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埃利奧特絲毫沒有覺察出任何緊張氣氛,漫步走到書報架子邊去找點東西在路上看。他被《美國調查者》吸引住了,翻開,瀏覽了一遍一個關於在一九三四年黃石公園中一個七歲的女孩被熊吃掉腦袋的故事。他把它放回架子上,選了另外一本基爾戈·特勞特寫的廉價書,書名叫做《泛銀河系三日遊記》。
公共汽車在外面響起了它那空虛的喇叭聲。
埃利奧特正要上公共汽車的時候,黛安娜·蒙恩·格蘭浦斯來到了。她啜泣著,帶著她那部白色電話機,斷了根的電話線拖在她身後:「羅斯瓦特先生!」
「怎麼回事?」
她把電話機往公共汽車門旁的人行道上摔得粉碎,「我再也不需要一部電話機了,我沒有什麼人要打電話了。不會有人給我們打電話了。」
他對她極為同情,但是他認不出她是誰了:「我———我很抱歉,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你不明白什麼?這是我呀,羅斯瓦特先生!我是黛安娜呀!我是黛安娜呀!蒙恩·格蘭浦斯!」
「很高興見到你。」
「很高興見到我?」
「我確實是這樣———不過———不過,這同電話機有什麼關係呢?」
「我之所以需要一部電話機的唯一原因就是你呀。」
「哦,現在———」他猶豫地說,「你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熟人口羅。」「啊,羅斯瓦特先生———」她啜泣著,同時無力地靠在公共汽車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會找到好多的,那是一定的。」埃利奧特信心十足地建議。
「啊,上帝呀!」她喊叫著。
「或許你可以參加一些教會組織。」
「你就是我的教堂組織!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就是我的政府。你就是我的丈夫。你就是我的朋友。」
這些說法使埃利奧特很不舒服,「你能這麼說真是好啊。祝你好運。我的確該走了。」他擺了擺手,「再見。」
埃利奧特現在開始看《泛銀河系三日遊記》。車子外面更亂了,但埃利奧特認為這與他無關。他立刻被這本書吸引住了,以致沒有注意到車子已經開動了。故事激動人心,都是在說一個主人公的故事,他名叫雷蒙德·波義爾軍士,在「太空時代劉易士和克拉克探險隊」擔任某項工作。
這個探險隊似乎已到達了宇宙的絕對和最後的邊緣。在他們所在的太陽系之外,似乎不再有什麼了。他們架起了設備,以探測最微小的生物的最微弱的信號,這些信號可能來自暗紫色的空茫之中。
波義爾軍士是一個地球人,而在探險隊里他卻是唯一的地球人哩。事實上,他是來自本銀河系的唯一生物,其他成員則來自宇宙各處。探險隊差不多是由二百個不同的銀河系共同發起組織的。波義爾不是技術人員,而是英文教員。在整個已知的宇宙中,只有地球使用語言。這是地球人的獨創。其他生物都使用心靈感應術。所以地球人不論到什麼地方總可以找到當語言教員的美差。
這些生物之所以要使用語言來代替心靈感應,是因為他們發現可以用語言來完成更多的事。語言使得他們大大地增加了主動性,心靈感應則是每個人都在無時無刻地告訴別人各種各樣的事,這就使他們對所有的信息都持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然而語言,由於它緩慢,含義狹窄,可以每次只考慮一個問題———可以逐條地進行考慮問題。
英語課上波義爾被叫了出來,要他立即向探險隊的指揮官報到,他想不出是什麼事情。他走進指揮官辦公室,向老頭兒敬了個禮。實際上這個指揮官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老頭兒。他來自「!"#號大眾星」,身高和地球上啤酒缸相差無幾,實際上,他長得並不像啤酒罐,而是像個小管子工的朋友。
他不是孤身一人。探險隊的牧師也在那裡。這位教士來自「格林科$%$&星」。他像一條碩大無比的葡萄牙戰艦,裝在有輪子的硫酸桶里,牧師表情嚴肅。一定是有什麼不妙的事情發生。牧師吩咐波義爾要勇敢。然後,指揮官告訴他說,他家裡傳來了不幸的消息。而且是個死訊。指揮官為此特准他三天假,要他馬上準備出發。
