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我們最猛的小夥伴身上,他也是我所景仰的小夥伴。他的外號是10號,因為他喜歡踢球,他說,我是10號。
我發現我生命里所崇拜的都是那些熱血的人們,雖然我不是一個冷血的人,但我的血液是溫的,我總是喜歡看見那些熱血的人們,我希望我成為他們中的一個。我總是發現,當我在發獃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思考了,當我在思考的時候,他們已經行動了,當我行動的時候,他們已經翹了,然後我又不敢行動了。翹了的他們就成為我生命里至高的仰望。我天生佩服他們,希望他們身上的血能夠溫熱我的身體。
那位小夥伴,10號,他和我們研究過好幾次如何懲罰那個臨時工哥哥。他有一次把我們召集起來,說,我們要反抗。
我們另外三個小朋友問道,怎麼反抗。
他說,在他蹲下來瞄的時候,我從後面用鞋帶勒死他,你們要做到的就是不要看我,假裝在打彈子,你們能做到么?
我搖搖頭,表示我做不到,我覺得這麼大的事情要發生了,我肯定不能忍住不看。
他說,那我們在他喝的水裡下毒,下老鼠藥,唯一要做到的就是當他死了以後,警察問起來,我們誰也不能交代。你能做到么?
我搖了搖頭,說我做不到,只要我爹擰我的屁股超過180度,我就什麼都招了。
10號當時從書包里掏出了語文書,翻到了劉胡蘭的那一頁,說,你看看。
我當時還是低年級,沒有學到這篇課文。在我年少的記憶里,我只是覺得非常好奇,為什麼他們總是能瞬間掏出一本書來。
我仔細地看完了劉胡蘭,非常的氣憤。我問10號,劉胡蘭長什麼樣,書里的圖被你摳下來了。
他解開了自己的襯衫,露出了白背心,白背心上赫然貼著劉胡蘭。我想,這應該是中國文化衫的起源。他讓我看了一眼,馬上就把衣服扣了起來。說,我估計你這樣的人,還是會招的,你太了。我還得再想一個辦法。
那一天打彈子的情景,我記憶猶新。在我們打到第二局的時候,臨時工哥哥一如既往地來了。我仔細地端詳著臨時工哥哥的相貌,就像端詳一具將死的屍體。臨時工哥哥單眼皮,有點朝天鼻,大耳朵,牙齒有一顆是黃的,有口氣,一米七,穿回力。那天的彈子我打得非常心猿意馬,很快就輸剩三粒。
我一直注意著10號,10號沒有帶水,沒有帶刀,穿的鞋子也沒有鞋帶,周圍也沒有板磚,10號會怎麼殺人呢。輪到了臨時工哥哥,臨時工哥哥不動聲色從兜里掏出了大號彈子,瞄準了我的那粒彩色彈子,10號已經到了我的彈子後方,臨時工哥哥打歪了,他朝自己吐了一口唾沫,10號馬上撿起那裡大彈子向著河岸飛奔了起來,我們所有人都怔了幾秒,下意識地緊跟著飛奔,臨時工哥哥也反應了過來,他三步就已經超過了率先啟動的我,直逼10號,10號離開河岸還有一百多米,我知道他想把這顆彈子扔到河裡,但是臨時工哥哥沒幾步已經在他身後幾米,忽然間,他捂住嘴一弓腰,把大彈子吞了。
我們所有人都愣了,臨時工哥哥上前去,說,你吐出來。
10號說,我要死了。
臨時工哥哥撒腿就跑了,我鄙視這些撒腿就跑的人。10號躺在我們的懷裡,又說了一遍,我快死了,我覺得喘不過氣來了,我的肚子好沉啊。
我們七嘴八舌說,快去叫救護車。但是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叫救護車。
10號說,不要讓大人們知道。我是為了你們而死的。從今天起,他就沒有大彈子了,你們一定要戰勝他。
我說,我們會的。
我旁邊的另外一個小夥伴握著10號的手,說,他還有一個小彈子,我們老是瞄不準那個小的,我也會把它吃掉的。
10號說,操,我吃大的,你吃小的,你真……說著,10號的頭一歪。我們都哭了起來。我說,我們挖個洞把他埋了吧。另外一個小夥伴說,10號沒有死,他還在喘氣。
10號又把頭轉了過來,說,要死的感覺好難受。我有一些遺言要說。我沒有喜歡的女同學,我長了這麼大,活了這一輩子,沒有愛上過任何女人,我只愛一個人,劉胡蘭。
