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在座各位家長平時是怎樣給孩子講防範對策呢?不會有人認為連這個都應該全部由校方來教給孩子吧?
我家孩子拿筷子的姿勢很奇怪,在學校你們是怎麼教的?這是我前幾天接到的一個電話問的。孩子已經上四年級了,不知道一直以來他都在幹什麼。也許那位家長就有類似想法。
當然,學校並沒有告誡孩子,在上學放學途中,如果有可疑的人搭訕,一定要大喊,或者按裝在書包上的警報器;一定不要乘坐別人的車;可以跑進附近的商店或住宅求助;盡量走行人較多的地方;有什麼情況一定要向大人報告,等等。
在座各位中或許也有人做的很周到。最近有安全網站提供一種服務,就是把不良分子的信息發送到手機上。可能登錄這種網站的人不少吧?
這讓我想起一件事,前幾天我班上的一個女孩子向我報告說:「老師,今天來上學的路上,在十字路口有一個奇怪的叔叔一直盯著我看。」我連忙跑過去看看,才知道是其他年級的老師在例行巡查。當時的我們如果能像這個孩子一樣心存警惕,可能會避免兇案的發生。
可是,當時的大人們沒有在這方面給予叮嚀囑咐,何況事發地點是學校,那人穿著像模像樣的工作服,提出的請求好像也很正當。
沒有惠美理參加,我們連續傳球一百下后,坐在體育館門前的台階上來聊天,過了好久惠美理還沒有回來。不就,夕陽西下,宣告已是下午六點的音樂響起。現在的小鎮是播《七個孩子》,而我們那個小鎮播《綠袖子》。
是不是時間太長了?我們開始有些擔心,決定去游泳館一探究竟。我們那個小學的游泳館和這所小學的很像,但出入口在夏天會開著。我們從入口進去,穿過泳池,走向更衣室。裡面很靜,能聽見遠處的蟬鳴。
更衣室沒鎖。走在最前面的我打開更衣室的門,可是裡面沒有惠美理和那個男人的身影。是不是沒打招呼就走了呢?我有些生氣,又不死心,於是決定打開男更衣室看看。開門的是晶子。在她反手打開門的瞬間,一副可怕的景象躍入眼帘。
惠美理倒在地上,頭朝向門口,眼睛圓睜,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從她的鼻子和嘴裡流出液體。我們連聲呼喚她,可是沒有任何反應。
我們才反應過來,惠美理死了!出大事了!我當場開始給大家布置任務。
晶子和由佳跑得快,我吩咐她們分別去惠美理家和派出所,讓最老實的紗英留在現場守候,我則去叫老師。沒有人提出異議,紗英留在那裡,其他三人同時跑開了。
大家不覺得我們很勇敢嗎?看到朋友的屍體,僅十歲的孩子沒有哭也沒有驚叫,而是分頭行動。
除我之外的三個人的確很有勇氣。
從後門出去比較近,於是去惠美理家和派出所的二人出了游泳館后穿過操場,朝體育館後門跑去。我一個人朝校舍跑。校舍有兩棟,南北朝向,面向操場的是二號館,面相體育館正門的是一號館,教師辦公室在一號館的一層。
一般人們都誤以為暑假期間老師也休息,其實根本不是。教師在學生放假期間也上班,從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其間和一般的企業一樣有帶薪休假,盂蘭盆節也休息。
所以即使是暑假期間,如果不是休息日,教師辦公室應該也有老師在,可是,如前所述,命案發生當天是八月十四日,盂蘭盆節三天休假的中間一天,老師們都休息。上午也許至少有一個人會來學校辦事,但那時已經過了下午六點。
我跑到一號館,發現校舍的五個入口包括正面玄關的入口都上著鎖。我又跑到兩座校舍之間的中庭,繞到教師辦公室的窗戶外面,不用踮腳就可以從白色窗帘的縫隙看進去,裡面空無一人。
這時,一陣恐懼襲來,校園裡是不是只有我自己和殺死惠美理的那個人……他躲在附近,接下來是不是就盯上我了……回過神來,我已拚命跑過中庭,出了正門,一溜煙跑回家裡。進了家門我也沒有停下來,在玄關甩掉鞋子,跑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拉住窗帘,蒙上被子開始發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怕!怕!怕!
