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這就是巴頓」亨利說。

比阿特麗斯從馬車裡向外張望,她欣喜若狂:多美的地方啊!

他向她談起他父親對莊園的改建,這以後的一個鐘頭,她一直竭力設想,這位從前的利物浦商人以及他那筆錢能把一座簡陋的老房子和花園改變成什麼樣子。讓她欣賞的是不是他們剛剛經過的那座蒙克頓華麗莊園的拙劣翻版呢?也行,他仿製了高傲的獅身鷹頭象,或是把樹剪修成各種奇形怪狀的樣子,在丹佛斯城堡富麗堂皇的建築物和寬闊的草坪旁邊,那些玩意兒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的。

但他並沒有改變什麼。眼前出現的是一所優美的農莊住宅——平和寧靜,果樹成蔭,令人心曠神怡,瓦屋頂古色古香,爬滿了匍匐的玫瑰花、迎春花、金銀花和鐵線蓮。

剎那間,比阿特麗斯的眼睛模糊了。她父親一定會喜歡這所房子的。如果說她還喜愛什麼東西的話,那就只有這所房子了。

這所房子是亨利的。但對她說來可能是一座監獄。她又不由地感到一陣心寒。

他們走進屋子。他在說什麼。她應該好好聽著,應該想出恰如其分的答話。

「親愛的,你想變動這裡的什麼東西,你就說話。這裡的一切都是你的。」

一切,只是除了她自己的身體。但他這番話倒是出自真心誠意。她順口回答:

「我並不想變動什麼——至少我看到的東西都是這樣。這裡的一切都盡善盡美!」

她為什麼要說這些話?不難猜到,又得接吻和擁抱。

比阿特麗斯穿上便鞋,披上披肩。亨利在等她,想帶她去看看整個莊園。他們來到這裡的當天早晨,他就想做這件事,但她請他允許她頭一天待在家裡。「我有很多事情要學,」她說,「我希望把一切都漸漸料理好。」

昨天,她起得很早,整天都在觀察這所房子,考慮怎樣管理家務,而且跟傭人們見了面。晚飯後,她拿出記事本和鉛筆,仔細記下,傭人工錢多少,買些什麼,價錢多少,倉庫里有什麼存貨,以及亨利對家庭開銷的打算。他見她這樣認真對待自己份內的事,十分高興,現在該讓她去看看他心愛的莊園了。

十月的早晨,陽光燦爛,她看到連綿的秋雨過後,牧場上一片碧綠,牧場那邊就是蘋果園,長滿鮮紅的蘋果,這時她的唇邊露出了愉快的微笑。她頭一次主動朝丈夫轉過身去。

他們走過牧場和水淹過的草地,來到小河旁,河水被籠罩在枝葉繁茂的老柳樹的蔭影下,在一片密集的懸鉤子和長滿紫紅色槳果的野薔薇中蜿蜒流過。睡蓮只剩下幾片稀疏的葉子,但山楂花還沒有凋謝。薹草里到處都是藍色的琉璃草。

回家的路上,他們穿過小樹林,他讓她看看參天大榆樹,白嘴鴉忙著在榆樹上搭窩。然後,他又把她帶到牲口棚,與總管和滿面笑容的長工們見面,還讓她看了倉庫、馬廄和牛棚。他看到,她喜歡的不只是純種馬和屋裡養的小動物,這使他非常高興。看來,她對四條腿的動物都喜愛,即使那口大老母豬巴布霞,她也很感興趣,這口豬哼哼著,在一攤髒水里享清福,用它那縮在一層肥膘下面的兩隻伶俐的小眼睛,不停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身上帶這麼多膘,可真夠受的,但它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笨。」她說。

「它才不笨呢!」他笑著說。「你試試看,讓它干不願意乾的事!它可滑頭了。當然,它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是不是?」

