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關隱達最先聽取公安局的彙報,政法委鄧書記一同去的。小顧也隨了去。同朱克儉一見面,關隱達就玩笑道:「老朱,你家老婆蠻賢惠嘛。」
朱克儉一時摸不著頭腦,笑著說:「怎麼?怎麼?還可以吧。」
關隱達就說:「我打幾個電話找你,你老婆封門封得天緊,都說你不在家。你不會天天晚上都不在家吧。我想同你商量一下工作。後來我就同老李講了,要他同你講一下。」
關隱達巧妙地隱去了向老李交待工作的時間和地點,又為自己做了開脫。朱克儉再有看法,就是他自己不對了。朱克儉這下不好意思了,說:「我那婆娘,沒文化,人還是蠻好的。你哪天見了面就知道了。」
朱克儉做了一個多小時的彙報,基本上是按要求談的。但他沒有談改進工作方法問題,只解釋道:「這事老李同我傳達過。老李只講了個大概,我還沒完全理解,就沒過多考慮。加上這幾天連續發生幾個大案子,我們幾個人也還沒時間湊在一起研究。我個人意見就不好彙報了,還是下回好好研究后再說吧。」
關隱達一聽,就知道朱克儉的確是有看法了。他的解釋聽起來懇切,表情也極為謙恭,骨子裡卻是咄咄逼人。其實就算老李說得不清白,前幾天政法委也通知過一次。朱克儉分明是有意在向他示威。再看看老李,臉色不太好,可見朱李二人是有意見的。這一切,關隱達都只是看在眼裡。他高度讚揚了公安局去年的工作,對他們明年的工作設想也作了充分肯定。
關隱達最後還是強調:「要好好研究一下如何進一步改進工作方法問題。情況會越來越複雜,而警力又有限。怎麼辦?只有在改進工作方法上下功夫。」
朱克儉說:「好的好的。今天當面聽了關書記的指示,心裡一下明白了。我們局黨委一定認真研究一下。」
朱克儉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讓他關隱達今後只能向他直接下達指示。關隱達終於看出,朱克儉的確是不好對付的人。今天是給他下馬威了,而且並不在乎一個縣委副書記給他家打過電話。但關隱達只能裝傻。中間的誤會等以後慢慢消除。現在不可以挑明,挑明了今後就不好處理關係了。同下級搞不好關係,只能說明當領導的沒本事。彙報完了,他便笑容可掬地同公安局各位頭兒握手告別。
關隱達接下來幾天,聽了檢察院、法院、司法局等單位的彙報。多是程序化,並無多少新意。但他不論走到哪裡,都顯得興緻勃勃。到過這麼多縣,他也越來越老練了。當領導的,指望下級個個都聽你的,都對你心服口服,只能是一種幻想。也不要以為,你走到哪裡都是一片歡呼聲,你就受到了絕對擁護。齊奧塞斯庫倒台前幾日,在一個高級別會議上做了個把小時重要講話,竟然被熱烈的掌聲打斷幾十次。可事隔幾天,就是這些鼓掌的人把他送上了斷頭台。所以官員必須清醒,有許多人是在演戲。但即便是戲,你不僅要主動配合好,還要善於導演。還只怕別人不同你演戲哩。你必須藉助這種真真假假的場面,造成一種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氣氛。你如果犯傻氣,今天批評這個人陽奉陰違,明天批評那個人不聽招呼,到頭來只會讓人覺得你管不了人,缺乏領導才能。
這天,地委書記宋秋山來黎南視察,全體縣級領導都去黎園賓館參加彙報會。幾天前地委辦就來電話通知過,要縣裡準備彙報。周書記跟關隱達說:「黎南人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告狀。特別喜歡在上面來領導的時候當面遞狀子上去。而且上訪的人消息格外靈通,領導什麼時候來,住哪間房,他們都清清楚楚。這就是個問題了,說明中間有人給他們傳消息嘛。這事發生過多次了,弄得縣委面子上很不好過。所以這次一定要做好防範工作。」