「是——
——是媽媽嗎?」波義爾說,他強忍了眼淚,「是格蘭普斯?」
「小夥子———」指揮官說,「勇敢些。我真不願對你講,不是誰死了,而是一件東西死了。」
「是什麼東西?」
「我的孩子,是銀河死了。」
埃利奧特從書本上抬起頭來看,羅斯瓦特現已經過去了。他沒有為此而難過。
公共汽車在印第安納州的納希維爾,亦即布朗縣縣府所在地停下來的時候,埃利奧特又抬頭看了一次,考察了一下眼前見得著的消防用具的情況。他想到了要給納希維爾買一些真正好的設備,但是又決定不買了。他認為這些人不能把它們管理好。納希維爾是一個藝術和手工藝中心,所以,埃利奧特看到一個吹玻璃工在六月里製作聖誕樹裝飾品,這不足為奇。
埃利奧特一直等到公共汽車抵達印第安納波利斯市郊的時候,才重新抬起頭來。他吃驚地發現這整個城市正在被一場風暴似的大火所吞沒。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場風暴似的大火,不過他確實曾讀到過不少,也夢見過不少。
他的辦公室里藏著他的一本書。埃利奧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他為什麼要把它藏起來,為什麼每次拿出這本書都有一種負罪感,為什麼老是怕別人看見他在看這本書?他對這本書的感覺就好像一個意志薄弱的清教徒對色情作品的感覺一樣,其實沒有什麼書比它更不色情。這本書的書名叫做《轟炸德國》,是漢斯·隆普夫寫的。
埃利奧特反覆閱讀下面這段文章,而且每次他都臉色蒼白,這是描寫德累斯頓的一場風暴性大火的文章:當許多火舌從燃燒著的建築物的屋頂竄上來的時候,一股熱空氣柱升騰高達兩英里半以上,直徑亦達一英里半這個氣柱翻騰洶湧,它從底部得到了急劇沖入的地面較冷空氣的補充。距離火場一英里和一英里半的地方,這個吸入的氣流使得風速從每小時十一英里猛增到三十三英里。在這個地區的邊緣,風速必然更大,連三英尺直徑的大樹也被連根拔掉。在一個短時間內,溫度升到了一切可燃物質的燃點,整個地區處在一片火海之中。在這種大火里,不留寸草,就是說,一絲一毫的可燃物質都燒個精光,而且,不過兩天,這個地區才冷卻到人可以進入的程度。
埃利奧特從公共汽車的座位上站了起來,目視著印第安納波利斯的風暴似的大火災。他被這個火柱嚇壞了,火柱的直徑至少有八英里,高達五十英里,界限極端分明,而且絲毫不動,彷彿是玻璃做的。在這個界區之內,暗紅色的餘燼渦流,圍繞著裡面的白色火焰心,雄偉而和諧地旋轉著。那白色顯得很神聖。
埃利奧特眼前一團漆黑,如同無底深淵的黑。然後他蘇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坐在一個乾涸了的噴泉邊。陽光透過梧桐樹葉,斑斑駁駁地灑在他的身上。一隻鳥兒在梧桐樹上唱著歌兒。「普—蒂—威特?」鳥兒唱道。「普—蒂—威特。威特,威特。」埃利奧特站在高高的花園牆內,這個花園對他來說是很熟悉的。就在此地,他同西爾維亞談過好多次話了。這是布朗醫生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私立精神病醫院的花園。好多年以前,他就帶她到這兒來過。噴泉邊牆上刻著這些話:
「只要一貫偽裝善良,就連上帝也會上當。」
埃利奧特發覺有人給他穿上了網球服,一身雪白,好像是百貨公司櫥窗里的一件展品,有人還在他的膝上放了一把網球拍。他試著用手握著拍子柄,看看球拍是不是真的,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活著。他望著自己的縱橫交錯的前臂肌肉,感到自己不僅是一名網球運動員,而且是一名頂呱呱的網球運動員。他對自己是不
是在這裡打過網球並不感到懷疑,因為網球場就在花園一側,許多牽牛花和香豌豆纏結在六邊形的鐵絲網上。
「普—蒂—威特?」
