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城北大橋的項目直到次年七月份省里才批下來。今天縣委常委開會,專題研究施工隊的問題。目前有省橋樑公司、鐵道部某工程公司、棗園建築公司等三家單位在爭這個工程。省橋樑公司是專搞橋樑的,資質最好。鐵道那家公司也可以,他們的長處是施工設備先進些。最差的是棗園公司,只是一家村辦企業。但他們有天時地利,橋的兩頭都是棗園村的地盤。

棗園建築公司的老總陳大友,外號陳天王,幹了多年的建築包工頭,先富了起來。前幾年,上面號召共產黨員要做致富的帶頭人,可棗園村的黨員沒有一個人帶頭富起來。陳天王富了卻不是黨員。組織上就培養他人了黨,擔任棗園村黨支部書記。他便把自己的建築隊掛上了棗園村的牌子,自己出任經理。上面認為這是獻出小家為大家的好樣板,還專門宣傳過一陣子。外地還有人來學過經驗。

劉先生畢竟是掏錢的人,就希望自己負責城北大橋工程招標,結果縣裡把這事兒爭取過來了。說是有縣委、政府的領導,這個工程是一定能搞好的。縣政府就此研究過多次了,今天正式提交常委會議決定。

王副縣長為主彙報縣政府的研究意見,傾向於由棗園建築公司承建,說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勞務項目,讓外地來搞太可惜了,不要肥水落了外人田。至於技術把關,可以採取技術單項承包的辦法解決。

討論起來,意見分歧很大。關隱達發言說:「這個工程是劉先生為主投資的。像這類工程的建設方式,國外通常採用bot方式,從投資到建設,全部由投資商負責,建好之後,投資商按合同經營一段,再無償交付給當地政府。目前國內有些地方也開始嘗試借鑒這種方式。我認為這種方式很好。」

關隱達發言時,王永坦就冷笑了一下。一年前他的侄子與同夥都被法辦了。三秀才又是強姦罪,又是流氓團伙頭子,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其他幾個人被判了十幾年不等。王永坦嘴上不說什麼,私下卻是耿耿於懷。他的老婆很傷心,還哭過幾場。他倒不那麼傷心,只是覺得關隱達不給他面子。

因當地講b是句痞話,指女性某個部位。待關隱達講完,王永坦就開玩笑一樣說:「關書記是讀書人,知道的洋玩意兒蠻多。你講的什麼b方式,我是不懂。我覺得我們現在討論這個問題有個前提,就是這個工程由縣委、政府統一指揮來搞。這是早就定了的。還有,工程的地盤在棗園,不讓他們搞,這施工環境就難說。當然我相信關書記有辦法,那麼多公安幹警總要有事幹嘛。」

王永坦這話明顯帶有戲弄和挑釁的意思。但他那表情有意笑嘻嘻的,叫關隱達不好怎麼說。關隱達想這是無賴的做法,也就不想同他在這種場面上頂起來,便有意裝糊塗,嘿嘿笑了一下。他心裡另有一番安慰。他到黎南不到兩年,在下面幹部中的威信可算是樹立起來了。對三秀才的處理,又使他在一般老百姓那裡有了很好的口碑。王永坦的形象卻一天比一天狼狽。

因為這事的基調早就定了下來,所以與會者雖然同意關隱達的看法,最後定的時候,還是決定讓棗園建築公司來干。關隱達仍是擔心這工程棗園搞不好,會後同周書記個別扯了一下。周書記沉吟片刻,說:「永坦同志抓過多年交通和建築工作,很有經驗。只要加強領導,不會有問題吧。」

反正也定了,關隱達就不多說了。

不久,發生了一樁很棘手的案子。縣五金公司同北京一家公司做生意,被北京人騙了六百萬塊錢。這事發生一年多了,五金公司北上多次,那家公司只是耍賴。萬不得已,最近五金公司派人同公安局的一道再次北上,將他們老總騙到賓館,作為人質帶了回來。這老總姓邱,不知有多大後台。人還在路上,有關方面電話早到縣裡了。電話是北京、省里、地區一級一級打下來的,說經濟案件還是要用經濟的手段來解決。

關隱達琢磨這話,很有問題。這是什麼屁話?經濟犯罪也是經濟案件,難道就不可以用法律手段處理?那麼大的幹部,居然講出這種違背常識的話來。可上面電話打得很緊,反覆強調這個指示。他便咀嚼出些味道來。上面講話有無毛病都是次要問題,你只要領會內涵就行了。這話的內涵就是兩個字:放人!

