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列尼回去睡覺,心想麥爾尚計算得可真准哪。黎明前,彷彿一陣切切私語聲把他驚醒。在他耳邊響起了「神鷹」這個字眼,他看見有一個身影從帳篷里輕輕地閃過了。他猛地跳起來,心想可能是昨天那兩個傢伙又想偷偷去打獵了。但是,洛爾蒂在他身邊安然地打著鼾聲,而列瓦雷士的床卻是空的。

「也許這隻該詛咒的鳥撞進了我的夢鄉?」列尼想了想,又睡著了。

吃早飯的時候,列瓦雷士不在。遠遠地傳來了一陣陣雷鳴般的鼓點聲。

「他們可能在跳舞吧!」洛爾蒂判斷說。

麥爾尚什麼也沒說,但是他的臉色卻使列尼感到震驚,他覺得現在的鼓點聲確實有點離奇。

杜普雷回來得相當晚,臉色是那樣蒼白,以致使在門口遇上他的施切格爾高地喊叫起來:

「隊長,您怎麼啦?您病了吧?」

杜普雷沒有回答,徑直地走進帳篷。

「先生們!我們應該做好應付襲擊的準備。腳夫隊長提醒我們說:昨天,他們在森林中看到了一隻被射傷的神鷹。」

隊長停頓了片刻,貝蒂容滿臉灰溜溜地站起來:

「隊長,我昨天去……我沒想到會……」

「別說了,貝蒂容,」「炮筒子」插嘴說,「這是我耍的把戲。全部是我的過錯,隊長,是我拉貝蒂容跟我一道去的。倒霉的是子彈只擦傷了那隻鳥,它飛跑了。若是這個毫無惡意的玩笑將給我們帶來不幸,我深表歉意。這都是我一個人的罪過。」

「這是可能的,」杜普雷說,「不過,遺憾的是這對我們是毫無意義的。有一個姑娘開始發抖,抽搐起來。巫師說,部族裡所有年輕婦女都將死去。那些鬥士準備襲擊我們。」

遠處傳來一陣陣低沉的呼喊聲。只有洛爾蒂一個人根本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對「土人」無端的輕蔑是不會輕易動搖的。他自我解嘲地朝大夥微微一笑,但每個人的面孔都很嚴肅,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洛爾蒂便抱怨起來。

「我已經道了歉。當然是我的不對,但那也是我一時衝動。未必真有那麼大的危險吧。列瓦雷士先生也不見得有那麼大的膽量,他恐怕也是……」

洛爾蒂沒有說下去,他喘了一口氣。杜普雷的嘴唇抽搐起來,列尼手中的茶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咖啡灑了一地。

「列瓦雷士在哪?」他用手抓住支撐帳篷的頂柱,嘶啞地問了一聲。

「他到土人那裡去了。」

「一個人嗎?」

「一個人。」

「他們會把他殺死的呀!」施切格爾高喊一聲。

杜普雷轉過身去,低聲地說了一句:

「沒有別的辦法。」

他迅速而沉著地沒有咬文嚼字地向大家講了方才發生的一切。他是那樣激動,只講了三言兩語,十分簡單明了。

列瓦雷士為了平息這件事情去了。他按照野人的慣例,往臉上塗了顏色,頭上戴了頂用各種顏色的鮮艷羽毛編織的頭冠,這些羽毛是從麥爾尚-那位人種學者搜集的標本中借來的,因為他知道,希瓦羅族重視這些表示尊敬的標誌。他沒有要衛兵,也沒有帶手槍。為了施展「魔術」,他只帶了一些麻醉劑和化學藥劑一類的東西。他說只有隻身前往而且不帶武器,才能可望成功。他叫杜普雷保證一小時內一定要保持沉默。

「他相信他會成功的。」探險隊長以缺乏信心的口氣補充了一句。接著立刻談起實際問題:

