺探的意味。

「我想是的,」迪克表情凝重地重申,「她是我看過安東尼第一個這麼認真對待的女孩。」

「噢,那是當然了,」吉爾伯特太太刻意表現出不在乎的樣子,「葛羅麗亞從來不把我當成她的知己,她行事很秘密,這句話我們兩人知道就好。」——吉爾伯特太太小心翼翼地彎身向前,看得出下定決心只有老天和她的侄子才能分享她的告白——「這句話我只跟你說,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夠安定下來。」

迪克起身,這個身材不高、積極而已略為發福的年輕男子,他的雙手不自然地插入微微鼓起的口袋,認真而嚴肅地來回踱步。

「聽著,我並不是說自己是對的,」他確信旅館里的巨大鋼鐵雕像正莊嚴地對他微笑,「我也不是要警告葛羅麗亞什麼,但是我認為這一次瘋子安東尼對她是很有興趣的——極端有興趣,他經常談起她。如果今天這個人不是安東尼,事情就不妙了。」

「葛羅麗亞的靈魂非常年輕……」吉爾伯特太太熱切地開頭,但她的侄子卻急忙打斷她:

「要是葛羅麗亞不嫁給他,她就是個不懂事的傻瓜。」卡拉美停下來看著吉爾伯特太太,他的神色就像是一張滿布線條和漩渦的戰鬥地圖,正自我壓縮拉扯到張力的最極限——就彷彿他正準備以發自內心的真誠來承擔任何言行失控的後果。「葛羅麗亞的個性是狂野的,凱瑟琳姨媽。她是不受控制的,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並不知道,然而,最近她交了許多不是那麼正經的朋友,她自己似乎不怎麼在意,而過去常跟她一起玩遍紐約的男人們……」他停下來喘口氣。

「對對對,」吉爾伯特太太插嘴說道,她故做平靜,極力掩飾對此話題的莫大興趣。

「這個,」理查德·卡拉美憂鬱地繼續說,「我的意思是說,過去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和朋友都是上等人,現在在她身邊的則不是。」

吉爾伯特太太快速地眨眼——她的胸部顫抖發脹,沉默了半晌,接著大口喘氣,她的話也如洪流般洶湧而出。

她知道,吉爾伯特太太痛苦地低語;對,沒錯,所有的媽媽們都知道這種事,可是,她能怎麼辦?卡拉美是知道葛羅麗亞的,他對葛羅麗亞了解得夠多,所以一定明白要試圖改變她的可能性是多麼地微小,葛羅麗亞早已被寵壞了——她被不尋常的方式養大,而且幾乎已經定型。比如說,她三歲時,即使遭受處罰也不肯斷奶,也許——誰也說不準——就是這個原因造成了她整體人格中的健全與缺陷。然後從十二歲起,就有許多男孩和她密切來往——噢,他們的關係是如此緊密,以致難以將他們分開。十六歲讀高中預科學校時,她就開始到處參加舞會,接著就是大學;每個地方她都去,除了男孩還是男孩,噢,起初,在十八歲前,每個男孩的地位是相同的,沒有一個人是特別的,然後,她開始挑選他們。

她知道有關葛羅麗亞的行徑和緋聞傳開來已經有三年了,加起來也許不只十幾個,那些男人也許還在念大學,有些則剛畢業——每個人平均約維持數個月,彼此對對方的吸引力都很短暫。曾經有過一兩次,她與某人的關係持續得比較久,母親希望她可以因此訂婚,卻總是又認識了新的人……新的人……

那些男人?噢,她讓他們痛苦,這絕對不誇張!當中只有一個保全了一些些尊嚴,他叫卡特·科比,家在堪薩斯城,當時還只是個孩子。某天下午,他頂著虛榮的光環向葛羅麗亞出擊后,第二天便和父親出發前往歐洲了,因為他的驕傲令他別無選擇。至於其他人則——都被折磨得很可憐。他們對葛羅麗亞何時會感到厭倦似乎都一無所知,而她也極少刻意表現出冷淡的模樣。他們仍會繼續打電話、寫信給她,設法和她見面,追著她在城裡到處跑。有些人會向吉爾伯特太太吐露秘密,目光含淚地說他們永遠無法忘記葛羅麗亞……雖然,現在這些人中至少有兩個已經結了婚……但只要一提到葛羅麗亞,他們就好像被擊中致命傷一樣——至今還有一位卡爾斯戴爾斯先生每個星期都來拜訪,送花給她,反正她根本不用煩惱要怎麼拒絕。

有好幾次,至少也有兩次,吉爾伯特太太知道情況都已發展到私定終身的階段,——對象是都鐸·貝亞德和帕薩迪納那個哈爾康家的男孩。她確信真有此事,因為——當然這些最後都無疾而終——她曾經不小心撞見他們,並發現葛羅麗亞企圖遮掩什麼,嗯,絕對是自己私下有了承諾沒錯。當然,她並沒有拆穿女兒的秘密,她至少還有那麼一點纖細的神經;而且,每次她都期待可以在幾個星期內能聽到好消息,可是,好消息從未來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新的男人。

想想那些場面!年輕的男子們上上下下像困在籠中的老虎!他們進出大廳,彼此擦身而過時皆怒目相視!年輕人打電話給她,最後都傷心絕望地掛斷!年輕人在美國南方引起騷動!……年輕人寫著全世界最心碎的信!(關於這點吉爾伯特太太沒再說什麼,但迪克想象她應該看過其中幾封。)

……至於葛羅麗亞則在不斷回歸的現在,重複經歷眼淚和歡笑、抱歉和喜悅、失戀和熱戀、悲憐、緊張、冷淡,記得然後忘記,如洗三溫暖般一次次重新開始——跟下一個男人。

葛羅麗亞一直保持在那樣的狀態,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沒有什麼事會傷害她、改變她或動搖她。然後,一個晴朗的日子,葛羅麗亞向母親宣告她已經受夠大學生了,她絕對不會再去參加任何大學里的舞會了。

由此開始發生轉變——她的習慣並未改變太多,葛羅麗亞依然跳舞,依然跟過去一樣有許多「約會」——但是約會的本質卻相當不同。先前是基於一種虛榮,是她自己的炫耀心態在作祟,想想看,葛羅麗亞·吉爾伯特,來自堪薩斯!她可是全國最有名、最多追求者的年輕美女,她完全以此維生——享受自己被群眾圍繞的感覺,與最有身價的男人單獨約會;從別的女孩的強烈忌妒中得到樂趣;欣賞那些無中生有的耳語,不能說醜聞,而是要像她母親常說的,叫完全沒有根據的謠言——例如,有一晚,她前往耶魯大學游泳池赴約,身上穿的是薄雪紡紗質料的晚禮服。

會愛上這些虛榮的事,已近似一種陽性的本能——那是追求征服和刺激的過程——而葛羅麗亞突然對此完全麻木沒有感覺。她決定引退。那個曾風靡數不清派對的女孩、那個在衣香鬢影的舞會中擄獲眾人臣服目光的女孩,似乎都與她無關了,那些愛著她的男子現在都被她拋棄,幾乎個個感到憤怒而不能理解。她與無數最平庸的男人結伴出遊,她仍繼續毀婚,但不像過去,那時她會以一種冷酷的鎮靜堅持自己是對的,而被她拒絕的男人則如同被馴服的寵物——而現在她就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既不輕蔑也不驕傲。她幾乎不再對男人發怒了——她對他們打呵欠。她好像——這是如此奇怪的事——在她母親看來,她好像變得越來越冷漠。

理查德·卡拉美聽著。起初,他還保持站姿;不過,當他的姨媽不斷在內容中膨脹自己評論的比例——讓事實本身縮水了一半,而被種種對葛羅麗亞靈魂的臆測和吉爾伯特太太自己的心理挫敗所取代——他禁不住拉過一張椅子,嚴肅地參與她的情緒起伏,從淚水和哀傷的無助,最後回到葛羅麗亞說不盡的人生故事。當吉爾伯特太太說到最近這一年的時候,內容變成了煙蒂頭充斥在全紐約的故事,那些煙灰缸則印著諸如「午夜尋歡」和「傑斯汀·瓊森的小館」等字樣,理查德開始緩緩地點頭贊同,然後速度越來越快,在吉爾伯特太太以一個跳音作為結束前,他的頭激烈地前後擺動,有如一個裝了彈簧的娃娃頭般荒謬可笑,說明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就某種意義來說,葛羅麗亞的過去對理查德來說是個老故事,他以一種新聞記者的眼睛在追蹤後續發展,因為總有一天他會為她寫一本書。然而此刻他的關心,則是因身為她的親人而發。他特別想知道,那個他看過好幾次跟葛羅麗亞在一起的傢伙,叫約瑟夫·布洛克門,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有那兩個她常常跟她們一道的女孩,一個叫拉凱爾·傑瑞爾,一個叫肯恩——可以確定的是,那位肯恩小姐不太像是葛羅麗亞會交往的朋友類型!

然而,時機已經過去了。越過高峰的吉爾伯特太太,談興已開始往下滑落坍塌,她的眼睛就像是從兩扇圓形的紅色窗欞往外看的藍色天空,她嘴唇的肌肉微微顫抖著。

就在此時門開了,進來的是葛羅麗亞和方才提到的兩位年輕女子。

兩位年輕女子

「哎呀!」

「吉爾伯特太太,您好!」

她把肯恩小姐和傑瑞爾小姐介紹給理查德·卡拉美認識,「這是迪克。」(笑聲)

「我知道你很多事噢。」肯恩小姐一邊吃吃笑,一邊嚷嚷著。

「你好。」傑瑞爾小姐羞澀地說。

理查德·卡拉美試圖起身走動一下讓自己的反應看起來自然些,他被兩種分裂的態度拉扯,一個是天生熱誠的他,另一個他則理性地認為,這兩個女孩實在是相當平庸——一點也不是那種令人心動的典型。

葛羅麗亞暫時離開進到自己房間。

「請坐,」吉爾伯特太太堆滿笑容說,她現在又回複本來的樣子,「把外套脫下來。」迪克擔心她又會對他靈魂的年齡發表評論,然而卻也因此忘了去擔心要以一個小說家的良知,繼續審視眼前的這兩位年輕女子。

慕瑞兒·肯恩是來自東奧蘭治市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她身材嬌小卻不瘦,體型介於豐滿和肥胖之間,發色烏黑,髮型經過精心打理,再加上她美麗如牛的大眼睛,以及過紅的嘴唇,整體組合起來,神似一個當紅的電影女星繆斯·巴拉。人們經常說她是個「吸血鬼」,她也這麼深信著。她滿懷希望地揣想別人會對她心存畏懼,也盡全力在所有場合營造一種危險的印象,若人們的想象力夠豐富,應該可以看得見她的紅旗,她總是帶在身邊熱烈而迫切地揮舞著——而悲慘的是,它根本沒產生什麼特別的效用。同時,她不余遺力地追求流行:她知道每一首最新流行的歌——當任何一首旋律由留聲機播放而出時,她就會一躍而起、前後擺動肩頭、手指劈啪作響打拍子,若是在沒有音樂的時候,她便用嘴哼唱曲調作為伴奏。

