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照說,王永坦被選了下來,再在黎南工作就不太妥了。但王永坦不願到別的縣去。地委安排他任人大主任,他也不幹。他同地委領導半開玩笑說:「我在選舉上是隱達同志的手下敗將,理該俯首稱臣。我還是仍舊干常務副縣長,協助他工作吧。」

於是幾經交涉,人大常委會舉行會議,任命王永坦為常務副縣長。

但地委一直沒有下文任命關隱達的副書記。他的副書記已經免掉了。王永坦仍是常委,關隱達卻常委都不是。縣裡研究重大事情,關隱達無權參加。關隱達這盤棋,開局就僵住了。

肖荃打電話來問他的近況,他說自己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困境。肖荃還不明白,問:「怎麼了?你當了縣長,是值得高興的事呀?這麼多年一直屈著,總算到頭了。」

關隱達苦笑一下,說:「只怕真的到頭了,不過是我的前程到頭了。這段太忙,我也沒在電話里同你細說。」於是關隱達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要說了一遍。

肖荃聽了,嘆息不止,問:「這麼多年不見你了,也不知你現在是怎麼個模樣了。」

關隱達說:「見了面你不一定認得出了。我有點發福了,頭髮也開始白了,眼睛時常是紅的,臉色很疲倦。」

「這麼說,是一臉滄桑了?」

「可以這麼說吧。」關隱達說,「我的日子不好過。不是常委,大事上就沒有權。縣長沒有權,講話就沒人聽。上地區開會,沒人聽我的工作彙報。幾乎輪不上我發言。往常開會發言,都是大家隨意講。現在由書記和專員點名。快輪到我了,他們就說,還有幾個同志沒發言,就不在這裡說了。下面,我講幾點意見。這等於不承認我這個民選縣長。我個別找他們彙報,他們總說沒空。不是我硬要去套這個近乎,我得為全縣六十萬人民說話呀!」

關隱達說到這裡,竟忍不住,聲音有些哽噎了。肖荃感覺出來了,說:「你很難受是嗎?不要太難受,一切都會過去的。」其實肖荃也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了,就不做聲了。

兩人停了一會兒,關隱達說:「我還要請你幫個忙。多年來,我們這裡一任是一個搞法,大家都想標新立異。結果,縣裡至今沒有一條成熟的發展思路。你先生是搞宏觀經濟研究的,我想拜託你先生,再請幾位搞區域經濟研究的專家,幫我們黎南研究一下發展思路。」

肖荃想了想,說:「我想應該可以吧。我同他講一下。」

關隱達說:「作為一個軟科學課題吧,我們撥課題費。」

過了些日子,向在遠同關隱達說:「你的副書記的事,我已向地委彙報多次了,看最近怎麼樣。將心比心,這事也讓地委領導難堪,要遲就遲一點吧,你也想開點。反正一條,誰也不能拿工作開玩笑。你的工作我是支持的。你有什麼意見,就先同我講,參不參加常委會,沒關係。」

關隱達就想試試,看向在遠說話是不是算數,說:「我看國土局老劉群眾反映太大,他的年紀也差不多了。我的意思,讓他退二線。」

向在遠埋了一下頭,說:「這人毛病是不少,我找他談過多次的。你考慮有合適人選嗎?」

「熊其烈同志你以為如何?」關隱達也埋著頭,說完話才抬起頭來看向在遠的反應。

向在遠說:「這個同志工作不錯,辦事很紮實的。可以考慮吧。」

常委會最近研究了一批幹部,熊其烈沒有能當上國土局長。不僅如此,平時人們議論中那些同關隱達關係好的部門頭兒還換了幾個下來。包括公安局長李大坤。關隱達看出了,向在遠同他口是心非。

關隱達便找來財政局長,向他嚴肅交待,縣裡財政緊張,一定要堅持一支筆批錢的原則。財政局長明白:這支筆就是關隱達那支筆。於是,凡是縣委部門要錢的報告,關隱達一律不批。他說縣裡財政緊張,大家都要過緊日子。就連發工資,也把縣委部門推遲一個星期。幹部們的工資都是緊巴巴的,推遲一個星期感覺很明顯。縣委部門的幹部就意見紛紛。關隱達不在乎,他就是要讓向在遠嘗嘗民怨沸騰的滋味。

這天縣長常務會上,關隱達提出了請北京專家的想法。他原以為有人會說他此舉太書生氣的,他事先也在腦子裡準備了一大堆說辭。不料王永坦很贊同這個意見。他說:「黎南的發展是該好好謀劃一下了,再也不能李縣長一套,張縣長一套。隱達同志提出請北京專家,我想這個主意很好。我們搞經濟工作一定要尊重知識。城北大橋的事就是個教訓。」