「一分鐘也不該喪失!拉烏里,您負責營地北部的警戒,洛爾蒂、德•范和一半腳夫與您在一起。馬泰爾,您負責南部警戒。吉奧梅、貝蒂容和其餘的腳夫由您指揮。施切格爾和腳夫隊長留在我身邊。對一切企圖闖入我營地或未經我書面批准,企圖逃離營地的人均可開槍射擊。火藥和子彈馬上分發給大家……」

及時而準確地下達一道又一道命令。在這緊急關頭,隊長表現得頗有才幹。由於驚異而痴獃的洛爾蒂終於神志清醒過來,卻又提出一個荒謬計劃:向希瓦羅人營地發起進攻。

「野人只會進攻,他們不擅於防禦,我們要突然向他們進攻,使他們措手不及,那……」

「別胡扯啦!」麥爾尚打斷了他的話,把他推到一邊。

惶恐失措的洛爾蒂並沒有惱火。列尼一直在默默地記錄著隊長的一道道命令,爾後緩緩地走出帳篷。在這段時間裡,他一句話也沒說。貝蒂容站在那裡象泥塑的一樣,臉色越來越蒼白,後來他走到正同麥爾尚低聲談話的杜普雷身邊。

「隊長,請允許我到他們那裡去!我告訴他們,那隻鳥是我打傷的。要知道叫列瓦雷士去是公道的……我應該去還債……」

「這對我們是無濟於事的!」麥爾尚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你又不懂他們的話。別插嘴了,快乾你的事去吧!」

杜普雷甚至認為沒有必要答覆這個青年人的問題,揮了一下手,就走出帳篷。貝蒂容突然大哭起來,象一個受驚的小女學生似的無法自持。腳夫把一箱火藥搬進了帳篷。同他們一起進來的列尼,朝貝蒂容猛然大喊一聲:

「喂,貝蒂容!快把箱子打開!讓吉奧梅來干點活,不然他會叫誰也不得消停。」

吉奧梅嚇得暈頭轉向,妨礙著大家工作。其餘的人都表現得很好,包括那兩個犯了錯誤的人。他們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以後,一直嚴格要求自己,能幹什麼就儘力幹什麼。防禦所必需的一切準備工作,很快就結束了,哨兵在通向營地附近的道口上進入了哨拉。列尼警衛著營區南部,他機警地監視著叢林,沉默著。一種無名的憤怒使他感到窒息,他不願意看貝蒂容,他恨不得把他幹掉。一小時接一小時地過去了。但既沒有和平,也沒有戰爭的跡象。

中午時分,給站崗的人送來了午飯。他們站著吃飯,眼睛卻沒放鬆對叢林的監視。德•范帶著麥爾尚的委託來到列尼這裡,哭喪著臉,站在他身旁。

「馬泰爾……」

列尼用望遠鏡向河那邊觀察了一遍。

「什麼?」他一動不動地答應道。

「您比誰都了解列瓦雷士。您是怎麼想的……」

「我什麼都沒想。」

「他不會……死吧?」

「他若真死了,算他有福氣!」

德•范往後倒退一步,嘶啞地喊了一聲:

「若是他……不!這不可能!他們是不會的……他們不敢……」

「為什麼不敢呢?也許您認為他們會同我們客客氣氣的嗎?」

「馬泰爾……我和貝蒂容在同一個學校念過書。若是出了事……他會自殺的……我了解他……」

列尼轉過身去繼續觀察那條河面。

「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容易擺脫的。給您望遠鏡,注意監視那條發亮的河流,我去去就來。」

