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體會變臉
1
對田造文幾次替自己背黑鍋,二舀一直心存愧疚,總想與他喝點小酒道歉道歉,約了幾次,田造文推託沒應允。逼得二舀只好生拉硬拽,才把田造文綁架到一家小酒館。在田造文似笑非笑的臉上,二舀還是察覺出內心深處的不爽。於是搜刮腸肚,一會兒講現代笑話,一會兒講古人逸事,把他的情緒調整到了「多雲轉晴」。田造文說,你小子就會玩兒虛的。二舀說,行了,今天的酒飯不算,從明天開始我給你打一個月短工。田造文說,這話怎講?二舀解釋道,把你手頭不願意搞的材料都拿給我,當你半年的寫字奴!田造文總算樂了,說你今天也副處長了,我想對你說句話,當然不是啥誇獎話。二舀說,難得今天能這麼正經八百地嘮嗑,你說啥我都聽!田造文說你李二舀,還沒找到當副處長的感覺。這感覺指的是要懂官場規則。又給二舀推薦了個人,是被稱做「四大神」的王世宥,希望二舀找機會切磋一下。二舀說,說心裡話,見他我不煩別人,跟他學,能學啥好樣?田造文語重心長,說且不論他點子對不對,腸子花不花,單說能琢磨點為官之道,總結出點東西的,非他莫屬。可以汲取其精華、棄去其糟粕嘛!二舀思忖,既然造文這麼關愛自己,也不能瞎了人家的好心,也可以掏掏王世宥肚裡到底都啥「乾貨」。於是舉杯說,啥也不說了,我一定按哥哥的意見辦。
兩天後,二舀給王世宥發一則簡訊,邀請王世宥酒館一聚。王世宥正在網上,瀏覽女人情趣內衣,見是李二舀的簡訊,反覆看了三遍。心想,這小子自打考來,總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請我,啥意思?又一想,啥意思也得吃了喝了才見分曉,不去那是腦子灌水。剛想發個「了」,又一想,不行,得吊吊他胃口,別一下子就應了。於是,發了個「今晚已有約」的簡訊,又專心致志看起他的情趣內衣。次日,二舀又把昨日的簡訊重發一回,王世宥又回個同樣的簡訊。第三天,二舀又發,王世宥看了簡訊后,大嘴咧到了腮幫子上,才發個「了」。二舀想,趕上劉玄德三顧茅廬了,這個「大神」還真能裝!
2
二舀找了一就近酒館,地方不大,卻很講究。一下班,他便先到一步,要了四個圍碟、兩個熱菜,留兩個由王世宥點。一會兒,王世宥駕車到了,說二舀太客氣了,有話就說嘛,都一個戰壕的。二舀遞過菜單說,沒啥正事,就想跟大哥近便一下。王世宥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又點了四個:西湖醋魚、東坡罐肉、紅燒牛尾、木瓜魚翅。要了一瓶窖藏十年的「女兒紅」,叫服務員放好冰糖、薑絲、話梅,煮了。二舀暗嘆,真是個「殺熟」的好手,敢下笊籬。
閑皮淡嗑地扯了幾句,酒菜就齊了。二舀斟酒,連敬三杯。每杯都找了一個話題,王世宥只用近視鏡后的鼠眼盯著,不說一句話。又喝了兩杯,王世宥的話匣子才欠縫。
我今天沒拿老弟當外人,看你心誠,把兩撥飯局都推了,老弟得說實話,今天肯定有事兒,一看你那小臉兒就猜出了。王世宥忽悠著說。大哥眼睛真毒,想兜個圈子,都讓你看出了。我到工業局時間不長,機關同志包括您在內,對我非常關照,把我推到了副處長位置,但工作能力、機關經驗都很欠缺。你既是局領導,又是老人兒,想請教請教,比如這官該怎當,有啥捷徑和訣竅沒,怎樣做能快點成熟起來?二舀娓娓道著。王世宥不吱聲,只顧吃菜。二舀有點後悔,自己不該把話說得太直白,讓他那臭嘴添枝加葉地講出去,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笑料話柄,可就好看了。