埃利奧特抬起頭來看著鳥兒和所有的綠葉,心裡明白: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城裡的這座花園是經不住他見過的那場大火焚燒的,因此,這兒未曾發生過大火,他輕易接受了這個看法。他繼續朝那隻鳥兒望著,但願自己是個小鳥兒該有多好啊,這樣就可以飛上樹梢,再也不下來了。他想高飛,因為地面上正發生著一些使他甚感不快的事兒哩。四個穿著深色衣服的人,擠在一張水泥凳子上,只離他六英尺遠。他們惡狠狠地盯著他,似乎想從他那兒得到點什麼有意義的東西。埃利奧特卻感到他說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也拿不出什麼有意義的東西。
他現在覺得腰很酸。它們不可能一直保持仰著頭的這個姿勢。
「埃利奧特———?」
「有什麼事嗎———?」埃利奧特知道他剛同他的父親談過話。他現在慢慢地把視線從樹上轉向下面,就像一隻生病的小鳥從一根樹枝掉到另一根樹枝一樣。他的目光終於降落到和他父親的眼睛的同一水平上。
「你要告訴我們什麼要緊事呀!」父親提醒他。
埃利奧特看見三個老年人和一個年輕人坐在水泥凳上,都深表同情,而且全神貫注地準備聽他講話。他認出那個年輕人是布朗醫生,第二個老年人是家庭幼師瑟蒙德·麥克阿利斯特,第三個老年人可不認識,埃利奧特叫不出他的名字,但他卻不生氣,因為從這個人的那副和善的鄉村殯儀員的模樣來看,確實表明他是他家的一位親密的朋友。
「是不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布朗醫生提醒說。醫生的話音里含著幾分焦慮。他轉變了話題,讓埃利奧特去講。
「我是找不到恰當的詞。」埃利奧特承認道。
「嗯,」參議員說,「如果你說不清楚,在神志正常的審訊會上你更是說不清了。」
埃利奧特點點頭,表示同意:「難道———難道我還沒有開始講嗎?」
「你只是聲稱,」參議員說道,「你想到了一個主意,會立即把這整個事情盡善盡美地解決的。接著你就抬頭看樹了。」
「嗯!」埃利奧特說。他假裝思索,然後聳聳肩,「不管它是個什麼主意,它已從我腦海里消失了。」
參議員羅斯瓦特拍了拍布滿壽斑的雙手:「這並不意味我們似乎缺少解決這件事的主意呀。」他露出了一副難看的得意的笑容,拍了一下麥克阿利斯特的膝蓋,「是嗎?」他走到麥克阿利斯特的身後,拍了一下那個陌生人的後背,「對吧?」他很熱情地對待這個陌生人,「我們把世界上最偉大的思想家拉到我們這一邊來了!」他哈哈大笑,對他的一切主意感到非常高興。
參議員把手伸向埃利奧特,「不過,這就是我的兒子,他的外表就是這副模樣,舉止行動就是這個樣———這就是我們的頭號的不可辯駁的論據。多麼整齊!多麼清潔!」一雙炯炯有神的眼,「醫生,他體重減輕了多少?」
「四十三磅。」
「還要減輕體重,」議員熱情地說,「一盎司也不能多。這個網球比賽啊!多殘酷啊!」他跳起來,搖搖晃晃地做了一個發球的姿勢。「一個小時以前在這圍牆裡我算有生以來瞧見了最偉大的網球比賽。你把他打得一敗塗地,埃利奧特!」
「嗯,」埃利奧特四下里看了看,想找面鏡子或某些能照人影的平面。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樣的。噴泉池子里沒有水,水池中的鳥兒洗浴缸里有一點水,裡面儘是灰與葉子,渾得像肉湯。「你是不是說過被埃利奧特打敗的那個人是個網球運動愛好者?」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
「埃利奧特真的打敗了他!看起來一個患精神病的人還不致於影響他打網球,是嗎?」他沒等回答便繼續說道,「而且當埃利奧特得意洋洋地從網球場奔到這兒同我們握手時,我真是又想笑又想哭。我自言自語,『這就是明天要證明自己神志並無不正常的那個人呀,哈哈哈!』」
埃利奧特看出瞭望著他的那四個人都相信他神智清醒,於是鼓起勇氣站起來,裝著伸懶腰。他真正的動機是想更靠近鳥的浴缸。他憑藉自己負有運動員的盛名,便向乾涸了的噴水池裡一躍,做了個彎腰動作,好像是為了排除過多的精力似的。他很輕鬆地完成了這個動作。他的身體是由彈簧鋼造成的。這個精神抖擻的動作使埃利奧特注意到了自己褲袋裡鼓出來的東西。他抽出來一看,是一份捲起來的《美國調查者》。他打開了它,隱隱約約地希望看到那位要求人家把天才的種子移植到她身上的蘭迪·赫拉爾德。他在封面上看到的卻是自己的照片。他戴著消防隊員的鋼盔,這張照片是從七月四號消防隊集體照上放大的。
標題寫道:
美國神智最清醒的人?
