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如果這個怪物出台,而且對他的這種生活方式作出合理的解釋呢?」
「那他依然是怪物一個。」
埃利奧特對此表示接受,或者看上去是這樣。對此沒有爭辯,認為最好還是去洗刷洗刷,穿好衣服,準備上路。他把他的抽屜翻了個遍,找出了一個小紙包,裡面裝的是前天買的東西:一塊肥皂、一瓶腳癬藥水,這是專為他的香港腳準備的,一瓶洗頭香波,是洗他的頭皮屑用的,一瓶滾抹除臭劑和一管牙膏。
「孩子,我很高興開始注重儀錶了。」
「呢?」埃利奧特正在看瓶上的說明,這個牌子他從來沒有用過。他也從來沒有用過任何一種腋下除臭劑。
「你打扮得乾乾淨淨的,戒了酒,離開這裡,在印第安納波利斯,或去芝加哥,或者紐約,再弄一個像樣的辦公室。那麼到了開庭時,他們就會看到你和大家一樣正常。」
「嗯。」埃利奧特問他的父親以前有沒有用過除臭劑。
參議員感到受到了侮辱:「我每天早晚都洗澡,我認為這就可以對付任何令人討厭的臭氣了。」
「這上面說,你可能會得皮疹。一旦得了皮疹,就得停用。」
「如你對這個東西不放心,那就不要用它。肥皂總是好的。」
「嗯。」
「這就是我們國家的通病。」參議員說,「麥迪遜大街的那幫人使得我們大家對我們的腋窩,比起對俄國、中國和古巴這三個加在一起還要緊張些。」
這次談話,實際上是在這兩個十分脆弱的人之間進行的一次十分危險的談話,現在漂到了一小塊安全的地區。他們可以互表同意,同時無需擔心害怕。
「你了解———」埃利奧特說,「基爾戈·特勞特曾經寫過一大本關於一個致力於控制氣味的國家的書。這就是這個國家的奮鬥目標。這裡沒有疾病,也沒有任何犯罪,也沒有戰爭,所以他們就致力於消除氣味了。」
「你出庭的時候,」參議員說,「最好還是不要提你對特勞特的熱情。你對科幻小說里博克·羅格爾斯這一類人物的鐘愛,在眾人心中,會使你顯得很不成熟。」
這個談話又離開了這塊安全的地區。埃利奧特在他堅持要談特勞特寫的那本名叫《哦,你能聞得到嗎?》的書的時候,語調是尖刻的。
「這個國家,」埃利奧特說,「為消除氣味搞了大量的研究項目。這些項目得到了大量的私人捐款,這是在母親們星期日挨家挨戶串門時募捐得來的。研究的目標是要找出對付每種氣味的具有特效的除臭劑。只是到了後來,這本書的主角,他也是國家的獨裁者,作出了一個傑出的科學上的突破,雖然他並不是一個科學家。這樣一來這些項目就都不必要了。他直接解決了問題的根源。」
「哦,哦。」參議員說。他根本受不了基爾戈·特勞特的故事,而且為他的兒子甚感害臊:「他找到了什麼可消除所有氣味的化學品了?」他啟發說,想儘快了結這個故事。
「沒有。我說過,這個主角是獨裁者,他不過就是把鼻子都給消滅罷了。」
埃利奧特現在在那個可怕的小盥洗室進行一次徹底的洗澡。他一面用濕紙巾噼噼啪啪地擦著身子,一面發著抖,大聲叫著,咳嗽著。
他的父親不願意看,就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避開眼睛不去看那個令人厭惡和徒勞無益的沐浴。辦公室沒有上鎖。埃利奧特在他父親的堅持下,搬了一個檔案櫃頂住它:「若是有人進來看你赤裸著,那怎麼辦?」參議員問道。「對這附近的人,父親,我是根本沒有性別的。」
所以,參議員腦子想著這種不自然的無性別以及其它精神不正常的證據等等事兒,鬱鬱不樂地拉開檔案櫃的最上面的一個抽屜。裡面有三罐啤酒,一張一九四八年紐約州的駕駛執照,一個沒有封口的信封,是寫給在巴黎的西爾維亞的,但從未寄出。信封內是埃利奧特給西爾維亞的一首情詩,時間是在兩年前。
參議員拋開羞恥,讀將起來,希望從中可以找到點為兒子辯護的東西。下面就是他看到的詩,他讀完以後,他覺得羞恥得很。
你知道,我是自己夢中的畫家,
或許你以前不知道。還是雕刻家。
很久沒有相見。
我的最大的歡樂,
就是物質和我這一雙手
之間的相互作用。
而我將要對你做的事,
或許會令你吃驚。
比如說,如果你讀這詩時我正在你身邊,
而且你還正躺著,
或許我會讓露出你的肚子,
以便讓我用我左手的拇指甲
劃一道五英寸長的直線,
在你的陰毛的上方。
然後我再用我的食指,
是我的右手的,
深深插入你那著名的肚臍眼
右側的邊緣,
停在那裡,一動不動,也許半個小時。
奇怪嗎?