悶吃悶喝了一會兒,王世宥才把嘴巴抹了兩抹,說這事兒,不是一兩句話能搞清楚的。不過,我發現你有個弱點,或者叫官場忌諱,你知不知道?二舀身子靠著椅背,撓著後腦勺說,這不正想聽您的指教嘛。王世宥抽出一支煙,二舀給點燃。那我今天說上兩句,說得不對,就算我瞎掰扯。在官場上混,你得有一張能滿足官場需要的臉,或者叫嬗變的臉,或者叫會笑的臉,或者叫令人捉摸不透的臉。
已有幾分醉意的王世宥掐了一把二舀的臉,說像你這臉,就差得遠嘍,心裡的活動,都寫在臉上了。說完,又眯眼吸了兩口煙,鼓起腮幫子悶了一會兒,吐了。他說這嬗變的臉,是指在不同場合、不同時間、針對不同人,要展現不同的嘴臉。見到領導,不能趾高氣揚,但一味低三下四地賠笑,表現出一種奴性,時間一長領導也厭煩;對脾氣相投的,就喜笑顏開,不對撇子的,就綳著個臉兒,人家對你肯定有成見;該嚴肅時不嚴肅,該放鬆時故作莊嚴,也很招人煩。還有,在班上可以裝出一副副不同的嘴臉,到家裡時,你趕緊卸裝,否則,你老婆非罵你個桿兒屁潮涼不可。
二舀想,不怪平時總牛皮烘烘的,肚裡倒是有點玩意兒,說出來一套套的,不過都是些餿爛貨。
不知是叫二舀忽悠的,還是「女兒紅」燒的,王世宥越發興奮起來,說至於會笑的臉,也不是輕易可以做到的,關鍵要會笑,因時因事因人而笑。一個笑就有訕笑、譏笑、冷笑、嘲笑、苦笑、狂笑、媚笑、嬉笑、皮笑肉不笑、似笑非笑、笑裡藏刀的笑、心裡恨著呢臉上還堆著笑、莫名其妙地笑、琢磨不透地笑。又說官場的笑,極其特殊,極其複雜,本來面臨的是一個很難為情、很痛苦的事情,你要笑,還要笑得自然,叫人看不出破綻;本來好消息傳來,比如提職、晉陞、獲獎,你能繃住臉,不喜形於色,以平常心面對,才是官場高手。一句話,你的臉與你的心,要時常錯位。也就是說,不要以為人家總是給你一副笑臉,就以為人家對你怎麼好了、怎麼滿意了、關係就怎麼鐵了,事情往往並不是這樣。不知道老弟看沒看過豐子愷的書?
對豐子愷,二舀不是一般了解,也不僅看過他的書,而是有過深入研究,但此時他要了解這個「大神」的秘密武器,於是搖起頭來。
王世宥碰了一下二舀的杯,越發得意起來:他曾說過這麼一段話,人心都是有包皮包裹著的,不同的是,有的是紙包的,有的是紗布包的,還有鐵皮包的。在官場混事情,能很好地混下去的,混出個人模狗樣的,能混得別人都挨批的挨批、撂倒的撂倒,而你要巋然不動,保持不敗的格局,不懂鐵皮包心這招,不能做到鐵皮包心,那你再有本事也不好使!說完這番話,王世宥用高度近視鏡后的兩隻鼠眼打探著二舀的反應。
3
一向鄙視官場灰色伎倆的二舀,開始琢磨起變臉術,他想親身體驗一下箇中滋味兒。
回到家,他對鏡察看:額頭已犁開細細溝紋,一對大眼睛還算清澈,叫人一望到底。少有脂肪的臉,肌肉隆起著,給表情的演繹提供了便利。鐵皮包心對於我能做到嗎?一顆搏跳、熾熱、鮮紅的心,如果用鐵皮包裹起來,那是該多難受的事情!不過,王世宥的話也並非沒有道理:建國初期,以一腔熱血報效國家的知識分子,不都是捧心給黨、不帶包皮、不隱私念、陳述直言嗎,一夜之間卻都成了右派!