他把望遠鏡交給德•范,向最近一個哨兵走去。見那個土人把馬槍往旁邊一擱,跪在那裡正划著十字祈禱呢。

「站起來!拿起槍!下崗以後再祈禱吧!」

「先生,」那個哨兵急忙拿起槍,哭訴起來,「難道這些殘忍的畜牲真要把我們都幹掉嗎?」

「若是你再不記住你是在站崗的話,就是他們不把你殺死,我也要把你幹掉!」

「是,先生,」哨兵嘶啞地說了一句,嚇得不敢再吱聲了。列尼回到德•范身邊,拿過望遠鏡。

午後,時間和上午一樣過得很慢,令人窒息,每分鐘都象每個小時那樣長。在那紋絲不動的酷暑炎熱里,人們用紅腫的眼睛看著叢林,緊張地傾聽一切動靜,等待著。列尼巡視了各個哨位。他謹慎地、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工作著,有條不紊,泰然自若,象一台開動起來的機器,只要沒損壞就一直在工作。

在太陽落山前不久,從麥爾尚所在的營地北邊,突然傳來一陣激動的呼喊聲。列尼迅速向自己人望去,馬上抓起了手槍。頃刻間,他們看到跳過岩石向他們飛奔而來的洛爾蒂,他摟住貝蒂容的脖子。

「一切都順利……他回來了……他和他們講和了。」

當他們跑進帳篷時,看到有個滿臉塗抹著油彩的圈圈和杠杠,頭上晃動著火紅王冠的神奇人物,剛剛掙脫杜普雷的懷抱,又被其他人熱情地簇擁起來,最後一個來到列瓦雷士身邊的是貝蒂容。他深感內疚地道著歉。列瓦雷士笑起來,讓他親了親自己那塗滿油彩的雙腮。隨後他環視著周圍,目光緩慢地掃過一張張愉快的笑臉。

「馬泰爾先生到哪去了?」

列尼悄悄地躲開了。他坐在緊靠河邊突起的岩石上,腦袋俯在膝蓋上大哭起來。

哭完了,他背靠著岩石,一心想弄清自己到底怎麼了,心境為何如此複雜,而又這樣令人無法理解。

半年來,這個馬戲班跑龍套的小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靈。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也是荒誕的,但它畢竟是事實。今天他內心所忍受的痛苦,無疑是對這件事的確認。他在生活里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悲傷,如今使他困惑不解的,倒是他自己怎樣忍受了這一切,他既沒有自殺,也沒有去傷害別人。縱然他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那折磨人的死神正威脅著他和他的同伴;縱然他想過瑪格麗特,想過她希望的破滅,想過她的痛苦和她那無法慰藉的孤獨的生活,但,使他最擔心、最憂慮的卻是隻身闖進野蠻人中的列瓦雷士。

事與願違,縱然他內心充滿著火熱的激情和不知疲倦的嚮往,但他卻把自己的愛慕之心無法挽回地給了那個流浪漢-那個來歷不明的人。這個人的行為十分古怪,而且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難道他只是考慮個人的得失嗎?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卻說明他絕不是為了個人。

當列尼走進帳篷時,大家已經吃晚飯了。列瓦雷士坐在杜普雷的身旁,和興高采烈的同桌就餐的人們說著俏皮話。他摘掉了那令人恐懼的頭冠,使驚惶失措的腳夫們心神安定下來。他本想洗掉臉上塗抹的油彩,可是由於沒洗凈,有些地方還留下了一些難看的痕迹和只擦去一半的怪異的圖案。列瓦雷士的頭髮里還插著一支鮮紅的(妥鳥)(空鳥)的羽翎。他的神態非常不自然,偶爾開個開玩笑也是平淡乏味的,而且說起話來那樣口吃,使人很難弄清他說些什麼。晚飯後,大家請他詳細談談歷險的情況。他開始很有風趣地描述他怎樣出現在那些狂怒的野人中間,剛說了一半,他突然沉默了-臉色陰沉,目光獃滯。過了一會兒,他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請……請原諒。誰能提示我一下,方才我說到哪裡啦?」