埃利奧特看著里頁的消息報道,而其他的四個人則在樂觀地談論著第二天的審訊會可能出現的情況。埃利奧特又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張照片刊在顯眼的位置上,照片很模糊,是他在精神病院網球場上打網球時照的。
在對面的一頁上,有一張弗雷德·羅斯瓦特的風度翩翩而牢騷滿腹的全家照片,他們似乎在盯著看他打網球呢。他們看起來像佃農。弗雷德掉了不少體重。還有一張他們的律師姆沙利的照片。現在已經是自己開業的姆沙利穿了一件非常漂亮的馬夾,戴著粗粗的金錶鏈。還引用了他的談話:
「我的當事人別無他求,不過就是要求得到他們自己及其後代的當然而合法的權利。得意洋洋的印第安納的富豪們花了數以幾百萬計的錢,動員了全國各地有勢力的朋友來剝奪他們的堂房兄弟出庭作證的權利。這個審訊會僅僅是為了一點點毫無價值的理由就已經延期了七次,與此同時,在精神病院的圍牆裡面,埃利奧特一個勁地打網球,他的親信們卻認為他很正常。
「如果我的當事人打輸了這場官司,他們將要失去他們簡陋的房屋和平常的傢具、他們的舊汽車,小孩子的小帆船、弗雷德·羅斯瓦特的保險單、一生的儲蓄金以及從忠實朋友處借來的幾千美元。這些大膽的、有道德的普通美國人已經把他們的一切全部寄託於美國司法制度,而這個司法制度一定而且必須也不能讓他們失望。」
在埃利奧特這裡,有兩張西爾維亞的照片。舊的那一張照片是關於她在巴黎與彼得·勞福德鬧在一起時的情形。新的一張照片是關於她在比利時女修道院的情形,在修道院里執行的是保持緘默的戒規。
如果埃利奧特不是聽到他的父親親密地稱一位年老陌生人為「特勞特先生」的話,他很可能會很好考慮一下西爾維亞的這個離奇的結局和開端哩。
「特勞特!」埃利奧特驚呼起來。他十分驚訝,以致暫時失卻了平衡,為撐住身子一把抓住鳥兒浴缸。鳥兒浴缸擺在支座上,很不平穩,這時候已開始傾斜了。為了不使它倒下,埃利奧特把《美國調查者》丟在了一起,雙手捧住鳥兒浴缸。他在浴缸的水中看見了自己的面容,直瞪瞪地照著他的是一個憔悴、有熱病癥狀的中年男子。「天哪,」他暗忖道,「弗·斯科特·菲茨傑拉德,這個短命鬼呀。」
他轉身時,當心著不再叫出特勞特的名字來。他心中明白這樣做可能會暴露他病得多麼厲害,而且他也明白在那失去記憶的日子裡,他倆早就默然結識了。埃利奧特沒有認出他來,主要是因為特勞特在他所有的書皮上的照片都有鬍鬚。但這位陌生人卻沒鬍子。
「說實在的,埃利奧特,」參議員說,「當你要我把特勞特帶到此地時,我告訴醫生說你仍然神智不清。你說,特勞特能夠解釋你在羅斯瓦特縣的所作所為,你自己也會說不清楚,特勞特也能夠,我還是很願意試一試的,把他請到這兒來是我從來做過的最漂亮的事。」
「是啊!」埃利奧特搭腔道,戰戰兢兢地坐回到噴水池邊。他從身後拾起《美國調查者》,把它捲起來,第一次注意到上面的日期。他仔細盤算一下,不知怎麼搞的,在某個地方,他不覺失去了一年的時光。
「你應當照特勞特先生要你說的話去說,」參議員命令道,「而且你應該保持現在的樣子,我相信我們明天會贏的。」
「那麼,我肯定會照特勞特先生要求我應該說的話去說,而且我的打扮是一點也不會改變的。不過,如果能最後重複一次特勞特先生所說的應當由我說的話,我會不勝感激。」
「這過於簡單。」特勞特說。他的聲音圓潤而深沉。
「你們已經好多次在一起談了。」參議員說道。
「既然這樣,」埃利奧特說,「我還是樂意最後再聽一次。」
「好吧———」特勞特搓搓手,眼睛望了一下,「你在羅斯瓦特縣乾的事情跟神智不清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這很可能是我們的時代的最重要的社會試驗,因為它在一個極小的規模上觸及了一個問題,而機器日趨精巧複雜,必然會使這個問題在世界範圍內造成不安和恐怖。這個問題就是:怎麼樣去愛無用的人?