那是肯定。
參議員不覺大為震驚,特別是提到了陰毛,他覺得太恐怖了。他一輩子極少看到赤身裸體的人,大概只見過五六次。而陰毛對他來說是難以啟齒、不能想象的東西。
現在埃利奧特從盥洗室里出來了,一絲不掛,渾身是毛,正在用一塊擦巾擦乾身體。這塊擦巾還是新的,上面的價錢標籤還在。這把參議員嚇壞了,就像是被一種從四面八方壓過來的污穢和淫蕩的力量所緊緊包圍著似的。
這並沒引起埃利奧特的注意。他還是繼續毫不在意地擦著身子,然後他把擦巾扔到了紙簍內。黑色電話機響了。
「我是羅斯瓦特基金會,需要什麼幫助嗎?」
「羅斯瓦特先生———」一個女人說,「收音機里說到了你。」
「哦?」埃利奧特此刻下意識地在玩弄他的陰毛。這倒沒有什麼越軌的,不過是把陰毛的圈圈拉直,然後放開又讓它複位。
「它說是他們正在努力證明你是個瘋子。」
「不要擔心,親愛的,事情沒有絕對的。」
「啊,羅斯瓦特先生———如果你走了,而且再也不回來,我們都得死。」
「我以榮譽保證,我要回來的,好了吧?」
「他們大概不會放你。」
「你認為我是瘋子嗎?親愛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想怎樣說,就怎樣說。」
「我一直都在想,人家會以為你是個瘋子的,因為你竟然為我們這一類人花費這樣的心血。」
「你以為還有什麼別的人,該在他們身上花心血的呢?」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羅斯瓦特縣呢!」
「值得跑一趟,親愛的。我回來以後,為什麼不能送你上一趟紐約呢?」
「啊,上帝!不過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喲!」
「我以榮譽作擔保。」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我們從骨子裡感到,從空氣中聞到了,你不會回來了。」
埃利奧特現在發現有一根毛特別奇怪。他拉了又拉,一直拉到了一英寸之長。他朝下看了它一眼,然後望著他的父親,頗有點為擁有這種東西而自豪。
參議員嚇得變了色。
「我們設想要用各種方式向你告別,羅斯瓦特先生,」這個女人繼續說下去,「檢閱標語、旗幟和花束。不過,你一個人也看不見我們的。你把我們都嚇壞了。」
「怕什麼?」
「我不清楚。」她掛上了電話。
埃利奧特穿上他的新騎師襯褲。他剛把褲子穿舒帖,他父親就冷冷地開腔了。
「埃利奧特———」
「呢———?」埃利奧特正在舒服地用拇指在鬆緊褲帶下面摸動著:「這種事情當然是一種支持。我已經忘記了享有支持有多麼美妙了。」
參議員光火了:「你為什麼恨我到如此程度?」他大聲吼道。埃利奧特目瞪口呆:「恨你?父親———我不恨你。我沒有恨任何人。」
「你的一言一行都是盡其可能地打擊傷害我的。」
「不!」
「我想不清你都對我幹了些什麼,使得我現在得到這些報應,
不過欠的賬現在是必須還清。」
埃利奧特完全崩潰了:「父親————請————」
「滾開!你只會更加傷害我,我受不了任何新的痛苦了。」
「看在愛上帝的份上」
「愛!」參議員尖刻地重複了一聲,「你肯定是愛我的,是嗎?你愛我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致你粉碎了我曾經有過的一切希望和理想。還有你當然是愛西爾維亞的口羅?」
埃利奧特捂住了耳朵。
老人繼續咆哮著,噴出細密的唾沫珠子。埃利奧特聽不見他說的話,但是從嘴唇的動作也可以知道那可怕的內容,他是如何毀掉了一個女人的生活和健康,愛過他是她唯一的錯。
參議員衝出辦公室,走了。
埃利奧特放開了耳朵,穿好衣服,似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他坐下來系他的鞋帶。鞋帶系好以後,他直起身子,凝坐在那裡,像一具殭屍。