鏡中二舀邊想邊做起變臉把戲:時嘻、時媚、時嗔、時悲、時怒、時喜;時木然、默然、儼然、憤然;時眯眼、瞪眼、乜眼、媚眼……看見自己能有這樣多表情,他感嘆了,人啊,這個高級動物,能有如此豐富情緒,還能瞬間發生變化,是其他動物絕對不能的。這樣的變臉是什麼?可能是情緒的直接反映,也可能不是,甚至恰恰相反:可能是明裡一盆火,暗中一把刀;是一臉的無動於衷,內心已翻江倒海;是讓你不識廬山面目、如墜五里霧中。也許這就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標誌之一吧。
二舀一臉嚴肅狀走近思鳳。思鳳正在廚房做飯,見二舀從沒有過的嚴肅,撲哧樂了,說怎地,一臉的階級鬥爭,工業局白天給你開批鬥會啦?二舀乾咳兩聲轉回屋,捂嘴樂了。
一家三口吃飯,二舀嬉皮笑臉沖著思鳳。思鳳沒開口,醜醜先說了:我爸沒人形,太不像話了,跟我媽也耍流氓。二舀硬撐著不樂。思鳳有點不高興了,說別裝神弄鬼的,你怎地無所謂,別把孩子教壞了。
飯後不久,肖竹菊就闖了來,說出差回來路過這,埋怨思鳳答應借織毛衣的書,當了耳旁風。思鳳把書遞過,問吃飯沒?肖竹菊說,記者能餓著嗎?思鳳讓二舀給肖竹菊沏茶。在以往,只要思鳳的客人,端茶倒水都由二舀去做,還恰到好處地幽默幾句。這次二舀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懶得動彈。思鳳想收拾他兩句,又怕肖竹菊見笑,心裡強壓著,將葷話咽了。肖竹菊也納悶兒,兩家一起吃飯時,思鳳老公也不是這做派呀?造文還總誇他正直聰明、特講義氣,才幾天,就變成個六親不認的主兒了?又一想,也許同思鳳沒整順溜兒,剛吵完。趁二舀不在屋,肖竹菊悄悄地問思鳳,是不吵架了,不然咱老弟也不這樣風格呀。思鳳拉著肖竹菊的手,說就那樣人,可能單位里沒順氣,書獃子都那樣,時哭時笑、瘋瘋癲癲的。
送走客人,思鳳把孩子哄睡,鋪床脫衣。二舀則沖思鳳皮笑肉不笑地翻著白眼,思鳳以為來了「性趣」,說有屎就拉有屁就放,別憋著個好歹。二舀不說話,表情依舊。思鳳掀了被,裸著身大發雷霆,說你這人真是有病,跟我裝行,還跟人家肖竹菊也裝,那也是咱家恩人,不沏茶倒水,還大咧的,咱有那個資本嗎?要真有病,明兒個一早就把你送醫院去!二舀也翻臉道,你不盼我當官嗎?還總嫌我不老到,我這不是在學老到嗎?思鳳說你那叫啥老到,純粹在裝神弄鬼,這也叫老到的話,咱寧可就這樣天真。
4
變臉術在家行不通,這是王世宥所預料的。如果在機關行得通,被你蒙住的人說你老到,說你成熟、成長了,你李二舀就能快樂幸福?你李二舀還是原本意義的李二舀嗎?為了面子、官位、仕途,以撕毀質樸、正義、真誠為代價,換一件老到、世故、油滑的外衣,值嗎?二舀思忖著。
這天牛向西向二舀要個材料,二舀想,機會來了,變一回臉,忽悠一下牛向西,看他啥反應。於是來到衛生間鏡前琢磨,該給這個政客一副啥「臉」。
牛向西老婆史香馥這些日犯著更年期,懷疑牛向西在外包了「二奶」,弄得牛向西心煩意亂。二舀根本沒把牛向西這一狀態放在眼裡,一副沒肝沒肺的樣子,嘻嘻地媚笑。牛向西覺得稀奇,盯著二舀出神兒。二舀遞過材料,說這是您要的機械行業改革情況匯總。牛向西沒在意二舀說啥,狐疑著這小子今天為何如此得意?二舀忽又一臉正經,說有小小好事相告。牛向西猜謎兒似的等著他說。二舀把工業局被評為植樹先進單位的事兒說了。牛向西對獲獎沒怎麼關注,倒對二舀的神態表示了極大的興趣:想這犟小子,怎麼一下子就學乖了?