我當時腦子裡盤旋著一句話,就是說不出口,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言語可以形容這種感受。
10號咽了一口口水,掃視了一圈我們,說,其實今天,我覺得我很光榮,我也對得起劉胡蘭,和她比起來,我也不差,我也是硬漢。數學劉老師,他當眾罵過我,我死了以後,把骨灰撒在他家被單上。紀律委員他罵我,把我的骨灰撒到他的鉛筆盒裡。臨時工,我決定不殺他,但是他卻用他的彈子殺了我,把我的骨灰撒到他家屋頂上。我奶奶最好了,她的老母雞下蛋的時候,別人都不能去摸,就我摸過他的老母雞,把我的骨灰撒在雞窩裡。我的外公也很好,我去他錢包里偷錢的時候,看到他錢包里藏了我奶奶的照片,他喜歡我奶奶,把我的骨灰撒在他的菜地里。我媽媽不好,她自己買了很貴的鞋,不給我買運動鞋,她說她支持劉老師,把我的骨灰撒在她鞋子里。我的爸爸在遠洋輪上,給他寫一封信,把我的骨灰撒在信里,我的……我有多少骨灰?
我說,我外公死的時候我看了,大概有幾把。
10號說,這麼點?
旁邊的一個小夥伴說,我要去吃飯了,吃完飯再過來。
那天一直到晚上,我們輪流聽著10號的遺言,在現在想來,10號是值的,他只吃了一粒彈子,就換來了4個人輪流的傾聽。後來我把這事情告訴了丁丁哥哥。但我沒有說10號吃了彈子,因為丁丁哥哥是大人,10號的遺言之一就是不要告訴大人。我只說了臨時工哥哥怎麼欺負我們。丁丁哥哥說,等等我,我一會兒要去約會看電影,明天我就給你出面平這件事情。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整個晚上我都在等10號的媽媽奔喪。第二天我萎靡不振地來到了泥地上,看見10號已經在那裡打彈子了。10號說,我沒有死。
我說,我看見了。
10號說,這已經是我第二次死裡逃生了。上一次我把口香糖咽下去了,我媽說,口香糖是不能咽下去的,否則就要死,但是我等了三天,還是沒死。我是不死鳥一輝。
我當時就急了,說,我才是不死鳥一輝,你不是冷酷的冰河嗎?
10號說,我連續兩次沒有死,所以我決定我不是冰河,我是不死鳥一輝。
我急火攻心,說,我是不死鳥一輝,我已經從旗杆上摔下來了,也沒死,我是不死鳥一輝。
10號說,哈哈得了吧,你以為你很帥啊,你掛在上面,很的。我們都看著,最後是大家的書包救了你。要不然你早就摔死了,但是我吃了彈子都沒有死,所以我才是不死鳥一輝。而且我決定,我不放棄冰河,我是冰火戰士,我是冰河和火鳳凰不死鳥一輝。
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的信仰崩塌,因為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是不死鳥,我覺得我的生命的存在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上天讓我在這個世界上,肯定有上天的安排,我不知道這個安排是什麼,但一定有一個使命,所以,在這個目標實現之前,我是不能夠死的。不死,是我唯一的信仰,但是我怕疼,所以我一直沒有那些小夥伴們奔放,但是我堅信,我是不死的。後來看到了動畫片,才知道,原來我對應的名字叫——不死鳥一輝。我們一共五個小夥伴,大家都是分配好的,最矮的那個叫星矢,最娘的那個叫阿瞬,有一個老是摔傷,經常塗滿了紫藥水,所以他是紫龍,10號家裡是第一個買冰箱的,他經常使用製冰功能,然後放在兜里扔我們,所以他是冰河。我當時話語權最少,一共只有四個青銅聖鬥士,所以我什麼都沒有輪上,但是隨著劇情的深入,突然出現了不死鳥一輝,我很激動,他和我的理念不謀而合,我當時就飛奔到千家萬戶,告訴大家,我是不死鳥一輝,因為對另外四個的地位沒有什麼影響,我就順利變成了不死鳥一輝。我深深為這個稱號而感到驕傲。但是今天,冰河突然過來說,說他要我的這個稱號,而且還保留自己的稱號。
那我是什麼?