黑電話機響了,他沒接。
不過,埃利奧特體內的某種東西在注視著時鐘。公共汽車在造鋸城肯迪食堂開車前的十分鐘,他復甦了,站起身來,噘著嘴,從他的箱子里拿起幾件內衣,走出了他的辦公室的門。他已把和父親的這場爭吵給忘了。他步履逍遙,一副卓別林式的城裡人派頭。
他彎身下去拍拍那些歡迎他到街上來的狗腦袋。他的新衣服使他行動很不舒服,褲擋和腋下都綳得緊緊的,還咔哩咔啦地直響,就像裡面襯著報紙似的,這讓他想起了他不錯的儀錶。
午餐間傳來了談話的聲音。埃利奧特聽著,但沒有露面。他沒有聽出來是誰的聲音,雖然都是他的朋友的聲音。有三個人正在愁苦地談著正是他們所缺乏的錢的事。談話經常停頓,因為思想對於他們,也像錢對於他們一樣,十分難得。
「我說,」一個人終於打開了話閘,「窮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句話本是印第安納州幽默作家金·赫巴德的一個呱呱叫的笑話的前半句。
「對,」另一個人說,笑話之後,「不過,倒不如就是這樣的好。」
埃利奧特穿過街去,走進消防隊長查理·沃默格蘭姆的保險辦事處。查理並不可憐,他從來沒有向基金會申請過要任何幫助。他是本縣在真正自由企業制度下混得還不賴的大約七八個人當中的一個。貝拉美容院的貝拉也是一個。他們兩個都是白手起家,兩個都是鎳板公司的司閘員的兒子。查理身高六英尺四,寬肩膀,屁股不大,肚子不挺。他除了擔任消防隊長職務,還擔任聯邦法院執行官和度量衡檢查官。他還和貝拉在新安布洛西亞給富人設立的新商業中心合夥開了一家巴黎時裝商品店,賣些精巧的男子服飾用品和小玩意兒。他和所有的真正英雄一樣,有一個短處,他拒絕相信他有淋病,而事實是,他確實有。
查理的出色秘書因公事出去了。埃利奧特進來的時候,發現只有一個人在那兒掃地哩,他就是諾耶斯·芬納蒂。諾耶斯曾經是不朽的諾亞·羅斯瓦特紀念高級中學籃球隊的中鋒,這個隊在一九三三年保持了不敗的紀錄。一九三四年,諾耶斯掐死了他的十六歲的妻子,因為她太不貞潔了,結果他被判無期徒刑。由於埃利奧特幫忙,現在被假釋在外。他五十一歲,無依無靠。埃利奧特是在偶然翻閱《羅斯瓦特縣嘹亮號角》舊報的時候,發現他還呆在監獄里,便幫他忙保釋了他。
諾耶斯是個不大說話,憤世嫉俗,忿懣不平的人。他從未為埃利奧特對他做的事感謝過。埃利奧特既不感到難過,也不感到吃驚。他已習慣於忘恩負義了。他所喜歡的基爾戈·特勞特的一本書就是專門寫忘恩負義的,其它什麼也沒有寫。這本書名叫做《聖克友的第一地方法庭》,寫的是這樣一個法庭,只要你認為人家對你所做的好事沒有表示恰當的感激之情,你便可以把他們告上法庭。如果被告敗訴,法庭就讓他挑選,要麼當眾向原告表示感謝,要麼單獨監禁一個月,只給麵包和水。據特勞特說,百分之八十的被定罪的人都選擇蹲黑牢房。
諾耶斯比查理更快地看出了埃利奧特境況不妙。他停止掃地,嚴密地注視著他。他很愛偷窺下流的事。
查理則一心沉迷於他和埃利奧特在一起進行過很好合作的回憶之中(他們經歷了多次的火災),直到埃利奧特祝賀他剛剛獲得一項實際上早在三年前就已經獲得的獎章的時候,他開始有疑心。
「埃利奧特———你在開玩笑,是吧?」
「幹嗎開你的玩笑?我認為這是一項很不錯的榮譽。」他們談的是,由印第安納州共和黨保守派青年企業傢俱樂部授給查理的一九六二年度「青年印第安納州荷雷索·阿爾格獎」。
「埃利奧特————」查理吞吞吐吐地說,「那是在三年前了。」
「哦?」
查理從桌子旁邊站起身來:「那時候你和我都坐在你的辦公室內,同時我們還決定要把那塊牌子給退回去呢。」
「真的嗎?」
「我們談到這件東西的歷史,我們還認定這是死神之吻。」
「為什麼我們這麼決定呢?」
「是你翻出這些歷史舊賬的呀,埃利奧特。」
埃利奧特稍稍皺起了眉頭。「我忘記了。」這小小的皺眉只是一種禮貌而已。這種健忘,他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他們從一九四五年開始分發這種東西。在我之前,他們已經分發十六次了。你是不是想起來了?」
