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馬泰爾先生……您在幹什麼呢?」

「給您脫鞋呢。別動彈,躺好。」

「好,不過……您怎麼把我弄到隊長的帳篷里來了……」

「您什麼時候感到不舒服的?」列尼一邊給他脫另一隻鞋一另問道。

「今天早晨……不,還在昨天夜裡就感到不好受。我想疼一陣就能挺過去了,沒想到這回逃不過去了。」

「因此您才整天給我們開心取樂,是不是?」

「大概是吧。誰若是一度當過馬戲班的小丑,誰就得一直保留這個名聲。我感到,我這一輩子都要靠賣藝為生了。不過,我的表演並不怎麼樣,是不是?現在病倒太不應該了!這樣驚擾大家,我實在過意不去。但我得躺一會兒了。」

「先生!」菲利浦腦袋探進帳篷喊了一聲,「醫生剛和洛爾蒂先生外出了,還要去找嗎?」

「請去找吧!」

列瓦雷士反對去找:

「何必這樣急呢?您不必這麼擔心……」

「您若是我的話,眼看一個人失去知覺該怎麼辦呢?」

「這是劇烈疼痛引起的。再說,這又不止一次啦,由於我要自己走……」

「過去您也出現過這種現象嗎?」

「當然啦!近四年來就發作過六、七次。我早就習以為常了。」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病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有一個人告訴我這是一種局部炎症,不過他可能診斷得不對。因為他一喝起酒來就迷迷糊糊的。不管怎麼說吧,這種病疼得挺厲害。這大概是由內傷引起的。據……據說只要不併發腹……腹膜炎的話,就不會有生命危險。這還是那個時候發生的,」他動了一下自己的左手。

「您是怎樣治的呢?「

「當發作的時候,我只是挺著,並竭力使自己不失去理智。這不會持續太久,只要咬緊牙關把幾天的疼痛熬過去就沒事了,否則誰也支持不住的。它是一陣一陣的,疼得厲害的時候就神志不清。而在陣痛之間,只要躺著不動,調整好呼吸,是完全能挺得住的。」

列尼深思了片刻。

「最好讓隊長搬到別的帳篷里去,讓我留在這兒照料您。」

「您?不……不必啦。有菲利浦就可以了。我不希望您留在我這裡。」

「為什麼呢?」

「您不了解。這只是剛……剛開頭。」

「那更該留下啦……」

「您對這種病還不清楚,它會使您感到驚訝的。這種病看起來是令人厭惡的,而您對一切怪現象都是憎惡的。」

「這一點您可不必擔心。當年我經常和病人打交道。我妹妹幾乎一生下來就卧床不起。」

「真可憐!」列瓦雷士睜大眼睛低聲說了一句。

列尼不知自己為什麼緣故,講起了瑪格麗特,講起自己的憂慮和希望,講起那些他從來對任何人都沒有流露過的心事。

「瞧,這就是我到這個探險隊來的原因,」他講完后,停了一會,默默地注視著那晃動的影子。

列瓦雷士的苦笑聲打破了沉寂。

「這該多……多象古羅馬鬥士的一場搏鬥,您說對吧?人家都要求你去送死。大……大概上帝十分願……願意拿我們的命運取樂-本來嘛,我們的人太多了。」

麥爾尚滿臉通紅,渾身散發酒氣,走進了帳篷。病人和他開了半天玩笑和說些俏皮話后,便轉臉向列尼難過地說:

「讓他離開這裡!快離開這裡!他醉了!」

列尼費了很大勁兒才把麥爾尚弄出帳篷。為使病人聽不到他們的對話,走得稍遠一點兒才問:

「能不能給他點什麼葯,好喊輕他的疼痛?」

麥爾尚笑了。

「我親愛的,您的心腸也太軟了。我們不能碰到什麼小病小災就給鴉片呀。這是沒什麼大不了的炎症。可能是在路上中暑或傷風了-否則他不會那樣說俏皮話挖苦人的。

麥爾尚搖搖晃晃地走了。列尼難過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幾小時以後,列尼對列瓦雷士的疼痛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就叫醒了麥爾尚。他認為列瓦雷士不能只靠他的自持力硬挺,不吃鴉片是不行的。這時香檳酒的酒勁也消退了一些,麥爾尚陰鬱地跟著列尼來了。