他俯下身子,溫存地給這個奇形怪狀的傢伙的耳朵掻癢。

他真喜歡動物,比阿特麗斯十分驚異。

又過了一小時,她發現動物也喜歡他,這使她更為驚訝。

「全部動物我都看到了吧?」她問道,這時莊園里的那些馬、奶牛、狗和貓,她都撫摩和稱讚過了,也知道了它們的名字。

亨利笑了。他把最好的東西留在最後了。

「除了一個以外,你都看見了。它在那邊。」

他就象他慈愛的父親一樣,聲音里略帶驕傲的意味。

「對它可要小心,它性格很怪。」

他打開那個單間畜棚的門,這裡顯得異常明亮、整潔。裡面有一頭紅色大公牛,鼻子上戴著環,脖子上拴著鏈子。

「這是一頭純種蒂斯德爾牛。父親從諾森伯蘭把它帶來的時候,它還是頭小牛犢。在全郡里,沒有第二頭這樣漂亮的牲口。」

「但……是不是總得把它關起來?」

「不。我們每天都用鏈子牽著它去放牧,有人看著它,就把它帶到西部牧場上去。不過,那是很少有的事情。」

「為什麼?」

「諾森伯蘭公牛容易受驚。還很有力氣。得寸步不離地看著它們。」

「親愛的,這是英國最優良的品種。你瞧它的脊背!別走那麼近,它跟你還不熟。怎麼樣,我的老朋友?蒼蠅咬你了?沒關係。」

「他擠進紅褐色的牛的肋部和牆壁之間的狹小空當,在它強勁有力的脖子上來回撫摩著。比阿特麗斯心裡十分緊張。」

「亨利,這不危險嗎?」

「對我來說,這沒什麼危險。換個別人,它可不幹。我們是老朋友了,是不,老頭兒?」

他慢慢撫摩著牛的脊背。牛不慌不忙地轉過頭,斜著眼睛,眨了幾下,輕聲打起呼嚕來。

「聽見了嗎?它願意讓人撫摩經。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啊,你這個老紅鬼,又來這一套了!」

他趕緊跳開,因為牛打呼嚕的聲音有點不對勁,它的肩膀輕輕的抖動著。

「你看見了吧?跟它在一起可得留神。它過去跟我來過這一招了。」

比阿特麗斯嚇得直哆嗦。

「怎麼了?」

「它想把我擠到前面去。然後,它腦袋一晃,立刻把犄角捅進我的胸膛。它由於看到生人才發脾氣的。這些鬼東西可狡猾了。聽說,公象也是這樣……親愛的,你怎麼了?我可憐的人,你臉色煞白。」

他跑過去,想扶住她,但她搖晃了一下,靠在牆上。

「沒什麼……不要緊。咱們出去吧。這裡……太悶了。」

他有些慌亂,十分懊悔,請她原諒。這是他的過錯,應該想到,這頭牛會讓她害怕。而且她一定很累了,因為他帶她參觀莊園的時間太長了。

她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回去。幸好,他還不知道,什麼事情把好嚇成這個樣子。

公牛轉過頭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它很像亨利。倒不是象眼前的這個亨利,而是在布萊特赫姆斯頓碼頭燈光下的那個亨利。棕紅的頭髮、低低的額頭、瞪著兩隻大眼睛,嘴巴……也跟動物一樣,貪婪地咧開。他們好象是兄弟倆。

牛走近了,猶如一場惡夢……跑也跑不掉……

「我大概是有點累了。」她說。

星期日早晨,比阿特麗斯和丈夫一起來到巴頓的教堂。他自豪而有些羞怯地帶著她朝特爾福德家族的長凳走去,長凳旁邊放著一塊石板,上面寫著他父母的名字。他按規矩雙手捂住臉,跪了約一秒鐘,然後彬彬有禮地把長袍的下擺弄平,坐下來,看著走進來的人。大多數人的目光都注視著新婚夫婦,而亨利則不停地暗中窺視丹佛斯家族專用的那條長凳。地方上一些不顯赫的名門後裔已經紛紛就座,而蒙克頓勛爵外出還沒有回來,他那位威嚴專橫的母親的寬大的錦緞坐墊仍然空著。教堂的雜役小聲稟報:伯爵夫人身體不適,不能光臨今天的祈禱儀式。亨利開始祈禱,心裡突然感到十分輕鬆:人們暫時不會評頭品足。只要沃里克郡西部那位舉足輕重、獨斷專橫的老夫人還沒有表明態度,誰也不敢搶先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朝比阿特麗斯投去興奮的目光,而她卻正陶醉在遐想之中。她在瞻仰修道院小教堂頂上宏偉的諾曼底式拱頂,沒有察覺周圍發生的事情。亨利只好在回家的路上向她解釋全部情況,但她並沒有立刻明白過來。

三天後,整個巴頓轟動起來了:蒙克頓家那輛巨型轎式馬車停在通向亨利家門口的路上。孀居的伯爵夫人前些日子肝病複發,現已痊癒,她正是前出履行對妹妹的諾言:照料她們老朋友的遺孤——實際上這個姑娘比孤兒還可憐。