地委宋書記的電話是周書記親自接的。周書記就找關隱達說這事。關隱達一聽就有火。說:「五金公司和公安局北上前同我彙報過。我想這麼辦在方法上是簡單了些,但對付這種流氓無賴,這也是惟一有效的辦法。現在人都還在火車上,要放人的聖旨就來了。人是好放,向五金公司職工就不好交待了。」

周書記說:「這事我原先也是同意的,他們向我也彙報過。但你還不清楚?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就算支持我吧。拜託你做做工作吧。」

關隱達就找來朱克儉說這事。朱克儉聽了,情緒很大,說:「這到底是誰的天下?竟讓這些人如此胡作非為?」

關隱達見他很激憤,心中就有了一計,也不接著做他的工作了,只說:「等人到的時候相機行事吧。」

人一押到,朱克儉也不讓姓邱的休息,馬上安排人問話,有意給他製造心理壓力。朱克儉自己也親自參加了。但那姓邱的是有恃無恐,滿不在乎的樣子。看樣子這人也有五十來歲了,卻是一副花花公子的輕浮相。開口閉口只是一句話:「騙你們鄉巴佬幾百萬塊錢算個什麼事?」

朱克儉氣得直罵娘,更加有了火氣:「老子就是掉腦袋也不放這個王八蛋。」

關隱達就同周書記說:「這個朱克儉太不像話了,我們的話他就是不聽。還是你親自去做工作?」

周書記聽了很生氣,說:「這個朱克儉,毛病就是多。就是他一個人是馬列主義,是正義的化身,我們都是藏污納垢的?他通也要放人,不通也要放人,先服從組織再說。」

關隱達說:「我建議,要把老朱換了。你周書記只怕還只是第一次碰他的釘子。我要是不事事遷就他,早同他鬧開了。」

周書記批評人的樣子,說:「隱達你就是涵養太好了一點。這種人你要同他來硬的。對這個人,我也有責任,縣委向來就是太放任他了。這事我倆先說好了,先等一段,你考慮一下接手的人選。」

關隱達說:「好吧。」

他早就想在政法戰線動一兩個人,來個殺雞儆猴。但要動也只能動那些動得了的。朱克儉不太合作,又沒有過硬的後台,就拿他來開第一刀。

其實朱克儉不放人,主要還是想讓關隱達為難。他知道人到最後還是要放的,上面壓下來,誰也沒辦法阻攔。但還是要為難一下再說。而且他這是在堅持正義,誰也不好說他什麼。

後來,周書記和關隱達一道找朱克儉談,朱克儉才為難地放了姓邱的。

事情處理好之後,關隱達心裡又不是個味道。他是真的不想放那個王八蛋,卻只能將他放了。還在這事上借題發揮,整了朱克儉。便打電話同肖荃說起這事。

肖荃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就不要太責怪自己。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

關隱達說:「我自己檢討一下,壞還是不壞。也許是搭幫這幾年倒霉,事事小心。若是一帆風順過來,只怕也早忘乎所以了,不知成什麼樣的人了。」

肖荃就說:「難得你有這份自省。不過依我看,你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隱達,聽我一句話,不管你以後命運的走向如何,都要守住自己。」

「當然。」關隱達說,「有了這幾年的起落,我對生活的態度也通達些,凡事都還算想得開。你放心吧。」

人是放了,麻煩卻來了。一定是有人把事情內幕捅了出去,五金公司一幫退休老職工就倚老賣老,到縣委辦鬧,聲稱要飯吃,要生存。

關隱達找到周書記說:「我認為可能是朱克儉他們走露了消息。」

周書記就問關隱達:「人選想好了嗎?」

關隱達說:「公安工作有其特殊性,還是在內部考慮妥當些。你看李大坤同志如何?」

周書記說:「我原則同意你的意見。到時候幾個常委議議。我看不要再等了,早點動了他。」

關隱達看來,李大坤也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一時找不到更理想一點的,就只好將就了。再說,李大坤同朱克儉有意見,重用了他,方可制約朱克儉。