王永坦會是這個態度,關隱達的確沒想到。但聽他說到城北大橋,就知他開始有意從輿論上爭取主動。憑直覺,關隱達知道王永坦在這中間肯定有交易。可是事情不出來,誰也不能說什麼。老百姓議論說,現在當大官的,別看他們在電視上神采奕奕,一旦抓了,都是大問題。城北大橋從事故發生起一直停工,由王永坦牽頭處理這事。因為技術是省橋樑公司承包的,這中間就有扯不清的皮。

關隱達說:「作為軟科學課題,需撥一筆經費。據我多方諮詢,這樣大一個課題,至少要十萬。」這下就開了鍋。副縣長們誰也想不通。「不就是請他們到縣裡來調查一下,寫篇文章嗎?就值那麼多錢?」關隱達就反覆解釋,說這不是簡簡單單一篇文章的事。他還列舉了國外一些著名點子公司的故事。他知道自己說這些,只能讓這些人背後笑他迂腐,但他還是說了。

最後,在他的一再堅持下,定還是定了下來,但大家多少有些口服心不服。又是兩個多月過去了,關隱達副書記的文件仍沒下來。他越發感到了危機。這種局面不改變,他這個縣長只能是個名譽縣長,實權會落到王永坦的手裡。因為他是常委。常委們掌握著幹部們的命運。

幹部們不認別的,只認那些有權決定他們命運的人。即使是那些當初投了他票的人,也會慢慢分化過去的。有些人在投靠新的主子時能夠對你表示遺憾,就算很客氣了。多數人只會在背後說你無能,看著一盤贏棋,倒讓你下輸了。他們只好為贏家喝彩了。一切向權力靠攏,這就是官場法則。

關隱達同肖荃的先生老余通了幾次電話,就像老朋友一樣了。兩人磋商了幾次,說定八萬塊錢的課題費。學問人辦事就是不同,余先生馬上用特快專遞寄了一份合同來。關隱達同王永坦通了一下氣,就代表縣政府簽了字。按照合同,余先生一方收到款后,合同立即生效,他們就派人過來搞前期調研。關隱達交待財政局長馬上把錢打過去。財政局長答應得好好的,可就是拖著不辦。

關隱達從中看出了一些名堂,就找來財政局長問是怎麼回事。財政局長推說,是下面辦事的人員不及時。關隱達就借題發揮,說:「現在出現了一股歪風,科長不聽局長的,局長不聽縣長的。我要抓幾個典型,找幾個人開刀,看是不是翻天了!」財政局長識到了風向,這才回去把錢打了過去。

肖荃的先生老余同三位專家一行四人到了黎南縣。余先生同關隱達一見面,就握著他的手說:「差不多,差不多,跟肖荃描述的樣子差不多。」他倆是初次見面。關隱達發現余先生很文氣的樣子,的確像個高級知識分子。個頭也比關隱達高出一頭。他就玩笑道:「肖荃找對象眼光高,果然是抬著頭找的了。」

笑話一回,余先生說:「我們在這裡活動十天。頭兩天蹲下來看資料,再作一個星期的調查,最後一天同縣裡領導交換個初步意見。具體研究工作,我們要回北京才有時間搞。研究過程中還會來一兩次。我們在黎南期間,你們領導同志就不要陪了,只為我們安排一位工作人員,負責有關聯絡工作,找找資料,就得了。」關隱達一聽,就知余先生他們是干實事的人,不在乎花里胡哨的客套,很是敬佩。心想官場上的人們,只要有這種作風的一半也好了。關隱達只在頭一天陪他們吃了一頓飯,就不再去打攪他們。

余先生離開黎南的前一天晚上,去關隱達家裡看了看。他說:「你老同學交待我一定要到你家來看看,還要我記住你家陳設,回去向她描述,你說害人不害人?我的形象思維不行,真不知回去怎麼同她說哩。」關隱達就調侃道:「好在我家簡簡單單,也省得你回去費心思了。肖荃還是那樣孩子氣?」

余先生便作古正經說:「肖荃總講,你是一位難得的好乾部。這幾天你們配給我們的那位工作人員也常講到你,你的口碑很好。今天到你家裡一看,果然是那麼一回事。隱達,我們這些人是最煩官場腐敗的。可有人說我們是自己沒本事腐敗,心裡不平衡,你說氣不氣人?」陶陶提議,讓余先生同他們家三口一塊兒拍個照,余先生說:「這辦法好,省得我回去向她描述了。」於是大家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拍了個照。