她說話也很跟得上流行「我不在乎」,會被她說成「我才不鳥呢」。——然後又強調:「可是只要一聽到音樂,我就管不住我的腳,噢,寶貝!」

她的指甲留得太長,又過份矯飾,染成不自然如高燒不退的粉紅色;她的衣服太緊、太時髦、太鮮艷;她的眼睛太淘氣;她的微笑太做作;她幾乎從頭到腳都過分地強調自己而令人覺得可悲。

另一個女孩則個性明顯地較為纖細。她是個打扮精緻的猶太人,有一頭黑髮和可愛如牛乳般的白皮膚。她看起來似乎相當羞澀而內斂,這兩種特質卻突顯了她身上散發的柔美魅力。她的家人是美國新教聖公會教徒,在第五街擁有三家販賣時髦婦女用品的商店,住的地方是位於河畔大道的一棟豪華公寓。經過一段時間后,迪克發現她似乎處處在模仿葛羅麗亞——他很納悶為什麼人們老選擇無法模仿的人去模仿。

「我們剛碰到一件很爆笑的事!」慕瑞兒熱切地高聲說,「在公交車上有一個瘋女人在我們後面,她真的完完全全是個神經病!她不停地自說自話,說要對某人做某事,我簡直被嚇呆了,可是葛羅麗亞就是不肯下車。」

吉爾伯特太太張嘴,適時表現她的怯意。

「真的嗎?」

「噢,她真的瘋了,不過該擔心的是,還好她沒有對我們怎麼樣。天啊!真討厭!後來有個男人從我們身邊經過,說她的長相應該去盲人療養院當夜間看護,我們聽了很自然大笑起來,那個人分明是想釣我們。」

此時,葛羅麗亞自房間出現,每個人的目光都一致轉向她。那兩個女孩立刻退入陰暗的背景,再也沒有人查覺她們的存在,也不會想起她們。

「我們剛剛都在談你的事,」迪克迅速說,「——你母親和我。」

「是嗎?」葛羅麗亞說。

氣氛陷入短暫的沉默——慕瑞兒轉向迪克。

「聽說你是個偉大的作家?」

「我的確是作家。」他坦承,溫馴如一隻羊。

「我總想,」慕瑞兒誠摯地說,「如果我有時間把我所有的經歷都寫下來,那麼這將會是一本很棒的書。」

拉凱爾報以同情地咯咯笑;理查德·卡拉美則幾乎對她肅然起敬,慕瑞兒又繼續說:

「但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可以坐得住拿起筆來寫。噢,講到詩!我的老天,要我押韻我連兩行都想不出來。管它的,我才不鳥呢!」

理查德·卡拉美費了很大力氣才忍住不大笑出來,葛羅麗亞則不停嚼口香糖,悶悶不樂地看著窗外,吉爾伯特太太清了清喉嚨,笑著開口。

「但你知道,」她的口氣像在說明一個宇宙通用的定理,「你並不是個老靈魂——像理查德那樣。」

這位老靈魂嘆了一口氣——這件事終於來了。

正當她在考慮接下來要怎麼說時,葛羅麗亞突然向大家宣布:

「我想辦一個派對。」

「哇,我可以來嗎?」慕瑞兒冒失地大聲問道。

「吃晚餐,邀請七個人:慕瑞兒、拉凱爾和我,和你迪克,還有安東尼,及那個叫諾柏的男人——我蠻喜歡他的——跟布洛克門。」

慕瑞兒和拉凱爾熱烈響應,吉爾伯特太太眨眼微笑,在這個輕鬆時刻,迪克突兀地發問:

「誰是布洛克門,葛羅麗亞?」

葛羅麗亞察覺他的語氣隱約帶有敵意,轉身看他。

「你說約瑟夫·布洛克門?他在從事電影工作,是『卓越影業』公司的副總裁,他跟我父親有很多生意上的往來。」

「噢!」

「嗯,你們都會來嗎?」

是的,他們都會來參加,就約在這個星期。迪克起身告辭,調整帽子、外套和圍巾,臉上掛著社交性的微笑。

「拜拜,」慕瑞兒說,開心地對他揮手,「有時間打電話給我。」

理查德·卡拉美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歐齊非騎士的悲慘結局

時間是星期一,安東尼帶嘉洛汀·柏克到藝術餐廳去吃午飯——之後,他們回到安東尼的公寓,他拉出一個活動小餐桌,上面擺滿了各種酒,選出苦艾和琴酒作為提神的飲料。

嘉洛汀·柏克,蓋斯酒館的女招待,他因為純消遣而跟她在一起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安東尼喜歡她是因為她要的不多,前不久的夏天,他才歷經一件悲慘的事,一個女孩和他交往到接吻超過六次以後,便開始期待他的求婚,以至於安東尼現在對於跟自己同社會階層的女孩都心懷恐懼,要挑剔她們的不完美實在是太容易了:如身材的缺點,或籠統來說欠缺一種個性上的纖細特質——然而,要對待一個在酒館工作的女招待,用的則是另一種標準。人或許可以容忍某些特質出現在自己親近的僕人身上,但若同社會階層的點頭之交有類似行為,則會被視為不可原諒之事。

嘉洛汀蜷縮在長沙發的一角,斜眼看著安東尼。

「你一天到晚都在喝酒,對不對?」她突然開口。

「怎麼了,我以為這很正常。」安東尼有些驚訝地回答,「你不這麼認為嗎?」

「沒。有時我去參加派對——你知道,大概一個星期一次,但我都只喝兩三杯酒。你和你的朋友則是一天到晚都喝,我覺得你這樣是在糟蹋自己的健康。」

安東尼有點被感動了。

「噢,你這麼貼心會關心我!」

「是啊,沒錯。」

「我並沒有常常這樣喝,」他澄清,「上個月我有三個禮拜一滴酒也沒沾,而且我一星期里喝得比較多的也真的只有一次。」

「可是你每天都有理由喝,而你現在才不過二十五歲。難道你對未來沒有任何野心嗎?你沒想過四十歲時你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誠心誠意相信自己不會活到那時候。」

她的舌頭在齒間打轉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瘋——了!」她說這句話的同時安東尼正在調一杯新的雞尾酒,接著她問:「你和亞當·帕奇有親戚關係嗎?」

「是的,他是我的祖父。」

「真的?」她明顯地興奮起來。

「千真萬確。」

「那可真有意思,我爸以前在他那裡工作。」

「他是個古怪的老人。」

「他人好不好?」她問。

「這個,在私生活方面,他幾乎沒有讓人非議之處。」

「跟我談談他的事。」

「這個,」安東尼回想,「……他滿臉皺紋,頭上剩下的幾根灰發不論什麼時候看,都好像有風在裡面吹。他是個非常重視道德的人。」

「他做了很多好事。」嘉洛汀認真地表示。

「聽你在胡說!」安東尼嘲弄地說,「他是只假道學的驢子——一個膽小鬼。」

她的心思偏離了正在談論的話題。

「為什麼你不跟他一起住?」

「那我乾脆去住衛的牧師公館好了。」

「你瘋——了!」

嘉洛汀再一次用舌頭髮出清脆的聲響表示她不贊同。安東尼忖度,這個沒有固定男人的女孩心中的道德底線在哪裡——如果當無情的大浪將她對老帕奇的尊敬如同沙灘一樣被沖走時,她的道德意識還剩下多少?

「你恨他嗎?」

「我也想知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你永遠不會喜歡上那些為你著想的人。」

「那他恨你嗎?」

「我親愛的嘉洛汀,」安東尼抗議了,開玩笑地對她皺了皺眉,「再多喝一杯吧。他討厭我,假如我抽根煙,他就會進來房間到處聞。他是個衛道人士,呆板無聊的人,甚至某部分可以說是偽善的。如果我沒有喝一點酒,我大概不會跟你說這些,不過我也不認為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嘉洛汀的興緻仍然很高。她把杯子拿在手中,一口未嘗,看著安東尼的眼神中帶著一抹敬畏之色。

「你說偽善是什麼意思?」

「這個,」安東尼不耐煩地說,「也許他不是這種人,但他不喜歡我喜歡的事情,至少,到目前為止據我所知,他是很無趣的。」

「嗯。」她的好奇心似乎終於得到滿足。她後仰埋進沙發里,啜飲手中的雞尾酒。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她若有所思地評論,「是不是每個想跟你結婚的人都是因為你的祖父很有錢?」

「並沒有——但如果真是這樣我也不該責備他們。而且,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打算要結婚。」

她不表贊同。

「將來你一定會墜入情網,噢,你一定會——我知道。」她肯定地點頭。

「過度自信是很不智的,歐齊非騎士就是因此而毀滅。」

「他是誰?」

「是我偉大的心靈所創造的產物,他是其中一個,角色是騎士。」

「你——真的——瘋了!」她興奮地咕噥著,笨手笨腳地試圖跨越她與安東尼之間的心靈鴻溝,潛意識裡她認為這麼做可以縮減與對方的距離,將她帶往這位用想象力模糊她平時認知範圍的人。

「噢,這樣不行!」安東尼提出反對,「噢,這不可以,嘉洛汀,你不可以玩精神病醫生對病人的遊戲來看待騎士,假如你覺得自己沒有能力了解他,我不會讓他登場,而且,如果因此損及了他的名譽,我也會覺得很不安。」

「我想,我可以理解所有說得出道理來的事。」嘉洛汀試探性地回答。

「騎士的情況是,他的一生有可能經歷各式各樣有趣的事件。」

「嗯?」

「就是因為他的結局過早來臨,我才會想到他,在我們的談話中提起他。我痛恨先從騎士的結局開始介紹他,但無奈的是,騎士的一生也跟真實世界一樣,有開始就有結束。」

「噢,他究竟怎麼了?他死了嗎?」

「是的!就形式上來說他是死了。他是個愛爾蘭人,嘉洛汀,一個半虛構的愛爾蘭人——本性狂野,操著有教養的方言口音和留著一頭『火紅的頭髮』。中世紀晚期他被放逐離開愛爾蘭,然後,就翻山越嶺理所當然到了法國。嘉洛汀,現在的歐齊非騎士,就像我一樣有一個弱點,他對所有類型和處境的女人都很多情,他除了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也是個浪漫主義者、自負的男子,具有狂野的激情,一眼略盲,另一眼則幾乎全盲。像這樣的男人在世界各處闖蕩,就有如一隻雄獅失去了牙齒。於此,騎士過去二十年的時間都因女人而活得極度不幸,女人恨他、利用他、帶給他煩惱、激怒他、令他厭倦、花光他的錢、把他當傻子戲弄——簡而言之,套用現成的說法,她們愛他。

「這不是件好事,嘉洛汀,但也拜他的多情弱點之賜,騎士的洞察力相當敏銳,他決定畢其功於一役,拯救自己脫離這種虛擲的狀態,為了達成目的,他去到香檳區一座非常有名的修道院,名叫——呃,叫聖伏爾泰。聖伏爾泰修道院有一條規定,所有僧侶在有生之年,都不能下樓踏上修道院的地面,而必須在四座高塔中的其中之一終日祈禱和沉思,高塔以修道院的四條戒律為名:貧窮、禁慾、順從和沉默。