於是關隱達就吩咐下去,先是把那些常年在城裡遊盪的乞丐集中到收容所去養幾天,再就是加強賓館保衛,派信訪辦的人在黎園全天值班,負責勸退上訪的人。
其實關隱達不論調到哪個縣裡,縣領導都說這裡的老百姓是中國最喜歡告狀的人。可見喜歡告狀已不是個別地方的習慣。他心裡也清楚,怪老百姓喜歡告狀是沒有道理的。
各位縣級領導早早到了會議室恭候。關隱達獨自留在背後,他生怕發生什麼情況。就在這時,一位農村婦女抱著一個小孩來了。一見就像是要來上訪的,關隱達就示意工作人員盤問。果然,那婦女說要伸冤,要找地委宋書記伸冤。工作人員叫她到一邊來說說情況,她偏不,硬是要找宋書記。纏了半天,工作人員來火了。
那婦女說:「你殺人我都不怕,我是什麼事都見過了。鄉長要強姦我我都不怕,我都要同他拼哩。」
一聽這話,關隱達就留意看了這婦女,一臉髒兮兮的,五官像是擺錯了位置。這女人會有人來強姦?看樣子這婦女有點潑,不勸走的話,等會兒嚎啕大哭起來,整個賓館就甭想安寧了。
果然,這女人突然扯開了衣襟,露出了乳房,嚷道:「你們看你們看,這青的紫的都是鄉長打的。」
一位女工作人員忙上前厲聲喊道:「快把衣服穿好。」
那婦女卻把小孩往地上一丟,還要脫褲子。賓館幾個女服務員忙過來幫忙,按著那婦女,把她的衣服扣好。
關隱達見這事有些棘手,便親自過去說:「你有什麼事,到公安局去反映清楚。宋書記正在開一個重要會議,沒時間。再說全地區六百多萬人,大家有事都要找宋書記,就是天上掉下一千個宋書記也忙不過來是不是?」
那婦女見關隱達架勢不同,倒也安靜些了,卻又說:「我來縣裡告狀幾天了,哪個門都不讓我進,我們娘兒倆三天沒吃飯了。」
關隱達只求馬上能把人支走,不然他的責任就大了。他掏掏口袋,拿出一張一百塊的錢,說:「我這是給你的,你去吃點飯,完了再去公安局把情況反映反映。」
那婦女望望關隱達,接了錢,抱起小孩走了。
關隱達進會議室時,彙報會已開始了。宋秋山對黎南縣引進人才的做法表示極大興趣,指出關鍵是要改善用人環境,真正使人才既要引得進,更要穩得住。宋秋山說著說著,靈感爆發了,提出了個「梧桐工程」的設想,所謂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
黎南縣便成了西州「梧桐工程」的策源地。宋書記在黎南活動了兩天,他的「梧桐工程」的思路越來越明朗。他離開黎南的時候,一個地委政策研究班子留下來了。很快,宋秋山的「梧桐工程」取代了張兆林的「兩走工程」。又因張兆林是宋秋山的上司,「梧桐工程」便被解釋成「兩走工程」的發展: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關鍵是要引進人才啊!
宋秋山在黎南幾天,沒碰上棘手的事,直說這裡社會安定,群眾專心致志忙發展,很好啊!送走宋秋山,周在遠才鬆了口氣,拉著隱達的手,說:「隱達同志,多虧你了!」
可是過了幾天,銀盤嶺鄉黨委書記陳世喜打電話給關隱達,彙報說:「那天在賓館瞎鬧的那個婦女是他們鄉的超生戶,手中抱的是第四胎了。幾天前,鄉長熊其烈帶著計劃生育工作組上她家去做工作,她放肆撒潑,滿地打滾,要死要活。她說要從她家屋后的山坡上跳下去,鄉長一步上前抱住了她。這婦女就耍賴,說鄉長調戲她。磨了一天,沒有結果,工作組暫時撤了回來。鄉里工作組以為她躲到親戚家去了,還到處找她。不想她到縣裡來了,又說鄉長強姦了她。那天關書記給她一百塊錢,要她吃了飯去公安局反映情況。她哪裡去?徑直跑到了鄉政府,說縣裡關書記是她親戚,她要找鄉長算賬。一般超生對象躲都躲不及,她倒鬧到鄉政府來了。」
關隱達感覺鄉里的同志對這事有看法了,熊其烈只怕還一肚子火。這是關隱達萬萬沒想到的。就怪自己婦人之仁,給了她一百塊錢。這種人哪,就是這麼不識好歹!