「還沒。」
「在十六個得『青年印第安納州荷雷索·阿爾格獎』的人當中,六個人因為詐騙和偷漏所得稅而進了班房,四個人因為某種原因而判了刑,兩個人偽造了他們的戰時歷史,一個人則確確實實地坐上了電椅。
「埃利奧特————」查理越來越著急了,「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聽到了。」埃利奧特說。
「剛才我說了什麼?」
「我忘了。」
「你剛才不是說聽到了嗎?」
諾耶斯·芬納蒂說話了:「他聽到的只是響亮的咔嗒聲。」他走上前來,靠近去仔細觀察埃利奧特。他上前來不是出於同情,而是出於醫療性的。埃利奧特的反應也是醫療性的,就好像有一個很好的醫生,正在用一束亮光射人他的眼睛以發現是否有東西。「他聽到了咔嗒聲,夥計。夥計哎,他確實聽到了咔嗒聲。」
「你說的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呀?」查理問他。
「但我們現在不在監獄。」
「我們現在又不是在監獄里。」
「這種東西並不是監獄里才有的。雖然在監獄里,你不得不越來越多地用耳朵聽東西。你在監獄里呆久了,你的眼睛就瞎了,你就得全靠耳朵。這個咔嗒聲就是你要留心聽的東西。你們兩個———你認為你們是非常親近的嗎?假如你們真的親近———這並不是一定就是說你一定喜歡他,不過就是了解他———那麼,你隔一英里之外就會聽到他的咔嗒聲。你了解了一個人時,而且知道在深處有著某種東西老是攪得他不得安寧,對這個東西說不定你永遠也搞不清楚它是什麼,但是它就是促使他去做他所做的事的東西,它就是使他被看上去眼睛里存有秘密的東西。你對他講,『鎮靜,鎮靜,放鬆些。』或者你問他,『你怎麼老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干同樣的瘋事,而你也知道,這些事只能一次又一次給你帶來麻煩?』你只知道,你和他爭辯沒有什麼意義,因為這是內部的東西促使他干這些事的。它說『跳』,他就跳。它說『偷』,他就偷,說他『哭』,他就哭。除非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或者他什麼事情都是如願以償,不出大的岔子,他內部的東西才會像發條玩具一樣走松下來。你在監獄洗衣房和這個人並排工作。你認識他已有二十年了。你正在幹活,突然之間,你聽到了發自於他的咔嗒聲。你轉身看著他。他停止幹活了。他完全平靜了。他似乎完全傻了。
他看上去非常可愛。你注視他的眼睛,秘密消失了。此時,你就是問他的姓名,他也說不出來。他繼續幹活,但是他再也不會和以前一樣了。那個攪得他不得安寧的東西再也不會咔嗒作響了。它死了,它是死了。那個人的那部分生活,就是使他不得不有點瘋勁的那一部分,就此完結了。」
諾耶斯,開始的時候毫不動情,現在則是十分嚴峻,全身是汗。他兩手發白,死勁掐著掃把柄。按常理,照說他也應該平靜下來,以表現出在洗衣房裡在他身旁工作的那個人是多麼的平靜,但是他卻不能裝出那個平靜的樣子。他手掐掃把柄的動作變得極其可憎,同時那個不肯消失的激情使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完結了!一切都完了!」他一個勁兒地叫著。現在主要是那個掃把柄使他怒火中燒。他想在大腿上弄斷它,他對於這個掃把的主人查理,他吼道。「這個婊子養的不肯斷!它不肯斷!」「你這個交好運的混蛋,」他對埃利奧特說,一面仍在努力弄斷這個掃把,「你享受了你的一大份!」他大罵了埃利奧特一氣。
他一下把掃把扔得老遠:「這個操他祖宗的不肯斷!」他叫著,猛地衝出門去。
埃利奧特似乎不動聲色。他很溫和地問查理,此人為什麼對掃把生這麼大的氣。他還說了,他還想最好是去趕上他的公共汽車。