「終會有一天,作為貨物、糧食、各項服務業和更多機器的生產者的男男女女,作為經濟、工程和也許醫藥等領域裡實際思想源泉的男男女女,全都變得沒有用處。所以嘛,如果由於他們是人類而我們恰恰不能找出珍視人類的理由和方法的話,那麼如同常常所暗示的那樣,我們就不如把他們統統幹掉的好。」「美國人長期以來所受的教育是,仇視所有不想幹活或不能幹活的人,甚至也包括他們自己在內。我們應該為那個在常理之內的殘酷的界限的消失而感到慶幸。這個時刻如果說現在還沒有到來,那它很快就要到了,就是說到那時,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常理,就只有殘酷。」
「有進取心的窮人依然能從泥坑中跳出來的,」參議員說,「就是一千年以後,也是這個真理。」
「或許這樣吧,也許是吧,」特勞特很有禮貌地答道,「他可能懷有如此大的進取心,以至於希望他們的後代將住在像皮斯昆土依特那樣的烏托邦里,我敢斷定在那個地方,靈魂墜落,瘋瘋傻傻,麻木遲鈍等等,同羅斯瓦特縣所流行的一切一定是同樣可怕的。貧窮對一個非常脆弱的美國人來說,還是一種比較輕的疾病,而『無用』則同樣會害死強者和弱者,而且百發百中,概莫能外。
「我們必須找辦法來對付。」
「埃利奧特,你熱心於消防志願隊,說明你的神智也是很清楚的,因為當警報器一響,他們便成了本國所能見到的最最無私精神的唯一榜樣。他們沖向前去營救任何人,而且不計個人得失。如果鎮上最卑微的人的最卑微的房屋失火的話,他會看到他的仇敵也趕來救火。而且,當他撥開灰燼尋找他的沒燒掉的卑微的物件時,對他安慰和同情的人決不止是消防隊長。」
特勞特攤了攤手。「我們在那兒看到了人愛護人就因為他是人。這是極其罕見的。因此我們要學習這種精神。」
「天哪,你好偉大!」參議員對特勞特說,「你肯定當過對外宣傳聯絡員!你真能將破傷風說成好事!像有你這樣才能的人在兌換中心擔負什麼工作呢?」
「兌換獎券唄。」特勞特溫和地回答。
「特勞特先生,」埃利奧特說,「你的鬍子怎麼回事?」
「這就是你問我的第一句話。」
「再說說我聽。」
「我是又飢餓又沮喪。一個朋友知道有個工作可找。所以我剃掉了鬍子去申請這個工作。後來我把這個工作弄到了手。」
「如果你留了鬍子的話,我想他們是不會僱用你的。」
「即使他們說我可以留鬍子,我還是要把它剃掉。」
「什麼原因?」
「因為想到了一個耶穌那樣形象的人居然在兌換獎券,簡直是太褻瀆了。」
「我實在是佩服這位特勞特。」參議員宣佈道。
「謝謝您。」
「我只是希望你別再說你是個社會主義者。你不是的嘛!你是自由企業制的擁護者呀!」
「這個選擇並不是我自己做的,請相信我。」
埃利奧特研究了一番這兩個有趣的老頭之間的關係。特勞特並沒有像埃利奧特以為的那樣,對暗示他終究不是誠實的人,而是個報刊代理人而感到受了侮辱。顯然特勞特對參議員感興趣,很欣賞他生氣勃勃和始終如一的特點,因此不想以任何方式傷害或削弱這些特點。參議員則佩服特勞特是個無賴,能把任何東西都說得合情合理,殊不知特勞特一向講的都是真話。
「特勞特先生,你可以寫出一份多麼出色的政治演講啊!」
「謝謝您。」
「律師也是這麼乾的:從毫無希望的亂糟糟的案子中想出些非常漂亮的解釋。不過,不知什麼道理,聽起來嘛總是不大對頭,聽起來就像用玩具小笛吹奏《一八一二年前奏曲》。」他向後一靠,笑了笑。「來吧———再講一講埃利奧特喝得酩酊大醉時所乾的其它壯舉吧。」
「法庭,」麥克阿利斯特說道,「肯定想要了解埃利奧特從這種試驗中學到了些什麼。」