年底,向在遠同關隱達講:「你的事我又向宋書記彙報了一次,估計最近會有結果的。其實宋書記對你還是很信任的。不過將心比心,這事也讓地委難堪,要遲就遲點兒吧,你也不要太急,想開點。再說越是上級機關,辦事越是規矩多,講程序,什麼都按程序運作。估計下一次會研究吧。」

向在遠每次都講同樣的話,關隱達早沒興趣聽了。他知道,所謂下一次,就是下個季度。地委一個季度研究一次幹部。想著心裡就有氣。什麼規矩,什麼程序?上次突然任命自己去當教委副主任,規矩和程序到哪裡去了?但他沒有表露出來,還對向在遠表示了感謝。可是還沒等到下個季度,地紀委召他到地區桃園賓館談話。先找他的是紀委一把手吳書記。

吳書記說:「有群眾反映你有生活作風問題,組織上找你來,是想讓你協助組織把事情弄清楚。」關隱達一聽氣極了。他盡量剋制自己,但話語中還是帶了情緒。「作風問題?組織上就憑一封檢舉信,或者一個檢舉電話,就把一位縣長找來談話,我看只怕有欠慎重吧。」

吳書記並不生氣,只是很沉著地壓壓手,說:「你不要激動,不要激動。我剛才說了,只是請你配合組織搞清情況。這是對你負責啊。你先考慮考慮,把你想到的寫出來。」吳書記說完就客客氣氣同他握了手走了。

關隱達一個人站在房間中央,半天不知怎麼回事。寫什麼?這就是要我寫反省了?我一不嫖妓宿娼,二不養小蜜,反省什麼?只怕是有人硬要整倒他了。現在整人,先看你有沒有經濟問題,再就在女人身上打主意。又想紀委是不會隨便找一位縣長談話的,一定要事先報告地委主要領導。這麼說宋書記他們是知道這事了。他便扯過電話,想找一下宋書記。卻發現電話早切斷了。要隔離我了?你隔離吧,老子正好累了,睡覺!他便舒舒服服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來的是紀委楊副書記,還隨了一位科長。楊副書記是個嚴酷的人,臉上一般不帶笑,下面有人背後叫他楊屠夫。楊副書記同關隱達握一下手,臉上的皮往兩邊拉了一下,就算是笑了。「怎麼?寫得怎麼樣了?」關隱達說:「一個字沒寫。」楊副書記臉色一下就青了,說:「你一個字都……老關,你這個態度就不對哩。」「你們要我寫什麼呢?這又不是命題作文,只要你們出個題目我就可以寫。我什麼事都沒有,寫什麼呢?」楊副書記臉上的皮輕輕地跳了一下。

關隱達把這個細微動作理解為冷笑。果然,楊副書記接下來的語氣同這種表情就很相匹配了。「是嗎?你還要組織上給你提個醒是不是?我問你,你在北京有要好的女朋友?」「原來如此!」關隱達氣得站了起來,把煙蒂憤然摔在地上,任它燒著地毯也不去管。

楊副書記看看他,又看看煙蒂,僵了好一會兒,過去踩滅了它。像是有撿起來放進煙灰缸的意思,卻又忍住了,固守著紀委副書記的尊嚴。關隱達在房間來回走動。他要平息一下自己,要不然他會罵娘的。自己印象中,他從高中以後就再也沒同人罵過娘。當了快二十年的幹部,現在卻想罵娘了!畢竟是跟領導當秘書出身的,關隱達在如此氣惱的時候,竟然想到這位科長太不活泛,不知撿起那個煙蒂。

心情平靜一些了,關隱達就坐在了沙發上,慢慢悠悠地點上煙,說:「我在北京有個女同學,叫肖荃。還不是你說的一般要好,我們關係很不錯,一直相互關心。但我們有十年沒見面了。就這些。你們還掌握更多的情況嗎?」楊副書記臉上的皮又跳了一下,說:「如果就是這些情況,我們就不會找你來了。據群眾反映,你倆的關係,不是一般同學關係,也不是一般朋友關係。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這是一般朋友之間的感情嗎?」

天哪!關隱達感到眼睛都發黑了。他馬上想到了縣委辦主任陳興業。真是識人識面難識心!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人會對他怎麼樣。但他只是臉蛋脹熱了一陣,就冷靜下來了。反而覺得好笑。自己心中沒有鬼,臉皮也早拉破了,他就不怕刺傷誰了,說:「楊副書記,你知道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嗎?」這話有損楊副書記的自尊心,他生氣了,說:「我就是再不讀書,這卿卿我我的詩還是看得懂呀?」