關隱達建議,先做做銀行工作,貸給五金公司一筆款子,為他們解決流動資金困難。不然,職工的情緒平息不下來。周書記同意這個意見。

關隱達就說:「周書記你先同工商銀行打個招呼,我再出面具體協調。這不是我份內的事,但我沾上了,推也不是道理。」

關隱達其實是主動把貸款的事往身上攬的,意在洗刷一下自己在放人這件事上留下的民怨。

當天晚上,關隱達就打電話召來李大坤,向他吐露了消息。李大坤感激不盡,表示願為關書記效犬馬之勞。

關隱達說:「不要這麼說。縣委是從公安工作大局考慮,你今後擔子重些,要多多辛苦。不過,我這是個別同你通氣,還不是代表組織正式談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大坤點頭不止。

一個月之後,李大坤正式被任命為公安局長。朱克儉調政法委當副書記。

李大坤上任后的第一著棋,就是把朱克儉的八大金剛全部從實權崗位上換下來,用了自己的人。自然就有人跑到關隱達這裡告狀,說李大坤打擊報復。關隱達表示很重視這事,親自參加了公安局局黨委會議,在會上反覆強調了團結問題,還不點名批評了李大坤。李大坤像是心領神會,很委婉地檢討了一下。

縣政府要換屆了,傳聞多了起來。說周書記要調地區行署當副專員,向縣長接書記,王副縣長當縣長。這是傳得最多的,當然也還有別的說法。

關隱達感覺不到自己的政治命運會有什麼變化,心態很平靜。傳到耳中的各種說法,他也沒什麼反應。他現在只圖到哪裡都有人聽他的,工作起來指揮自如就行了。

各種傳言流行一陣之後,周書記倒真的是調走了。不過不是當副專員,只是去任地建委主任。臨走前,他同關隱達長談過一次,很有情緒,全然不是平時那種書記姿態:「我在這樣一個落後縣幹了差不多兩任書記,到頭來得到這個待遇。在好縣干容易出成績,你不讓我去干呀!我周某的本事就這麼差?」

關隱達只好說一些安慰的話。他沒有讓周運先引出自己的情緒來。心想宣洩一下,最多只能圖個一時痛快,對改變自己境遇沒有任何幫助,倒不如保持平和好些。

向縣長被任命為縣委書記,王副縣長任代縣長。這樣,黎南縣新一屆縣委、政府的領導格局算是定了下來。只等人大會上給政府班子履行個法律程序了。

沒想到,選舉的時候出了意外。正是開人大會的前幾天,建設中的城北大橋出了事故,剛澆好的一個橋墩出現了塌陷。正好碰上選舉的敏感時期,各種說法都出來了。有人說王永坦同陳天王是把兄弟,不知受了他多少好處。不然,會把這麼大的工程給一個村辦建築隊去承建?陳天王只是沒人去搞他,要是有人去搞他,縣裡只怕要倒一批人。手中有權的局以上幹部,誰同他沒有牽扯?這種種議論關隱達也早聽說過,但他知道人不到倒霉的時候,社會上就是再怎麼議論都是枉然。

可這一回似乎不是一般性議論了。城北大橋的建設資金,有一部分是從幹部和群眾手中攤派的。本來集資時就已經鬧得意見紛紛,現在出了這種事情,更是群情激憤。群眾才不管你劉先生投了多少,省里和縣裡投了多少,他們只知自己的錢丟進水裡泡兒都不冒一個。

縣委預料會有麻煩,就專門安排王永坦在反腐敗會議上亮相,做了一次重要講話。縣有線電視台在黎南新聞時間專題播出王永坦講話的實況。王永坦平時即興講話像是底氣不足,可上台做報告水平還真不錯。談到腐敗問題,他顯得很氣憤,好像高血壓都要發作了。可有人一看就反感,打電話給電視台,要求停播,說看不慣這裝腔作勢的樣子。

向在遠看到情況嚴峻,就專門召集幾個常委研究這事。向在遠說:「首先是常委一班人要統一思想,維護地委的意圖。群眾不明真相,只要做好耐心細緻的疏導和解釋工作,問題還是可以解決的。所以關鍵還是領導。」

關隱達聽了這話,意識到這話別有意味。大家都知道他同王永坦是面和心不和,一定有人以為他在背後做了反面工作。他問心無愧,但一解釋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管黨群的副書記劉志善說:「為了慎重起見,是不是向地委彙報一下,引起上級領導的重視?必要時請求地委出面做工作,免得出亂子。」