他知道下面同志為這事有看法並不為過,但他不能在電話里就道歉,只是解釋了一下當時的特別情況,最後說了幾句客套話,要他們還是要注意一下工作方法。
這幾天有些奇怪,天天晚上有群眾到他家裡來上訪。有工廠發不出工資的工人,有要求安排工作的自衛還擊戰傷殘軍人,有嫌生活費少了的五保老人,連夫妻離婚後女方要求男方賠償的事也找來了。他們都說,群眾都反映,關書記是老百姓的貼心人,最肯給群眾辦事。
陶陶本是最有耐心的,平時來了人,她總是笑臉相迎。這回她向關隱達發了火:「這是怎麼回事?也不管是不是你分內的事,都來找你。我們這日子怎麼過?通通這書還讀不讀?」
關隱達也有火了,把陳興業和馬志堅找來,狠狠批評了一頓:「門衛是怎麼搞的?信訪辦都是幹什麼的?」
縣委、縣政府在一個大院,門衛由政府辦管,信訪辦由兩辦共管,以縣委辦為主管。今天是關隱達來黎南后第一次發火,兩位主任都不好意思了。兩人都說要加強門衛和信訪工作,不能讓領導的精力分散在煩瑣的小事上。
這麼弄了一下,情況才有所好轉。晚上上門的群眾照樣有,比前一陣卻少多了。他便交待兩辦主任要進一步抓一下。
關隱達冷靜一想,這事來得有些蹊蹺。一定同他那天給了那個女人一百塊錢有關。是誰在中間搗鬼?要說可能的話,只能是熊其烈。那件事只對他有直接影響。但細想又不像。銀盤嶺鄉距縣城五十多公里,而最近到他家來上訪的多是城裡人。
熊其烈沒工夫跑這麼遠來做手腳。那麼是誰呢?關隱達想不出是誰,只是隱隱感覺到他又開始陷入一個複雜的局面。不知今後還會有好多麻煩。
縣直有關部門跑得差不多了,他同周書記招呼一聲,到各鄉去跑一圈。他帶著小顧,第一站就到了銀盤嶺鄉。去的時候,正逢鄉里召開全鄉村組幹部會。鄉黨委書記陳世喜和鄉長熊其烈都在主席台上。鄉里秘書上去耳語一陣,主持會議的陳世喜下來了,同他熱情地握手。陳世喜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關隱達就說:「很年輕嘛,不錯,不錯。」
陳世喜說:「我們抓緊開個半天會,只講一個事,冬季計劃生育突擊月。原來按縣裡統一要求發動過一次的,但效果沒達到,只好補半天火。現在下面事太多了,又是冬種、冬造、冬修,又是計劃生育,又是催上交。鄉里幹部個個焦頭爛額,村裡幹部怨氣也大。正好關書記來了,請你給我們村組幹部做做指示。」
關隱達說:「我就不講了吧,別打亂了你們的部署。」
陳世喜說:「還是請你講講。什麼部署不部署?說了你要批評。我們事一多起來,說開會就開會,來不及過多考慮。所以開會多半是急就章。」
關隱達便答應說說。陳世喜帶了關隱達走向主席台。熊其烈還在講話,關隱達就同陳世喜坐在那裡。熊其烈可能快五十歲了,講話的底氣很足,很壓台。一看這架勢,就是個風風火火的人。
熊其烈一講完,陳世喜就接過話筒,說:「同志們,今天機會很好,正好縣委副書記關隱達同志來我鄉檢查指導工作。下面,讓我們以熱熱的掌聲,歡迎關書記給我們作重要講話!」
頓時掌聲如雷。熊關二人還未見過面,聽陳世喜這麼一介紹,熊其烈才偏過頭,往這邊打招呼。關隱達就笑容滿面,伸過手來同他握了一下。
關隱達便做了一個簡短講話。大意是說,銀盤嶺鄉黨委、政府班子是有戰鬥力的,過來一段工作是有成效的,縣委對此是滿意的,並堅決支持鄉里的工作。基層村組幹部工作是辛苦的,我代表縣委表示慰問。計劃生育任務是死任務,只能超額完成,不能留尾巴。要嚴肅處理少數擾亂計劃生育工作的橫人、蠻人、惡人。方法要注意,措施要嚴厲。我跟大家交個底,凡是牽涉到計劃生育的上訪,我們一律作為特殊情況處理,堅決保護基層幹部從事「計生」工作的積極性。
他的這番話,實際上是給熊其烈暗送秋波。他希望熊其烈能理解他,原諒他。前幾天他在電話里不好說什麼,但見面之後情形又不同一些。
散會後,他估計鄉里會給他單獨安排中飯的,就專門同陳熊二位說:「中午就同村組幹部一塊吃飯。」