我生命中很少有這麼有勇氣的時候,因為我覺得支撐我的被抽空了。我揪住10號的衣領,要用我最有力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是不死鳥一輝!
但是在我揪住他的衣領的時候,他的衣扣突然間崩了,襯衫驟然地敞開,他帶著驚慌看了我一眼,夏天的風揚起了他的發梢,他沒有還手,但是我看見了劉胡蘭,心裡一陣慌亂,我看了看四周,小夥伴們也都茫然看著我,我突然想到,他昨天剛剛冒死趕走了臨時工哥哥,他是有威信的,我怎麼能觸犯他。但是我必須要把我心裡的話說出來。
我鬆開了10號,說道,我不是死鳥一輝。
這是我到那個時候為止,生命里最重要的台詞,我居然把他說錯了。我丟失了這個稱號。丁丁哥哥騎著摩托車到我的面前,他手裡拎著一個塑料袋。我們圍了上去,我走在最後面。丁丁哥哥把塑料袋扔在地上,嘩啦啦一聲響,幾百粒彈子撒在四周。我們都歡呼了起來。丁丁哥哥發動了摩托車,說,我已經幫你談過話了,他把彈子都還了。你們分吧。說完一擰油門,他的白襯衫像風衣一樣飄逸,還瀟洒地換了一個擋。我頓時又被他迷倒了。在那個時候,只有他會開帶換擋的摩托車。我獃獃地看著他,小夥伴們都已經在搶彈子。
10號出來主持局面,說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英勇,而且他是雙料聖鬥士,所以他先選。然後是我們四個人。出於公平,我們先數了彈子,一共四百七十二粒,沒有想到他贏了我們那麼多。10號挑走了一百五十粒,我不記得他們拿走了多少,我最後得到了三十多粒。我記得我明明是輸給臨時工哥哥最多的那個人。
我們把各自的彈子藏回家以後,又聚集在泥地上開始新一輪。大家都盤算著怎麼把其他人的那些存貨贏過來,我就想贏10號的,因為他是第一個挑彈子的,他的彈子最新,最彩色。他要開始打的時候,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從兜里掏出了一粒大彈子。他緩緩的用他的大彈子擊中了我的那粒,我血液翻騰,不假思索,拾起他的大彈子就吞了。
10號一把鎖住我的喉嚨,搖晃著我的腦袋,說,趕緊給我,趕緊給我,我剛拉出來就給你吃了,快還給我。
說來奇怪,那一粒彈子我再也沒有拉出來過,他們都以為是我藏著不掏出來,後來他們四個人投票廢除了打彈子的時候可以使用大小不一的彈子這個規定,後來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我們鎮上也出現了大小不一的彈子。我只是好奇,那一粒彈子去哪裡了。它也許留在我身體里,化成了我最年少的結石。
丁丁哥哥的身材很好,他和那些書獃子們不同,他喜歡體育,很早赤膊。在五月里,他就開始光著上身,對著籃球架引體向上。他可以做三十下,我可以做三下。他教我如何雙手握著籃球架上的橫杠在上面轉一圈,我一個夏天都喜歡供著籃球架打轉,我衣服的腹部都是銹水。丁丁哥哥有一次甚至把籃球架都拔了起來,換了一個地方,因為他說籃球架在的地方不好,他在學習的時候每天都要看到,讓他分心。
我相信,丁丁哥哥那天是去找了臨時工哥哥,並且把他痛打一頓。但是丁丁哥哥後來告訴我,他只是去談了談,他說打架當然能解決問題,談也能解決問題。我說,那你為什麼不像香港電影里那樣,直接就打架呢?
丁丁哥哥沉思許久,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因為會疼嘛。
我點了點頭。
丁丁哥哥說,他在學校里是學生會的主席,有的事情,靠談就搞定了,他有領導能力。丁丁哥哥說,那天,我去找了臨時工哥哥,問他緣由,因為像我們這種大人,是不會打彈子的。
我看著丁丁哥哥,丁丁哥哥一點頭,繼續說,果然。
我一精神,問,那是為什麼呢,他要和我們打彈子。
丁丁哥哥說,因為他要贏你們的彈子,他不光和你們打,他還和別的小孩子打,因為他要買一隻紅燈牌錄音機。
我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