麥爾尚站起身來,搖了搖他的肩膀。

「至於說到哪兒嘛,我們明天再告訴您吧。現在咱們該『再見』啦!」

列瓦雷士表示歉意。列尼陪他一道走出來,到這個時候,他才發覺列瓦雷士已經精疲力盡了。當那股激動情緒過去以後,大家都感到這一天-緊張而漫長的一天,把他們折磨到何種程度,個個都躺下睡覺。列尼睡得很香,但被惡夢折磨得時常醒來,他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出去,叫醒那些在哨位上打瞌睡的疲倦的哨兵。黎明時分,他剛回到帳篷,發覺列瓦雷士欠起身來。列尼輕輕地喊了他一聲,而沒有得到回答-他又睡下去了。

第二天早晨,杜普雷當著全體探險隊員的面,撕毀了僱用列瓦雷士為臨時翻譯的合同。同時又草擬了一份確定列瓦雷士與其他隊員平等地位的合同,證人是列尼和麥爾尚。

「目前,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對您的尊敬,列瓦雷士先生。」杜普雷說,「但我敢向您保證,當我們返回巴黎-若不是有了您,我們就再也見不到的那座城市了,我要儘力使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們對您欠下了還不清的債。若是您有意同我們一道去歐洲,那麼巴黎和整個偉大的法蘭西民族都將會友好地歡迎您-冒著生命危險拯救法國公民的外國人。」

「上帝啊!」施切格爾向麥爾尚嘀咕了一句,「這比鄉村小學發獎狀還糟。下邊又該整那兩個『淘氣包』了。」

果然如此,杜普雷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申斥起洛爾蒂和貝蒂容。列尼不耐煩地等他一直講完。經過昨天那件事,這種莊嚴的滑稽戲已經令人難以忍受。就在這時,他發現站在杜普雷身後的列瓦雷士向貝蒂容遞了一個眼色,彷彿在說:「您別往心裡去,這個老頭就靠教訓人過日子。」

當杜普雷終於講完后,立刻就傳出了今天的英雄那低回的輕快聲音-使大家感到,象一股悅耳的潺潺流水聲取代了劈干木材似的那種單調的破裂聲。

「隊長,您關於我的這番講話,實在是過獎了。其實,我主要考慮的還是救自己的性命。至於那兩位先生所造成的不大的疏忽,我相信,您,作為曾在偉大軍隊中服役過的人,是一定會原諒他們對危險的有些過份輕視。本來嘛,眾所周知,在法國,勇敢並不是美……美德,而是民族的災難。」

列尼緊咬牙關。氣憤地想:「如果你不珍惜自己,那麼至少也該珍惜那些愛你的人。這算什麼樣的折磨:站在一起眼看著你當面玩弄老頭子稚氣的虛榮心,而暗地裡又譏笑他!」

列尼看了麥爾尚一眼。謝天謝地!他看出了麥爾尚也很反感。

杜普雷微微一笑。

「服從命令,是偉大軍隊的首要傳統。既然這兩位先生已堅決向我保證,今後決不再犯類似的錯誤,那我們可以既往不咎,除了貪生怕死之外,人類的一切弱點都是可以原諒的。」

他以威嚴而蔑視的目光看了一眼搭拉著腦袋的吉奧梅。

吃晚飯時,杜普雷下令打開幾瓶準備節日用的香檳酒,他站起來又發表了一篇冗長的演說。結束時,他舉杯為我們親愛的「勇敢夥伴」乾杯。麥爾尚也舉起了酒杯,但酒味使他的臉色頓時發白,酒杯沒有挨唇就放下了。他那周期性的憂鬱症又發作了。他同列瓦雷士那火熱的激情相比,更顯得格外陰沉憂鬱。