「是啊,是嚴重炎症!」他看到抽搐的病人後立刻說道,「快拿開水和壓布來。不過,請您先給我照個亮!」

他俯在吊床上,溫柔而清楚地說:

「聽我說,列瓦雷士,如果您再不能忍耐了,我就給您鴉片,不過,您要是還能挺得住,不用鴉片對您更好。您能挺得住嗎?」

列瓦雷士用手捂住臉,點點頭。麥爾尚想給他整整襯衣,但突然轉過臉去對列尼說:

「是您灑的水嗎,馬泰爾?」

「不是,」列尼低聲說了一句。

麥爾尚奪過列尼手中的燈,挪開列瓦雷士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臉之後,急忙去拿鴉片。給病人用過葯后說: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孩子?」

幾小時后又重新發作,病情是那麼嚴重。麥爾尚在列尼的協助下,連續兩晝夜,用了一切鎮靜止痛劑,都沒能減輕病人的癥狀。也許使用大劑量鴉片能管用一些,但麥爾尚卻千方百計地不用鴉片。

第三天的晚上,麥爾尚對列瓦雷士說:

「苦是對其他病人,我早用鴉片了,而不去考慮後果,但是您具有配合我治療的大無畏精神,所以……」

列瓦雷士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說:

「照您看,這場戲該什麼時候收場?」

「是指您的死亡嗎?病給耽誤得太久啦。」

貝蒂容剛從病人那裡出來。他看到病人已經能夠開玩笑了,感到格外高興。來看望病人的人絡繹不絕,當列瓦雷士感覺不好和不能說笑的時候,就很難辦到不讓人們去打擾。而他的頑強,反使人誤會他的病情並不嚴重。使列尼和麥爾尚感到驚異的是,當問起可否叫人進帳篷看望他時,列瓦雷士會立刻裝出喜悅的情緒,急忙用濕手巾擦掉額上的汗水,以熱情的微笑歡迎客人,開玩笑,說俏皮話。只有他那不斷的喘息和那口吃的話語,才使人察覺到他這樣做該多麼吃力。他笑得格外厲害,笑得也挺自然。唯有麥爾尚和列尼才能猜到在他的笑聲里隱藏著什麼。

送走貝蒂容以後,麥爾尚想看看炎症發展情況,他請列尼把病人抬起來。列尼雖是一位熟練的護士,可當他一俯下身去,由於地不平一腳蹬空,差點站不住。

「噢!上帝呀!」列瓦雷士脫口而出。這是一聲近乎絕望的號叫。

列尼剛從驚惶中鎮定下來,又聽到了病人沉重的喘息。但列瓦雷士的臉上很快就露出了一絲歉意的微笑:

「對不起,馬泰爾先生,這是意外的喊聲,其實我疼得並不那麼厲害。再試一次吧!」

這個笑容,列瓦雷士一直保持到檢查結束。麥爾尚作了一個暗示,把列尼叫到一旁。

「我們不檢查他的時候,」麥爾尚低聲說,「他就不必這樣勉強克制了。」

躊躇了片刻,列尼低聲說:

「您是不是設法說服他別再這樣裝腔作勢!就是當著我們的面也不必這樣。要知道這樣折磨自己更會增加他的痛苦。當然,應該勇敢地忍受疼痛,但任何事情都有個限度。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竭力要使我們相信他並不疼呢,這樣做對他只有壞處呀!」

麥爾尚象一頭髮怒的狗熊似的向他吼叫起來:

「您當然無法明白這個道理。問題是需要他來忍受疼痛,而不是您。他怎樣感到輕鬆些,就叫他怎樣辦吧。呶,若是您打算夜裡在他床邊值班的話,您現在就該躺下休息啦。」

列尼沒有表示反對。就是拋開他和列瓦雷士的那種難於解釋的密切關係,他也無法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思想。他感到在這種少有的忍耐精神背後,隱藏著的並非是性格剛毅,也不是高傲和害怕使別人痛苦,而是極端的懦怯心理和使心靈麻木的對人不信任態度,「他為什麼這樣怕我們呢?」列尼一再反問著自己。「他救了我們每個人的性命,而自己卻隱藏著自己的痛苦,彷彿他的周圍都是敵人。莫非認為我們對他會無動於衷吧,這是不可能的!」

當列尼在黃昏時分回來時,麥爾尚在帳篷門口遇見了他。

「我今天夜裡也在他床邊值班吧,他的情況不好。」

「您給他鴉片了嗎?」

「給了一點,幾乎毫無效果-這次發作得十分厲害。癥狀若是還不減輕,就需要加大劑量。快去吧,他方才還問到您哪。」

列尼一個人走進去了。列瓦雷士抓住了他的手。

「叫麥爾尚去睡吧,他今天不應該在這裡,為什麼,以後我給你解釋。」

「他希望今天我一個人在這裡值班,」列尼出來對麥爾尚說,「那我們到底該怎麼辦哪?」

「最主要的是別使他激動。您就一個人留下吧,我相信您。」

列尼記錄下該辦的事情。

「能不用鴉片就盡量別用,」麥爾尚說,「過一小時若癥狀仍不消失,一定要叫我;若是出現昏迷,就早點叫我。這是很容易發生的。他即使瞌睡,您也不要離開。我不會馬上躺下睡覺的。」

麥爾尚走後,列瓦雷士示意叫列尼過去,他的聲音是那樣低沉,只有俯下身去才能聽到。

「您要答應我……不叫他來……無論發生什麼情況,甚至我自己請求,也不要去叫他來。」

「他能幫助您,他會給您鴉片的。」

「他可能喝醉,而吉奧梅能……我和您在一起是安全的。」

他剋制住自己,說得格外清楚。

「從前,我這樣發作時是會說胡話,誰知道我會說些什麼呢?您願意叫麥爾尚了解我們的秘密嗎?」

列尼想起了蝴蝶和魚簍的事,有些動搖了。

「隨您的便吧,」他終於說道,「我答應不叫他,不過……」他沒有說完。

「不……不過什麼……」

「您應該給我一定的行動自由。一旦我覺得……」

「怕我死嗎?不必擔這個心!您就這樣答應我吧!」

「好吧。」

「既然答應啦,請把您的手伸給我。不必擔心,我不會輕易死的。」

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以後,他突然又重新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莫非您不知道想殺死我是容易的?無論是敲碎我的骨頭-這個滋味我已經嘗過了,還是撕裂我的心房。噢,不可能,我是殺不死的,我將永生!」

過了一會兒,他就開始說起胡話了:時而流利地講西班牙語;時而又講義大利語,但主要講英語,使列尼感到震驚的是他講得非常純正,沒有一點方言土音。有一次他要水,但當列尼把一杯水遞給他的時候,他卻憤怒地喊起來:「您不要靠近我,您欺騙了我!」把他推開了。

他一再用不同形式重複這樣一句話:

「是您把我逼到了這種地步!您!我相信您,可您欺騙了我!」

「可能是什麼女人吧。」列尼想。列瓦雷士很快又重複起這句話,高聲喊道:「神父!神父!神父!」。這幾個字他重複說了一夜。這是一些斷斷續續的、相互毫無聯繫的、而又是令人莫名其妙的、積壓種回憶的片斷。有些話語無倫次,聲音又很低,只能勉強聽到,但有時從難以弄清的自言自語中,象閃電般突然冒出幾句清晰的話來:

「我知道,一切都破滅了!我滑倒了,我背的袋子該多麼沉啊!這都是我在一周里掙來的呀,我快要餓死啦!」

過了一會兒:

「艾克斯列賓?要知道這是一次多麼令人疲倦的旅行啊。媽媽不喜歡在不熟悉的旅館里住,若是您認為必須這樣,我們可以租別墅,隨身把自己的僕人帶去,是不是?」

接著他又用平淡的腔調說起來。

「我非常遺憾,神父,聖厄倫娜讓我很不順心。不,這並不是因為他不在希臘,而是他難以忍受的孤獨寂寞,他身上沒有半點人性……您不也是這樣認為嗎?……」

最後這幾句話,被一種身陷野獸侵襲嚇怕的人發出的絕望的喊聲所打斷。

「別這樣!不要這樣!別放狗來咬我!您該看到我是一個跛子。您儘管隨便搜查我,我什麼也沒偷!這件上衣?我告訴您,這是她送給我的呀!……」

有一次,他扳起手指數落起來:

「施切格爾是支持我的,洛爾蒂……也一樣……蜈蚣幫助了我,這就是兩個了。吉奧梅也找來了,三個了,只應該笑,別忘了。對他的笑話應該笑,麥爾尚……啊,但馬泰爾,馬泰爾!我該怎樣對付馬泰爾呢?」

隨後,唱起一段土人的快活小調:

別再用小眼睛騙我!

別以為我蠢得象驢騾?

再見吧,我的天使,

我早就了解你的心窩。

接著又模仿起年輕的混血女人那扭扭捏捏、裝腔作勢的樣子,嘿嘿傻笑:

哎,快離開吧,別再騙我!

難道你以為我會隨便忘掉?

接著,他時而用男嗓音,時而又用女高音很快地,低聲說些粗魯的下流話。這無疑是馬戲班裡節目的片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了馬戲班。馬戲班、病痛和欺騙他的人-他不管說什麼都離不開這些內容。

「為什麼海姆這樣生氣呢?因為我失去了理智?要知道這並不是我故意的呀!」

一分鐘后,他又叫喊起來:

「神父,您為什麼不對我說真話?莫非您認為我會揭穿您?您怎麼能這樣欺騙我呢?怎麼能呢?」

列瓦雷士就這樣長時間自言自語地說著那些難以分辨清楚而又互不相干的話,後來突然轉到一句驚惶的低語:

「等等!稍等一等!……又開始了。是的,我告訴你,以後一定告訴你……但我現在不能……燒得多紅的刀子啊……」

有時爆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

「你的名譽不會受到損傷!我對誰也不會說,他們也會守口如瓶的,既然他因為這件事情已經自殺了。在一個受尊敬的英國家庭里,發生這樣難堪的事情,難道能夠容忍!不必擔心,您與我已經斷絕關係-我僵死了,給予我的只是咒罵,而您可以成為天堂里的聖人。對上帝來說,本來都無所誤用。他從來都是以別人的痛苦為代價來拯救世界的。」

後來話題又回到了馬戲班。

「在那個胖黑人呆的牆角那裡,您看到什麼沒有?還是那個女人和他在一起。這個人上次就打了那堆東西的主意!在海姆熄燈的時候。算了吧,既然需要,就算需要吧,再給我一分鐘吧……若是您能知道我該多麼痛苦……好吧,好吧,我就走……」

接著又唱起了小調。突然,一個極其凄慘的喊聲中斷了這淫猥的小調。

「噢,您快殺死我吧,神父!快殺死我吧!我再不能忍受了!……耶穌,你也忍受不了這麼長時間的折磨呀。」

列瓦雷士手一掄,打在自己的嘴唇上。

「真蠢哪!訴苦有什麼用?本來對他和對耶穌一樣都是無所誤用的。沒有人可以祈禱,你知道嗎!要想死-那就自殺吧。誰也不會替你去死的……」

凌晨,那不清楚的喃喃自語代替了囈語。後來病人就沉默了。天亮時,麥爾尚來了。一看到病人的病情如此嚴重,他就質問列尼:

您就這樣履行自己的職責嗎?您為什麼不去叫我呢?

列尼站在一邊默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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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斷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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