「當見證騎士告別俗世的那天來臨時,他感到相當地高興。他把自己所有的希臘文書送給領地的女主人,把鍍金的寶劍送給法國國王,所有跟愛爾蘭有關的紀念物則給了那個年輕的胡諾教徒,他每天在騎士住的那條街上賣魚。

「然後他便騎馬到聖伏爾泰修道院,在門口殺了馬,把屍體交給修道院的廚師。

「那天下午五點,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由——脫離性慾的永恆自由。沒有任何女人可以進入修道院;也沒有任何僧侶可以越過第二層樓到地面來,因此,當他爬上迂迴的樓梯、朝著位於禁慾塔最頂端的房間走去時,不由得在一扇敞開的窗前暫停腳步,那座窗離地面有五十尺,下面有一條小路延伸而出。一切都是那麼地美,他想著,這個他即將拋離的塵世,金色的陽光灑落在長長的曠野,樹林在遠方起伏,而那安靜翠綠的葡萄園,則讓眼前的景色更加清新。他以手肘支撐在窗沿,凝視前方蜿蜒的小路。

「然後,就這麼巧,特麗莎,一個住在鄰村的十六歲鄉下女孩,正好從這條通往修道院的小路走來。五分鐘前,她左腿用來固定長襪的絲帶磨損斷裂了,由於是個相當端莊的女孩,她想過必須等到回家以後再修補,可是這樣實在不方便到讓她自覺已忍無可忍,於是,就在她經過禁慾塔時,女孩停下來,以一個可愛的姿勢拉高裙擺——為了維護名聲,她極儘可能少露一點——以調整她的弔帶襪。

「此時,那位剛加入古老的聖伏爾泰修道院一員的騎士,彷彿被一股巨大而無從抵抗的手推動,整個人倚在高塔的窗戶,不斷對窗沿施壓。突然間,一顆石頭因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鬆動,從接合處斷裂、揚起一股細微的塵土——然後,先是頭朝前,再來翻轉一圈頭上腳下,歐齊非騎士以一種華麗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姿態往下墜落,告別艱苦的人世,遁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特麗莎被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嚇壞了。她飛快地跑回家,而且在十年間每天花一個小時的時間秘密禱告,可憐這位橫死的僧侶,他在那個不幸的星期天傍晚,同時破了戒又摔斷脖子。這就是那位風度翩翩又英勇的騎士的最後結局。嘉洛汀,你覺得如何?」

嘉洛汀因為早就跟不上故事的腳步,因此只能露出調皮的微笑,對他搖搖食指,重複她那句以不變應萬變的老話:

「瘋了!」她說,「你——真的——瘋了!」

他的瘦臉看起來很善良,嘉洛汀想著,他的眼睛也相當溫和。她喜歡他是因為安東尼雖驕傲卻不自滿,因為他有著極端出眾的儀錶,跟她在戲院碰到的男人完全不同。他說的故事是多麼荒唐、沒有重點!但她很喜歡講到弔帶襪的那一部分!

當酒喝到第五杯后,安東尼吻了嘉洛汀。在笑聲、挑逗的愛撫和滯悶燃燒的激情中,又過了一小時。到了四點半,她宣稱自己還約了人,走進浴室重新整理了一下頭髮。嘉洛汀婉拒安東尼要為她叫車過來的提議,選擇站在門口等待。

「你會結婚的,」她仍堅持己見,「將來你就知道了。」

安東尼手裡玩著一顆舊的網球,他小心翼翼地拍球,來回好幾次。他回答嘉洛汀的話語裡帶著些許的尖刻:

「你真的是有點傻氣,嘉洛汀。」

她的笑令人看起來有點不悅。

「噢,我是啊,不對嗎?要不要來打賭?」

「這真的很蠢。」

「噢,本來就是啊,不對嗎?我就賭你一年之內就會和某人結婚。」

安東尼猛然用力讓球劇烈彈跳。她想,現在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之一;某種濃烈的情感,已經取代了他深色眼瞳中原有的陰鬱。

「嘉洛汀,」終於,他說,「首先,目前我沒有想結婚的對象;再來,我還不夠有錢到可以維持兩個人的開銷;第三,我徹底反對像我這一型的人走入婚姻;最後,即使只是抽象地談論婚姻,也會引起我極端的厭惡之情。」

然而嘉洛汀卻老神在在地眯起眼睛,嘴裡發出嘖嘖聲,說天色晚了,她必須離開。

「記得打電話給我,」嘉洛汀提醒與她吻別的安東尼,「你知道,你已經有三個禮拜沒打了。」

「我會的,」他熱情地承諾。

他關上門,回到房裡,陷入了沉思,而手裡還緊握著那顆舊網球。他的孤寂又來臨了,就像那些漫無目標而沮喪的時刻,他遊走在街頭,或坐在桌子前啃咬鉛筆。這種自我專註的狀態不會帶來舒緩,他有表達的需要卻苦無出口,意識到時間匆匆流過,他卻無能阻止只能任其虛擲——他唯有相信自己什麼都沒有,所以也就沒有浪費什麼,因為任何的付出和獲得最後都一樣沒有做的價值。

他充滿感情地思索著——由於受挫和困惑,他忽然大喊:

「我對婚姻一點概念也沒有,我可以對天發誓!」

他猛力丟擲手上的球,它穿越房間幾乎命中燈具,來回彈跳數次,最後,沉默地躺在地板上。

街燈與月光

葛羅麗亞為晚餐的聚會預約了比特摩爾飯店的瀑布餐廳。過了八點,男士們在大廳外間碰頭,「那位布洛克門先生」是另外三位男性賓客六隻眼睛注目的焦點所在。他是個身材結實、氣色紅潤的猶太人,年紀大約三十五歲,在柔順如紗的頭髮下,長著一張富有表現力的臉龐——而由於做生意的人生歷練,他的個性理所當然被視為有迎合別人的傾向。那三位年輕人正聚在一起抽煙等待女主人的到來,他從容地走向他們自我介紹,語氣流露出一絲過度自信的意味——他們對他的響應,則是故意表現出一種夾帶諷刺的冷淡態度;然而,究竟他是否理解,卻不得而知:因為從他的行為舉止中完全看不出任何異狀。

「你是亞當·安東尼的親戚嗎?」他向安東尼發問,鼻孔里吐出兩條裊裊的白煙。

安東尼陰沉地微笑表示默認。

「他是個好人,」布洛克門深深認同地表示,「他是全美國人的典範。」

「是的,」安東尼同意,「他的確有這個資格。」

——我真痛恨這些毛頭小子,布洛克門冷冷地想。只有外表人模人樣!裡面半生不熟,真該把他們再丟回鍋子里煮一煮,過個一分鐘再撈出來。

布洛克門瞥了手錶一眼。

「女孩們該到了……」

——安東尼屏息以待;她就要來了——

「……可是,」布洛克門咧嘴而笑,「你知道女孩子就是這樣。」

三位年輕人一致點頭;布洛克門漫不經心地看著安東尼,以批評的眼光望向天花板,然後逐步往下。他的舉動透露兩種訊息,一種有如中西部農民正在欣賞他的小麥收成,另一種則像演員想知道自己是否被注意——這是所有優秀美國人在公眾場合都會有的表現。當布洛克門結束他的視察后,便迅速轉向面前那三位沉默的男士,決定展開致命的攻擊,務求一擊中的。

「你們是大學同學?……念哈佛,對吧。我知道普林斯頓打敗了你們學校的曲棍球校隊。」

這個運氣不好的男人,他的話又引起另一陣沉默。這些人離開學校已經三年,而且他們只關心足球比賽的戰況。在這次的出擊失敗后,不論布洛克門先生是否已感受到自身處於一種敵意冷場的氛圍已不重要,因為——

葛羅麗亞到了,慕瑞兒到了,拉凱爾到了。在葛羅麗亞匆促簡短的一聲「嗨,大家好」的寒暄及那兩位的附和后,她們三人便迅速消失在化妝室門后。

隔了一會,慕瑞兒出現了,她以精心設計的半裸之姿慢慢爬向他們。這次她又展現自己的獨特品味:她烏黑的頭髮整個往後梳得油光水滑;眼睛周圍則刻意描深;全身散發強烈而持久的香水味。她使出全力把自己打扮成神話中的水妖,用普通話說,是「蕩婦」——專門釣男人和甩男人,本質上是個明目張胆卻又冷血的愛情玩家。在她耗盡心血的企圖裡,有某種東西讓墨瑞第一眼看她時被打動了——大臀部女人與黑豹般柔軟彈性的結合!在他們等待葛羅麗亞的三分鐘內,當然出於禮貌性的假設,也等拉凱爾,墨瑞的眼睛根本無法從她身上移開。她會別過頭去,垂下眼睫毛,咬著下嘴唇,極盡所能地扭捏作態,並把手放在臀部上,隨著音樂的節奏左右搖擺,說:

「這麼美的爵士樂你聽過嗎?只要旋律響起,我的肩膀就開始不乖了。」

布洛克門先生殷勤地鼓掌。

「你應該登台表演的。」

「我很願意!」慕瑞兒大叫,「到時候你會支持我嗎?」

當慕瑞兒轉向墨瑞時,她已收起那些小動作,變得端莊起來。她問起墨瑞今年「看過了」什麼,墨瑞揣測她要問的是戲劇演出,於是他們便熱烈而高興地交流了不少劇名:

慕瑞兒:你有看過《我心依舊》嗎?

墨瑞:沒有。

慕瑞兒:(熱切地)這齣戲很棒!你會想看的。

墨瑞:你看過《搭帳棚的人,歐瑪》嗎?

慕瑞兒:沒有,但聽說它的評價不錯,我蠻想去看的。那《美女與工人》呢?