陳世喜說:「那怎麼可以呢?鄉里開會都是缽子飯,大鍋菜。那不行,那不行。」
關隱達說:「我是很隨便的人,今後我們交道多了,你們就知道了。不要再專門搞什麼,同大家一塊吃點就是了。再說,村組幹部都在這裡,我不同他們一塊吃飯,影響也不好嘛。」
關隱達說得這麼入情入理,陳熊二位也不堅持了。幾個人在陳世喜房間里閑話一會兒,就開餐了。參加會議的有一百多人,鄉里也沒那麼多的桌椅,飯菜便都放在禮堂外面的坪里。大家就十個人圍一圈,蹲在地上吃。關隱達覺得這也蠻有意思的,只是這幾年他有些發福了,蹲下來肚子感覺吃力。
小顧說:「像野餐,蠻有情趣哩。」
陳世喜就笑了,說:「小顧才參加工作吧。外國人都希望我們還在原始社會,他們好來搞民俗旅遊。」
小顧不好意思了,臉紅了一下。陳世喜意思是說小顧剛出學校門,還很浪漫。
下午鄉里安排彙報。彙報多半是形式,聽過之後談幾點意見就算了事了。關隱達談意見的時候,提到了那個女人到黎園賓館撒潑的事,說:「我也是情急之中,只想早點支走她,免得她在地委宋書記面前出我們縣裡的丑,也就沒想那麼多。沒想到她是這麼一個人。這也是一個教訓。還讓老熊受委屈了。對不起啊!」
熊其烈倒是個直爽人,聽關書記這麼一講,倒難為情了,說:「關書記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我們在下面乾的,圖什麼呢?只圖領導能理解我們。說錢我們有幾個錢?說當官我這人也就這個樣了。當時她說是你關書記親戚,一下還把我搞懵了哩。我的確也有火,說你就是中央誰的親戚,我也要把你閹了。費了點口舌,還是把她說服了。說到人哪,你關書記莫怪我粗魯。有些人是服粗不服細,你把他當個人,他就把你當個鳥;你把他當個鳥,他反把你當個人。」
關隱達覺得這話還真是那麼回事。他想起了自己以往工作中碰到過的許多人,心中很有感慨。但這句話事關同群眾的感情問題,他不好過分讚賞,只含混道:「也有一定道理。」
晚飯搞得豐盛些。現在跟前幾年不同了,下到基層吃幾頓飯,誰也不以為是什麼事了。你在這事上太認真了,反而叫人接受不了。再說,這裡經濟條件不太好,搞一頓飯,就是搞紅天了,也只花得了那麼多錢。
鄉里在家的四位領導都出來陪。席間,陳世喜說:「條件太差了,酒也不好,但還是要請關書記盡興。」
關隱達說:「我喝酒不過三杯。你們各位盡興吧,我主要同大家多說說話。」
熊其烈笑了起來,說:「講說話,我們酒桌上沒有幾句文雅話。你領導在場,我們又不好放肆了。那不只有同你多喝幾杯酒?」
關隱達說:「老熊你真有意思,粗話你怕我沒聽到過?現在哪裡不一樣?」
於是,推推讓讓的,四位陪客一人敬了關隱達一杯。關隱達再倒了一杯,說:「這一杯我留著最後同你們干,你們再別勉強我了,不然就是害我了。」
他們自己幾個人又開始互相敬酒。喝一陣子,大家臉也紅了,嗓門也粗了。熊其烈就說:「按老規矩,每人講個笑話,講不出的,講了大家不笑的,就罰酒一杯。不準講舊的。」
「關書記、小顧、師級幹部(指司機)就免了。」陳世喜說著又朝關書記玩笑道,「這是我們這裡的酒文化,酒文化。」
先輪到一位副書記,說:「我不會講笑話,說句順口溜吧,剛撿了別人的。有個工廠,工人發不出工資,領導卻照樣坐高級轎車。工人有意見,就編了幾句順口溜:工人拚命干,賺了一百萬。買個烏龜殼,坐個王八蛋。」
大家哄堂大笑。熊其烈卻說:「這個不新鮮了,流行幾年了,你才聽到?該罰。」
這位副書記說,你們剛才都笑了,算過關了吧。眾人不依,他只得幹了一杯。
一位副鄉長講了一個笑話,說一個老幹部去做按摩的故事。大家一聽,笑出了眼淚水。可陳世喜還是說:「這笑話你什麼時候講出來都好笑,好就好在藝術性還真不錯。但這也是老掉牙的了。不行不行。」