「醫生!」洛爾蒂抬高嗓門喊道,「難道您真的不願為希瓦羅部族和他們征服者的健康乾杯!」

列尼用胳膊肘碰翻了施切格爾膝蓋上的木飯碗。

「我太難為情了。」他喊了一聲,霍地站起來,「醫生,請您把那個勺遞給我!對不起,施切格爾。」

他回過頭,吃驚地看到列瓦雷士並沒有想來幫他一把。麥爾尚用責備的目光朝列尼看了一眼,拿起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隨即向洛爾蒂遞過杯去,叫他再給斟滿。列尼慢慢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三天來,他象是連續做著惡夢-而現在還是在惡夢之中……今天,當出現那無法挽回的一切的時候,他仍一心希望列瓦雷士停止他整天未停的笑聲。他的笑聲是那樣的刺耳、單調,到晚上幾乎成了尖叫。列瓦雷士非常興奮,他的臉顯得容光煥發,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但他卻什麼也沒有吃,連一口酒也沒有喝。

當麥爾尚第四次往自己酒杯里斟酒的時候,杜普雷終於察覺到所發生的事情,他把酒瓶悄悄地挪得遠一點。列尼看到吉奧梅立刻又往那個地方放了另一瓶酒。

「誰也不想在月光下欣賞欣賞河流的美色嗎?」列尼站起身來問了一聲。

「我們還沒有聽到您的冒險故事呢,列瓦雷士先生,」施切格爾說,「請您給我們詳細地講講吧!」

列尼在門邊停下了腳步。列瓦雷士開始講起來。他象個職業演員似的,講得很自然,隨便變換著角色的身份,迅速改變著腔調和臉部表情。他按順序滑稽地表演著所有人的臉譜:先是他自己,然後扮演魔法師;按著又演歇斯底里發作的姑娘;再演惶恐不安的親屬。如果在他扮演的風格中惡作劇再少一點,那這場滑稽劇將獲得更圓滿的成功。

「我到那裡去的時候,為了表示熱愛和平,雙手是保持這個姿勢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圍著一座農舍來迴轉,吹著笛子,嘴裡念念有詞地誦著咒語。這時,屋裡有個姑娘正在揪著頭髮,口吐白沫,嘴裡不停地大……大聲喊叫:『神-鷹-啊』!『神-鷹-啊』!我怎樣才能使他們信服我比魔法師更善於驅……驅趕妖魔呢?起初,那個巫師想把我震住,折服於他。當……當然嘍,這個倒霉的傢伙是不喜歡別人來搶他生意的。可不是!試想:就是在巴黎聖母院有膽略、識門徑之徒,還要請大主教指導如何作彌撒,何況這些野人啦,都是些信……信奉宗教的!簡直象……象基督教徒。」

最後這幾句話,使杜普雷挺惱火。他皺起眉頭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正在笑逐顏開的貝蒂容,但是貝蒂容興奮得什麼也沒有察覺到。

「我做了一個布法求神的手勢,請胡魯巴里大仙招魂。我一連說出四個人物-四個姐妹,結果都無濟於事。於是,我求救於最後一招,施展腹語的本事。我說要請古魯庇拉大仙把那隻惡鳥的魂帶走,交給依普皮阿拉水仙。」

「交給誰?」

「這是幾個森……森林中的妖魔。古魯庇拉裝扮成人,把人誘入泥潭便消失了。後來又交給號稱『水中之仙』的依普皮阿拉。他住在沼澤和河水之中。您原想逃出她的魔掌,但事實上卻總……總向她那裡跑,因為她的腳跟是倒著長的……」

「哪有這樣的邏輯!」麥爾尚不管談什麼,他都想打破砂鍋問到底,「既然她的腳跟倒著長,那您為什麼非朝她跑不可呢?」

「噢,這恐怕就叫做信仰的神秘吧。我不是對您們說過嗎,他們是篤們宗教的,不管怎麼樣,歸根到底他們都要陷入她的魔掌之中,甚至把他們葬送掉。所以說,我一開始就強迫這隻鳥的精靈進入茅屋,並大聲啼叫。就用這一招。」