墨瑞:(期待地)這我看過。

慕瑞兒:我覺得它不怎麼好,簡直就是垃圾。

墨瑞:(黯淡地)是的,你說的對。

慕瑞兒:不過我昨天晚上去看了《法中情》,感覺還不錯。你看了《小小咖啡館》嗎?……

對話就以這個形式繼續下去,直到他們把所知的劇名說完為止。在這當中,迪克只好面對布洛克門先生,決心從這個沒指望的負擔盡量萃取出「黃金」。

「我聽說,每一部新小說在出版上市時,版權就會賣給電影公司。」

「事實的確如此,當然對電影來說,最重要的是故事性要夠強。」

「我想也是。」

「有太多小說的內容充斥著對話和心理描寫。當然這種對我們公司來說就沒什麼價值可言,它們不太可能在銀幕上創造出什麼吸引力。」

「也就是說你首先看的是情節。」理查德眼神發亮地說。

「當然,情節是最先要考慮的——」他中斷對話,揚起他的視線。布洛克門的動作產生了連鎖效果,其他人也都感受到這警告性的一指而暫停下來,葛羅麗亞現身了,她隨著拉凱爾從化妝室里徐徐走出。

接下來在晚餐的過程中,還發生一件事是,約瑟夫·布洛克門都不下場跳舞,只坐在座位上,帶著一種長輩容忍晚輩的無聊表情看著舞池。布洛克門是個有威嚴而自負的人,他出生於慕尼黑,在美國的事業是從一個巡迴馬戲團的賣花生小販做起。十八歲,他擔任餘興節目的宣傳人員;接著,成為該表演的經紀人,然後過沒多久,他就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二流歌舞劇團。就在電影事業逐步脫離新奇的階段、發展為一個有前途的產業時,二十六歲有企圖心也有錢的他,仗著自己在流行娛樂的專業經驗,實踐了自己的賺錢野心。這已經是九年前的事了,電影工業滋養著他的成長,如滾雪球般,它吸引更多有財力的人投入其中,還有更豐富的想象力和務實的理念……現在布洛克門坐在這裡,默想這位傳說中的葛羅麗亞,她曾讓年輕的斯圖亞特·哈爾康離開紐約回到帕薩迪納——他看著她,然後意識到葛羅麗亞隨時可能停下舞步,回來坐在自己的左手邊。

他希望她可以快一點,牡蠣已經上桌有一小段時間了。

此時,被分派坐在葛羅麗亞左手邊的安東尼,正與她共舞,活動範圍總不出舞池的四分之一,這是一種對女孩的殷勤表現,同時對其他雄性動物發出警告說,「臭小子,別想靠近!」刻意讓大家知道他們的關係非比尋常。

「嗯,」安東尼開口,審視著她,「你今——晚看起來真美。」

她的眼穿過阻隔在他們之間的半尺距離,看著他的眼。

「謝謝你——安東尼。」

「事實上,你的美令人不敢逼視。」他補充。這次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你也很迷人。」

「這樣不是很好嗎?」他笑一笑,「我們的確很合得來。」

「經常是這樣,沒錯啊?」對於他的意見她都可以很快抓到重點,就像反應任何與她有關的事一樣,無論它們多麼隱而不顯。

他壓低聲音,這次說話的語氣中已沒有任何一絲玩笑的意味。

「你覺得牧師會贊成教宗嗎?」

「我不知道——不過這應該是我聽過最曖昧的恭維了。」

「或許我還可以多說一些陳腔濫調。」

「嗯,我不會放任你去扭曲自己的。看看慕瑞兒!就在我們旁邊。」

他往自己的肩膀望去,看見慕瑞兒正把她鮮艷的臉頰靠在墨瑞·諾柏的外衣翻領,而她上過粉的左臂則明目張胆地勾著他的頭,讓人不免納悶她為什麼不幹脆直接用手抓住他的後頸。她的眼睛朝著天花板的方向,不停而誇張地前後轉動;她一邊擺動臀部跳舞,嘴裡仍一邊低聲輕哼,這個舉動剛開始會令人誤會,以為她正把歌曲翻譯成某種外語,再來則會恍然大悟,原來慕瑞兒只是用自己僅知的幾個字——也就是曲名——重複填滿每個音節:

「他是一個撿——破爛的人,

一個撿——破爛的人,

一個男人專門撿——破爛,

撿——破爛,撿,撿,撿,

撿——破爛,撿,撿。」

——就這麼唱著,越唱越奇怪,越像某種野蠻民族的方言。當慕瑞兒注意到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正興味盎然地看著她時,她只回應給他們一抹朦朧的微笑,和半睜半閉的醉眼流波,暗示音樂已進入了她的靈魂,催眠她進入一種狂喜而近乎極限的恍惚狀態。

音樂終結,他們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個獨自坐在位子上的尊貴人士起身迎接,他的微笑是如此地逢迎,以至於彷彿像是伸出手來,向他們道賀表演非常精彩一樣。

「布洛克這個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傻,從來就不跳舞!我想他的腳一定是木頭做的。」葛羅麗亞大聲對其他人說。三位年輕男士對她說話這麼直接感到驚愕,而布洛克門的臉部肌肉則明顯抽搐。

這件事透露出布洛克門和葛羅麗亞的關係似乎非比尋常。她毫不在意地拿他的名字玩雙關語。一開始是「碉堡」,再來,則是更毒舌的「傻瓜」。布洛克門好幾次用帶有強烈諷刺意味的暗示,提醒她正在玩弄他的姓,雖然她試圖聽從他的話——卻仍無意中說溜了嘴,在滿帶懺悔地用笑聲帶過之後,仍然回到原點叫他「傻瓜」。

這真是一件非常糟糕而不體貼他人的行為。

「我擔心布洛克門先生會認為,我們這一群人過於輕佻。」慕瑞兒嘆息著,一邊朝他揮舞著手上吃剩的牡蠣。

「他看起來的確有那個意思,」拉凱爾自言自語。安東尼試圖回想之前她曾說過什麼,卻徒勞無功。這是她第一次發言。

布洛克門先生突然咳嗽一聲,用宏亮的音調說:

「正好相反。當男人說話的時候,他純粹只遵循傳統而行,最好的情況是,他的身後會有幾千年在支持他。然而,女人卻不一樣,她扮演的則是為後代子孫代言的角色。」

在這段語驚四座的發言后,接下來便是尷尬的沉默,此時安東尼突然被嘴裡的牡蠣嗆到,慌忙拿起餐巾往臉上擦。拉凱爾和慕瑞兒略為吃驚地微笑,迪克與墨瑞也接著加入,兩人都漲紅了臉,明顯地正盡最大的努力,剋制自己不要猛地爆笑出來。

「——我的天啊!」安東尼暗想,「這不是他一部電影的文案嗎?這個人居然把它背起來了!」

只有葛羅麗亞一個人悶不作聲。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布洛克門先生,眼裡流露出責難的神色。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想要說什麼啊?」

布洛克門遲疑地回望她,不確定她說這話的動機。然而片刻之後,他便恢復了原有的平靜,露出一種溫和但明顯帶有容忍意味的笑容,如一個知識分子置身在不懂事且乳臭未乾的年輕人當中會有的神情。

廚房裡送出了湯——然而就在同時,樂團的指揮也走出吧台,離開醉人的金黃色啤酒走向樂團,因此他們便在一首民謠(家中一切如常,除了老婆不在)的演奏中,等待湯的溫度變涼。

然後香檳也上桌了——讓宴會加入了更多歡娛的成分。除了理查德·卡拉美之外,男人們都開懷暢飲;葛羅麗亞和慕瑞兒也各淺嘗了一杯;拉凱爾·傑瑞爾則滴酒不沾。他們除了華爾茲以外什麼舞都跳——只有葛羅麗亞沒有。她似乎一下子就感到疲倦,寧可坐在位子上抽煙,她的眼神時而慵懶,時而熱烈,端視她是在聽布洛克門說話,還是在舞池中看到一個美麗女人而定。有好幾次安東尼都很納悶,究竟布洛克門跟她說了什麼,他的嘴來回咀嚼著一根雪茄,肢體動作變得相當激烈。

十點的時候,葛羅麗亞和安東尼共舞。一當他們避開桌子那邊的人的耳目時,葛羅麗亞便低聲說:

「慢慢跳到門那邊,我想下樓到藥房去。」

安東尼順從她的意思,引導她穿過人群朝向指定的方向;到了大廳她暫時離開他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件斗篷。

「我想找一點口香糖來吃,」她說,語氣裡帶著一種自我解嘲的抱歉,「這一次你一定猜不到理由,我現在很想啃指甲,如果沒有口香糖的話,我可能真的會那樣做。」她嘆了一口氣,當步入無人的電梯后又繼續說:「白天一整天我都在啃指甲,你知道,我有一點焦慮。至於那些雙關語我很抱歉,因為那真的不是故意的——是那些字自己自動排好了順序,葛羅麗亞·吉爾伯特,你真是個饒舌的女人。」

到了地面層,他們孩子氣地避開飯店的糖果店,從寬廣的前梯出門,步行走了好幾個曲折的走廊,在中央車站發現一間藥房。在她專註而仔細地逛了香水櫃之後,才買了口香糖。基於一種彼此不須言明的內在衝動,他們手挽著手在街頭漫步,並非往來時的方向回去,而是走到第四十三街。

接近融雪季節的夜晚是充滿生命力的,天氣已經開始回暖,陣陣微風沿著人行道輕輕吹拂,讓安東尼產生一種幻覺,以為開滿風信子的春天已經降臨。而暗藍的天空則以流動的空氣溫柔地愛撫他們的全身,有如季節的變換所帶來的舒緩,把兩人從原先緊張而難以呼吸的氛圍解放出來。在夜的沉靜中,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車行來往的聲音和排水溝里流動的水聲,聽起來彷彿是他們剛跳過的那支舞曲的延續,安東尼相信他們兩顆心都感受到夜的美麗,他說話的語氣帶著某種屏息而充滿渴望的期待。

「我們搭計程車去逛一下吧!」他提議,但眼睛避開她。

噢,葛羅麗亞,我的葛羅麗亞!

一輛計程車在路邊懶懶地等待。它緩慢地駛動,像一隻小舟漂流在迷宮中的海洋,在大批高聳的建築物間失去了自己的方向,時而靜止,時而發出刺耳的聲音行駛。安東尼伸手環抱身旁的女孩,將她拉近,低頭親吻了她濕潤而孩子氣的嘴唇。

她沉默,只抬起臉來看他,變換不定的光線有如透過樹葉的月光照耀在她臉上,讓她顯得異常蒼白。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在白色如湖面的臉龐掀起陣陣漣漪;她發梢的陰影投射在前額,形成他所不熟悉卻誘人的幽暗輪廓。可以確定的是,那張臉上沒有愛情,也沒有任何愛情的烙印,她的美冷酷得就像這一陣潮濕的風,就像她濕潤而柔軟的嘴唇。

「在這種光線下,你美得像只天鵝。」良久,他低語。他們之間的無聲就像有聲般地騷動。他們之間的靜默隨時可能粉碎,為了維持方才的陶醉狀態,他的手臂必須更用力地擁緊她。她靠在他的懷中,像是一根無重量的羽毛從黑暗中飄落,被他所拾獲。安東尼笑了,笑得無聲而狂喜。他別過頭去避開她的臉,半是因為這強大的征服感來得過於突然,一時間難以承受,半是因為唯恐看到她的目光,會破壞了先前那一刻她的完美形象。像這樣的一個吻——它就像一朵近在眼前的花,難以描述,無法記憶;彷彿她的美是一個發光體,一瞬間照亮他,融入他的心房中成為永恆。

……建築物隱沒在朦朧的陰影中;現在這裡是公園,再經過一段時間,則看見大都會博物館的巨大白色幽靈正莊嚴地往後倒退,迴響著計程車疾馳而過的刺耳噪音。

她的眼睛很明顯地是從幾千年的距離外看著他:任何她可能有的情感,任何她可能說的隻字片語,在此時,都比不上她保持沉默來得適切,也比不上她的美麗來得有說服力——而靠在他身旁的她的身體,是細瘦而冰冷的。