「別喝酒了,記住你是誰,並據此行事,」參議員嚴厲地宣布說,「不要老是在人前充當上帝,否則他們就會跟你瞎七搭八糾纏不清,把你當作隨手可得的玩藝兒,為了要嘗得到寬恕的味道而違反戒律———而且在你背後唾罵你。」
埃利奧特不願意放過這句說,「是在唾罵我嗎?」
「啊,該死的東西———他們愛你,他們恨你,他們為你痛哭,他們嘲笑你,他們每天製造關於你的新謊言,他們像無頭雞一樣直打轉轉,好像你真的是上帝,而總有一天他們會離開你的。」埃利奧特感到不寒而慄,明白他再也不可能回到羅斯瓦特縣了。
「在我看來,」特勞特說,「埃利奧特吸取的主要教訓是人們可以利用他們所能得到的一切不加區別的愛。」
「這是不是新聞?」參議員用沙啞地聲音追問。
「這個新聞就在於:一個人可以長期地施捨那種愛。如果一個人做得到,或許別人也可以做到。這就是說:我們對無用之人的憎恨以及為了他們的好處而殘酷地對待他們,這並不一定是人類天性的一部分,由於埃利奧特所作的榜樣,千百萬人就可以學會去愛和幫助他們所見到的任何人。」
特勞特掃視了每個人的臉一下,然後說出關於這個問題的最後兩個字:「歡樂。」
「普—蒂—威特?」
埃利奧特舉目又向樹上看去,他弄不明白他對羅斯瓦特縣有何看法。他原先的這些看法已經消失在那株梧桐樹上了。「如果有個孩子多好———」參議員說。
「好吧,如果你真的想要孫子的話,」麥克阿利斯特打趣地說,「你可以從五十七名左右的小孩中挑選,這是根據最新的統計數字。」
除了埃利奧特以外,其它人都哈哈大笑。
「五十七個孫子是什麼一回事?」
「你的後代,我的孩子。」參議員咯咯地笑著。
「我的什麼?」
「你的野種。」
埃利奧特意識到這是一個事關重大的秘密,可是他甘願冒著暴露他嚴重病態的風險說,「我不清楚。」
「羅斯瓦特縣裡許多婦女宣布說你是她們孩子的父親。」
「簡直是胡說八道。」
「當然是口羅。」參議員說。
埃利奧特站起身來,緊張得不得了。「這絕對不可能!」
「你表現得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似的。」參議員說,他對布郎醫生投去一瞥,露出不安的神情。
埃利奧特用手掩住眼睛,「我很抱歉,我———我似乎對這件事完全毫無印象。」
「孩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呵,」他睜開雙眼,「我很好。只是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個小小的空白————你可以把它再填滿。這些女人怎麼———怎麼會說我有這種事情呢?」
「我們不能證實,」麥克阿利斯特說,「但姆沙利走遍了全縣,買通人們說你的壞話。是瑪麗·摩迪第一個說孩子的事。在姆沙利到這個鎮以後的第二天,她宣布你是她的雙胞胎狐狸窩和旋律的父親。於是乎,這就引起了某種女性的狂熱,顯然———」特勞特點點頭,很欣賞這種狂熱的說法。
「從此全縣的女人們開始宣布她們的孩子是你生的了。起碼有一半人相信。有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她的繼父由於把她的肚子搞大而坐了牢。她現在說這是你的孩子。」
「不是的!」
「當然,這不是真的,埃利奧特。」他的父親說,「冷靜些,別激動。姆沙利不敢在法庭上提這事。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難以收拾了。這很顯然沒有哪個法官願意聽。我們對狐狸窩和旋律驗過血型,他們根本就不可能是你的。我們無意對其他五十六個孩子再驗血了。去他們的吧!」