這位副鄉長也只好喝了一杯酒。輪到陳世喜了,他說:「我也不會說笑話。我聽了這麼一個笑話,向大家彙報一下。有一回,一位領導出差,同車的有一位經理、一位公關小姐,再加司機。一路無聊,那位領導說,大家說說笑話吧。我先說幾句,你們各位都按我這個格式來說。都要說自己的事。他便說了:鋼筆尖尖,章子圓圓,我簽過的字千千萬,發過的文萬萬千。有過用嗎?鳥!接下來經理說了:筷子尖尖,酒杯圓圓,我吃過的飯千千萬,喝過的酒萬萬千。掏過錢嗎?鳥!司機想自己是開車的,就急中生智,說,車頭尖尖,車輪圓圓,我走過的路千千萬,越過的橋萬萬千。出過事嗎?鳥!大家都說了,公關小姐想了想,公關小姐膽子大,說,奶子尖尖,屁股圓圓,我玩的男人千千萬,玩我的男人萬萬千,生過崽嗎?鳥!」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關隱達卻只是勉強笑一下,說:「不得了,不得了啊。現在順口溜多,不是個簡單事情,不可小視哩。」說過之後見場面有些冷下來了,忙又揚揚手笑道:「你們喝酒,喝酒啊。」
大家隱約感覺關隱達對段子不感興趣,就不再說了。陳世喜看看大家,說:「看樣子各位酒都差不多了吧。那就最後大團圓吧,關書記你看如何?」
關隱達說:「客隨主便吧。」
於是大家站起來,碰了杯,一齊幹了。
關隱達說到陳世喜辦公室去打個電話。陳熊二位就隨了關隱達去辦公室。辦公費緊張,為了節省開支,電話是上了鎖的。陳世喜就忙叫秘書來開電話。開了電話,各位就有迴避的意思。關隱達一邊撥號,一邊招呼陳熊二位:「坐吧坐吧。我是給周書記打個電話,怕家裡有什麼安排。」
陳熊二位就坐了下來。掛通了,關隱達說:「喂,周書記嗎哦隱達。對對。我現在在銀盤嶺。對對。聽了他們的彙報,他們『三冬』和『計生』工作都抓得紮實。我還重點聽了他們明年的工作思路,我體會很不錯的,路子有創意,措施也到位。班子的勁頭很足,特別是世喜同志和其烈同志,他們的幹勁大得很哩。這幾天家裡沒有什麼新的安排嗎?」
周書記在那邊說:「年關了,縣領導要分工走訪一下有關廠礦、單位和駐地部隊,拜個早年。我交待縣委辦在排日程,定下來叫辦公室同你聯繫。」
關隱達說:「周書記,我的想法,看你怎麼定。縣城附近有關單位,我這一段也跑得差不多了,個別沒到的,以後再說,反正方便。我想最近我集中時間跑一下各鄉鎮。有事要處理我趕回來,完了又下來。所以這次跑有關單位我是不是不參加算了?由你定吧。」
周書記想了一下,回過話來,說:「好吧,你就跑一下鄉鎮吧。情況了解全面一些,特別是明年的工作怎麼辦,一定要要求同志們早安排。過後我同向縣長通一下氣就是了。」
陳熊二位剛才聽見關隱達在周書記面前為他們美言,十分感激。但二位畢竟也是場面上走的人,並不馬上把這種感激表現出來,只是熊其烈有些像受到老師表揚的小學生,稍稍顯出手足無措的意思。關隱達看在眼裡,心想這人也許是個很樸實的人。
關隱達明知只有陳熊二位在場,但還是有意看看四周,顯示出對兩位的信任,這才說:「我不喜歡這個時候到那些單位去跑。年關了,人家給你個紅包,不收嗎們志們有想法。收了嗎?我又真不想收。我躲在一邊,一來落個安靜,二來也好與鄉鎮同志們認識一下。可能因為我自己是鄉里出來的,就喜歡往鄉里跑。」
關隱達說的是他的真心話。他到過的縣幾乎都是這樣,一到年關,縣領導去有關單位拜早年,象徵性帶點慰問品去,然後喝一頓,領個紅包,打道回府。他猜想黎南縣只怕也是這個風氣,就想躲一躲。不然,到了那個場面,你就不好怎麼辦了。你不收嗎?有人想收,你充正經就會得罪人。你想收了之後再上交嗎?等於把一批人都出賣了,會招來更多人的怨恨。
熊其烈很敬佩關隱達,說:「各級領導都像關書記這樣就好了。」
關隱達馬上意識到了這話有些犯忌,就說:「其實討厭這一套的領導是多數,只是凡事一成風氣,就不是一兩個人可以一下子扭轉的。周書記和向縣長多次同我談到廉政建設問題,他們二位也是深表憂慮。對這個問題,共識還是有的嘛。」
順著這個話題閑扯了一會兒,陳世喜問:「晚上怎麼活動?」
關隱達說:「隨便。」
陳熊二位對視片刻,說是不是搓搓麻將?