關隱達明白劉志善的用意。前一段,地委為黎南的班子費了些周折,左定右定,就是定不下來。地委領導的各種設想,加上有些人的臆測,就成了小道消息在下面飛快地流傳。過幾天又是一種說法。今天是這個要當縣長,明天那個要當縣長。也有一種說法就是劉志善出任縣長。關隱達也從地委組織部的朋友那裡知道,劉志善自己到地委活動過。現在若是把群眾的意見捅上去,說不定地委還會考慮變動盤子,他就有一線希望。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只怕都看出了劉志善的心跡,只是心照不宣。

關隱達不想讓人懷疑他做過反面工作。哪怕把王永坦搞下來,他也不可能當縣長。他又不能不表態,那樣也不正常,就說:「我談一下個人意見。城北大橋的事,如果註定要出問題,我認為遲出問題,不如早出問題。現在開工不久,損失一個橋墩,只損失五六百萬。要是問題遲出一點,那就不是幾百萬的事情了。所以單說這事,是壞事,又是好事。當然,這次出問題的時候不巧。再一個,關於群眾意見問題,遲早會有人捅到上面去的。但我看暫時不宜主動反映上去。為了避免以後上面追究時的被動,我們可以一邊著手選舉,一邊讓人準備彙報材料。這也不是我們有意掩蓋矛盾,最近事情確實太多,一時顧不過來。還有一點,我建議人大會議早開一點好。要是準備工作做得過來,可以考慮提前。」

向在遠很同意關隱達的意見,表示暫時不往上反映,並初步決定提前召開人大會議。這事還要同人大常委會協商,並要報告地委和地人大聯工委同意。

會後,向在遠說:「隱達,你想問題還是蠻細哩。」

關隱達見向在遠這話說得是輕描淡寫,卻是在讚賞他。他便明白自己的發言收到了效果。那麼王永坦對他也不會再有什麼猜疑了。果然,王永坦後來見了他,感覺竟然不同一些。

徵得地委同意,提前召開人大會議。地委派組織部田部長親臨黎南坐鎮指導。這次也是採取差額選舉的辦法,還有一位候選人,是縣政府的調研員賀達賢,前幾年從部隊轉業回來的副團職幹部。三歲小孩都知道,這人是拿來配相的,最後要被「差額」掉。可賀達賢就是有些神古隆咚,居然到各代表團去看望代表,歡迎大家投他的票。還信誓旦旦,表示一旦當選,一定不辜負人民的重託。就有人背後開玩笑,說組織上安排這樣一個人來候選,還要想擔負重託,他擔得了嗎?只怕把人民的重託看得太輕了吧。有些話來得更尖刻,說拿個二百五來愚弄人民代表,豈不是把人民代表也當二百五了?可縣委向在遠卻表揚賀達賢同志敢於向代表推薦自己,做得很好。有人不是羨慕西方式的民主?達賢同志這樣宣傳自己,就有這個味道。當然我們這是有組織,講秩序的。

可不知怎麼回事,這次的人大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難以駕馭。會上的傳言特別多,甚至還出現了小字報,說要好官,不要貪官。本地方言的「坦」和「貪」同音,說明這矛頭明顯是針對王永坦來的。

向在遠找關隱達商量:「這事怎麼辦?是不是可以查一下這小字報的來路和後台?」

關隱達說:「我的意見,查不得。查只會激化矛盾,反而可能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不如不提這事,也不解釋這事。領導同志下到各代表團,也只從正面引導,強調維護地委意圖。」

向在遠想了想,說:「也只好這樣了。」

可是,關隱達自己都沒想到,有幾個代表團把他作為縣長候選人提了出來。向在遠急了,找田部長商量這事。田部長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面。黎南以往的選舉都是比較正常的。