亨利不在家,但是沒有他,別人也會惶惶不安。所有的傭人,從女管家瓊斯太太到年輕的馬夫,都十分清楚,巴頓新來的主婦在社會上的地位,主要仰仗於蒙克頓勛爵的母親。

女管家敲比阿特麗斯房門的時候,她還在算帳。

「請進。」

瓊斯太太走進屋子。她那件黑色硬緞子連衣裙上的每個皺褶,都顯露出一副莊嚴的氣派。

「夫人,從城堡來的伯爵夫人正在客廳里」。

說罷,臉上露出一副責難的神態。

「我從沒有想到會有人來。」比阿特里斯說。

她慌張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深藍色的毛料家常便服——這是她全部嫁妝中唯一自己挑選的一件。這件便服樸素、大方,正和她的心意,但卡斯特斯夫人卻看不上眼。

「夫人,不能讓伯爵夫人總等著,可是您這身裝束……我是不是趕快給您拿件別的衣服?穿那件綠絲光綢的,還是那件葡萄色塔夫綢的?」

「謝謝您,瓊斯太太,但我不願意讓那位老夫人總等著。我就穿這身衣服下樓去。」

她走下樓梯時,瓊斯太太一直用氣憤的目光盯著她的後背,不知為什麼,比阿特麗斯心跳得厲害。開頭就不吉祥。不如聽眾女管家的話:如果這位眾望所歸的夫人對她見怪的話,亨利一定會傷心,或許還要生她的氣。

瓊斯太太又去干自己的事了。新娘就是這副模樣!伯爵夫人會怎麼想呢?

最初一瞬間,伯爵夫人以為她是個寄宿的女食客,是「從名門請來的女伴」,女主人叫她來通知,她立刻就下樓來。亨利決不會這麼吝嗇,這麼冷酷無情,讓他的年輕妻子穿著毛料便服出來會見生客,她就象家庭教師,既沒有耳環,也沒有胸針,兩隻眼睛流露出驚恐的表情。後來,她看到她纖細的手指上閃爍著鑽石的光芒,想起了妹妹最近來信中提到的情況:「應該給她些鼓勵……她十分靦腆,沉默寡言……但我深信,親愛的艾米莉婭,她很快就會了解,我姐姐的心地是多麼善良。」

蒙克頓夫人站起來,親昵地伸出豐滿的雙手,帶著一副溫厚的表情,朝走進來的比阿特麗斯迎上去。

「多麼淳樸的小貓啊!別怕我,親愛的,您丈夫很小的時候,我就了解他。」

比阿特麗斯心裡很緊張。這位胖夫人是不是想吻她?有什麼辦法呢,只好讓她去吻,也許還要發生更糟糕的事。如果亨利要她屈從,她只好忍受,這就是這場交易的條件。她順從地低下頭,把她那溫柔的臉蛋湊到伯爵夫人跟著,嘴角上漸漸露出微笑。

亨利和總管談完話,回到家裡,他在大門口看見伯爵夫人那華貴的馬車,就趕緊加快的步伐,在前廳里,忐忑不安的女管家把他攔住處。

「伯爵夫人在客廳里。夫人還穿著那件家常便服。我請她讓我幫她換件衣服,可她不願意。老爺,伯爵夫人可別以為,咱們對她不尊敬。」

亨利的心涼了。如果頭一次見面就留下不好的印象……蒙克頓夫人高興時,是很善良的,有時簡直善良得出奇。但她語言尖刻,行為舉止稍有疏漏,都會遭到她無情的指責。亨利腦海里閃現出他學生時代的一件往事,這雖然與眼下的事情無關,但想起來卻十分痛心:當時舉行一次慶祝選舉的盛大宴會,他父親生平頭一次被邀到那座高貴的城堡里去。

那年,他大概是十二歲,丹佛斯家的一個小兄弟把這件事在聖卡特伯特學校張揚開了。這帶著惡意的笑話傳遍了各個寢室和遊戲場,而且大家的說法都完全一致,所以亨利在學校的時候,心靈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每個新處剛一入校,同學們就悄悄地、嘻皮笑臉地——同時還小心翼翼地看看亨利那雙有力的拳頭——告訴他們,「黑奴販子」(只有一次有人大膽地公開叫過這個外號)曾用雙手抓起一隻煎熟的野雞,然後又嚇得趕快把一隻大腿扔到盤子里,結果雞腿彈起很高,連同澆汁一起啪達一聲落在教夫人的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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