關隱達笑了。他見那位科長也在笑。他說:「楊書記,這我就要向你提意見了。你要辦案子,還是事先要認真研究案卷。李白和王昌齡可都是男人啊。想必他們不是同性戀吧。」「隱達同志,你要認真對待。」楊副書記可能也感覺出自己哪個地方出了差錯,便不再追問那兩句詩說明了什麼,只是保持著嚴肅。

關隱達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事就有點邪了,還真有點文化大革命的味道。人們總說文化大革命太荒唐,在人類歷史上再也不可能發生第二次。他從來就不信。他說中國一萬年以後都可能發生文化大革命。過了好一會兒,楊副書記又問:「你們真的就是一般要好同學?」「我早說了,不是一般要好,是特別要好。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們曾經是戀人,後來各自都成了家,卻一直相互關心著。這有問題嗎?」關隱達逼視著楊副書記。「那麼,你說說,你給了這女人八萬塊錢是怎麼回事?」

關隱達一聽,就知道是指什麼錢了,卻故意裝糊塗,問:「八萬?我關隱達哪有那麼多錢?有錢的話,送給自己朋友一點,好像也不違法吧。」「我想你是在裝蒜。你當然沒那麼多錢,那是財政的錢。你以撥課題費的名義,送給肖荃丈夫八萬。這不會錯吧。」

關隱達沒有精力發火了。他感到十分痛苦,長長嘆了一聲,說:「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麼說吧,這八萬塊錢,還是人家看著朋友面子,按最低標準收取的。誰有本事把國際一流專家請到我們黎南去替我們出謀劃策,我們就是用掉全年財政收人的一半,也是划得來的。」「別這麼誇張吧,老關!」

關隱達什麼也不說了,起來收拾行李。說:「楊副書記,原諒我剛才的衝動。我知道你也是例行公事。不過我最近工作很忙,沒時間陪在這裡。我要說的都說了,你們再去調查吧。不過一定要給我一個答覆。我走了。」楊副書記勸道:「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要對自己負責。」

關隱達不理會,伸出手同楊副書記握了一下,走了。關隱達回到家裡,已是晚上十點鐘了。一進屋,就見小顧在家裡等他。他便知道一定是有什麼事了,不然小顧不會這麼晚還在這裡。他從桃園賓館出發時跟家裡打過電話,小顧知道他正在路上趕著。

關隱達洗了把臉,飯也不吃,就坐下來問小顧:「有什麼事嗎?」小顧看了看陶陶。陶陶馬上說:「你倆說吧,我到裡屋去。」小顧這才說:「你不在家這兩天,縣裡謠言四起。我想是有人一手策劃的,想先從輿論上把你形象搞壞。」「都有哪些謠言?」關隱達問。「說你去年去深圳時嫖娼被抓了,當時出錢私了啦。最近廣東搞嚴打,你的事就暴露了。地委就找你談話去了。還說你從財政撥款一百萬給北京的情婦。說你的罪行輕者二十年,重者就難說了。我分析,這些事情,領導層都知道是假的,是謠言。可是群眾不明真相,你在這裡就不好工作了。這是有人故意在攪渾水。」

關隱達拚命地吸煙。他看上去顯得很鎮靜,腦子裡卻在翻江倒海。當領導,時常有些謠言,這本不奇怪。俗話說,謗隨名高。但這回分明是有計劃,有預謀的。他對小顧表示感謝,讓他放心,他不是那麼容易叫人弄倒的。小顧走了,他就很高興的樣子,說:「陶陶,你不給我飯吃了?」陶陶就忙去給他做飯。問:「小顧說了些什麼?」「沒什麼,有人搞小動作。才不管哩。」

吃了飯,關隱達叫陶陶先睡了,他有個文件要處理一下。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群眾舉報信,都是反映陳天王偷稅和行賄的。他從中選了一封內容最翔實的信件,再認真看了一遍。只要搞掉陳天王,就會牽出一批人,正像有的群眾說的,黎南要「改朝換代」!他原來本想再等一段來弄這事。現在他不顧那麼多了,他必須馬上反擊!也怪,他當初被選為縣長也並不怎麼覺得有成就感,今天卻似乎有些激動,像要干一件大事。關隱達提筆飛快地簽道:建議立即逮捕陳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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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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