「我還是請示一下地委吧。是否調整一下會議日程,明天的選舉暫時停下來?」田部長很擔憂的樣子。

向在遠說:「好吧,就請您向宋書記彙報一下。」

晚上,熊其烈到關隱達家裡坐,說:「關書記,幾個代表團都提了你的名。我們代表團也提了名。我個別了解了一下情況,對你的呼聲很高。鄉鎮這一頭,多半是傾向你的。」

關隱達覺得在家裡說這事很不妥當,就問:「其烈同志,你是哪年入黨的?」

熊其烈不明白關隱達的意思,惑然道:「七三年吧。怎麼?」

關隱達也不說為什麼,又問:「你當縣人大代表是哪一年?」

熊其烈更加不明白了,說:「我是幾屆代表了。最初是八四年吧。」

關隱達就笑了,說:「你的黨齡還是比當人大代表的時間長吧。你首先應是一個黨員,所以要同黨組織保持一致,要維護地委意圖。」

熊其烈這才明白關隱達的意思,就說:「黨的意願同人民的意願應是一致的嘛。說白了,這又不關你事,是人民代表要把你往台上推啊。」

關隱達就說:「老熊你也難得到我家來一次,我們說點別的吧。你家裡都好嗎?孩子怎麼樣?」

熊其烈說:「我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我老婆一直在農村沒上來,小孩也就都是農村戶口。女jl是老大,已出嫁了,我也不管了。只是兒子,今年二十二了,有個自學的大專文憑。我說給他買個城鎮戶口吧,又怕找不到單位接收,白花了錢。」

關隱達就很生氣的樣子,說:「老熊呀,你也太不活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是個不求人的人,不願同組織上講自己的事。但同我也該講呀?你呀!當然,也怪我平時太官僚了,沒細問過你家裡的事。小孩學的是什麼專業?」

熊其烈答道:「財會專業。」

關隱達馬上表態:「你這事我管定了。不能讓老實人吃虧。這幾天開完人大會後,你莫急著回鄉里去。你先把小孩的戶口辦了,再打個報告給我。辦戶口的錢,我簽字免一部分,你身上帶的錢不夠的話,先在我這裡拿著。」

沒想到熊其烈一個呱呱叫的漢子,卻容易動感情,聽關隱達這麼一說,禁不住眼睛紅了起來。說完這事,關隱達說:「今天我就不留你了。不然別人要說閑話的。今後有事就來同我說。也不一定硬是要有事,沒事也歡迎來扯扯。」

熊其烈一走,關隱達就進去同陶陶說:「今晚我倆不能呆在家裡。說不定等會兒還會來人的。這樣不好。」

「到哪裡去?」陶陶問。

關隱達一想,也真沒地方可去。這會兒到任何人的家裡去坐都不是個事。就說:「讓通通早點睡了,我倆出去一下,隨便去哪裡。」

兩口子就穿了大衣,出了大院。一出門,還真不知往哪裡走。兩人走在大街上也不行,認得的人太多,要一路打著招呼過去。兩人就上了一輛人力車。車夫問去哪裡。關隱達說往前走吧。他這是平生第一次坐人力車,感到新鮮。又想自己這麼躲躲藏藏有些滑稽,就笑了起來。

陶陶問:「你怎麼不把想法同我講一下?都到這地步了。」

因是在人力車上,他就隱晦地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早把這事想開了。要是看重這個,我也早不是這麼做人了。同時起來的那些人,很多早就跨了幾個檔次了。孟維周資歷遠不如我,我聽說他馬上又要上台階了。現在我就是幹了這個,在這裡也只是個老二。這個老二最不好搞,事有做的,氣有受的,再上只怕也是沒指望的。但是這麼多人推著我干,我想不幹也不好。我中了,也會是在矛盾和壓力下做事。要是不中,就更難堪了,會有人說我炮製的陰謀不得逞,黃粱美夢一場。那就冤了,我明明沒有做什麼工作。可權柄一到了別人手裡,情況就不一樣了。誰會相信我們的解釋?當然我也不會去解釋什麼。總之,既然到了這地步,我就希望有個好的結果了。」

陶陶嘆道:「就是那個了,也只有那麼多意思。父親也不大不小了吧,又有多少意思呢?」

「人啊,總不能事事都按自己的意願轉的,沒辦法。我們還是在現實基礎上考慮問題吧。」

縣城只有那麼大,人力車拉了一段,就快到城關了。關隱達心血來潮,說到電影院看場電影去。他倆只怕十幾年沒看電影了,陶陶說也行。

關隱達站在一邊,讓陶陶買了票。現在電影不景氣,電影院就出了怪招,搞個什麼通晚場,從晚上八點鐘開始,連放四場,一直放到凌晨四點。票價十五塊。

兩人往裡一坐,關隱達就豎起衣領,免得有人認得。陶陶往四周一看,見裡面坐的多是年輕小夥子,就說:「隱達,就我們兩位中年人。」

關隱達說:「管他哩,我倆也來發發少年狂。」

第一個片子是武打,沒多少意思。沒看完陶陶就想走了。關隱達看看手錶,說等等,看下一個怎麼樣。下一個是個香港片子,帶了點色彩。看著看著,關隱達感覺身邊不太對勁了。他不經意地往四周溜了一眼,只見一對對多是抱在一起悉悉卒卒。他一看就知這裡有許多是專陪別人看電影的妓女。