關隱達說:「行。」
於是就在陳世喜辦公室擺開了麻將桌。小顧說不會,司機說你們來你們來。於是關隱達、陳熊二位,加上一位副書記,圍了下來。
熊其烈問:「乾的還是濕的?」
陳世喜就望望關隱達。他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仍裝糊塗,問:「什麼乾的濕的?」
陳世喜就笑道:「這是我們這裡的麻壇行話。乾的就是光玩,不表示什麼,鑽鑽桌子,或者只搞精神勝利。濕的就是來點刺激。我們都是窮光蛋,也不來大的,三五塊一盤吧。」
關隱達猜想別的領導下來,也許都是這麼同他們玩的。不然他們不會這麼無所顧忌。但他是從來不玩錢的,就說:「一桌兩制吧。我陪你們搓,但我輸贏不結賬,你們結你們的。」
陳世喜說:「也行。這麼搓麻將我還從來沒搓過,說不定也好玩哩。」
玩到半路,關隱達又怕別人以為他小氣,擔心輸錢,就自嘲道:「我智商不高,搓麻將從學會那天起就是這水平。要是玩刺激呢?就只有輸的命。我想我花這錢請客還落個人情,不然雙手送錢給你們,你們還說是自己贏的。」
關隱達說著,就單釣了一個九條,和了個七巧對。
陳世喜嘖嘖一聲,道:「關書記還說哩,你水平高哩。」
關隱達謙虛道:「俗話說,獃子手紅。不會打牌的手氣好些。」
停了一會兒,他又問:「你們同派出所關係如何?」
陳世喜說:「很好,很好。都是弟兄們。」
陳世喜猜想,關隱達也許擔心他們搓麻將來濕的,會被派出所抓住,影響不好。關隱達真的是這個意思,但點到就行了。點過之後,他反而又有意把這意思掩蓋掉。說:「你們要支持派出所的工作。我明天還要到派出所去看望一下他們,再去金盤嶺。」
這一桌兩制畢竟讓陳世喜他們有些拘束,熊其烈喝酒就有瞌睡,哈欠喧天。關隱達就說:「大家忙了一天,休息了怎麼樣?」
於是都說關書記辛苦了,休息吧。
陳世喜說:「關書記,不好意思。我們鄉條件不行,招待所太差了。你就在我這裡睡,小顧和司機我再安排。」
關隱達說:「我沒那麼多講究,住招待所吧。」
熊其烈說:「關書記就聽我們安排吧。招待所你住不得。這樣吧,關書記乾脆住我那裡,我被子是昨天我老婆才換了走的。」
就這麼說定了,關隱達住熊其烈房裡,小顧住陳世喜房裡,司機住另一位幹部處。
熊其烈住的是個十來平方米的單間,除了床鋪以外,只有一套辦公桌椅和兩張藤編沙發。關隱達有些挑床,半天睡不著。就想起陳熊二位。陳世喜好像還有些城府,而熊其烈要直爽些。老熊怕也有五十歲了,一輩子在鄉鎮干,老婆還在農村。人好像也幹練,但只能是個正鄉級退休了。生活又這麼艱苦,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情緒。是個好同志。想這人啊,總要隨遇而安才是。自己當年不到三十歲就是縣委副書記,這幾年背了時,心裡老憋著氣,又何必呢?
小顧跟關隱達跑了一段,就隨便些了,不像起初那麼拘謹。關隱達發現小顧人也本分,同他講話就少了些顧忌。有次,小顧送個材料到關隱達辦公室,他放下手頭的事情,有意叫小顧坐一下。小顧就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坐了下來。關隱達還從未叫他在辦公室坐過,他總是站在那裡,接受完任務就走。領導太忙了,哪有時間同你坐下來閑扯?
關隱達扯了些不關痛癢的家常話,突然說:「小顧,你同我是天天在一起,有什麼情況要隨時同我講哩。」
小顧還弄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好說:「那當然,那當然。」
但他心裡卻有些緊張起來,不知關書記要他說些什麼情況。關隱達不馬上說話,遞了一支煙給小顧,又替他點上,望著他笑,說:「小顧不錯啊,不錯不錯。」
小顧抽著煙,想找出一句得體的話來,卻一時找不著。卻見關書記把煙抽得很過癮,又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關隱達吞了幾口煙,說:「小顧,我也是當秘書出身的,莫小看了這個工作。要干好這工作,學問大哩。當然你不錯。」
關隱達說了這幾句,又不說了,大口大口地抽煙。小顧像是受到了鼓舞,有些興奮起來。說:「當秘書,天天跟著領導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我才參加工作幾年,進步也不快。但有一個優點,就是肯學,不怕吃苦,也不怕領導批評……我這意思是說,有做得不周的地方,關書記就不要留情面,批評就是了。」
關隱達笑道:「也不是批評不批評,有意見就相互交換吧。我也會有錯,人畢竟是人啊。你小顧看到了我的缺點,就要直說出來。」
小顧說:「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關書記要是真有什麼缺點,我是會說的啊。我看現在領導身邊就是缺少講真話,講直話的人。」