「跟司機說我們要掉頭,」她低語,「速度開快一點回去……」

他們上樓回到餐廳,那裡氣氛很熱烈。桌上四處散置著餐巾和煙灰缸,他們進來時正值兩支舞之間的空檔,慕瑞兒·肯恩看著他們,刻意表現出很淘氣的神態。

「哦,你們剛才到哪裡去了?」

「去打電話給我媽媽,」葛羅麗亞冷冷地回答,「我答應過她了。我們錯過了一支舞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雖然微不足道,但卻讓安東尼在多年以後仍然不斷地反芻。約瑟夫·布洛克門整個人靠著椅背而坐,用一種不尋常的眼神定定看著安東尼,當中有幾種不同的情緒奇妙地糾纏在一起。他站起身來,卻沒有跟葛羅麗亞打招呼,而是立刻跟理查德·卡拉美繼續剛才中斷的話題,談文學對電影的影響。

魔法

那一夜意外降臨的奇迹已逐漸淡出,只剩下最後的星星仍在天空垂死留連,而第一個派報生卻已開始一天的工作了。壁爐的火焰失去強度,剩下微弱的火舌;邊緣的鐵壁也退去被燒得白熱的高溫,蒙上煤球的灰黑色。

沿著安東尼家中滿牆的書架,爬入一道冷冽而高傲的陽光,冰冷地撫摸著《法國的特麗莎》和《女豪傑,安》,及《東方芭蕾舞伶,珍妮》、《女巫師,祖萊卡》——還有《印地安的可拉》陽光繼續往下照射,這一層放的書年代較為久遠,她們是活在神靈陰影的海倫、泰絲、莎樂美和克莉奧帕特拉(Cleopatra)。

安東尼已經梳洗完畢,把自己深深地埋入沙發中被圍繞的椅墊,靜靜地看著陽光的軌跡,直到太陽逐步升起,在他平滑如絲的地毯灑落金黃的閃光——然後退出。

時間是十點,星期天的報紙在他的腳邊散落一地,不論是增刊、社論、社會新聞或運動報導,它們都在對他宣告,過去這一個星期世界有多少事正在發生,並朝向更光明的遠景前進——雖然目標或許不怎麼明確。至於安東尼則去見了祖父一次,經紀人兩次,裁縫三次——然後在這星期的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小時,他吻了一個非常美麗而迷人的女孩。

當他到家后,他的心中已經充斥著不尋常的激烈幻想。突然間,一切都不是問題,沒有那些恆常出現的困擾需要解答再解答,這次他所經歷的感情,不屬於精神,也非肉體,更非僅只是兩者的單純混合,這種因生命而起的愛情讓他全神貫注於當下,而將其他所有事排除在外,把這次的實驗保留成封閉而獨一無二的狀態,並因此感到滿足。

他幾乎已經要相信,在他認識的所有女人中,沒有一個比得上葛羅麗亞,她是獨一無二的;她誠實到令人不可思議——這些事是他可以確定的。除了她以外,那些女學生和初入社交界的女子,以及新婚的少婦和流鶯等,對現在的他而言,最輕蔑地說,只不過等同於認識了許多雌性,一群繁殖和生育的動物,全身隱隱散發出哺育和暗穴的原始臭味。

目前他所知道的是,她並沒有屈服於他的任何意志之下,也沒有迎合他的男性虛榮——除非她高興有他作陪也算是種迎合。其實,安東尼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認為,她所給予他的是其他男人從未得到過的,事實本應如此。他們的命運自那夜起相互交纏的念頭,現在已變得相當疏離而遙遠,甚至是充滿矛盾的,而她也當場用謊言堅決否認和隱瞞曾經發生過的事件。在這裡的兩個年輕人,其想象力卻豐富到足以區分逢場做戲和真實存在的不同——他們必定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碰面,並聲稱彼此都未受到傷害。

決定了之後,他便走到電話旁打電話到廣場的飯店。

葛羅麗亞不在家。至於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她母親都不知道。

從某種角度來看,在這個時點第一個錯誤已然形成。葛羅麗亞不在家裡這件事,其中隱含著某種冷酷的意味,幾乎是行為不檢點的。他懷疑,這是她刻意而為的詭計,要讓他陷於不利的地位,因為只要一回到家,她就會看到他的名字,並莞爾一笑,這個無情的人!最慘的情況,莫過於他到她家空等好幾個小時,最後發現事實與他期待的完全相反。這可真是笨到極點了!她會認為這個人自以為特別受她另眼相待,而他的積極響應,根本就是小題大作。

安東尼想起上個月的某一天,他的門房來拜訪他。安東尼因為曾糊裡糊塗地跟人家稱兄道弟過,以至於對方一有類似安東尼那一晚的感情困擾,就來找他傾訴。門房坐在窗前,真誠而熱切地談了半個小時。安東尼突然很害怕萬一葛羅麗亞看他,就像是他看那個男人一樣,該怎麼辦,他——他可是安東尼·帕奇!這可真是恐怖!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所扮演的是被動的一方,受到某種高於葛羅麗亞的力量所牽制;若以照相的原理比喻,他只不過是一張易於感光的底片。對了,曾有個攝影大師將鏡頭對準葛羅麗亞,不停地按快門!——而可憐的底片雖仍有發展的空間,卻只能在一個既定的框架中,就像萬事萬物受限於它們的本質一樣。

現在,安東尼躺在長沙發上、凝視著眼前的橘色燈光,接下來數小時的時間,他一邊將細瘦的手指當作梳子,不停地將黑髮往後攏,一邊幻想葛羅麗亞的形象。場景在一家商店,她輕盈地走在天鵝絨和毛皮之間,身上穿的絲質洋裝,因摩擦而發出無憂無慮的窸窣聲,混合著她女高音般冷冷的笑聲,和店內擺設的鮮花(它們已被切斷生命之根,卻彷彿仍有生命)所散發出的香味。會有那些叫蜜妮、波兒、茱兒或珍妮的女孩們,像弄臣一樣圍繞在她身邊,她們身穿纖薄的喬治皺紗和雪紡紗,其柔美的淡彩與她的臉頰相呼應,而乳白色的蕾絲則在頸項間形成不規則的蒼白輪廓——在當時,錦緞僅供神職人員和樞密院使用,而薩瑪倫布料則因抒情詩人才為世人所知。

片刻之後,她可能離開到別的地方去,她的頭會戴上千百種樣式的帽子,變換出千百種不同角度的撩人姿態。她也許想去尋找一支與自己唇色相配的櫻桃色口紅,或與柔軟的身體同等優雅的梅紅色,卻無功而返。

時間到了中午——她可能急忙走在第五街,要赴一位北歐美少年的約。她的毛皮外套隨著腳步時髦地擺動,臉頰因為迎面吹拂的風而泛紅,吐出的氣息形成可愛的薄霧,瀰漫在清新的空氣中——麗池飯店的門不斷旋轉,人群看到她會自動讓出一條通道,會有五十隻男性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讓那些家中老婆已經痴肥滑稽的丈夫,回想起久已遺忘的愛情夢幻。

一點鐘。當她的護花使者正在承受為她著迷所招致的折磨時,她則用手中的刀叉,逗弄盤中裝飾用的朝鮮薊,彷彿無事一般。

四點鐘:她的小腳踏著輕快的旋律而行,她的容貌在人群中顯得耀眼突出,她的同伴在身邊快樂得像只馴服的小狗,就像她根本記不得的帽子商人一樣為她瘋狂……然後——夜緩緩地來臨了,或許又是另一個潮濕的晚上,交通號誌的燈點亮了,潑灑而出的光線照耀在大街上,誰知道呢?那些碰巧在街上行走的人,沒有一個比安東尼聰明,因為他們只是把這碰巧看到的光影交錯的景象,當成過去任何一夜的重複。對的,他們一定會這樣想,噢,一定是這樣!數以千計的計程車在數以千計的路口打著呵欠等待,只有安東尼知道,那個在車上的一吻已經完成並永遠失落了。每個女人都是泰絲偽裝的化身,她會伸手招呼一輛計程車,並把臉抬高轉向所愛之人,她蒼白的臉色純潔而可愛,而她的吻則如月亮般地貞潔無垢……

他激動地跳起來。她此時出門真的太不恰當了!終於他了解自己要的是什麼——他想要再一次親吻她,在她的寧靜中尋求安息,她是他所有煩躁不安和欲求不滿的終結者。

安東尼穿好衣服出門,就像是完成一件早該去做的事,前往理查德·卡拉美的房間,聽他《激情的戀人》最後一章的最後修訂版。他一直到六點才又打電話給葛羅麗亞,到了八點都還沒找到她——噢,他受夠了這些反高潮的高潮!——她可能到星期二下午前都不會約他。他猛力掛上話筒,一小片碎裂的塑料飛濺到地板上,發出吭的清脆一響。

黑魔法

星期二,天氣冷的刺骨。下午兩點,安東尼頂著嚴寒到葛羅麗亞家拜訪,當他們握手寒暄,她的態度讓他納悶,究竟之前他是否曾親吻過她;這件事幾乎已經變得完全不可信了——他開始認真質疑她是不是還記得。

「星期天我打電話給你四次。」他告訴她。

「有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驚訝,她的表情看起來饒富興趣。

他在心中默默地詛咒自己為什麼要告訴她,他早該知道以她的驕傲,是不屑於被這種微不足道的小勝利所打動的,而他的推測其實也與真實不符——對於從來就不用操心沒有男人的葛羅麗亞來說,她根本不需要那些推託或引誘的小伎倆,這是她的好姐妹才用得上的。當她喜歡一個男人,這個圈套本身就已經足夠了,那麼她會認為自己愛他嗎——這終究是他致命的刺點,她的魅力不為別人,永遠只為了存在而存在。

「我急著想見你,」他坦白地說,「我想跟你說話——我的意思是那種深入的交談,在某個可以讓我們倆獨處的地方,可以嗎?」

「你的意思是?」

她的回答頓時讓他不安起來,他覺得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

「我的意思是,不是只是坐著喝茶。」他說。

「噢,好啊,可是不要今——天。我想要做點運動,我們用走的!」

外面既冷又濕,所有鬱積在二月瘋狂心中的恨意,都化為絕望而冰凍的寒風,無情地取道中央公園肆虐,直吹第五街。在這種情況下,要說話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身體的不舒適讓他無法專心,所以安東尼決定在第六十一街轉彎,卻發現她並沒有跟上來。他四處張望,看見葛羅麗亞站在後方四十尺外一動也不動,她的臉有一半藏在毛大衣豎起的立領,表情非怒非笑——他無法判斷是哪一種,於是他開始往回走。

「別讓我打斷你的散步!」她大喊。

「我真的很抱歉,」他不解地回答,「我走路的速度太快了嗎?」

「我覺得冷了,」她聲稱,「我想回家,可是你走太快了。」

「真的很對不起。」

他們肩並肩朝廣場飯店走去,他渴望可以看見她的臉。

「當男人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通常不會這麼專心。」

「我很抱歉。」

「這真的很有趣。」

「今天天氣太冷,的確不適合走路。」他刻意輕快地帶過,以掩飾他的惱怒。

她沒有響應,以至於他開始懷疑是否到了飯店門口,葛羅麗亞就會將他打發走。她一言不發地往內走去,直到要進入電梯時,才回頭簡簡單單地說了一句話:

「你最好也一起上來。」

他遲疑了一秒鐘。

「也許我下次再找時間來拜訪比較好。」

「就照你說的做吧。」她的話輕到有如在說悄悄話。現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對著電梯里的鏡子整理被吹亂的髮絲,她的雙頰泛紅,雙眼晶瑩閃爍——她似乎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可愛過,那麼令他極端地渴望,想要得到她。

等他回過神來,安東尼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十樓的迴廊,卑屈地跟在葛羅麗亞的身後;他坐在客廳,等待她去脫下毛皮外套。事情完全朝錯誤的方向發展——在安東尼眼中看來,自己連最後一絲尊嚴也不剩;從這一次預料之外卻意味深長的會面,他知道自己已經完全被打敗了。

然而,在她整裝的這段空檔,安東尼努力自圓其說,想要讓自己得到某種世故的滿足。至少,他已經做到最想做的事。他本來就想上樓來,而現在他也上來了。然而,如果他硬是要追問她出門的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麼他必得要再經歷一次剛剛在電梯中所受的屈辱;女孩現在對他已經失去了耐心,她的態度已經明顯到安東尼一看到她,便不自主地把話題直接切入重點。

「這個布洛克門是什麼人,葛羅麗亞?」

「是我父親生意上的朋友。」

「這個傢伙是個怪人!」

「他的確跟你不一樣。」她說著,臉上突然浮現一抹微笑。

安東尼笑了。

「我很高興他注意到我。很明顯地,他視我為——」此時安東尼打斷她的話,「他愛上你了嗎?」

「我不知道。」

「你只是不承認自己佔了上風,」他堅決主張,「無疑地,他愛你。我還記得當我們回到餐桌時他看我的眼神。如果你沒有發明那個打電話回家的借口,我看他大概會聯合電影商同業公會共同來抵制我。」

「他根本不介意,後來我告訴他那晚真正發生了什麼事。」

「你告訴他!」

「因為他問我。」

「說實在我很不喜歡你這樣。」他反對。

她又笑了。

「噢,你不喜歡?」

「這關他什麼事?」

「是沒有,這也是我之所以告訴他的原因。」

安東尼強忍內心的騷動,粗暴地咬著自己的唇。

「為什麼我得說謊呢?」她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會對自己做過的事感到羞恥,正好他有興趣想知道我吻你的事,而我也正好心情不錯,所以我用簡單而清楚的一個字『對』滿足了他的好奇心,由於他是個相當敏感而體貼的人,於是便故意裝傻,趁機改變了話題。」

「除了再說一句他恨我。」

「噢,你很在乎這個嗎?好吧,假如你真的想對這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追根究底的話,那麼我告訴你,他沒講出口說他恨你,但我知道他心裡的確是這麼想的。」

「我一點也不在——」

「噢,別再說了!」她高聲說,「這件事對我來說一點都不有趣。」

安東尼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服自己默許話題的改變,他們的對話回到對方的過去,玩古老的問答遊戲。當他們再次在對方身上,發現久已遺忘的共同品位和想法時,氣氛才逐漸地和緩。他們交談的內容所流露的真情,遠超過原先預期的效果——雖然乍看之下,兩人只不過假裝接受對方的言詞和價值觀。

然而,培養親密感的過程大概就像那樣。首先必須放棄自己最完美的堅持(這看似光輝燦爛的完成品,其實當中不乏許多虛張聲勢、謬誤和可笑的幽默),然後,等更多細節加入之後,便據此描摹出修正後的理想圖案,或繼續進行第三次修改——不用多久,原先自認為最完美的輪廓便不復存在——而秘密最後終究不成秘密;這些圖畫的線條已經相互混合,把我們真正所想的都泄露出來,即使我們一再修改,我們也永遠不可能賣掉這幅畫,我們必須滿足於相信,這些為我們的妻子、孩子和工作夥伴所繪出的虛幻藍圖,必須是真實而可信的。

「我認為,」安東尼熱切地說,「如果一個男人所居的地位是不被需要,也沒有成就的話,是相當不幸的。老天知道那個愧對自己的我是多麼可悲——不過,有時我還真忌妒迪克。」

她的沉默鼓舞了他,此時她的表現,幾乎已非常接近一種蓄意的誘惑。

「過去一個紳士若要受到尊重,他就必須要有閑暇,做一些對社會有建設性的事業,而不只是抽著煙空談理想,或花言巧語去騙取別人的財產。當然,我也可以去學科學:有時我真希望自己能有機會打好基礎,比如說去念波士頓科技大學。可是如果從現在開始算,我的天,我得花兩年的時間坐在桌前,努力跟基礎物理和化學搏鬥」

她打了一個呵欠。

「我跟你說過,我對別人該做什麼一無所知。」她的話令人厭惡,且由於她的漠然,又燃起安東尼的憎恨。

「難道你對自己以外的事,都沒有任何興趣嗎?」

「的確不太多。」

他的眼睛噴出怒火,原本因先前對話而漸生的樂趣頓時粉碎片片。她一整天都顯得很煩躁而充滿惡意,在這一刻,安東尼幾乎可以確定,自己恨死了她的自私。他看著爐火的眼神顯得愁容深鎖。

然後,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她把臉轉向他微笑,當他看著她的笑臉,所有憤怒的余續和受挫的自尊都從他身上脫落了——彷彿他的情緒仍在,但外層卻已隨著她的笑而起伏,彷彿他再也管不住自己胸中洶湧的情緒,而是完全為她的命令所控制。

他向她靠近,執起她的手,以最溫柔的動作將她拉向他,直到她半倚在他的肩膀,她對他微笑著,他低頭吻了她。

「葛羅麗亞,」他溫柔地呢喃叫她的名字。再一次她又對他施了一個魔法,微妙而遍及全身有如芬芳四溢的香水,甜美而令人難以抗拒。

之後,不論是隔天還是多年以後,他都想不起發生在那個午後的重點。她是否曾經被感動?在他的懷中她的話只說了一半——或那就是全部?在他的吻中,她究竟得到了多少歡愉?是否在任何時候她都是這麼地理智而清醒?

噢,這一切對他而言則毋庸置疑。他起身走動,整個人沉浸在純然的狂喜中。女孩子都應該是這樣,把自己蜷縮在長沙發的一角,像一隻燕子剛結束一趟輕快敏捷的飛行,降落於地,用深不可測的眼睛看著他。那麼,他就會停下腳步,每一次開頭都半帶著羞澀,怯怯伸手過去將她擁抱,給她深深的一吻。

她美得令人著迷,他告訴她。過去他從未遇見像她那樣的女孩,他一面乞求她的垂憐,但一面又認真地避免自己涉入太深;他不希望讓自己墜入情網,從今以後他不會再來看她了——因為她的倩影早已在他的生命中無處不在。

多麼甜美的戀愛啊!他真正的感覺既不是害怕也非憂傷——只有跟她在一起才有的深沉喜悅,能夠為他平凡的話語增添色彩,讓他原本做作的感傷更接近真實的悲痛,原本自以為是的裝腔作勢看起來更像是有智慧的樣子。他會再回來的——這是永恆不變的,他早該知道的!

「這樣就夠了,雖然我對於你所知甚少,但感覺卻是奇異而美妙的。然而,以後就不會這樣了——我會更努力了解你。」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心因喜悅而顫抖,我們一般都會將他的表現當成真心誠意。

後來,他想起她對於他所問問題的回答之一,以下是他所記得的內容——也許他已不自覺地重新排列組合併加以潤飾:

「一個女人應該有能力給男人一個美麗而浪漫的吻,純粹到沒有摻雜任何想要成為人妻或情人的慾望。」

當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有一種幻覺,以為她正逐漸變老,直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連言語都顯得多餘,只剩下令人費解的沉思在她眼中閃爍。

一個小時過去了,微弱的爐火仍閃爍著小小的狂喜火光,彷彿它逐漸步向毀滅的生命依然甜美。現在是五點,爐架上時鐘運轉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此時,這微弱而尖細的節奏,有如這花一般的午後飄落的花瓣,喚醒了他原始的敏銳直覺。安東尼迅速將葛羅麗亞拉入懷中,緊緊擁抱她,讓她全身無力幾乎無法呼吸,然後深深地吻她,這個吻既不是在嬉戲,也不為了證明什麼。

她的手臂軟軟地垂在身側,在某個瞬間,她感受到真正的自由。

「別這樣!」她輕聲說,「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脫身坐到長沙發離他最遠的一角,雙眼無神地直視前方,眉頭深鎖。安東尼緊靠她的身旁而坐,伸手握住她的手,然而她卻死氣沉沉地對他沒有任何反應。

「葛羅麗亞,你是怎麼了!」他作勢要以手臂擁抱她,卻被掙脫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她又重申一次。

「我真的很抱歉,」他有點不耐煩地說,「我——我不知道你分得那麼清楚。」

她沒有回答。

「葛羅麗亞,你不吻我嗎?」

「我並不想。」在這段時間裡,她似乎不曾有所感動。

「這改變來得太突然了,是不是?」他的聲音漸生惱怒。

「是嗎?」顯然她一點也提不起興趣,彷彿她正在跟另外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

「或許我先離開比較好。」

她沒有回答。他站起來憤怒地看著她,無法決定該怎麼辦。結果,他又再坐下來。

「葛羅麗亞,葛羅麗亞,你真的不吻我嗎?」

「不。」她的嘴唇微張,隱隱顫抖。他又再度邁步,但這一次更加遲疑,更加缺乏信心。

「那麼我要走了。」

沉默。

「好吧——我走。」

他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完全缺乏原創性而且無可救藥,確實他也感覺到整個氣氛越來越沉悶,他真希望她開口說話,責備他,大聲吼他,做什麼事都好,就是不要這種冰冷的沉默和無動於衷。他在心中暗咒自己的軟弱和愚昧;他最希望的是能夠打動她,傷害她,看她因此屈服。可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再度犯錯。

「假如你真的很討厭吻我,那我要走了。」

他看到她的嘴唇微微扭曲,連他僅存的尊嚴此時也離他而去。終於,她開口了:

「我想,這句話你已經重複說了好幾次了。」

他立即準備整裝,找到他放在椅子上的帽子和外套——在這難熬的時刻匆忙穿戴完畢。走前他再看了長沙發一眼,了解到她根本沒有轉頭看他,甚至連動都沒動過。他匆匆說了聲「再見」,語帶顫抖和悔恨,迅速地離開房間,一點尊嚴也不剩。

葛羅麗亞靜靜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她的嘴唇依然扭曲;她的目光直視前方,眼神驕傲而疏離,然後一點一點地朦朧,她喃喃對著即將熄滅的爐火,半提高音調地說了六個字:

「再見,你這笨蛋!」

恐慌

這個男人受到了生命中最大的打擊。終於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然而在發現的同時,他似乎也把它推向遙不可及的遠方。安東尼悲慘地回到家,頹然坐倒在椅子上,甚至連外套都沒脫,一坐就是一小時,他的思緒紛亂狂奔,都往自溺而沒有建設性的牛角尖去鑽。她把他從身邊趕走!他反覆想的就是這個,且越想越發痛苦。他並沒有抓住這個女孩,用力量征服她直到她屈服於他的慾望;他也沒有運用自己的力量去打擊她的意志,取而代之的是,他走出她的家門,完全戰敗失去還手的能力,他的嘴角下垂,像一個被鞭打責罰的小學生,充滿哀傷和盛怒的情緒。應該有那麼一瞬間,她是非常喜歡他的——噢,她幾乎已經愛上他了。然而轉眼間,他對她而言卻變成了陌路人,一個厚臉皮又猥瑣的人。

安東尼其實並未自責太深——有也是當然的,然而,現在卻有別的事情佔據了他的心思,而且更加迫切。其實,他為她瘋狂的程度遠比愛她為多。除非他可以讓她再次靠近他,親吻她,令她順從地被他擁抱,那麼在這個世上他就別無所求。憑她那三分鐘里所表現的堅定和冷漠,這個女孩在安東尼心中的地位,意外地提升到一種高度,完全替代他原先關注的事物。然而,他的瘋狂想法大多還是擺盪在兩個極端:一面熱烈渴望她的吻,一面又同樣渴望可以傷害她、玷污她。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去佔領在那三分鐘閃耀著勝利光輝的靈魂。她是美麗的——但她也相當無情,他必須把那股趕走他的力量想辦法佔為己有。

可是在目前,安東尼的頭腦根本沒辦法做分析。他從諷刺習得的清晰思路,本以為是項永不匱乏的資產,現在卻完全無用武之地。不只是那一夜,而是接下來幾天、幾星期,他的書都會變成與傢具無異,而他的朋友所居住行走的外在世界,卻剛好是他極力想要逃離的——那裡是冰冷的,吹著刺骨的寒風,他知道只有一棟房子是溫暖的,當中有火光照耀。

到了午夜,他開始感覺到自己餓了。安東尼下樓走到五十二街,天氣冷到令他幾乎看不清楚;空氣中的濕氣將他的睫毛和嘴角結凍,荒涼的景象從北方蔓延至各處,在這條狹窄而陰鬱的街道徘徊不去。全身裹著黑衣的夜行人卻仍頂著黑夜,在尖嘯的寒風中蹣跚而行,他們小心翼翼地滑步前進,彷彿就像是在溜冰一般。安東尼掉頭走向第六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而沒有注意到經過他的行人都在看他,因為他的外套完全敞開,冷風正長驅直入地吞噬他,猛烈而夾帶無情的死亡陰影。

……過了一會,一位女服務生開口跟他說話,她身材肥胖,戴著一個黑框眼鏡,一端綁著一條長長的黑色細繩垂在胸前。

「請點餐。」

他以為,她其實沒必要講那麼大聲。他憤恨地看著菜單。

「你要點餐還是想捐錢?」

「我當然要點餐。」他抗議。

「我已經問你三次了,這裡可沒有廁所。」

他瞥了牆上的大鐘一眼,驚訝地發現時間已經超過兩點了。他現在人在第十三街附近,隔了一會,他看見一個玻璃招牌上面寫著白色的半圓字體,從室內看來剛好上下顛倒、左右相反,變成「孩子的」。上頭零零落落地棲息著三四隻寒冷而半被凍僵的夜鷹。

「請給我一些培根、蛋和咖啡。」

女服務生厭惡地看了他最後一眼,迅速轉身離去,那副有吊繩的黑框眼鏡,讓她看起來像個滑稽的知識分子。

天啊!葛羅麗亞的吻就像花一樣芬芳。他想著她,好像事情已經經過了一年般地感傷,她低沉而清新的聲音,她美麗的曲線透出衣服散發光芒,她的臉龐在路燈的映照下,顏色如睡蓮般的潔白無瑕——在路燈下。

他不禁又悲從中來,就像在原先的傷口上撒鹽,令他痛苦呻吟。他已經失去她了,這是事實——無可否認,無從粉飾。然而,一個新生的想法又在他心中揮之不去——如果換做是布洛克門呢?那麼現在情況會怎樣呢?這個富裕的男人,年紀適中到可以對美麗的妻子百依百順,寵愛她一時的突發奇想,縱容她的小脾氣,無條件給予她夢想中的生活——就像是一朵別在他西裝翻領的鮮花,過得平安而快樂,完全遠離她所恐懼的事物。他感覺到她不無考慮過和布洛克門結婚,又因為這次安東尼讓她大大失望,極有可能會成為一股突發的強大驅動力,讓她投入布洛克門的懷抱。

一想到這裡,又引發他孩子氣的瘋狂。他很想殺死布洛克門,讓他為自己惹人厭的傲慢付出代價。安東尼一次又一次對自己重複,他咬牙切齒,眼裡滿是憎恨和驚恐。

然而,在這些令人生厭的忌妒背後,適足以證明,安東尼終究還是墜入情網了,就像普天下所有的男男女女一樣,他是徹底地、真正地戀愛了。

手肘旁的咖啡放了一段時間,熱氣逐漸稀薄而至冷卻。店裡的夜班經理坐在他的位子上,看著這個一動也不動的客人獨自坐在最角落的桌子,終於嘆了一口氣走向安東尼,此時大鐘上的時針剛過三點。

智慧

隔天,騷動平息了,安東尼的理性開始運轉。是的,他戀愛了——他充滿激情地對自己大聲吶喊。那些在一個星期前看似無法克服的障礙:有限的收入,他希望擺脫責任過著獨立的生活等等,在這四十小時以內,與這股令他沉淪不醒的風暴相比,完全變成無關緊要的廢物。如果他不跟她結婚,他到目前為止的生命,會成為自己青春期的絕大諷刺。為了可以面對別人,也為了能夠忍受經常想起葛羅麗亞的痛苦,他必須不能放棄希望。因此,他孤注一擲地從自己不切實際的夢想中擷取希望的養分,當然,這樣的希望絕對是脆弱而不堪一擊的,在一天之內它就破碎消失不下數十次,它來自嘲弄;然而,無可否認的,也由於他的自尊的緣故,這希望才能頑強地屹立不搖。

由此,也孕育出智慧的火花,讓他對自己有了真正的體認,那是過去安逸的生活所沒有的。

「記憶是短暫的。」他想。

的確如此。就好比托拉斯企業的總裁面臨審判的緊要關頭,雖然罪證不足,卻仍因其聯合壟斷的「正義」受抵制而被送入監獄。然而只要他被宣告無罪開釋——一年之內大家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沒錯,他是曾犯了一些錯,不過我相信,應該只是技術性問題。」噢,記憶真的非常短暫!

安東尼跟葛羅麗亞共度時光的次數不下數十次,以時間來算,總計也有二十多小時。假設他冷落她一個月,也不表示要去看她或跟她說話,且避開每個她可能去的地方,有沒有可能,到時候這樣做的結果,是把他的人格,一併和他的過錯及卑微從她的心中抹去?這是極有可能的,因為她可能從未愛過他。她會遺忘,因為還會有別的男人出現。他打了個冷顫,這意味著他會因此出局——別的男人。只要兩個月——不!說不定不要三個星期,或兩星期——

他想到這件事時,是災難發生后的第二天晚上,他正準備脫衣就寢。安東尼頹然倒卧在床上動彈不得,全身微微發抖,直視上方的紗罩。

兩個星期——這其實比沒有時間反應的情況還要糟。在這兩個星期當中,他跟她之間的關係不會有任何改變,他仍抬不起頭來,沒有人格沒有自信——在她面前他還是那個行為越矩的男人,即使只有一小段時間,不,其實只需要一分鐘,這個污點便已成永恆。一想到此他猶豫了。不,兩個星期實在是太短了,必須要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淡忘那天發生過的苦澀心情。他得給她一段期間讓事件沉寂下來,等事情過去,她就會逐漸地開始想到他,無論程度多麼地輕微,最起碼她會比較公平地同時想起他的討人喜歡和他的卑微之處。

最後,他認為要達成目的最適合的時間,大約是六星期左右。他在桌曆上搜尋日期,發現那一天是四月九日。非常好,在那一天,他會打電話過去問她可不可以去拜訪她,而在此之前,要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決定以後,他明顯地感覺到情況正在好轉。最起碼,他已經朝希望指出的方向踏出第一步。安東尼領悟到,只要他努力少思念她一點,那麼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便能夠表現出自己希望的形象。

然後安東尼便陷入沉沉的夢鄉。

分手期間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她閃耀的頭髮在他的記憶中已逐漸模糊,也許只要分手一年,他便會完全忘記,但六個星期卻是非常痛苦的。他極度地渴望能和迪克及墨瑞見面,胡思亂想不知他們知道以後會有什麼反應——然而,當他們三人聚在一起,話題的中心卻不是安東尼,而是理查德·卡拉美;《激情的戀人》已經被出版社採用馬上就要出版了。安東尼感覺,從現在起他已不與他們同路了,他不再渴望從墨瑞的世界里求取溫暖和安全感,那已經是十一月以前的事了。現在,只有葛羅麗亞有這個能力,其他人再怎麼樣也不可能了。

所以,他也為迪克的成功欣喜,但並沒有太掛在心上。這意味著迪克的世界開始向前走——寫作、閱讀和出版——並生活,而他卻希望世界能夠停止轉動、停止呼吸六個星期——讓葛羅麗亞忘記曾經有過的不愉快。

兩次偶遇

他最大的滿足就是有嘉洛汀陪在身邊。他帶她吃過一次晚餐,到戲院看戲,並和她在他的房裡嬉戲取樂好幾回。當他跟她在一起時,她暫時讓他忘記一切,雖然程度比不上葛羅麗亞,卻平撫了他因葛羅麗亞而起的肉慾之情。不管他怎麼親吻嘉洛汀都無所謂,一個吻就只是一個吻——就是在最短時間享受最極致的樂趣。對嘉洛汀而言,每件事她都會嚴格加以區分:吻就是吻,超過這個界線就會變質;一個吻沒有問題;如果再多,就是「不對」的。

在這段期間當中發生了兩件事,破壞了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平靜而舊病複發。

第一件事是——他看到葛羅麗亞。他們的會面很短暫,兩人鞠躬致意,交談,卻根本聽不進對方在說什麼。然而在道別之後,安東尼所做的是對著一篇太陽報的社論反覆讀了三次,但一個句子也沒讀懂。

他本以為第六街是很安全的!為此他還背棄他原來位於廣場的理髮師。一天早晨,他到街角附近去修面,在等待的空檔,他脫下外套和背心,鬆開立領站在店門口附近,那天的天氣是沙漠般寒冷的三月里難得的綠洲,有不少人愉快地漫步在人行道上,享受陽光的恩賜。一個身形壯碩的婦人穿著一身天鵝絨,她扇形的臉頰顯然因過度按摩而鬆弛,反被拴著皮帶的貴賓狗拉著團團轉——其效果看起來就像在海平面上行使的一艘拖曳船。在這一對身後,則是一個穿深藍條紋西裝和白短襪的男士,他正對著眼前的景象露齒微笑,正好與安東尼的目光接觸,兩人隔著玻璃會心地眨眼示意。安東尼笑著,腦中突發奇想一個幽默的場景,當中男人和女人是粗俗而愚蠢的幽靈,成天在他們住的四方建築物里飄來晃去打轉。他們同時讓安東尼聯想到某些奇特如怪物般的魚類,住在水族館里,自成一個封閉的綠色世界。

又有兩個行人無意間引起他的注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在恐怖的瞬間,他分辨出女孩正是葛羅麗亞,他站在原地全身虛脫無力;他們逐漸靠近,而葛羅麗亞,她隨意瀏覽窗內,然後看到了安東尼。她睜大雙眼,禮貌性地微笑。她的雙唇微開,距他不到五尺遠。

「你最近好嗎?」他笨拙地低聲說。

葛羅麗亞,看起來愉快,美麗又年輕——她身邊有一位安東尼從未見過的男士相陪!