「普—蒂—威特?」
埃利奧特抬起眼睛望著樹,突然又記起來了在失去記憶中所發生的一切———與汽車司機打架、瘋人拘束服、電療、自殺的企圖、所有的打網球的情景、所有的為在審訊會上證明神智清醒而作的決策性的商榷。
隨著這些記憶在內部的巨大突然震動,他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個他原先就有的想法,可以把這一切立刻漂亮地、完美地解決好。「告訴我———」他說,「你們大家是不是都認為我神智清醒?」
大家一致確信他神智清醒。
「我仍然是基金會的主席嗎?我仍然能簽發支票,用它的錢嗎?」
麥克阿利斯特說,他當然能夠。
「收支狀況怎麼樣?」
「你在這一年之內沒有花掉什麼————除了訴訟費用、你在這兒的費用、送給哈佛大學三十萬塊以及給特勞特先生的五萬塊錢。」「在這方面,他今年花掉的錢比去年多。」參議員說。這是真的,埃利奧特在羅斯瓦特縣活動經費比住在療養院里的費用要少多了。
麥克阿利斯特告訴埃利奧特說,還有三百五十萬元他可以支配。埃利奧特要了一支筆和一張支票。然後他簽了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給他的堂兄弟弗雷德。
參議員和麥克阿利斯特跳了起來,告訴他說他們已經向弗雷德提出要給他一筆現金,而弗雷德通過他的律師傲慢地拒絕了。
「他們要整個一切!」參議員說。
「太糟糕了,」埃利奧特說,「因為他們將要拿到這張支票的,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這個話要由法院來說—
——天知道法院會怎麼說!」麥克阿利
斯特警告他說,「你絕不會料到的,你完全沒料到。」
「我若是有一個孩子,」埃利奧特說,「審訊就沒有意義了,是嗎?我的意思是,孩子會當然地繼承這個基金會而不管我的神智是否清楚。同時,弗雷德不是因為親緣關係太遠就不能得到任何東西了嗎?」
「對。」
「即使如此,」參議員說,「對羅得艾蘭州的豬玀來說,一百萬太多了。」
「那需要多少?」
「十萬元就足夠了。」
埃利奧特於是撕掉那張一百萬元的支票,寫了一張那筆款子的十分之一的支票。他抬起頭,發覺別人都很敬畏看著他,因為他說的話的重要性現在發生了深刻的影響。
「埃利奧特———」參議員說,聲音發著抖,「你是要說你有一個孩子?」
埃利奧特對他報以一個聖母式的微笑:「嗯。」
「在哪?誰同你生的?」
埃利奧特溫柔地對他們示意,要他們耐心,「到時候就會知道的,到時候就會知道的。」
「我當祖父口羅?」參議員說。他歪著他那蒼老的腦袋感謝上帝。「麥克阿利斯特先生,」埃利奧特說,「不管我的父親或其他任何人提出異議,你是不是都有責任執行我交給你的合法使命?」
「作為基金會的合法律師,我當然要盡責。」
「那好,我要求你現在起草一個文件,這些文件要對羅斯瓦特縣裡凡是聲稱是我的孩子的都給予合法的承認,不論他的血型。作為我的子女,讓他們享有一切繼承權。」
「埃利奧特。」
「從此以後,讓他們都姓羅斯瓦特。並且要對他們說,不管他們可能成為什麼人,他們的父親都是愛他們的。還要告訴他們———」埃利奧特住口了,舉起他的網球拍,就像是一根魔杖。
「告訴他們,」他補充道,「一定要多子多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