過了一會兒,媽媽衝進我的房間,揭開被子說:「原來你在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回來的時候媽媽去購物了,途中聽說小學出了大事,就慌慌張張趕到學校,在一片混亂中找了半天也沒有看到我,想到必須告訴父親便先回到家,卻發現我的鞋胡亂倒在玄關,立刻跑進我房間。
我邊哭邊說,惠美理死在了游泳館的更衣室。母親大聲斥責道:「發生這麼大的事,為什麼回來后不趕緊告訴我們,卻躲起來?」我正準備說是因為害怕,忽然想到,其他孩子都怎麼樣了呢?
我想,連向來很堅強的我都嚇得逃了回來,其他人肯定也不例外。媽媽是從晶子的媽媽口中聽說出了事。
晶子頭上受了傷,被哥哥領回家,並且向媽媽報告說惠美理在游泳館出了大事。晶子的媽媽正準備去看看是什麼情況,碰到我媽媽,就一起去了小學,中途又碰到紗英的媽媽背著紗英回家。
當時惠美理的媽媽在游泳館,派出所的警察和由佳也在,平時不引人注目的由佳很清楚地講述了目擊情形。
你幹什麼了?這種時候你才應該表現得最冷靜,為什麼只有你躲在這裡?真沒出息!
沒出息,沒出息……我被這麼罵著,頭上、背上挨了好幾下,我邊哭邊反覆說對不起,可是我不明白是為什麼又是在對誰道歉。
各位可能已經清楚,只有我逃跑了,其餘三個人都很好地完成了任務。向惠美理的媽媽報告女兒的死訊一定很可怕,給平時根本沒有打過交道、一臉嚴肅的警察講述事情經過也一定很可怕,在那裡守著屍體更可怕。
我沒有勇氣。不僅如此,由於遭遇這樣的事,我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我失去的是我存在的價值。
我也單獨接受過關於惠美理被殺案的調查取證,可多數情況下還是在老師和父母的陪同下四人一起接受詢問。問題諸如:嫌疑人從哪裡走過來的,是如何搭訕的,服裝、體型、長相是不是和哪個明星類似之類。
我拚命回憶案發當天的情形,而且總是搶先回答。是負疚感驅使我想彌補過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當媽媽陪我去的時候,她總是趁周圍人不注意捅捅我的背說:「你帶頭說。」
可令人吃驚的是,在我後面回答的孩子一一否定了我的說法。
「他穿著灰色工作服。」
「不對,帶點綠色。」
「眼睛細小。」
「是嗎?我倒不覺得。」
「看上去挺和藹。」
「胡說。一點都不和藹,只是他說給我們買冰激凌,才會有那種感覺吧。」
總是出現諸如此類的對話。即使在惠美理主導一切之後,她們三個人也從未反駁過我的意見,可是這一次大家都開始否定我,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是在說:「你胡說什麼?」她們還異口同聲地說:「想不起嫌疑人的長相。」自己想不起來,卻否定我的說法。
我想大家都察覺到只有我逃跑了。沒有人直接指責我,但心裡肯定很生氣,很鄙視我。
她們一定會想,平時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到頭來不是你最膽小嗎?現在又來出風頭。
可是,如果僅僅如此,即使有負疚感,也不應該被罪惡感困擾。不管怎麼說,我去了教師辦公室,在這起案件中我最大的罪過不是臨陣脫逃。
我犯了更大的罪過,今天是首次在這裡坦白。
我記得嫌疑人的長相,卻說不記得了。
從被嫌疑人搭訕到發現屍體的過程都記得,可是當被人問及最關鍵的一點——嫌疑人的長相,其他三個人都搖頭說不知道,看到這一幕,我非常不解。怎麼可能只忘記長相?我無法相信。如果是那樣,就不要否定我的正確回答,我很生氣,而且實際上也想那麼說出來,同時心裡還很鄙視她們,四人當中我學習最好,她們真夠笨的。
可是,我竟然比這樣的孩子還要膽小……想到這裡,我腦中冒出一個想法。除我之外的三個人都獨自完成了任務,這應該比四個人一起發現屍體更可怕,是不是因為當時的恐懼使得大家想不起那人的長相呢?我能記得,是因為在那之後什麼都沒做。
當被問及發現屍體之後大家都幹了些什麼時,我回答教師辦公室沒有人,想到需要叫個大人過來,所以就回家了。從學校到我家途中有好幾戶人家,有幾家在參觀玩偶時還拜訪過,我卻過門而不入跑回家,而家裡儘管有爸爸和一些親戚,我卻什麼都沒說。
假如當時我及時向大人報告,有關嫌疑人的情況是不是可以收集得更多一些呢?產生這種想法是在最近。