這個片子沒看完,陶陶擔心兒子,就說回去算了。關隱達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牽了陶陶出來了。

第二天,原定的選舉議程停了下來,。代表們繼續討論代縣長王永坦同志的《政府工作報告》。縣委和人大常委會要求,這是事關今後五年全縣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大事情,一定要認真對待,儘可能討論得充分一點,修改得完善一點。場面文章自然是冠冕堂皇的。

關隱達也參加一個代表團討論。他一到場,就有代表鼓掌,提議歡迎關書記。關隱達很敏感,知道這樣不好,就揚揚手,說:「我在這裡不是一個副書記的身份,是以一個列席代表的身份參加討論。在這個會議上,你們的權力都比我大。所以,我只想多多聽取各位代表的意見。」

他剛說完這些,向在遠的秘書小武來了,在他耳邊輕輕說:「向書記請你去一下。」

小武帶他到了田部長住的房間,向在遠和田部長都在那裡。小武給各位倒了杯茶,就出去了。向在遠先開腔:「隱達同志,你來黎南兩年多,各方面工作都不錯,與同志們共事也很好,在下面也有威望。這次代表們自發提議你作為縣長候選人,這就是最好的說明。但根據地委意見,對你會有新的安排。等會兒田部長還要說的。所以,地委的意見,是要盡量維護組織的選舉意圖。這需要你來配合做做工作。」

田部長接著說:「向在遠的意見我都同意。你在黎南的工作是有成績的,地委是滿意的。宋書記委託我同你談一次,準備安排你任地教委副主任。這裡只有在遠同志,我可以同你個別交底。教委歐主任明年底就六十歲了,地委準備讓他休息,由你來接主任。這事地委考慮好長時間了。現在請你協助組織做做工作,要保證地委意圖的實現。」

關隱達覺得田部長做工作的水平真不敢恭維。居然說什麼地委對他的安排考慮好久了,一聽就知是假話。他一時真不知從哪裡說起。沉吟一會兒,關隱達說:「我作為一個黨員,當然要維護組織意圖。但這個工作我怎麼去做?再說,我還有一個想法,如果認為這事關鍵在於我做工作的話,那麼萬一這個工作我做不好,不就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了?」

田部長笑道:「也不是這麼說。不過要承認,你做工作的效果會好些。解鈴還是系鈴人嘛。」

一聽這話,關隱達就有火了。要不是這幾年平和一些了,他馬上就會發火。他就只是笑了笑,開玩笑似的說:「田部長你這麼說我就接受不了啦。你這意思是我關隱達在這事上做過什麼手腳?」

關隱達說到這裡忍住了。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我要做手腳也只能到地委領導和你田部長那裡來做手腳呀?」但他不能這麼說,要是這麼一說,等於說地委領導用人不是按照黨的組織路線,而是講關係了。也等於說王永坦到上頭搞過活動了。

田部長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臉色紅了一下。田部長臉上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笑笑,想盡量消解眼前的尷尬,然後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這是口誤,口誤。算是措詞不當,詞不達意吧。我的意思是說,這事同你有關……不,也不對。怎麼說呢?這事牽涉到你……這個……也不知這麼說準不準確,姑且不論吧,反正你出面做工作,問題容易解決些。」

關隱達覺得沒有必要再在這個說法上去繞口令。一想,也不是這話不知怎麼說,而是這事本身就不知怎麼說。說是說不清的了。他也意識到,不管自己怎麼解釋,也不管別人怎麼口口聲聲相信這是代表自發的行為,說到底都會認為是他串通了一些人。

關隱達只能盡量顯得誠懇些,說:「我會全力以赴去工作,但請組織上相信,我是光明磊落的。」

田部長馬上說:「組織上是相信你的。這個觀點我剛才也是一直這麼說的。」

談話結束了,關隱達又去他所在的代表團。一路想,真是荒唐,賀達賢跑到各代表團去推銷自己,向在遠還要表揚。我什麼事沒做,卻有了不光明磊落之嫌。不過他也只是偶爾想到這種荒唐,心想作這種類比沒有任何意義。這種事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他進會議室時,代表們根本不在討論什麼《政府工作報告》,而是在發牢騷。有人說:「原定今天選舉,怎麼臨時又調整議程了?中間肯定有名堂。」