「是啊,小顧說得對啊。」關隱達語重心長的樣子。他當然知道小顧這是故作耿直。他關隱達真的有什麼不是的地方,小顧是不敢說的。誰都知道現在官場上不歡迎講真話的人。領導們總以為講真話的人會把自己弄得很沒面子。虛假就讓它虛假,只要他在任的時候,虛假的東西不暴露出來,他就可以弄出個政績卓越的氣象來。有了這種氣象,就能得到提拔。提拔上去以後,下次再到自己工作過的地方來視察,哪怕是自己留下的假東西露出了馬腳,他也可以倒打一耙,批評你這是怎麼搞的?官大一級壓死人,你明知這是他自己遺留的問題,卻只好打脫了牙齒往肚裡吞。
關隱達慢慢地吐著煙霧,問:「小顧,你在這裡工作也有這麼久了,對縣裡中層幹部狀況應有所了解。你有什麼看法?」
這個問題太具體,也太敏感了,小顧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便笑道:「這不是我一個普通幹部可以亂說的吧?」
關隱達笑了笑,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吧。」
小顧就說:「你是要我說真話呢?還是要我說假話呢?」
關隱達的表情幾乎有些幽默了,說:「小顧真有意思。我要你姑妄言之,也不是要你講假話呀?剛才還說要你有話直說哩。再說,我這又不是代表組織向你了解什麼。你就當是朋友間閉扯吧。」
話說到這一層,小顧就有些感動了。便說:「要說這縣裡中層幹部,依我個人看法,不是一潭活水,也不是一潭死水。」
關隱達問:「那是什麼?」
「一潭渾水。」小顧說罷,就望著關隱達的反應。
關隱達似笑非笑的樣子,說:「說吧,說下去,放開說。」
小顧說:「黎南縣落後,外地幹部不願來,本地幹部出不去。所以這些本地幹部幾十年在一塊工作,轉來轉去總轉到一起,積怨較深。老一點的又經過了多年的政治運動,鬥來鬥去,沒幾個人不整過人,沒有幾個不被人整過,矛盾更多。不過這批人現在陸續退休了,但鬧圈子、窩裡斗的流弊還在。加上縣裡又分東南西北幾片,各片方言都有區別,幹部中間又以不同方言分成一些派系。這個大家明裡不說,心裡都有數。譬如計委就是北邊片的人把持,別的片的人在那裡乾死了都得不到重用。國土局就是東邊片的人當家,凡事東邊片的人意見統一了才好辦。不止這些,這裡搞派性有癮,還有同學圈子,戰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大家常年在一起,誰對誰都了如指掌,誰都知道誰屁股上的屎。有人就說,你也差不多,我也差不多,大家最好心裡有數算了。不然來捅一下試試。」
「這麼複雜?」關隱達的臉色沉重起來。他想黎南的情況真像西州在全省的形象。越是落後地區,幹部搞政治鬥爭越是有癮。說是政治鬥爭,實在是抬舉,不過是蠅營狗苟罷了。
小顧說:「我不把這當作向領導彙報才說的,不然我就不說了。還有就是種種裙帶關係。只說你管的政法戰線。法院李院長同政協王主席的兒女親家。王主席是縣裡很有影響的人物。他當過多年管黨群的副書記,用過一大批人,在縣裡很說得話。李院長自從十年前當上法院院長以後屁股移都沒移一下。縣裡考慮他年紀大了,想換他下來,就是換不動。檢察院的舒檢察長是向縣長的表弟,這人能力還可以,就是不太團結班子,縣裡想給他動一下地方,也動不了。公安局的朱局長裙帶關係倒沒有,但他在公安系統有結拜八兄弟,號稱八大金剛。前年有很多人告他的狀,縣裡就把他換了下來,另外安排個局長。可新任局長干不到半年,自己求饒,不想幹了。所以這朱克儉誰也扳不動他。」
同小顧的這次談話,讓關隱達對縣裡的情況有了一個真實的了解。但他只能放在心裡,不能同任何領導去交換意見。場面上只能說我們絕大多數幹部都是好的和比較好的。有了這種了解,他今後怎麼處理一些事情,心裡就有了底。
有天晚上,朱克儉同刑偵隊長火急火燎地跑到關隱達家裡彙報一個案子。有個外號叫三秀才的爛仔強姦了一中的一名女學生,弄得那女生大出血。女生家裡沒什麼人手,心想私了算了,要三秀才出錢搶救。三秀才卻分文不肯出。人現在是搶救過來了,但俗話說,再善的驢子都會踢人。女生父親心想這三秀才未免欺人大甚,就操菜刀砍傷了三秀才。三秀才的一幫兄弟反過來又打傷了女生的父親。
朱克儉等刑偵隊長彙報完案情,才說:「我們考慮雙方都傷了人,就先不抓人。現在事態還是暫時平息下來了,但群眾的意見很大。」
關隱達想這個案子並不是大案,也不複雜,卻專門跑來向他彙報,未免太誇張了一點。他問道:「雙方人傷得怎麼樣?」
朱克儉說:「女生父親傷得還重些,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三秀才的傷不重,縫了十針就回家休息了。」
關隱達就說:「那還有什麼彙報的?抓了三秀才再說。無法無天了!」
朱克儉馬上說:「那好,我們按關書記意見辦,馬上回去抓了他」
朱克儉一走,陶陶出來說:「這麼個小小案子也要跑來彙報,那你不幹脆兼公安局長算了?原來都聽人說老朱能力不錯,辦案果斷,卻是這個水平?」
關隱達也覺得有些奇怪。也許朱克儉意識到前一段太傲了一點,現在有意要表現一下尊重領導,就找個事來彙報?