當時我認為記得嫌疑人的長相是壞事。如果只有自己能正確回答,甚至警察和老師都會察覺只有我什麼都沒有做,然後對我進行譴責。但是,我不後悔當時回答不記得。到後來我甚至深深認識到,也許這麼做反而更好。因為罪犯沒有抓到。如果說記得,被罪犯知道的話,下一個目標就會是我。我說不記得,就可以保護自己。
可能因為當時交的朋友已經不只限於年齡相仿,或住在附近,而已經發展到願意與志同道合的人交往,或者也可能是因為不想再回憶起那次兇案,總之那件事之後,我們四人就很少一起行動。升入五年級后,我加入了排球社,到六年級時成為兒童會副會長的候選人,並最終成功當選。會長一職由男生擔任,所以媽媽要求我競選副會長。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的環境展示自己,我竭力恢複名譽。升入中學后,我帶頭承擔學生幹部的工作,還積极參加社區義務活動。所以周圍的人更誇我堅強。
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其實都是在逃避。遠遠地看到總是有些戰戰兢兢、縮頭縮腦的紗英,常常逃學曠課的晶子,和沉迷於夜遊、走上盜竊歧途的由佳,我認為自己是在那件事之後最努力地一個,並已經充分履行了在案件中應該承擔的責任。我始終持有這種想法,直到有一天我們被惠美理的媽媽叫到家裡。
在兇案過後第三年,惠美理的父母要返回東京。據說她媽媽在破案前不想離開那個小鎮,可是由於丈夫工作上的安排,不得已決定離開。她的媽媽因為女兒慘死傷心過度,精神上受到很大打擊,甚至一度卧床不起。她比誰都希望破案,可是還沒有堅強到能夠獨自一人留在小鎮找到罪犯。
初一那年夏天,我們四人被身材窈窕修長、猶如女明星般的她叫到家裡。她說想在離開之前最後聽一次當天的情況,還說這是最後一次。我們沒能拒絕。
惠美理爸爸的司機開著一輛大車把我們一一接上,開向足立製造廠的員工公寓,我們四人曾經拜訪過那裡。那次兇案之後我們四個人還是第一次一起行動,可是途中我們完全沒有談及那次不幸,只是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諸如興趣小組的活動如何、期末考試怎麼樣之類。
只有惠美理的媽媽一個人在家。
那是周六的下午,天氣晴朗,房間猶如高檔賓館,從樓里看下去,整個小鎮盡收眼底,蛋糕上嵌著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據說是特地從東京運來的,紅茶也非常好喝。如果惠美理在的話,應該是異常優雅的餞別會,可是,惠美理被殺了。與晴天的天氣相反,房間里氣氛很凝重。
吃完蛋糕后,惠美理的媽媽要我們講講案件的經過,四個人以我為主大概講述了那天的情況。忽然,惠美理的媽媽發出歇斯底里的喊聲:「夠了!你們就像傻瓜,總是反覆說記不起長相,就因為你們這麼笨,所以過了三年還沒有抓到罪犯。惠美理就是因為和你們這樣的笨蛋一起玩才會被殺害,都是因為你們,你們就是殺人犯!」
我們是殺人犯——她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那次兇案之後,我們很痛苦,也一直沒有放棄努力,沒想到最後不僅沒能贖罪,竟然變成是由於我們的過錯造成了惠美理的死亡。惠美理的媽媽繼續說:「我絕不會原諒你們。在訴訟時效內,你們必須找出兇手!否則,就必須贖罪,直到我滿意為止。如果做不到,我會向你們復仇。我擁有的金錢和權利超過你們的父母好幾倍,我一定要讓你們受到比惠美理更慘的懲罰,只有身為惠美理的媽媽的我才有這樣的權利。」
比起那個罪犯,惠美理的媽媽似乎更可怕。
對不起,我記得那個男人的長相。
如果當時這麼說了,也許如今我就不會站在各位面前舊事重提。可惜的是我當時真的忘了那個男人的長相,本來那人的特徵就不是很明顯,而且長期以來我一直暗示自己「不記得」,三年時間足夠淡忘了。
給四個孩子留下重大約定的第二天,惠美理的媽媽離開了小鎮。不知其他孩子作何感想,一直以來,我都在拚命想不被報復的辦法。
不可能抓到罪犯,所以我選擇後者,即可以得到惠美理的媽媽認可的贖罪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