從牛向西那兒出來,二舀回到自己屋,操起電話,把大張叫了過來。二舀斜躺在椅子里板著面孔說,有幾件事情要交辦。大張直發愣,心想這李二舀今天怎麼了,三步遠的道,都撥動電話,還一副階級鬥爭的臉,至於這樣嗎?心裡這樣想,但臉也隨著綳了起來。二舀說,半年已過,要對下半年進行個總結,三天後,我要聽你彙報;想彼此間談談心,徵求一下意見,你可以做個準備,啥時想好了,隨時找我;我現在是處級領導了,今後要少開玩笑,以免影響工作。幾句話給大張弄蒙了,心想,二舀從來不裝腔作勢,今兒個是怎麼了?是不人一當官,就找不到北了?看來誰他媽的都一樣!但嘴上卻說,沒問題,按李處要求辦。
把牛向西忽悠了一回,又把大張給唬了一把,二舀心裡好不是滋味。他來到田造文的屋,尋了支煙,一頭扎進沙發里。田造文正在文件上批寫擬辦意見,見二舀反常的神情,想起老婆到他家串門的情形,於是扔出幾句「小嗑兒」:知道人家背後咋議論嗎?說你精神受了刺激,說你鬼魔浪跡中邪了,說你更年期提前了。二舀挺直身,連珠炮似的埋怨田造文,說都是你的好心,叫我向有豐富經驗的老同志請教,學啥成熟老到,現在又來說我的不是!我現在肩膀頭上扛著倆腦袋,一個真的是自己的,一個虛的不知誰的。就這麼幾天,就發現自己真變了,變得不知姓甚名誰,變得不知飯香屎臭,變得神經錯亂。真要學那王世宥,我李二舀寧可回出版社,擺弄我的文字去。
一番話說得田造文直愣。
5
思鳳下班回家,見二舀沒了前幾日的「變臉」,調侃說這又演的哪出,才幾天,就撐不住啦?二舀說,那不是人乾的,戴假面具活著,我做不到,也不會去做,寧可整天扛袋子當裝卸工,也不幹!思鳳說,在這方面得承認自己有短處,天生不是當官的料,瞧你那幾天的模樣,變色雞似的,如果要總那副德性,咱倆真得拜拜了。二舀聽後來了精神,說你這是怎麼說,以為你還是一朵花、花一朵呢,據我觀察,從後面瞧,你還能迷上幾個;左面看,還能想死幾個;右面看,還能撩扯幾個;要從正面看,非得嚇死幾個不可!二舀一席話把思鳳說得悶悶不樂,說哪有你這麼說話的,我要是你們單位的,推薦幹部時,肯定不投你的票。二舀不以為然,說我承認身上有陋習、很淺薄、有許多不合官場的東西,可能總觸人家肺管子,不招人喜歡,最終要影響自己仕途。但我也不信,像「變臉」這一類的歪門邪道能成大氣候!
思鳳撫慰孩子似的摩挲著老公的頭,說行了,我服你了,你講得有理,有自己的主見,我不如你,照你這個打法,今後肯定當大官,還是個清官。後頭會有一大群漂亮妞追你,攆都攆不跑,我看你那時還裝不裝?二舀笑了,說這個事好辦,你的元配地位不會輕易改變,至於再圈定幾個,我還沒想好,大約不會超過三個,你還不知道嗎,我這體格……呸,給點臉就往鼻子上爬,到時候你要敢,我就……說到此,思鳳從廚房拿了根黃瓜,狠咬一口,嚇得二舀眼睛瞪得老大,思鳳卻樂了。