一位農民代表見關隱達來了,就說:「關書記,這人大會根本就不要開。一次人大會,要花多少錢?這錢放到我們村去,還可以幫我們農民辦點實事。反正都是上面定的人,乾脆直接下個文,紅印巴子一蓋,還方便些。開什麼會?反正不選出上面定的人不讓走。嘿嘿,真不讓走也好,有住有吃,開它個三百六十五天!」

全場轟然大笑。關隱達沒有笑,舉手往下壓壓,猛吸一口煙,說:「各位代表不要激動,冷靜些,冷靜些。在座各位差不多都是黨員吧,是黨員就要同黨組織保持一致。要相信組織,組織上安排幹部自然有它的考慮。我有一個請求。大家知道,包括我們這個代表團在內,有幾個代表團提了我的名,我個人表示感謝,感謝代表們對我的信任。但我請求大家重新考慮提名。我們希望這次人大會開得順利、圓滿、成功。」

這時,關隱達的秘書小顧進來了,他就招呼一聲大家討論吧,就同小顧出來了。問:「有什麼事?」

小顧說:「我一早就到這裡找你,你不在。辦公室又有事要處理,我就去打了個轉又來了。是這樣,昨天晚上,小武找我,說向在遠找你有急事。我找了你幾個鐘頭沒找到你。晚上十二點我打你家電話還是沒人。後來太晚了我就不打電話了。我怕我是不是誤了什麼大事,就來找你。小武昨晚說是有緊急情況哩。」小顧辦事很認真,生怕出事。

關隱達說:「沒事了。這樣吧,你去找一下熊其烈,就說地委領導找我談話了,一再要求維護地委意圖。你要他幫助我做做工作,不要選我。你叫他出來個別說,按我的原話說。」

小顧便去了。關隱達聽說昨晚向在遠那麼急急忙忙要找他,一定是地委領導的指示昨晚就下來了。也說明他們早就向地委彙報了這裡出現的異常情況,才有意調整會議日程,好讓上面有迴旋餘地。可是剛才向在遠和田部長同他談話時,誰也不說昨晚找過他。他們忌諱說起,只怕是懷疑他晚上搞什麼活動去了。他們永遠不會說出他們的懷疑,關隱達也永遠不會作什麼解釋。總不能拿出昨晚的電影票給他們看吧,這有失他的尊嚴。反正他們也這麼懷疑了,關隱達就讓小顧去找熊其烈說說。他了解老熊,這人厚道,直爽,仗義。他一聽上面硬是不讓選關隱達,他一定會去各代表團串聯,鼓動大家非選關隱達不可。關隱達也越來越自信,他一定可以當選。代表們的情緒對王永坦不利,賀達賢更不屑說。關隱達在鄉鎮一二把手那裡威望不錯,縣直機關多數也服他。縣委決定推遲選舉,說不定是個失策。代表們總是把城北大橋的事故同王永坦扯在一起議論,時間越拖議論就越多。好比山上的野火,越拖燒得越寬。

上午討論結束,關隱達想回去吃中飯。向在遠叫住他,說在這裡吃算了,中午田部長說有事要扯一下。

田部長同向在遠、關隱達一桌吃飯。飯桌上誰也不說什麼,只是相互客套。飯後,三個人一道去田部長房間。坐下喝了會兒茶,田部長說:「隱達同志,看樣子情況還是複雜哩。也不是說硬是不可以選你。我們分析一下。現在是三個候選人,一旦選票分散,誰也過不了半數的話,誰也當選不了,再來重新組織一次選舉,又要費周折。現在各地都露出了苗頭,凡是上面推薦的人選,代表都不滿意。當然這也有上面做工作的問題,但最關鍵的問題是說明無政府主義有所抬頭。如果聽任這股風氣蔓延,每年一到開人大會,各地都是一片亂鬨哄的景象,怎麼得了?地委對此深表憂慮。地區馬上也要地改市了,也面臨一個市政府選舉問題。如果這麼下去,今後市政府選舉也是個問題。所以,地委的意思是,不能讓黎南開這個頭!」

向在遠接著說:「按選舉法,代表們依法提名了,只能作候選人參加投票,不然就違法了。所以就要請隱達同志一個一個代表團做做工作。我們都要以大局為重啊。你中午找各代表團的主席說說怎麼樣?」