此時,理髮廳有位子空出來。接下來他所能做的,就是把報紙上的專欄反覆讀了三次。

第二件事發生在隔天。大約晚上七點,他在曼哈頓的酒吧與布洛克門恰巧碰個正著。當時,店裡還沒什麼客人,在他們認出對方前,安東尼正在點選飲料,與布洛克門相距不到一尺的距離,因此,他們免不了必須開口交談。

「你好,帕奇先生。」布洛克門的口氣充滿善意。

安東尼握了握他伸出的手,交換了些對天氣變化的老生常談。

「你經常來這裡嗎?」布洛克門問。

「不,極少。」他沒有說的是,其實廣場酒吧才是他的最愛,直到最近才改變。

「這裡不錯,算是市區最好的酒吧之一。」

安東尼點頭同意。布洛克門一飲而盡,拿起手杖作勢欲走,他身上穿的是正式的晚宴服。

「我有點趕時間,今晚我要跟吉爾伯特小姐共進晚餐。」

死神瞬間透過布洛克門的藍眼睛,盯上了安東尼。彷彿他當面對著這位受害者宣稱,再也沒有比這麼做更能夠擊中他的要害了。年輕人的臉很明顯地漲得通紅,因為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在一瞬間騷動起來。他費了極大的努力,才硬是在臉上堆出一個僵硬的——噢,還真是僵硬——微笑,然後不失禮地道了一聲再見。然而,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到四點都還睡不著,陷入瘋狂的悲痛、恐懼,和極度惡劣的胡思亂想中。

弱點

第五個星期的某一天,他打電話給她。先前,他已經坐在房裡試著閱讀《感性的教育》,然而書里的某些內容,卻讓他的思緒像是脫韁野馬,在有如馬房的家中到處賓士,不受管束。安東尼走到電話旁邊,忽然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當告訴接線生要撥的號碼時,他感覺到他的聲音嘶啞顫抖,就像個學生要發言時一樣緊張,接線中心必定也同時聽見了他的心跳聲。當聲音從電話那頭傳到耳際,他如受重挫般沮喪,接電話的是吉爾伯特太太,她的語調就像將楓糖倒入玻璃杯容器般的甜美,然而在他聽來,只要單單一句「喂?」就足以將他推入死亡的深淵。

「對方說葛羅麗亞小姐身體不太舒服,現正躺在床上休息。您需要我幫您將電話轉接給誰?」

「誰也不用!」他大喊。

安東尼狂暴地猛力掛斷電話;整個人攤在扶手椅上,全身冷汗淋漓,幾乎無法呼吸。

小夜曲

他們重逢時,他對她說的第一件事是:「你的頭髮剪短了!」而她則回答:「對啊,你不覺得看起來怪得很好笑?」

她剪的並不是當時流行的髮型,但肯定會在五六年後造成風潮。以現在的眼光看,的確頗為大膽前衛。

「外面陽光燦爛,」他嚴肅地說,「想不想出去散個步?」

她穿上一件薄外套,戴著一頂造型別緻有趣的愛麗絲·藍拿破崙帽。兩人沿著街道走到動物園,欣賞雄偉的大象和得穿超高立領的長頸鹿,卻唯獨沒有去看猴子,因為葛羅麗亞嫌它們身上有股騷味。

然後他們又回頭往廣場走,隨口閑聊,享受春天如歌般的清新空氣,溫暖地撫慰著這閃耀著金色陽光的城市。他們的右側是公園,左側則是百萬富翁用巨大花崗岩打造的豪宅,彷彿正反覆低聲呢喃著主人雜亂無章的心聲,不管是否有人聽見:「我工作,我存錢,我比任何人都機靈,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裡,感謝老天,感謝老天!」

所有最新型、設計最美麗的汽車,都齊聚在第五街亮相。前方聳立著的廣場飯店顯得不尋常地潔白而引人注目。柔軟而慵懶的葛羅麗亞走在他身前,小小的身影投射在地面,她隨口而發的評論,輕輕地飄浮過燦爛的天空,抵達他的耳邊。

「噢!」她歡呼,「我想去南方的熱泉!我想在天空飛翔,盤旋在新綠的草原上,完全忘記冬天曾經存在。」

「好啊!」

「我想聽到一百萬隻知更鳥發出驚人的齊鳴。我其實有點像鳥。」

「所有女人都是鳥。」他大膽說。

「那我是哪一種?」——反應迅速而熱切。

「我想是燕子,有時則是天堂鳥。大部分的女孩是麻雀,毋庸置疑——你看到那邊那一排女傭了沒?她們就是麻雀——或喜鵲?當然你也會碰到像金絲雀的女孩——和知更鳥女孩。」

「還有天鵝女孩和鸚鵡女孩。我認為,所有年紀大的女人都是老鷹或貓頭鷹。」

「那我呢——一隻紅頭美洲鷲?」

她「撲哧」一笑,連忙搖手。

「噢,不,你一點也不像鳥,不是嗎?你是只蘇俄小獵犬。」

安東尼依稀記得它們全身雪白,且看起來總處於一種不自然的飢餓狀態。然而,因為它們經常與公爵和公主一同出現在照片中,因此他仍感到滿意。

「迪克則是獵狐狗,一隻有謀略的獵狐狗。」她繼續說。

「至於墨瑞則是貓。」同時間安東尼想起布洛克門,他像一隻強壯而令人討厭的公豬,但他機警地對此保持沉默。

稍晚,當他們道別時,安東尼詢問何時還能再見到她。

「你沒有嘗試過時間比較長的約會嗎?」他懇求,「即使是一個星期後也沒關係,我想如果我們可以從早到晚共度一天,一定會很有趣。」

「我想也是吧?」她想了一下,「那就下個星期天。」

「沒問題,我會事先做好安排,一分鐘也不浪費。」

他說到做到。他的規劃巨細靡遺,連她在他家喝茶約兩小時內的細節都涵括在內:例如好邦斯會敞開窗戶,讓清新的微風吹入室內——但仍不忘升起爐火,以免空氣太冷——他還會準備成堆的鮮花,插滿在冰涼的大花瓶中,而他們倆人則坐在長沙發上。

到了那一天,他們真的坐在長沙發上。片刻,安東尼吻了她,只因為一切就這樣自然地發生了;他發現甜蜜依然在她的唇上沉睡,並感覺他好像從未與她分離過。明亮的火光,穿過窗帘輕聲嘆息的微風,傳送甜美的潮濕氣息,許諾五月和夏天的來臨。他的靈魂與遠方的和諧共鳴;彷彿聽見吉他隨性彈奏的樂音,和溫暖的潮水拍打著地中海的海岸——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有活力,以後也不會再有,甚至連死亡都可以超越。

六點來得太早,此時,街角聖安娜教堂的鐘聲又喋喋不休地響起。在逐漸昏暗的夜幕中,他們漫步到大街,人群就像剛從監獄釋放的囚犯,在漫長的寒冬過後終於可以踏著輕快的步伐而行。巴士上層則擠滿了路線相同的乘客,商店內陳設著各種質料輕柔細緻的夏日服飾,這珍貴的夏天,充滿歡愉想象的夏天就要來臨了,它似乎專為戀愛而生,正如冬天是賺錢的季節一般。生命在街角為它的晚餐歡唱!生命在路旁派送歡樂的雞尾酒!連夾在人群中的老女人都興起賽跑的念頭,並自認她們能贏得百碼短跑的冠軍!

那夜,安東尼熄燈躺在床上,清冷的房內月光如水,他正細細玩味著白天每一分鐘發生的事,就像小孩一件件賞玩在他面前堆積如山的玩具。他已經把心意溫柔地傳達給她,就在那個吻當中,他告訴她他愛她,她露出了微笑,靠近他一點,深深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我很高興。」她的態度里有某些新生的質素,一種純粹因他的肉體所生的吸引力,和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濃度正在滋長,這些便足以讓安東尼雙手緊握,完全沉溺於回憶她的一切。他感覺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靠近她,在這極其珍貴的欣喜時刻,他禁不住對著房間高聲吶喊,說他愛她。

次日早晨他拿起電話——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遲疑,也沒有任何的不確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喜的興奮,隨著他聽到她的聲音和對話的進展,欣喜的程度不停地加倍成長:

「早安——葛羅麗亞。」

「早安。」

「我打電話來只是要跟你說這個——親愛的。」

「我很高興你這麼做。」

「我真希望可以見到你。」

「你會的,明天晚上。」

「那還要等好久,不是嗎?」

「是的——」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勉強,他握著電話的手開始收緊。

「我不能今天晚上來嗎?」他極度害怕她那一聲嘆息般的「是的」,背後如同天啟般隱藏了什麼危機。

「我有約會。」

「噢——」

「不過也許我可以——也許我可以取消。」

「噢!」——他因狂喜而吶喊,「葛羅麗亞?」

「怎麼了?」

「我愛你。」

短暫的沉默后,接著:

「我——我很高興。」

快樂,根據某一天墨瑞·諾柏的定義,是在某些特彆強烈的悲哀后,開始感到緩和的第一個小時。然而,噢,安東尼的臉就像是那夜走下廣場十樓的迴廊一樣!他的深色眼珠散發光彩——嘴角揚起的線條顯示他愉快的心情,彷彿他從未像現在一樣地俊秀而神采飛揚,這是他生命中眾多不朽時刻之一,它所散射而出的強烈光芒,直到多年之後依然在回憶中清晰不滅。

他敲門,在應許之下,進入。葛羅麗亞全身穿著粉紅色,充滿活力而嬌艷如同一朵鮮花,她走出房間靜靜地站著,睜大眼睛看著他。

當他關上身後的大門,她輕聲呼喊,輕快地穿越阻隔在兩人中間的空間,伸出雙臂靠近他,迎接他的到來。他們相互擁抱,把她漿得硬挺的洋裝都弄皺了,一同沉醉在激昂而永恆的兩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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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與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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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吻的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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