「你———你沒有事吧,埃利奧特?」
「很好。」
「是嗎?」
「這輩子還沒那麼好過,我感到好像———好像———」
「呃———」
「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有某種奇妙的新階段就要開始了。」
「那一定很好口羅。」
「那是當然!肯定的!」
埃利奧特一直保持著這種心情,信步走到造鋸城肯迪食堂。
街上是一片不自然的寂靜,似乎很快就要發生一場槍戰,但是埃利奧特並沒有注意這個。全城都知道他是一去不復返了。那些特別依靠埃利奧特的人,已經聽到了這個咔嗒聲,像開炮一樣的響。他們曾經想了許多異想天開的,傻裡傻氣的關於送別儀式的計劃———一次消防隊員的檢閱式;一次舉著標語牌的遊行,上面寫著全部最要緊的話,一次用消防水管噴水組成的凱旋門。計劃全都破滅了。沒有一個人去組織,沒有一個人出頭。大多數人都為埃利奧特的離去而大受挫傷,以致他們沒有這個能力和勇氣去站在一大堆人群的後面,甚至簡單地揮揮手,道個再見。他們知道他將要去哪條街。大多數人都有意地躲開了。
埃利奧特走過烈日當空的人行道,到了巴台農神廟的陰影里,沿著運河漫步。一個退休的造鋸工人,大約如參議員一般歲數,正在用竹竿釣魚。他坐在一張輕便凳子上,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放在人行道上,在他的高統靴的中間。收音機里《老人河》正在播放。歌詞唱著,「黑人在工作,而白人則在玩樂。」
這個老頭不是一個酒鬼,也不是什麼性反常或別的。
他不過就是老了,一個鰥夫,一身都是癌,而他的在戰略空軍的兒子從來不給他寫信,他人品也不是很好。酒使他很難受。
羅斯瓦特基金會免費給了他些嗎啡,這些是醫生開的。
埃利奧特跟他打了個招呼,卻忘了他姓名。埃利奧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日子裡是不值得考慮這些傷腦筋的事的。
在帕台農神廟的遠端,相距十分之一英里遠,有一個小商亭,出賣鞋帶、刀片、軟性飲料和《美國調查者》。那是一個叫林肯·愛瓦德的人辦的。在二戰期間此人是個狂熱的納粹同情者。在戰爭期間,他設立了一個短波無線電台,以便向德國人報告羅斯瓦特造鋸工廠每天生產的東西———當時是傘兵刀和裝甲鋼板。
他的第一份電報(其實德國人根本就沒有要求他發什麼電報)的大意是:如果德國人能夠轟炸羅斯瓦特,整個美國經濟就會崩潰垮台。他並沒有為他的情報索取一文錢。他蔑視金錢,說他痛恨美國的緣由就是錢即皇帝。他想要一個鐵十字勳章,用簡單的包裝寄給他就行。
他的電報被火雞河國家公園的兩個看豬員在步話機上響亮而清晰地收到了。這兩位看豬員不小心把這件事漏給了聯邦調查局,他們根據鐵十字勳章將要送達的地址,逮捕了愛瓦德。他被關在一所精神病院,直到戰爭結束。
基金會幾乎沒幫過他什麼忙,除了聽取他講述他的政治觀點,而這件事是沒有什麼人願意乾的。埃利奧特給他買的唯一的東西是一台便宜的留聲機和一套德語教學唱片。愛瓦德極想學德語,可是他總是過於激動,過於憤怒了。
埃利奧特也記不起愛瓦德的名字了,而且在走過的時候幾乎沒有看見他。他的那個人家避之惟恐不及的邪惡的小商亭,在這偉大的文化遺迹中,是很容易被忽略掉的。
「希特勒萬歲。」愛瓦德用鷯哥式的嗓子喊道。
埃利奧特停下來,友善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愛瓦德的商亭被《美國調查者》組成的簾幕全部遮滿了。簾幕看上去像圓點花斑似的。而這圓點花斑就是那個封面女郎蘭迪·赫拉爾德的肚臍眼。她在那裡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有一個能同她生一個天才兒子的男人。