關隱達說:「我說過了。那就再說一次吧。」

下午,田部長又緊急召見關隱達。向在遠也在座。田部長說:「宋書記剛才打電話過來,要你馬上去地教委上任。是這樣的,這段地教委工作很忙,他們希望你快點到位。宋書記考慮了地教委的要求,請你先去地委組織部報到,再去地教委與同志們見個面。任命文件馬上就下來。」

關隱達萬萬沒想到地委會如此辦事。這是在逼他了。他也曾管過組織工作,從來沒見過這麼倉促任用幹部的。意圖已很明顯,就是堅決不讓他出任縣長。

他想既然有人這麼做得出,也就鐵了心,一定要賭一碗。他有意不急於發言,只是慢慢吸煙。看上去很沉著,又像是在想這件事。過了一會兒,他說:「田部長,我有想法,就直說了。你是多年的組織部長了,想必這麼匆匆忙忙任用一個幹部,還是第一次吧。我把話說透了。這幾天,好幾個縣都在開人大會,地委幾個領導多半蹲在縣市指導選舉,也許沒有機會坐在一起研究幹部安排。我就對我的安排表示奇怪了。當然我是黨員,什麼時候都要服從分配。我今天不上地委組織部報到了,先口頭向你報個到,改天再正式去。我家小陶這幾天頭痛,她有美尼爾綜合症,說倒床就倒床的。我家又沒請保姆。」

關隱達幾句所謂直話,說得田部長臉上不太好過,卻又不好發作。又聽說小陶身體不好,他也就說不出什麼了。他就算明知關隱達是在扯謊,也不便說的。只好說:「好吧,就算口頭報到吧。小陶有這毛病,你還是請個保姆好些哩。」田部長顯得很關心。

關隱達到代表團坐下聽了一會兒意見,就像是出去解手的樣子,出了會議室。他進了賓館經理辦公室,經理見了,忙起身招呼:「關書記,關書記。」

關隱達笑著說:「我打個電話,請你稍稍迴避一下。對不起。」

經理笑笑,馬上去了另一間辦公室。

關隱達要了陶陶電話,如此交待了一番。

關隱達打完電話,就喊了聲:「我走了。」

經理忙過來說:「這麼快?坐一會吧。關書記對我們有什麼指示嗎?」

關隱達笑笑,說:「哪有那麼多的指示?不過有個建議。你只要在一年之內管好兩件事,我請求縣委表彰你。」

經理有點不知所措,問:「哪兩件事?」

關隱達說:「一件是廁所,一件是餐桌。你別笑,我這是認真說的。你這裡沒有幾個抽水馬桶是可以沖水的,沒有幾張餐桌的圓盤是轉得動的。別誤會,這不是批評你的工作。這兩件事可以說是中國的賓館病,很多大賓館都沒解決這個問題。」

經理聽關隱達最後圓了一下,才放心地笑了,說:「一定抓一下!」

關隱達同經理握了下手,仍回會議室聽意見。下午五點鐘的樣子,小顧跑來說:「陶姐上班時暈倒了,已送到醫院去了。」

關隱達同代表團主席招呼一聲,直奔醫院而去。

次日,大會進行選舉投票。關隱達以絕對多數的選票當選為縣長。王永坦只得了五分之一的票。賀達賢的得票就有些滑稽了。只得一票,而且大家都知道這一票是誰投的。因他的一位表弟是某鄉的黨委書記,也是人大代表。

本來按照原來安排,會議結束時,田部長要代表地委向人大會的圓滿結束表示祝賀。但這個安排臨時取消了。只是向在遠上台敷衍了一下。關隱達知道,田部長回去不好向宋書記交待。

會議結束的第二天,縣委收到了地委文件,免去關隱達同志黎南縣委副書記職務,調地教委任副主任。

全國其他地方不知是否發生過類似情況,但在省內只怕是沒有先例的。向在遠找關隱達商量這事怎麼處理。關隱達搖搖頭,玩笑道:「我聽誰的呢?不去地委報到就違背了組織原則,不履行縣長職責就違背人民意志。有道是,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還是先服從人民意志吧。」

俗話說,生米煮成熟飯了。向在遠也不知怎麼辦,便說:「我很高興能同你共事。過來一段我倆相處也很愉快。選舉前我只能站在上面的立場上同你交換意見,我想必你能理解。這樣吧,你先不要管地委那一頭,由我向地委彙報,爭取地委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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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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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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