列瓦雷士用雙手捂住臉。直向在座者的頭頂上呼出一種尖利而拖長的叫聲。這聲音與其說象是哭,倒不如說象是笑:「神-鷹-啊!」「神-鷹-啊!」

「以後,我念了一小段咒語,請古魯庇拉大仙降臨,同時吩咐他們閉上眼睛。」

列瓦雷士又用雙手捂住了臉。這時,從遠方傳來一陣奇異的聲音。這聲音開始很輕,越來越大,最後變成震耳欲聾的可怕的吼聲,似乎就在這帳篷周圍中斷。後來又響起了「神鷹」的叫聲,聲音卻越來越小,逐漸消失在遠方。列瓦雷士抬起他那張笑臉。

「這下子可使他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了,那巫師驚訝得真是呆若木雞。對他來說,靈魂不會有那麼大的響動。連那個姑娘都忘了應該哭鬧。於是我就從她嘴裡取出了那個火熱的精靈……。」

「您究竟是怎麼搞的?」

「這就是一般的魔術-僅靠從衣袖裡抽出的一塊麻布搞的。後來,我給那姑娘一丸鴉片,並囑咐她睡一覺,醒來就百病皆除。這就是全部經過。」

在聽眾興高采烈的笑聲和掌聲里,傳出了吉奧梅的聲音。從昨天以來,他就失去了自己的一般的聽眾。他只要一開腔,別人都冷淡地轉過身去。吉奧梅知道麥爾尚和隊長早已決定叫他留在馬拉尼溫第一傳教團。

「太成功了!」吉奧梅說,「您是一位口技家兼魔術師。您可從來沒想到,這一手在密林深處的這裡會派上用場吧。這一套本領您究竟是在哪兒學會的?」

列尼哆嗦了一下。難道說哈塞總算找到了一個聽眾?莫非這個蚯蚓知道真相而沉默了這幾個月?不可能!他當然只是想挖苦人,隨便亂說罷了。

列瓦雷士臉上的肌肉一處都沒有抖動。

「我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戲迷。」

「我覺得,您一生下來就有搞這個……的天資,該怎麼說呢,……」

列瓦雷士帶著一絲勉強的微笑,向後退了一步。

「是變魔術的天資嗎?那是毫無疑問的。我本來完全可以成了一名很……很不錯的丑角,或者可能成為一種新式宗教的奠基人。特別是今……今天,我治……治好了病人,趕……趕走了魔鬼。雖說是起死回生比較難,不過對這套本領他們也並不那麼喜歡。」

列尼悄悄地溜出了帳篷,沿著灑滿月光的多石的小廣場走去。他從來不曾相信,一句笑話會使人感到如此痛苦。在痛苦的時刻,他不止一次地責備過列瓦雷士,想什麼都可以,但就是不要太敏感。懷疑自己最親愛的人,必乎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是痛苦的,然而更使你感到格外痛苦的,還是由於他的不懂人情而使你感到厭惡。

彷彿是一個跑了很久的人發出的深沉的呼吸聲打破了寂靜。他看到在岩石上坐著一個人,兩手交叉托著低垂的頭。

「那是誰呀?」列尼邊問邊向前走去。

「沒……沒什麼,讓我呆一會兒……」

憑聲音很難判斷是誰,但是那個人警告似地抬起了那隻帶著傷疤的左手。

「列瓦雷士!您怎麼啦?您感到不舒服嗎?」

在他面前又出現了那副在基多見過的可怕面孔。

「是不舒服。別告訴別人,我找個借口出來了,再……再也堅持不住了。」

「您應該躺下休息。」

「我知道,請幫幫我的忙。」

他扶著列尼的手站起身來。

「您能走嗎?我把您背回去吧。」

「謝謝,讓我自己來。」

他在列尼的攙扶下緩慢地向前移動了幾步,每走一步都艱難地喘著粗氣,然後停下腳步,用手捂住眼睛。

「您別太固執了!」列尼叫喊起來,「快摟住我的脖子。」

列尼彎下腰,感到列瓦雷士癱軟了,全身重量都壓在他的肩頭上。列尼背起他,送進杜普雷的帳篷,安放在吊床上,然後派菲利浦去找麥爾尚。

列瓦雷士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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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斷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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