「希特勒萬歲。」愛瓦德又喊了一聲。他並沒有撥開簾幕。
「希特勒萬歲,先生,」埃利奧特微笑地回答道,「再見。」
埃利奧特走下巴台農神廟,炎熱的太陽把他的頭烤得發暈。他一時被弄得發花的眼睛看到兩個無業游民站在法庭的台階上,像蒙在蒸汽霧水中的燒焦了的死屍。他聽到貝拉從她的美容院里在大聲叱責著一個女人沒有很好注意她的指甲。
埃利奧特在好長一段時間裡,一個人也沒有碰到,不過他確實看到有人從窗戶後面在偷看他。不管看見誰,他都眨眨眼,揮揮手。他走到諾亞·羅斯瓦特紀念高級中學的時候,這個學校已因為放暑假而關了門。他停在旗杆前面,陷入了輕度的憂鬱之中。他被旗繩上的硬東西沮喪地輕輕敲打和拂擦空心鐵旗杆而發出的聲音所吸引住了。
他想要對這種聲音發表點意見,同時也想要別人來聽這種聲音。但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兩條狗一直在跟著他。所以,他對狗講開了:「美國的聲音就是這樣的,你知道嗎?不是學校放了假,旗也降下來了嗎?這是一種哀傷的美國聲音啊。夕陽西下,傍晚的微風吹了起來,全世界都在吃晚飯的時候,是可以偶而聽得到的。」
一塊東西哽塞了他的喉嚨,他感覺不錯。
埃利奧特走過盛諾科車站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從兩台抽水機中間爬了出來。他叫羅蘭·巴里。他在本傑明·哈里遜堡的陸軍部隊入伍宣誓后的十分鐘發作了一場精神崩潰。他領取了全額殘疾年金。他的精神病是在接到命令和其他一百個人同時去沖淋浴時發作的。這筆年金倒是實在的。羅蘭說話的聲音超不過耳語。他每天都要在這些抽水機中間呆好多小時,對那些不知情的人,裝出一副他正在忙著幹什麼事的模樣。「羅斯瓦特先生———?」他輕聲地說。
羅斯瓦特微笑著,伸出了手。「請你原諒————我忘記了你的姓名。」
羅蘭的自尊心很淡薄。他對自己在去年這一年內每天至少要拜訪一次的這個人,竟然把他的姓名給忘了,而且絲毫也沒有感到驚奇。「感謝你救了我的命。」
「什麼原因?」
「我的性命,不論貴賤,羅斯瓦特先生,是你救的呢。」
「你也太誇張了吧。」
「你是唯一對我的遭遇並不覺得滑稽可笑的人。或許你不認為這首詩可笑。」他把一張紙塞進埃利奧特的手裡。「我是一面哭一面寫的。它對我來說就是這樣滑稽可笑,萬事萬物對於我也都是這樣滑稽可笑。」他跑開了。
埃利奧特莫名其妙,把這首詩看了一下。詩這樣寫道:
「湖泊,鐘琴,
水池和小鈴,
橫笛和暴水,
豎琴和水井,
長笛和河涇,
溪流和巴松,
噴泉和小號,
鐘聲和瀉湖。
聽著音樂,
喝著涼水,
我們這些可憐的羔羊,
全都走向了屠場。
我愛你呀埃利奧特,
再見啦,我哭喊著。
眼淚和小提琴,
心兒和花兒,
花兒和淚兒。
羅斯瓦特,再見吧。」
埃利奧特到達造鋸城肯迪食堂,一路上再沒有什麼問題出現。裡面只有老闆和一個顧客。這個顧客是一個十四歲的小美女,她給繼父弄大了肚子,繼父現在關在監獄里,基金會一直在給她付醫藥費。這位繼父的罪行也是基金會向警察局報告的,而後又為她請了一位用錢雇得到的印第安納州的最好的律師。
這個女孩子名字叫做唐妮·溫萊特。當她帶著她的問題來找埃利奧特的時候,他問她近況如何。「啊,」她說,「我的感覺還不錯。我想這個感覺大概同一開始就當電影明星差不多吧。」
她正在喝一瓶可口可樂,同時看著一本《美國調查者》。
她瞟了埃利奧特一眼。這是最後一次。
「買一張去印第安納波利斯的票,勞駕。」
「是往返票還是單程票,埃利奧特?」
埃利奧特毫不猶豫地說:「單程的,勞駕。」
唐妮差點把杯子打翻了,她及時地一把抓住。
「單程去印第安納波利斯!」老闆大聲說著,「先生,你的票!」他死勁地在埃利奧特的票上蓋上圖章,遞將出來,飛快地轉身離開。他再也沒有看埃利奧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