三秀才被抓的事很快傳得通城人都知道了。因為是強姦案,人們傳播的興趣自然很濃,故事也越編越離奇。說本來誰也不敢動三秀才的,他姑父是王永坦,哪個還去抓他?但關書記不管那麼多,說你就是聯合國的侄子也要抓了你,就親自帶領公安人員去抓了。這些傳說關隱達自己不可能聽到。
第二天上班,小顧同關隱達像是隨便閑扯似的說到這事。小顧說:「這三秀才是王副縣長的愛人的親侄子。朱克儉同王副縣長有意見,正好找這事來出氣。這回不管三秀才判得了判不了,他關進去之後,皮肉之苦是吃定了。犯人最恨的也是強姦犯,不要打死他?」
關隱達一聽,猛然醒悟了。自己到底被這姓朱的耍了。他要抓王永坦的侄子,卻要我關隱達來拍板!他媽的朱克儉也太陰險了,既替自己出了氣,又挑撥了他同王永坦的關係。他對王永坦的感覺本來就不對勁,加上這事,今後不要成死對頭?
關隱達馬上打電話給朱克儉,先試探一下,問:「三秀才的案子怎麼樣了?」
朱克儉卻以攻為守,馬上說:「關書記,我正準備來向你彙報哩。我們沒想到這三秀才是王副縣長的侄子。早知是這回事,我們處理就方法一點。這牽涉到領導的威信問題,怎麼辦?」
他這麼一問,等於又把關隱達逼到坎上了。關隱達只得說:「要依法辦事,不要因為案犯有特殊背景,就可以把法律放在一邊。但也要考慮領導同志的威信問題,所以辦案要方法一點。」
朱克儉馬上回過話來,說:「我們一定接關書記這個指示辦。」
通完電話,關隱達想想自己剛才講的話完全是廢話。既然依法辦事,還管什麼領導威信?但他只能這麼講講廢話。這朱克儉真的是個人物!
周書記找到關隱達說:「永坦同志侄子的事,公安局講是你叫抓的?我說隱達,不是說要官官相護,但這種事,也要講究一點方法。當然永坦同志對這事倒沒什麼看法。」
一聽說王永坦沒什麼看法,關隱達就知道他一定意見天大了,說不定還到周書記面前發過牢騷。關隱達有苦難言。他不能說不是自己拍的板。一來明明是他叫抓的,二來並沒有抓錯,要是推脫一下,倒顯得滑稽了。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他只有堅持到底了,就說:「方法是要講究一點。但對三秀才,群眾意見太大,不處理的話,只怕會有更壞的後果。」
關隱達知道什麼方法不方法,只是個婉辭,說白了就是要設法開脫一下。他想現在不管他怎麼挽回,王永坦這個人他是得罪定了。要得罪就得罪到底。不管誰來活動,也要以強姦罪判他幾年。若是王永坦公開表示對他有意見的話,他就索性把三秀才平日犯的事全翻出來,多判他幾年。
過了幾天,關隱達收到一封恐嚇信,說要他全家人小心。他一猜就知是三秀才的狐朋狗友乾的。他便召來朱克儉和刑偵隊的人,並對他們說:「我不管你們有沒有困難,二十四小時之內,把這寄恐嚇信的人給我抓了。這伙渣滓人不少,你們給我先抓三個再說。」
朱克儉說:「這些人也太猖狂了。好吧,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關隱達見朱克儉這麼恭敬,心想這人達到了耍弄人的目的,以為我不知道,這會兒又裝得服服帖帖了。他姓朱的敢如此弄人,一來是他這個人本身太混,二來也許是自己過來一段太軟。還是熊其烈那句話有道理:有的人,你把他當人,他就把你當個鳥;你把他當鳥,他反而把你當人。好吧,我就不管你有八大金剛,還是十大羅漢,老子到時候一定端了你!
社會上那些渣滓,其實公安局都有譜的,當天下午就抓了三個人,有一個就是寫恐嚇信的。這些人不抓沒事,抓了儘是事,總有罪名可以治他們。
關隱達就說:「這是一夥民憤極大的流氓團伙,要從重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